魔山 疑窦重重

最近几年,埃德欣·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的报告会发生了一些出乎意料的变化。他的研究原本涉及心灵解析和人的梦境,带有浓重的冥界和坟墓的味道;谁知近来却在公众毫不察觉的情况下悄悄转移了方向,一头钻进极其神秘的魔幻领域中去了。他那些两周一次在餐厅里作的报告,是本疗养院招徕客人的主要项目,是其宣传资料引以自豪的资本,——作这些报告时,博士先生身穿大礼服,脚蹬皮凉鞋,站在铺了台布的小桌子后边,面对着屏神凝息的“山庄”听众,拖长了他那带有异国风情的语调。讲的不再是隐蔽的情欲冲动,不再是疾病向着有意识的激情的转化回归;而是讲催眠术和梦游症的神秘、稀罕表现,讲心灵感应、梦境征兆和第二视觉现象,还讲了歇斯底里型精神病创造的奇迹,说什么通过对它们的讨论大大开阔了哲学的视野,云云。经他这么一讲,这样一些谜便突然在听众的眼里闪闪烁烁,就如同物质与心理的关系之谜,还有生命本身这个谜,它们通通看上去都更有希望通过病态的、神神秘秘的途径求得解答,而通过健康之路则希望渺茫……

我们讲这些,是因为我们觉得有责任提醒某些自诩高明的人士自尊自爱。他们相信,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只是想避免自己的报告单调乏味,也就是纯粹出于提高听众兴致目的,才转而讲起了神秘现象。这便是哪儿都听得见的亵渎诽谤。不错,在礼拜一的报告会上,男士们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尖着耳朵;莱薇小姐呢,也比以前更加像一个胸口内装上了发条的蜡像。可是这样的效果挺合理嘛,合理得就像博士先生的思维逻辑推论;这样的效果,他不仅有获得的权利,而且也必须获得。人类心灵这些阴暗而宽广的地带,一直属于他的研究领域;人们称这些地带为潜意识,尽管可能说它们是超意识还更好,因为从这些领域有时会冒出来某个认识,它远远超出个人的意识之上,让人不由得想到:在个别心灵和一个全知的众人心灵的最深层、最阴暗的区域之间,存在着一些关联和联系。下意识领域,按其本来意义讲是“玄妙的”,也很快在这个词的狭义上证实确是玄妙,并且成为了产生那些权且也称作玄妙现象的源泉之一。这还没有完哩。被抑制的、精神化了的情欲表现为有意识的心灵活动,谁要在有机体的病理现象中看见了由此产生的结果,他就会承认精神在物质世界里的创造力,——这种力量,我们不得不称它为神秘现象的第二源泉。研究病理学的唯心主义者,姑且不讲病理学唯心主义者,他会发现自己一开始进行思考,就接触到了一般的存在这个问题,也就是说精神与物质的关系问题。唯物主义者作为一种强壮有力的哲学的儿子,从来都坚持自己宣布精神为物质的磷光闪闪的产物的权利。唯心主义者相反从相信精神创造力的原则出发,倾向于并且很快便决定从完全相反的意义上,来回答什么为第一性的问题。总而言之,这里所出现的,就是那个什么在先什么在后的老大难问题:是先有鸡呢,还是先有蛋。这个争论无法解决,正因为两个方面都是事实:如果没有鸡来下蛋,就没法想象有蛋;如果没有蛋来孵鸡,也没法想象有鸡。

话说克洛可夫斯基博士最近在他的报告中,就探讨了这样一些问题。他是从有机的、合法的、逻辑的途径,走到了这一步,对此我们怎么强调都不为过;相反,如果我们加上一句,说还早在事情由于艾伦·布朗特的出现而进入经验和试验的阶段之前,他就已经开始探讨这样的问题,那就只会显得多余了。

谁是艾伦·布朗特?我们差点忘记了,咱们的读者还不知道她,虽说我们对这个名字自然已十分熟悉。她是谁呢?乍一看谁都不是。一个十九岁的小姑娘,名叫艾伦,亚麻般的淡黄色头发,丹麦女孩,但甚至不是来自哥本哈根,而来自芬宁岛上的荒凉小镇欧登赛,她父亲在那儿开着一家奶油作坊。她自己已经自立,右臂上戴着袖套,在首都一家银行的地方分行当职员,坐着一只可以转动的高脚凳,成天趴在账本上已经好些年,——就这样,她开始发烧了。病情不严重,原本还有些怀疑的性质,何况艾伦自来就弱不禁风,显然还患有贫血,——无论如何都招人爱怜不是,所以谁都忍不住要摸摸她那亚麻色的小脑瓜,宫廷顾问每次在餐厅里和她谈话也总这么做。北方的寒冷包裹着她,使她身上具有一种玉洁冰清的气质,天真无邪的少女气质,真是十分的可爱,一双蓝眼睛目光淳厚得像个孩子,说话声音又尖又高又细,讲起德语来微微有些结巴,并且常犯一些典型的语音小错误,如把“肉”念成了“油”之类。五官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下巴嫌短。她坐在克勒费特那桌,这位呢像母亲似的关照着她。

就是这个布朗特小姐,就是这个艾莉[30],就是这个小小的和气的丹麦姑娘,就是这个骑自行车的成天蜷伏在高脚凳上的小女娃,就是这个谁见上一两面连做梦也想不到会出什么事的小人儿,却出了事啦。她刚上山来的几个星期事情就开始暴露,而要全部揭示出这稀罕事儿的奥秘,如今已成了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的研究课题。

晚饭后的集体娱乐,最先提供了让咱们学者感到愕然的契机。大伙儿玩儿着各式各样的猜测游戏;接着是借助钢琴声寻找藏匿起来的物件,就是找的人越接近目标,琴声便越响,反之找错了方向,琴声也越来越弱;随后又变为把一个人关在门外,等里边的人商量好了一连串的任务,才放他进来尝试着逐一完成:例如先叫某两个人交换戒指,再三鞠躬邀请某人跳舞,再把图书室里指定的某本书抽出来递给这个那个,如此等等。须指出的是,“山庄”疗养院的女士先生们原本是不习惯玩这类游戏的。是谁造起来的这股风,事后也没法搞清楚了,但可以肯定不是艾伦。只不过人们之入迷上瘾,却又是在她上山以后。

参加者嘛,几乎全是我们的老熟人,汉斯·卡斯托普也在他们里面。他们玩儿起来表现有好有差,也有完全不行的。艾伦·布朗特的能耐却非同一般,出色之极,简直甭提啦。她寻找藏起来的东西十拿九稳,博得了大伙儿的喝彩、惊叹和欢笑;等到她完成了那一连串的动作,人们都一个个目瞪口呆,哑口无言。不管大伙儿悄悄地给她规定些什么,她一样完成,总能完成,而且是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毫不犹豫踌躇,也无须琴声引导,一进门来就开始行动:她从厨房里抓来一撮盐,把它撒在帕拉范特检察官的头顶上,然后拽着他的手一起走到钢琴前,用他的手指在琴键上弹奏出《飞来一只小鸟儿》的开头。接着她又把检察官领回座位,对他行了一个屈膝礼,再拖过来一只小板凳,最后在他的脚边上坐了下来,——严格按照众人绞尽脑汁为她设想出来的程序。

如此说来她窃听了哦!

艾莉脸颊绯红;看见她害羞了,大伙儿心里真叫轻松,齐声地责骂她,她呢却极力辩解:不,不,不是这样,请别这么想她!她没在外边偷听,没贴着门偷听,肯定真的没有!

没在外面偷听,没贴着门偷听?

“哦,没有,请——原谅!”她是在房里听见的,当她进来的时候,她没有办法,不听不行喽。

不听不行?在房里?

老有谁咬她耳朵,她说,悄悄告诉她该怎么做,声音很轻很轻,但是却再清晰不过。

这就是坦白交代,很显然。小艾伦在一定程度上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她骗人了嘛。她原本就该声明,她不适合玩这样的游戏,因为有谁把什么都对她讲了。一个参加者如果对其他参加者拥有超自然的优势,竞赛就失去了任何意义。按照体育道德的原则,艾伦突然之间就遭到了淘汰,致使这淘汰的理由,叫不少人在听她承认错误时脊背阵阵发凉。几条嗓子同时呼唤着克洛可夫斯基博士。于是就有人跑去请他,他来了:矮矮壮壮的,笑呵呵地,好像什么全清楚,整个儿一副胸有成竹的德性叫你不能不放心。路上人家已气喘吁吁地向他报告,出了怪事啦,出了一个什么全知道的女的,一个能听到许多声音的小女娃子。——嗯,嗯,还有什么?静一静,朋友们!咱们瞧瞧。这正是他的地盘喽,——所有别的人站上来都东倒西歪,感到脚下空虚,他却四平八稳,行动自如。他提出问题,他侧耳细听。嗯,嗯,这就对啦!“你的情况是这样么,孩子?”他把手抚在小姑娘头上,谁都喜欢把手抚在她头上。有许多理由重视这件事,却毫无理由大惊小怪。他把自己带异国情调的褐色目光沉浸到艾伦的淡蓝色目光中,同时手轻轻从她头顶往下抚摩到了肩膀上、手臂上。艾伦回应他的目光越来越虔诚,也就是慢慢朝胸前和肩膀耷拉下脑袋,眼睛也更仰望着他。这位饱学之士随意地在她的脸面前扬了扬手,小姑娘的目光便开始变得散乱起来,他于是宣布一切都没有问题,激动的疗养客们全都可以静卧去了,只有艾伦·布朗特得留下,他还想跟她“聊聊”。

聊聊!可以想象会怎么聊。在听见愉快、亲切的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又用这个词的时候,没有谁感觉是滋味。每个人心里都凉了一下子,汉斯·卡斯托普也是如此;他一边慢慢撑开他那呱呱叫的躺椅,一边回忆起当艾莉完成着她不可思议的表演,并为此不好意思地作检讨的时候,他脚下的地板动摇了,心里感到阵阵恶心和恐惧,就跟在海上有些个晕船时一样。他从来没经历过地震,但他对自己说,地震的感觉必定也差不多这么可怕,——不同的只是艾伦·布朗特的特异功能还令他产生了好奇,这好奇却又包含着对自身的严重绝望感,意思就是:意识到了精神达不到这个它意欲摸索的领域,所以便产生了怀疑,不知道它是徒劳的呢还是罪恶的,虽说这并未妨碍它仍然是它,也即是好奇心。在自己有生之年,汉斯·卡斯托普跟任何别的人一样,也听见过这个那个有关神秘自然或者超自然现象的传说——是的,比如关于一位能预见未来的太姑妈,就传到他耳里来了一个令人伤感的故事。只不过呢,他虽说不拒绝理论上抽象承认这个神秘世界的存在,但在现实生活中这个世界却从未走近过他,使他有一些亲身的体验;而且对这样的体验怀有反感——如果允许我们在谈我们绝对平凡的主人公时,也用这样一些意义非凡的词语的话,这是一种情趣的反感,审美的反感,出自人类自豪的反感;他这反感与他的强烈好奇,差不多旗鼓相当。他预先感到,清清楚楚地感到,不管将有怎样的体验也永远不可能变成另一个样子,而只会是乏味,只会令人不解,只会有损人的尊严。然而尽管如此,他仍心急火燎,期待着获得对超自然现象的体验。他理解,“徒劳或者罪过”作为一种选择,已经够糟糕的了,甚至根本就不成其为一种选择,而是本来就一码事,精神的无望本来就是道德犯禁的外在表现而已。他那位必然会强烈反对这些尝试的导师,他对汉斯·卡斯托普的告诫已牢牢扎根在他的思想中;他的道德意识终究跟他的好奇心发生了碰撞,大概一直就在发生碰撞;他这是一个外出游学的人必不可免的好奇心,也许在他对那位王者般的神秘人物着迷的时候,就已经离眼下出现的超自然领域不远了;这好奇心表现出一种军人性格:一旦需要,违禁就违禁。于是,汉斯·卡斯托普决定坚守阵地,不回避逃跑,要是艾伦·布朗特继续冒险的话。

克洛可夫斯基博士颁布了一条严厉的禁令,今后不准外行再拿布朗特小姐的特异功能做实验。他已用科学把这孩子包裹起来,经常和她一起坐在他的心理分析实验室里谈话,据说还对她施过催眠术,拼命地发掘她身上的潜能并使之规范化,还想弄清楚她的心理生活史。最后这件事赫尔米娜·克勒费特小姐,也就是那位像母亲一样关怀她的朋友和保护神,同样也在进行。在保证绝对不外传的前提下,她从小姑娘嘴里套出了这个那个,又在保证绝对不继续传的前提下,传得个全院直到传达室里都无人不知。例如她打听出来,小姑娘在完成任务时咬她耳朵的那人或那物,名字叫霍尔格——就是那个小年轻儿霍尔格,就是一个精灵,她跟他很熟,一个消失了、汽化了的生命,就是小艾伦的保护神什么的。——这么说,就是他告诉她抓盐和拉起帕拉范特的食指的喽?——是的,是他把影影绰绰的嘴唇亲热地凑到她耳边,害得她痒痒的差点儿笑出来,悄悄告诉了她要做的事。——从前在学校里,霍尔格要是提前把她没有准备的考题答案告诉她,那就太美啦。——对这个问题艾伦保持沉默。霍尔格大概不允许这样做,她后来说。考试这样严肃的事情,他不好插手;再说呢,他自个儿恐怕也不真正知道答案哩。

后来又探听出,艾伦打小儿就常看见幻象,尽管其间相隔的时间相当久,——有形的幻象和无形的幻象。——什么叫无形的幻象?——举例说。她十六岁时,一天独自坐在父母家中起居室的圆桌旁做针线,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她父亲的哈巴狗弗雷亚躺在她脚边的地毯上。圆桌上铺着一条花台布,就像老太太们叠成三角形披在肩上的那种土耳其纱巾:台布成对角铺在桌子上,使得每一方都短短地垂下来一个角。可是艾伦突然发现,她对面的那个台布角慢慢卷了起来,静静地,仔细地,规则地,朝着圆桌的中央卷了好大一块,最后就形成了一个长长的圆布筒;与此同时,弗雷亚也蹿了起来,前爪趴在地上,耸起皮毛,蹲坐在后腿上,随即狂吠着冲进隔壁房间,钻到了沙发底下;在接下来的一年多里,再怎么哄它都不肯再踏进起居室一步。

卷台布的是不是霍尔格呢?克勒费特小姐问。——布朗特小姑娘不清楚。——当时,她看见这个情况到底想的什么?——可当时根本不可能产生任何想法,所以艾伦她也就什么也没有想来着。——她有没有告诉她父母?——没有。——这就稀罕啦。尽管在当时的情况下根本什么都不能想,可艾伦她毕竟还是有些感觉,所以嘛才会对此事和类似的经历讳莫如深,羞于启齿,严格保守秘密不是。——那她有没有因此挺难受。——不,不特别难受。一块桌布卷起来了有什么好难受的。倒是另外的情况叫她难受些。例如:

一年前,也是在欧登赛的父母家里,一天清晨还很早很早,她便离开在底层的卧室,穿过前厅登上楼梯准备去到二楼的就餐室,想照老习惯赶在父母到来之前煮好咖啡。差不多走到了楼梯中间转弯的平台,她突然看见在上面的楼梯口上,站着她早已经嫁到美国去了的姐姐索菲——活生生的她本人:一身白色的衣裙,头戴一顶奇怪的用睡莲编成的花冠,双手握在肩膀旁边,冲她点着脑袋。“不错,可真是你吗,索菲?”艾伦脚下生了根,又是欣喜又是害怕地问。索菲再次点了点头,随即就慢慢虚无缥缈。一开始变得透明起来,很快便只能看见一条流动的蒸汽,再往后什么也看不见了,前面的路又给艾伦空了出来。事情很快得到证实,就在那天清早,索菲姐姐在新泽西州患心肌炎死啦。

喏,在克勒费特小姐对他讲完以后,汉斯·卡斯托普表示,这种情况应该比较容易理解,也值得听一听。这边出现幻象,那边人真死了——无论如何,两者之间看得出来某些值得注意的联系。于是,他答应参加她组织的一次显灵活动。这个活动,是悄悄避开克洛可夫斯基博士那带嫉妒味道的禁令,由克勒费特小姐用一只玻璃杯在艾伦·布朗特身上进行试验。

试验在赫尔米娜·克勒费特的卧室里进行,应邀参加的只是某些关系不错的人:除了东道主、汉斯·卡斯托普和小布朗特,就只还有施托尔太太、莱薇小姐以及阿尔宾先生、捷克人文泽尔和丁富博士。入夜,钟已经敲过十点,大伙儿才脚步轻轻地聚到一起,悄声议论着注意看赫尔米娜已进行的准备。准备的情况是,在她房间中央立着一张不大不小的圆桌,桌上没铺台布,而是中间底儿朝天地倒扣着一只葡萄酒杯,酒杯的四周,靠着桌子的边沿,隔着均匀的距离,摆着一张张通常是用来当筹码的骨牌,在牌的背面上用笔和墨水写上了字母表的二十五个字母。首先女主人上了茶,对此大伙儿真是非常感激;因为尽管活动如儿戏一般没啥可虑之处,施托尔和莱薇两位女士还是手脚冰凉,心怦怦乱跳。在享用完热饮以后,大伙儿才坐在桌子边;为了营造气氛,克勒费特还关掉室内的顶灯,给床头柜上的小台灯也罩上了布,使一切都沉浸在暗淡的红光里面。接着,根据要求,每个人都把右手的一根指头轻轻按在酒杯的脚底面上,开始等待酒杯自行移动的时刻到来。

挺容易出现这种情况,因为桌面光滑,杯子边儿又是磨光了的,按在上面索索发抖的手指即使再轻也会产生压力,压力自然不会均匀,这个可能垂直往下按,那个则更多地横着在用力,久而久之就足以使得杯子离开中央的位置。杯子在移动中碰到了周围的骨牌,如果被碰的骨牌背面的字母组合成了有一定意义的词,那就成了表明内心复杂以致龌龊的幻象,它是意识、半意识和无意识等因素混合而成的产物,是个别参与者的欲望——不管其本身是否承认自己这一举动——和集体黑暗心灵的默契以及地下的神秘力量,共同起作用而促成的看似意外的结果;每个人都在潜意识中或多或少地参与并发挥了作用,只是可爱的小艾莉作用可能最突出罢了。这一点,大伙儿事先全都心中有底儿,只不过唯有汉斯·卡斯托普耐不住性子,才把它捅了出来,其他人却都手指哆嗦着坐在那儿等待。还有女士们的手脚冰凉和怦然心悸,还有男士们的沉闷压抑,也正是出于同样的原因,也正是因为心中有数,也正因为都知道,他们之所以深更半夜地聚到这里来,等着出现那个称为魔法的幻想或曰半物质现象,只是为了跟自己的天性玩一个肮脏龌龊的游戏,只是为了对自身一些暧昧不明的部分进行一次好奇而可怕的试验。至于他们遵循传统,企图通过玻璃杯的异动召唤死者对聚会的众人显灵,那差不多只是一种表面形式罢了。阿尔宾先生自告奋勇,愿意充当大伙儿的代表,跟那些据说将出现的亡灵对话,因为他过去已经在这里那里参加过这种招神引鬼的聚会。

二十多分钟过去了。窃窃私语的话题逐渐枯竭,一开始的紧张已趋缓和。众人都用左手支撑着右臂的臂肘。捷克人文泽尔眼看打起瞌睡来了。艾伦·布朗特手指仍按在酒杯底儿上,大而纯洁的孩子般的眼睛却越过面前的物体,注视着床头柜上小灯的灯光。

突然间酒杯翻倒了,从坐在周围的人的手底下蹦了出来。大伙儿拼命用手指追赶它。它却一滑滑到桌沿儿边,顺着边沿滑了一段,随后却又呈直线大致回到了中央的位置上。到那里再蹦了一下,便静静地停住了。

众人大惊失色,心里却既有几分欣喜,又有几分恐惧。施托尔太太哭声哭气地声明,还是别再玩儿了好些;可别人告诉她,她该早些考虑好才是,这会儿只能悄悄儿呆着啦。事情看来顺利。大家商定先不要求玻璃杯去碰那些字母,只是以蹦一下和蹦两下来回答“是”或“不是”就够了。

“有个灵魂来了吗?”阿尔宾先生表情严肃,越过众人的脑袋对空发出询问……

跟着出现片刻的犹豫。随后酒杯晃动一下,回答了“是”。

“你姓什么?”阿尔宾先生语气近乎严厉,脑袋一摆加强了问话的力度。

杯子移动起来,果断地划着折线,从一个筹码滑向另一个筹码,在筹码与筹码之间总是要空跑一段,先返回到桌子中央去。它跑到了H,再到了O,再到了L,之后似乎没了劲儿,乱套了,不再知道该怎么办,可接着又成了,又找到了G,找到了E和R。[31]早想到啦!是霍尔格本人,是霍尔格的灵魂,就是他偷听了撒盐什么什么的,可是对学校里的考试答案自然不便插手。他就在眼前,就浮荡在空中,浮荡在众人的头顶上。而今该怎样打发他呢?众人发起呆来。然后用手蒙着嘴悄悄商量,看还希望了解他什么。阿尔宾先生作出抉择,问霍尔格生前的地位和职业是什么。他问了,口气仍跟审讯犯人一样,皱着眉头,表情严厉。

玻璃杯沉默了半晌。然后歪歪倒倒地移动到了D,退回去以后又到了I。这会是啥?气氛紧张之极。丁富博士担心得嘻嘻地道:霍尔格该不是小偷吧![32]施托尔太太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但并未能使玻璃杯停止活动,只见它尽管磕磕碰碰,却仍滑到了C又滑到H,再触了一下T之后显然错误地落下一个字母,以R作了结束。拼出来就成了Dichtr。[33]

我的老天,霍尔格是位诗人?——多此一举,看样子纯粹出于骄傲,那玻璃杯竟又蹦又跳,表示人们说得对。

“一位抒情诗人吗?”克勒费特问,说时却把“抒”念成了“虚”,叫汉斯·卡斯托普听得很不是滋味……

对这样的刨根问底儿霍尔格好像不以为然,没作进一步回答;倒是把刚才那个词重新拼了一遍,既快又稳而且清楚,刚才忘记了的E也补上了。

好啊,好啊,却原来是位诗人。气氛越来越尴尬,——某种特别的尴尬,对于自己内心某些无控制地带的展示而言,不过由于这展示具有隐蔽的半实体性质,所以又获得了通往外在的现实的方向。

那么处在他当前的状态,霍尔格是否感到惬意和幸福呢,大伙儿想知道。——玻璃杯梦游似的划出了“从容”一词。原来如此,原来从从容容。是啊是啊,他们自己是不会想到这个词儿的,可玻璃杯却拼出来了,所以也多半只能喝彩叫好了是不是。

霍尔格他处于这样的从容状态,已经有多久了呢?——这时又出现了一点谁都料想不到的情况,一个像梦里自然而然地产生的答案,也就是:“瞬息匆匆。”——太妙啦!不是还可以反过来说“匆匆瞬息”吗?简直称得上是腹语一般神秘的诗的语言,特别是汉斯·卡斯托普更不能不对其叫绝了。而这“瞬息匆匆”呢,便是霍尔格的时间单位,自然喽,他不得不以近乎警句格言的回答来打发这伙提问者,咱们尘世间的语言和计量单位他无疑已经十分生疏,不可能再使用了呗。——还有谁想了解他什么吗?莱薇小姐承认自己对霍尔格的长相感到好奇,也就是想要知道,他当初长得什么样子。他是不是个帅哥?——阿尔宾先生觉得提这种问题有损他的尊严,因而指示莱薇,她想问就自己问。于是莱薇小姐便与霍尔格的幽灵以你相称,问他道,他大概长着一头金色的鬈发吧?

“一头漂亮的褐色、褐色的鬈发。”玻璃杯游动起来,把褐色一词仔仔细细拼写了两遍。在座诸君这才叫兴高采烈呢。女士们公开表现出对霍尔格的爱慕,纷纷冲头顶上的天花板抛着飞吻;丁富博士却嘻嘻嘻地笑道:霍尔格先生看样子还颇有点爱虚荣哩。

这一讲玻璃杯真个怒不可遏,气急败坏!它像疯了似的在桌面上东冲西撞,狂翻筋斗,一下子从桌上滚了下去,落进了施托尔太太的怀里,吓得她脸色煞白,伸开双臂,低头死死地把玻璃杯盯住。大伙儿小心翼翼地捧起它来,一边连声道歉一边把它放回原处。那中国人呢则挨了一顿臭骂。他怎么可以信口开河!瞧见啦,这就是他自作聪明的结果!现在霍尔格生气走了,不再吐露一个字,怎么办呢?于是大伙儿只得拼命地求那玻璃杯。它要是乐意,没准儿可以写一首诗来着!在它还没有浮游在“瞬息匆匆”里边之前,它可曾经是一位诗人呀。唉,他们全体都多么渴望感受到一些个诗意哦!他们全都将敞开心扉来体验欣赏它!

瞧啊,善良的玻璃杯蹦了一下,“行”。真的,在这一蹦一动里边,的确表现出了一些个善意与和解之意。接着,霍尔格之灵开始作起诗来,而一开了头就已诗兴大发,无须思索便写得洋洋洒洒,一写不知写了多长时间,——看那样子,你是根本别想让它再沉默下来啦!以腹语似的神秘语言写成功的,是一首真真正正令人惊讶莫名的诗,在座的人无不心怀钦佩之情,一字一句跟随着吟诵;题材实在而富有魔力,无涯无际犹如大海,而写的确实也主要就是海;——一座沙岸陡斜的岛屿,环抱着一片蜿蜒宽阔的海湾,从海里升腾起来的一条条雾气,堆积在狭窄的海滩上面。瞧啊,无涯的大海渐渐呈惨绿色,没入远方永恒的虚无;在那远方一条条宽阔的雾带底下,夏日的夕阳泛着暗红色和乳白色的柔光,迟迟不肯沉入大海里去!谁也说不清楚,海水那颤动着的银色反光,何时和怎样化作了纯粹的贝母般的荧荧珠光,化作了月长石般的白色和五颜六色混杂而成的无以言表的梦幻色彩,斑驳陆离……唉,这无声的奇妙幻象神秘地产生,也神秘地消失了。大海已经睡去。然而在远远的海上,仍留有落日余晖的温柔印记。直到深夜,天一直不会黑下来。在海岸高处的松树林中,总是明灭着点点幽光,在它的映照下,海滩上颜色惨淡的沙粒看上去竟如雪一般白。眼前宛若一座寒冬时节的静穆森林,一只猫头鹰振翅掠过,林间便喀嚓喀嚓地响起一片枯枝折断的脆响!我们该是处在这样一个时刻!脚步是如此轻柔,夜是如此高爽,如此平和!而那下边的大海,呼吸是那样的缓慢、深沉,就好像是在梦里说着长长的呓语。你可渴望重新见到这样的景象?要是渴望,那就走到岸边光滑的陡壁边来,踩着细软的沙子往上攀登,让冰凉的沙粒流进你的鞋里。灌木丛生的地面陡斜地向下延伸,直到变成一片石滩,而在浩渺无际的海平线上,残存的白昼仍隐隐约约,似现非现……在这上边的沙地里坐下来吧!它是那样的冰凉,那样的细软,一如丝绸,一如面粉!它将从你捏紧的拳头里流泻出来,如一条没有颜色的细线,流到地上便积成一座小小的山丘。你认出了这条细流吗?它可就是那无声流经装点隐士穹庐的易碎器皿,流经他那玻璃计时器狭小孔眼的细细沙流啊。一部翻开了的书籍,一个空空如也的骷髅头,再加一具很容易装拼成的框架,架子里摆放着上下衔接的两个薄薄的玻璃球,球里盛着一点儿取自于无穷的沙粒,这沙粒就在里边玩着时间那神秘而又神圣的把戏……

如此这般,霍尔格的幽灵便天马行空似的即兴赋诗,从他故乡的大海一跳跳到了一位隐士和隐士用于静观默想的器物上面,而且还提及其他的种种话题,而且还用梦呓般的大胆语言评说了人性和神性,令在座诸君无不五体投地,随声附和,以致于没有时间插进鼓掌、喝彩;诗人霍尔格的思路真是太敏捷、太曲折蹊跷、太变幻莫测了,它一个劲儿地往前奔进,简直就不想停下来;——整整写了一小时还毫无停笔的迹象,说罢分娩的痛苦再说恋人的初吻,说罢苦难的巅峰极致再说上帝严父般的仁慈,真个是絮絮叨叨,没完没了,还深入探讨造物的奥秘,还忘情地述及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国度以及宇宙空间,一度甚至连加尔蒂亚人[34]和黄道十二宫也扯到了,要不是各位欣赏者终于从玻璃杯上缩回了手指,那肯定会闹腾个通宵达旦。大伙儿只能对霍尔格千恩万谢,表明这一次已经够了,真叫做梦也想不到有这么美,永远的遗憾是没有谁边听边作笔录,这下子已写成功的诗肯定会遗忘掉了不是!可不,绝大部分已经给忘掉了,就像做过的梦一样也没着没落,遗憾喽遗憾!下回得及时请上一名速记员,眼看着他白纸黑字地一五一十地,统统保存下来。至于眼下嘛,在霍尔格先生又返回他那“瞬息匆匆”的从容状态之前,最好是不是还惠允他们再劳驾一下他,请他也许能给大伙儿回答这个那个问题,——究竟什么问题还说不准,只不过在眼前的情况下,他是否原则上乐意特别关照一下大伙儿,满足一下大伙儿的心愿呢?

回答是:“行!”然而这一来却造成了尴尬:问什么好啊?情况就像童话里讲的一样,仙女或者小精灵同意了回答一个问题,可却把主人公推到了可能会白白浪费掉宝贵机会的危险境地。有关世界和未来,值得去了解的事情多着呐;要作出一个选择,那责任可是重大。由于谁也下不了决心,汉斯·卡斯托普才用拳头撑着左边腮帮,用一个指头按着玻璃杯,开口道:他原本只打算来山上住三个礼拜,现在想问问结果到底将会呆多长时间。

也好,既然提不出任何别的像样的问题,幽灵先生也乐于凑凑合合,就此显示一下自己的博学多识。稍稍踌躇了一会儿,玻璃杯便开始移动起来。它画出一组挺奇特的曲线,线与线好似彼此毫无一点儿关联,没有谁能够窥出其中的奥妙。它先画成一个音节“Geh”,接着又画成一个词“Quer”,一开始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随后却画出来一点儿跟汉斯·卡斯托普的卧室有关的图像,这样便简单明了地发出一个指示:提问者应该横着穿过自己的卧室。——横穿过他的卧室?横穿过三十四号房间?这是什么意思呀?大伙儿坐在那儿你一言我一语,不住地摇头摆脑袋,却冷不防传来了拳头猛击房门的咚咚声。

所有人一下全呆住了。一次突然袭击?是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站在门外,来取缔这违禁的集会来了?大伙儿面面相觑,等待着那阴险狡诈的家伙出现。这当口儿桌子中央又发出一声巨响,同样像是猛地击了一拳,似乎要想表明,那第一声巨响不是外边传来的,而是出自室内。

原来是阿尔宾先生开了一个卑劣的玩笑!——这位自己却发誓赌咒加以否认;再说呢,即使阿尔宾没有信誓旦旦,大伙儿也几乎可以肯定,在他们这个圈子中真的也没谁能够这样子重重击一拳。如此说来又是霍尔格在作祟喽?众人的目光一齐转向小艾莉;她那么静悄悄地呆着,让谁都感觉得怪异。她坐在靠背椅里,悬垂着手腕,手指头儿按在桌沿边,脑袋耷拉在肩膀上,耸着双眉,小嘴儿却有些往下咧,因此显得更加的小了,嘴角挂着一丝丝笑意,给人一个说阴险也阴险说无邪也无邪的印象,一双孩子似的蓝眼睛斜视着空中,但却什么也看不见。大伙儿呼唤她,她却没有丝毫清醒的迹象。这当口儿,床头柜上的小灯突然熄灭了。

熄灭了?施托尔太太再也没法忍受,不禁发出嚄嚄嚄的惊呼声,要知道她可是听见啪地响了一下啊。也就是说灯不是自行熄灭,而是被拧熄了,被一只手拧熄了;因为这是一只陌生的手,所以她在提起它时小心翼翼。是霍尔格的手吗?截至目前,他可一直都那么温和,那么守纪律,那么富有诗意唷;可是现在,他露出了原形,开始调皮捣蛋和恶作剧啦!谁能担保,一只猛击过房门和桌子的手,一只拧灭了台灯的手,就不会来卡住某个人的脖子呢?只听黑暗中有人喊拿火柴,有人要手电筒。莱薇小姐更是声嘶力竭地大叫,说有人在扯她额前的刘海儿。施托尔太太惊恐得已顾不上害臊,大声地祈求上帝保佑。“哦,主啊,再宽恕这一次吧!”她尖叫着、呜咽着,求上帝对她发发慈悲,不要给她惩罚,尽管她曾把地狱当儿戏。是丁富博士思维仍然正常,是他揿亮了天花板上的顶灯,让光明立刻充满了整个房间。大伙儿于是终于弄清楚,床头柜上的小灯确实不是偶然自行熄灭,而是给谁拧熄了,因此只需将这暗中使出的手段再重复一遍,就会使灯重放光明。谁知在此期间,汉斯·卡斯托普个人却不声不响地经历了一个意外,让他觉得这是此间显得幼稚的黑暗力量对于自己的特别关照:在他的膝头上摆着一个没有多少分量的物件,就是雅默斯舅舅当初从外甥的五斗橱上拿下来时,曾经把他吓了一跳的那件“纪念品”,也就是那块显示克拉芙迪娅·舒舍内部肖像的玻璃幻灯片。可以肯定,它绝不是汉斯·卡斯托普自己带到这间屋子里来的。

他把幻灯片揣进怀里,一点没有大惊小怪。人们都忙着关心艾伦·布朗特;她仍然处于刚才说的状态,双目无神,模样古怪,坐在老地方一动不动。阿尔宾先生冲她吹气,学着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的样拿手掌在她脸面前向上扇风,最后使她清醒了过来,可是——不清楚为什么——她却在嘤嘤哭泣。大伙儿于是抚摩她、安慰她、吻她的额头,送她上床睡觉。莱薇小姐自告奋勇陪施托尔太太过夜,因为这位吓傻了的妇人已经找不着床在哪里了。汉斯·卡斯托普怀里藏着莫名其妙地飞来的至宝,不反对与其他男士一道去阿尔宾房里喝法国白兰地,以便最后熬过这个不平常的夜晚;因为他觉得,这一类的事件尽管无害于心脏和精神,却难免对胃神经产生不良影响,而且会是持久的影响,就好像一个航海晕船的人,回到陆地上已经好几个钟头,仍旧会感觉得脚下摇晃,胸中恶心。

他的好奇心暂时得到了满足。霍尔格作的那首诗,眼下看来也确实不赖;但是,事实又明明白白摆在眼前叫他无法回避,预先已可感到整个事件内在的无望和无聊,所以他想,既已让地狱之火燎到了自己身上,还是赶快罢手为妙。可以想象,当汉斯·卡斯托普对自己的导师谈起自己的经历,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尽了全力增强他罢手的决心。“这可糟糕到了极点!”意大利撒旦大声嚷嚷。“该死哟,该死!”至于那位小艾莉,他干脆称她作狡猾的骗子。

对这个判断他的学生既不说是,也不说不,而只是耸了耸肩膀,声言真实情况看来尚未明白无误地得到澄清,因此也就说不清楚何谓欺骗。他讲,也许界线本身便模模糊糊。也许在两者之间尚存在一些过渡状态,在无言的、无价值判断的自然里面尚存在真实性的不同程度,它们未曾经过客观的评判取舍,在他看来附着得有强烈的道德性质。拿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关于“骗术”一词的想法来说吧,这个概念里就混杂着梦幻的因素和现实的因素;这种混杂的情形,在自然界也许并不那么陌生,真正感觉陌生的只是我们平庸的思想。生活的奥秘的的确确是个无底洞,如果洞中时不时地冒出来一些个神秘幻象,比如类似我们作风随和、行事马虎的主人公所遇见的那种,又有什么奇怪呢。

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尽职尽责地替年轻人洗脑子,也暂时达到了增强其信念的目的,使他近乎于作出了承诺,将来绝不再参与那可怕的勾当。“注意啊,”意大利人提出要求,“注意你身上的那个人,工程师!要信赖自己清醒的和人道的思想,唾弃那蛊惑人心的邪说,那精神的垃圾!什么幻象?什么生活的奥秘?亲爱的啊!什么时候作出判别和区分的道德勇气开始瓦解——例如在欺骗和现实之间进行判别和区分,那生活本身就算完了,判断、价值和向善的努力就算完了,相反却开始了道德败坏腐朽的可怕进程。”塞特姆布里尼还讲,人乃世间事物的尺度。他有权区分善恶,有权辨别真理和假象,而且这个权利不容转让;有谁胆敢使人动摇怀疑对自己这一权利的信念,他绝没有好下场!他与其这样,倒不如在脖子上挂个磨盘,一头栽进深深的井中去淹死。

汉斯·卡斯托普点头应诺,一开始也确实远离了那些个勾当。他听人说,克洛可夫斯基博士把艾伦·布朗特叫到他的地下心理分析室里谈过几次话,并且挑选了少数疗养客去旁听。但是卡斯托普本人却不当回事儿地谢绝出席,——自然并未拒绝事后从某些参与者口中,还有克洛可夫斯基博士自己口中,了解有关实验成效的这个那个情况。例如在赫尔米娜·克勒费特卧室里肆无忌惮地表演的那些个特异功能,像什么捶打桌子和墙壁呀,拧熄床头柜上的小灯呀,诸如此类,等等等等,在大夫与患者的聚会中都系统地,尽可能原汁原味地,实践和实现了。首先是由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很在行地对小艾伦实施催眠术,让她进入了梦游状态。实践证明,在音乐伴奏下更容易成功,于是在那些个晚上留声机便搬了家,成了这沉醉于灵异世界的一群的专用品。好在负责现场操纵它的波希米亚人文泽尔是个有音乐修养的人,肯定不会胡乱使用和损坏设备,这样汉斯·卡斯托普在移交出去时便勉强安下了心。从那唱片的丰富库藏中,他提供了适合这特殊用场的厚厚一大本,选的不外乎各式各样的轻音乐、舞曲、小序曲以及其他的欢快曲目,既然艾莉绝对不会要求听高雅的曲调,这些玩意儿就完全能满足要求不是。

话说就是在这样的音响陪伴下,汉斯·卡斯托普听人讲,一块手帕自行地,或者更多地是由一只藏在它皱褶里的“爪子”牵引着,从地上冉冉飘了起来;大夫的字纸篓则径直飞到了天花板底下;墙壁上的挂钟“没有任何人”碰一碰,钟摆却一会儿停住,一会儿又摆动起来;还有一只铃铛“被抓起来”摇响了,以及诸如此类含义暧昧的琐事。博学的实验组织者真是春风得意呀,竟能准确叫出所有这些特异想象的希腊语学名。他在作报告和私下交谈中解释说,这些都是所谓“遥传力学”现象,即是在远处移动物体。大夫将这类现象归之于科学界所谓“物化现象”的范畴,而他以艾伦·布朗特为对象进行实验的考虑和追求,也正在乎此。

大夫的言谈涉及了潜意识的变态情结向客观事物进行的生物心理投射,而灵媒本人的通神能力和梦游状态,即可视为引发这些现象的根源;这些现象表明自然界确实存在意识有形化的可能,也就是在一定的条件下思维能获得吸引物质的能力,并会短时间地实实在在显现出来,因此也可称作客体化了的梦幻想象。这种物化的思维从灵媒的体内涌流出来,到了体外就会暂时衍变成有生命力的生物末梢器官,如爪子啊、手啊,正是它们,就像大伙儿在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的实验室里亲身体验到的那样,完成了那些不可见的惊人之举。在特定的情况下,这些个末梢器官,它们也可以被看见和触摸到,也会在石蜡和石膏上留下形状;可除此而外,就别想弄清它们具体的样子。然而,为了跟参加实验者进行特定的有限的交流,有时又会出现一些幻影的脑袋,一些富有个性的面孔,甚而至于整个身体——在这里,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的理论便开始出现纰漏,便开始东张西望,东倒西歪,便带上了模棱两可的性质,一如他那些关于“爱欲”的说教。因为从这里开始,讲的已是灵媒及其帮手的主观意识如何反射到现实中,便不会再那么明明白白,科学严谨了。如此一来,至少是一半对一半,至少在必要的时候,让外界的自我和彼岸的自我掺和到了游戏中;这便涉及了无生命的意念,涉及了那些利用转瞬之间复杂而神秘的机遇恢复物质形态,以便对召唤者显现出形体的幽灵,——长话短说,也就是召唤死者的接灵术。

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对他的会友们下的那些个功夫,所追求的最终结果无外乎此。他身材敦实,笑容可掬,叫人见着乐于产生信赖;对于眼下这一可疑的、难于见人的勾当,他虽身份低微却十分在行,甚至在圈子里的某些犹豫分子和心存疑虑者眼中也不失为一位好领头人。以汉斯·卡斯托普打听到的所有情况判断,大夫似乎已经胜利在望,成功在握,因为他充分发展和培养了艾伦·布朗特的非凡潜能,使其得到了很好的表现。已经发生过个别会友被物化的“末梢器官”触动的情况。例如帕拉范特检察官就自我感觉结结实实地吃过一耳刮子,并以科学的态度高高兴兴地承受了下来,不,岂止承受,简直巴不得把另一边脸伸过去再挨它一耳光,以致不顾自己是一位绅士,一位法学家,一位有身家地位的长者;换一个环境,如果让一个活人掴了一巴掌,那他的反应只能完全另一个样子。就连老实巴交的安东·卡尔洛维奇·费尔格,就连这个逆来顺受的、对一切高深事物敬而远之的家伙,有一天晚上也抓住过那样一只灵异之手,并用触感确认了这手造型的准确性和完整性,随后它便以一种难以细述的方式,抽离了他那既热情又不失尊重的把握。如此每周两次地聚会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大概有两个半月吧,便有一只来自冥冥中的手——看样子是一位年轻男子的手吧,让一盏蒙着红纸的台灯映照得红红的,活灵活现地呈现在了众目睽睽的桌面上,并在一只装满面粉的陶钵里留下了印记。然而仅仅八天以后,便出了事情: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的一帮子助手,阿尔宾先生、施托尔太太、马格努斯夫妇,他们半夜三更就心急火燎,兴高采烈,出现在了汉斯·卡斯托普的阳台上,争先恐后地,七嘴八舌地,向这个在刺骨的严寒中昏昏欲睡的病友报告,艾莉的霍尔格显形啦!他的脑袋出现在这位女灵媒的肩膀上,果真生着一头“漂亮的褐色、褐色鬈发”,他在消逝之前,脸上漾起那么温柔而又感伤的微笑,真是令人难忘啊!

霍尔格如此高雅的忧伤表现,汉斯·卡斯托普暗忖,跟他另一些时候的举止,跟他粗鄙的恶作剧和瞎胡闹,跟他给帕拉范特检察官那毫不温柔伤感的耳刮子,怎么合得起拍来哟?显然,这儿不好要求合乎逻辑的性格完整性。也许有不同的心绪作为前提,就像民谣里唱的那个驼背小精灵,他出于自身的苦闷,总是喜欢给人使坏,总想有人去求他。霍尔格的崇拜者们看样子是不考虑这些的。他们一门心思想的只是如何说服汉斯·卡斯托普,让他放弃置身事外的决定。他们讲下一次聚会他必须无条件参加,喏喏,一切真是再好不过啊。要知道,艾莉在睡梦里作出了承诺,下一次任随会友们想见到哪位故人,她都一定把他给接来。

任随哪位故人?尽管如此,卡斯托普还是坚持没有答应。只不过呢,可以见到任随一位故人却让他耿耿于怀,结果没出三天,他便作出了相反的决定。说得准确一些,他走出这一步其实并非经过了三天,而是仅仅用了其中的几分钟。他思想转变在一个孤寂的夜晚,其时他又来到了音乐室里,放送那张凝聚着瓦伦廷人格魅力的唱片,——他坐在自己的扶手椅中,聆听着这位被迫为荣誉而战的勇敢士兵临别前的祈祷,只听瓦伦廷唱道:

主召唤我飞升到天堂里去,

我愿从天上注视你,护卫你,

哦,玛格莉特![35]

跟每次听到这里时一样,汉斯·卡斯托普也心潮澎湃,只是这次由于某些特别的原因更加激动,并在心里凝聚成为了一个愿望:“不管是不是怠惰,是不是罪孽,反正真正叫稀罕,也开心刺激。他,要是他也牵涉其中,以我对他的了解,大概不会说不的。”这时卡斯托普想起了他曾给予自己善意而随和的回答:“请吧,请吧!”那是有一天晚上在透视室里,卡斯托普曾请求他让自己看一看他的透视图像。[36]

次日早上,他已报名参加预定在晚间举行的集会;晚饭之后半小时,便与一帮轻松自如、有说有笑的会友结伴,走进了那设在地窖里的密室。在场的全是一些个常客或者说老资格,例如丁富博士和波希米亚人文泽尔,他俩是在台阶上碰到的;随后在克洛可夫斯基大夫的诊室里,又见到了费尔格和魏萨尔两位先生,帕拉范特检察官,莱薇小姐和克勒费特小姐,至于来向他报告出现了霍尔格脑袋的那帮子人,还有充当灵媒的艾莉·布朗特本人,就不在话下了。

当汉斯·卡斯托普跨过那嵌有名片的房门的时候,这位来自北方的女孩已经处于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的监护之下。她立在博士身旁,博士则穿着黑色的工作服,如父亲一般慈爱地用手臂抱着她的肩,领她站在通往这位助理医生住地的台阶脚下,一起在那里迎候客人。客人们也纷纷报之以爽朗愉快、热情亲切的问候。看样子是要营造一种轻松活跃、不拘礼数的气氛喽。人们争着大声讲话、开玩笑,彼此捅肋巴骨以表鼓励,千方百计显示自己毫无心理负担。克洛可夫斯基博士不断重复着有些发音不清的“欢迎您!欢迎您!”说时总是从胡须中间露出来一排黄牙,脸上带着那诚挚的、叫你不能不信赖他的表情。一见汉斯·卡斯托普沉默寡言,神色暧昧,大夫在对他道欢迎时更是卖劲儿。他狠命握住年轻人的手,不住地摇头晃脑,似乎想说:“勇敢点,小伙子!”还有:“谁会垂头丧气呢?这儿既没什么遮遮掩掩,也不用假装正经,唯有不带成见地搞科研的坦荡胸怀!”那位被如此以打哑谜的方式说服的对象,心情却并未因此就好一些。我们让他在下决心与会之前回忆了当初透视室里的一幕,但这一联想完全不足以表现他心灵的状态。相反,他此时的心境倒让他生动地回忆起了多年前的一次荒唐经历:在喝得有些醉了以后,伙着一帮子同学,他破天荒第一次壮起胆子去逛了圣保莉的一家窑子,其时的心情真叫做特别而又难忘,高傲、狂躁、好奇、鄙薄、虔诚等等情绪,统统混杂在了一起。

人既然已到齐,克洛可夫斯基博士便带着两位女助手退进了隔壁房间,以便对女灵媒进行搜身检查;这一回选的助手是马格努斯太太和肤色如同象牙的莱薇小姐。汉斯·卡斯托普则跟剩下的九位与会者一起呆在大夫的办公室兼诊疗室中,等着那反复进行然而照例毫无所获的科学程序的结束。有一段时间,背着约阿希姆,他曾在这间屋子里与那位心理分析专家谈过多次心,对它是相当熟悉的了。室内左侧靠后的窗户边上摆着一张写字台,写字台旁有一张扶手椅和一把给病员坐的转椅;通往邻室的房门两边陈列着大夫常用的书籍;在右手靠墙的里面,由一道折叠式的屏风跟办公家具隔开,放着一张铺有漆布的单人沙发床;一个屋角上立着放器械的玻璃柜,另一个角落展示的则是希波克拉底[37]的半身塑像;还有右手墙边的煤气壁炉上方,挂着一幅按照伦勃朗的名画《解剖室》作的蚀刻画——平平常常的一间应诊室,跟许多别的大夫的应诊室没有什么两样。只不过呢,为满足眼下的特殊需要,室内的布置看得出来稍稍作了一些变动:那张围着一圈扶手椅的桃花心木小圆茶几,原本摆在几乎铺满整个屋子的红地毯中央,正好对着天花板上的枝形电器吊灯,现在已经移到了石膏像的旁边;远离中心,靠近燃烧的壁炉,顶着炉中涌流出来的一股股燥热,放着一张铺有薄薄台布的小桌子,桌上立着一盏用红布蒙住的小台灯;台灯的上方,再从天花板上垂下来一只电灯泡,同样也用红布蒙着,而且外面还罩了一层黑纱。在小桌子上面及其近旁,摆放着几样我们已经熟悉的物件:一只铃铛,不,不如说是结构不同的两只,一只是手摇的,一只是按和拍打的,再就有一盆面粉,一个字纸篓。围着这张小桌子,十来把不同样式的椅子凳子摆放成了一个半圆形,半圆形的一端靠近沙发床的脚头,另一端几乎刚好在房间的中央,头顶上正对枝形吊灯。这里,靠近最后一个座位,离到隔壁房间去的门差不多一半的距离,便摆放着那架留声机。在留声机旁边的一把椅子上面,平躺着那本装有轻松乐曲的唱片夹。会场的布置就是这个样子。红灯还没有亮起来。天花板上的吊灯散射出白晃晃的光线。写字台正对着的窗户拉上了黑色的帘子,黑帘子上面外加一块近似花边的乳白色镂空布幔。

十分钟后,大夫领着三位女士回到了诊疗室。小艾莉此时已经面目全非。她穿的不再是自己的衣服裙子,换成了某种专用的会服,式样跟睡袍差不多,质地为白绉纱,腰间紧紧束着一条丝绳,细瘦的手臂裸露在外面。她那处女的乳房在衣衫底下显得如此松软,如此缺少拘束,看上去好像没有再穿内衣。

大伙儿热情地招呼她。“哈啰,艾莉!你好迷人啊!简直是个仙女儿!好好干,我的天使!”对大伙儿的欢呼接灵女报以微笑;她的微笑也献给这身衣服,她知道它挺适合她。“事先的检查没有问题,”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宣布。“趁热打铁吧,伙计们!”他加了一句,以他那带有异国情调的口音。汉斯·卡斯托普觉得他这个称呼不是滋味,其他人却在互相打招呼、拍肩膀和瞎胡扯,同时开始在那些围成半圆的椅子上就了座,他也只好跟着寻找自己的座位。这当口儿,博士先生亲自来关照他了。

“我的朋友,”——发音成了“我的庞友”——他说,“在一定意义上您是我们的客人,或者说新来者,所以我希望今晚上赋予您一些特权,以表示对您的敬意。我把对灵媒的监督信托给您。具体做法如下。”说着他已请年轻人走到半圆那紧邻沙发床和屏风的一端,在那里艾莉已经坐在一把转椅上,脸更多地冲着紧接台阶的房门,而不是朝着房间中央。到了跟前博士同样坐上了一把转椅,与艾莉面对着面,同时拉住她的双手,把她的两个膝头紧紧夹在自己双膝之间。“请照样做!”他发出指示,让汉斯·卡斯托普顶替自己。“您得承认,完全控制了起来。您还有个帮手,可是实属多余。我亲爱的克勒费特小姐,那您也请吧!”于是这位受到如此彬彬有礼且又富于异国情调的邀请的女士便加入进来,用双手抓紧了小艾莉脆弱的手腕子。

这便出现了完全无法避免的情形:汉斯·卡斯托普紧紧拽住那位还是处女的灵童的手,望着她近在眼前的面孔。他俩四目相对,可艾莉却低垂下了眼睑,显得害羞的样子;这在目前的情况下原本可以理解。只见她有些做作地微微笑着,歪着个脑袋,稍稍地嘟起嘴唇,跟最近搞玻璃杯显灵那次一个样。目睹着接灵女这无声的表演,她的督察不禁忆起来另外一件往事。他想起有一次,他和约阿希姆带着卡琳·卡尔斯特德站在“村”里公墓一座尚未挖好的墓坑旁,那小姑娘差不多也曾这么微笑来着……

摆成半圆的椅子已经坐满了。总共十三个人,波希米亚人文泽尔不算在内;为了侍弄那台设备,他习惯了自由行动,准备好机器便端来一张矮凳坐到旁边,在面朝房间中央的会友们背后。还有他的吉他也带在身边。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在半圆的末端,在屋子中央的枝形吊灯底下落座之前,一抬手先拧燃了两盏红灯,再一抬手熄灭了天花板上的白炽灯光。于是整个屋子一下子黑暗弥漫,远处的家什和角落都根本看不见了。只有那张小桌子的桌面及其近旁,还显现在惨淡的红光中。最初几分钟就连邻座的人也彼此不见踪影。在黑暗里眼睛只能慢慢适应过来,习惯利用那留给它们的一点点光亮,以及壁炉中跳动的火苗补充的一些儿光明。

就照明的问题大夫讲了一番话,为其科学方面的欠缺作了一些辩解,希望大家千万别认为这是制造气氛和神秘感觉。遗憾啊,实在爱莫能助,暂时是没法提供更多的光明喽。眼下要探究的那些力量本性如此,在白色的亮光中就是不肯展现出来,就是不肯发挥作用。这是个前提条件,眼下只好服从了。——汉斯·卡斯托普感到满意。黑暗令他觉得舒服,缓和了全局的诡异气氛。再者,为了替眼前的黑暗辩护,他想起在透视室里也是先用黑暗清洗眼睛,然后才好真正地“看”的。

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继续着显然是特别针对汉斯·卡斯托普的开场白,说灵媒已经无须再由他也就是大夫来催眠啦。督察多半该发现她已经自行进入睡眠状态;一经出现这种情况,以她的嘴说话的就已是她的保护神,就已是大家熟悉的霍尔格;大伙儿呢也可以向他——而不是向她——说出自己的愿望。还有,绝对不可将意愿和想法强行集中在眼前的现象上面;这样做是错误的,会导致失败。相反应该抱着闲聊似的松弛心态。请卡斯托普先生首先注意监护好接灵女的四肢,不得出现任何纰漏。

“手拉手组成人链!”克洛可夫斯基博士最后命令;于是全体照办,就有人因在黑暗中一下子找不着邻座的手而笑了起来。丁富博士的座位紧邻赫尔米娜·克勒费特,便把右手搭在她的肩上,左手则递给了挨着他的魏萨尔先生。马格努斯夫妇坐在博士旁边,与这位太太相联结的是安东·卡尔洛维奇·费尔格;汉斯·卡斯托普如果没有弄错,费尔格再握住右边肤色如同象牙的莱薇小姐的手,——如此这般地延伸下去。“音乐!”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发出指令。等候在他和他邻座背后的波希米亚人文泽尔立刻打开机器,放上了唱针。“聊天!”博士先生再一次命令,这时已响起米略克[38]一部序曲的头几个小节;同时众人都提起了精神,开始东拉西扯地闲聊,这边讲今年冬天下雪的情况,那边谈刚才吃那顿饭走菜的顺序,还有的扯到某某人强行出院或者合法出院了,等等等等,让乐声遮蔽着,谈笑声时高时低,时断时续,完全人为地维系着生机。如此过了好几分钟。

突然,一张唱片还没有放完,小艾莉开始剧烈抽搐起来。一阵痉挛传遍她的全身,她大声呻吟,上半身倾倒向前,额头几乎碰着汉斯·卡斯托普的额头;两条胳膊也开始像抽水似的前推后缩,她的监护者汉斯·卡斯托普也被拖累着做这奇怪的往复运动。

“进入状态!”克勒费特用行话报告。乐声戛然而止。交谈顿时停息。在突如其来的静寂中,只听克洛可夫斯基博士以柔软、悠长的男低音问道:

“霍尔格可已就位?”

艾莉重新抽搐起来,身体开始在椅子上东倒西歪。接着,汉斯·卡斯托普感到自己的手被她的双手狠狠捏了一把。

“她捏我的手啦!”年轻人报告。

“是他!”大夫纠正卡斯托普。“是他捏了您的手。也就是说他已经来了。——我们欢迎你啊,霍尔格!”大夫继续拍马屁。“我们衷心欢迎你,伙计!请你好好想一想!上次你来我们这里的时候,你曾经答应过,只要我们圈子里点到了某个故人,不管是男是女还是弟兄姊妹,你都愿意将此人召唤回来,让其在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的眼前现形。今天你愿意兑现自己的诺言吗?觉得有能力兑现诺言吗?”

艾莉又浑身哆嗦起来。她呻吟着,迟迟不作回答。慢慢儿地,她把双手连同监护人的手拉到自己的额头上,在那里停了一会儿。随后她凑近汉斯·卡斯托普的耳朵,热乎乎地悄悄道了一声“有!”

灼热的气息径直灌进咱们年轻朋友的耳道里,搞得他有些个毛骨悚然,也就是民间所谓浑身“起鸡皮疙瘩”;这种现象的本质,有一天贝伦斯宫廷顾问曾经给他解释过。我们之所以说毛骨悚然,是想把纯粹的身体反应与心灵反应区分开来;须知这里压根儿谈不上恐惧。他当时想到的大致是:“喏,她完全失态了!”可再说呢,一位双手给他握着的年轻姑娘在他耳边悄悄道一声“有!”确实让他在一瞬间受到了触动甚至震撼,模模糊糊的触动和震撼;那真是一种心醉神迷的感觉,一种由令人神经错乱的境况产生的感觉。

“他说有能力!”汉斯·卡斯托普羞涩地报告。

“那好吧,霍尔格!”克洛可夫斯基博士道。“咱们让你说话算话。咱们全都相信你会说到做到的。咱们希望现形的那些个亲人的名字马上告诉你。会友们!”他转而向在座的人发出呼吁:“请快快吭声!谁已经准备好提出要求?请霍尔格朋友把什么人给咱们领来呀?”

接着是一阵沉默。谁都想等着别人先说话。最近几天,这位那位也许确曾检讨过自己的思路,看它到底通向哪位故人;但是让死去了的亲人归来,也即实现让亡故者回返人世的愿望,毕竟是一件复杂而又棘手的事。归根结底,实话实说,原本并不存在实现这个愿望的可能呀;它只是一个错觉;摆在光天化日下来观察,这个愿望跟眼前要做的事情本身一样,一经大自然抽去其可能性都将表明是完全不可能的。至于说到我们心怀悲痛嘛,倒不是因为我们见不到自己的亲人复生,而是因为我们知道根本就不可能存在这样的希望。

在座的人们全都隐隐有此感觉;这儿呢并不当真存在亡人复生的现实,而纯属一场情感游戏和戏剧表演,能做的最多不过让你看一看故去的亲人,也就是说本是一桩对实际生活并无多大影响的事情,然而呢又谁都害怕和自己所想象的亲人谋面,也因此谁都有理由把提出希望的权利推让给别人。就连汉斯·卡斯托普也畏缩不前,在最后一刻也打算让人家先出头,虽说昨天夜里他还听见过那好心而随和的“请吧,请吧!”可他又感觉实在拖得太久了,便忍不住把头转向集会主持人,嗓音嘶哑地对他说:“我想见一见我已故的表兄约阿希姆·齐姆逊。”

这一来全场都松了口气。在与会的所有人中,只有丁富博士、捷克人文泽尔和接灵女本身,不曾认识这位被要求一见的表兄。其余所有的人,费尔格、魏萨尔、阿尔宾先生、帕拉范特检察官、马格努斯先生和夫人、施托尔太太、莱薇小姐、克勒费特小姐,全都兴高采烈地叫起好来,就连克洛可夫斯基博士也满意地点了点头,尽管他与约阿希姆一直关系冷淡,因为这位对他搞的心灵分析颇不以为然。

“很好!”博士先生说。“你听见了吗,霍尔格?被点名的这个人活着时与你素昧平生。在彼岸你是否认识他,是否准备把他给我们领来?”

全场紧张期待。被催眠的女孩身躯晃动,呻唤、哆嗦。她似乎在寻觅,在搏斗,同时左摆右摇,一会儿咬汉斯·卡斯托普的耳朵,一会儿咬克勒费特的耳朵,嘀嘀咕咕的不知说了些什么。终于,汉斯·卡斯托普感到了她两只手的掐捏,意思是“行啊”,于是作了汇报。接着——

“那就好!”克洛可夫斯基博士提高了嗓音。“干活儿吧,霍尔格!放音乐!”他叫道。“聊天!”接着,他又反反复复叮嘱强调,思想一点儿不要紧张,不要硬去想象所期待出现的情形,只有无所拘束,不当一回事,反倒对事情有帮助。

接下来出现了我们主人公年轻生命中最奇异的时刻;尽管我们不完全清楚他未来的命运,尽管故事讲到一定的地方他将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我们仍不妨推断,这将是他一生所经历的最最奇异的时刻。

这段时间超过了两个钟头,我们马上就会讲,包括霍尔格已开始的“活儿”,或者说原本是小艾莉的“活儿”一个短暂的停顿——这“活儿”拖长得实在可怕,搞得大家终于开始感觉气馁,都开始怀疑它能不能取得结果,再加上出于纯粹的同情,都一次次忍不住想提出来将它缩短,将它放弃;要知道,这“活儿”看上去实在太艰难,实在已超越硬着头皮来完成它的娇弱女孩的能力,实在惨不忍睹。身为男人,只要我们不逃避做人的责任,就会从人生的某个阶段认识这种难以忍受的怜悯同情;它可笑地不被任何人接受,甚至很可能完全不合时宜,却忍不住会从我们胸中迸发出来,化作一声愤怒的“够啦!”虽然“它”并不会就够,也不允许“它”够,虽然不管怎么样都必须坚持到结束。读者该已明白,这里讲的是咱们如何为人夫为人父,讲的是妻子分娩的情形;事实上,艾莉的痛苦挣扎,真是跟女人分娩像得不能再像,像得不容置疑,因此即使一个从未见过分娩的人,比如咱们年轻的主人公吧,也必定能够看出来;事实也确乎是这位年轻人没有逃避做人的责任,于是就在眼前的状态下见识了有机生命这极其神秘的一幕,——可这又是怎样一种状态!造成这状态的又是怎样的契机!眼前呈现的又是怎样的情景啊!这间红光笼罩中的、情绪激动的产房,它的种种特征和细节,——不论是那位光着手臂、穿着轻飘如水的睡袍的年轻产妇本人,还是其他的所有安排,诸如不停地放送的轻佻乐曲,聚会者们奉命进行并维持着的说说笑笑,以及他们替那位女斗士鼓劲儿的欢呼怪叫:“咳,霍尔格,勇敢点!快啦快啦!别泄气,霍尔格,坚持往外用劲儿!你一定行!”——所有这一切都只能称为丑恶,除了丑恶还是丑恶。至于这里的“丈夫”个人及其处境,我们也绝不排除在观察之外——既然汉斯·卡斯托普自己乐意充当这个角色,我们也就不妨真的当他是这位丈夫,你看他把产妇的双膝夹牢在自己膝头之间,两手紧握住她的手:这双小手已经汗湿淋淋,就像当初他握过的那双莱拉的手,为了避免它们滑脱出去,他不得不一次次地重新握紧。

要知道,他们背后的壁炉一直在散发热气。

气氛神秘而肃穆吗?唉,才不哩!在惨淡的红光中吵吵嚷嚷,情调全无,已经习惯了的眼睛只勉强看得见房里的情形。乐曲声和呼叫声让人联想到救世军誓师的喧闹场面,就算汉斯·卡斯托普这位从来没有参加过类似狂热宗教仪式的人也一样。眼前的场面虽也神秘、诡异,令敏感的心顿生虔诚,但却绝无装神弄鬼之嫌,却充满自然和生命的意味——至于如何借助人与人间的亲密情感,我们已经讲了。艾莉的挣扎带有阵发性质,时发时停,停下来时脑袋便从椅子上垂向一边,整个处于不省人事状态,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称之为“深度催眠”。等会儿她又一跃而起,大声呻吟,身体剧烈晃动,跟监护人推推搡搡,拉拉扯扯,凑近他们的耳朵热乎乎地说胡话,手做着往旁边抛甩的动作,似乎想把什么从身体内驱赶出来,牙齿咬得嘎嘣嘎嘣响,有一次甚至咬着了卡斯托普的衣袖。

这样搞了一个多小时。集会主持人考虑到大家的需要,宣布休息一会儿。捷克人文泽尔刚才为了让大家换个口味轻松一下,同时也保护机器,曾抱起吉他来熟练地弹奏,现在也把乐器放到了一旁。大伙儿松开了相互拉着的手。克洛可夫斯基博士走到墙边,揿亮了天花板上的顶灯。白色的灯光顿时亮晃晃地充满室内,习惯了黑暗的眼睛全都傻乎乎地眯缝了起来。艾莉深深地弯着腰继续酣睡,脸几乎埋进怀里。看上去她仍在忙乎着,完成着本该另一个人做的事情;汉斯·卡斯托普惊讶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有好几分钟,她凹着手掌在自己的髋部附近挖来挖去,把手先伸出去再搂回来或者扒拉回来,像是在拖拉或搜集什么东西。——最后她猛地抽搐几下便苏醒了,眨巴眨巴眼睛,虽同样目光呆滞,却面带微笑。

她是在微笑,——纤巧而略显拘谨地微笑。适才大伙儿对她受苦受难的同情怜悯,看来事实上都白费了。她样子似乎并不特别疲倦。也许她压根儿忘记了刚才的事情。她坐在大夫靠窗的办公桌面前的患者座椅里,在大夫本人和隔开长沙发的屏风之间;她让椅子转了一下,好把手臂撑在桌面上,眼睛望着房间。她就这么坐着,接受着众人目光的抚摩,以及来自四面八方的点头鼓励,在长达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里始终一声不吭。

这是一次真正的休息,——心里不再有所牵挂,充溢着干过活儿以后的满足感。只听男士们的香烟盒儿噼啪作响。大伙儿惬意地吞云吐雾,凑拢一堆谈论集会的情况。还早着呢,没有理由丧失信心,一定认为最后不会取得结果。有迹象表明,完全可以排除这样的消极情绪。几位靠近大夫坐在半圆末端的人,对此意见完全一致,都声言在酝酿接灵的过程中,朝着一定的方向,有规律地一次接着一次,从灵媒本人身上有一股冷气送出来,他们都清楚地感觉到了。另一位会友则声称看见了光影现象,就是一些白色的光斑,一些游动的凝聚着的力,在屏风前面时隐时现,变幻着形状。一句话,别松劲!别灰心!霍尔格既然答应了,就没有理由怀疑人家会兑现诺言。

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发出信号,接灵活动重新开始。他亲自送艾莉走向刑椅,边走边抚摩她的头发;其他人则各就各位。一切如同先前,尽管汉斯·卡斯托普申请辞去首席监督的职位,却遭到了集会主持人断然拒绝。他说,他重视让表示了愿望的人直接获得亲身感受,以证明灵媒确实是搞不了任何的假。于是,汉斯·卡斯托普又进入与艾莉的特殊对峙状态。白炽灯熄灭,红色黑暗降临。音乐重又响起。过了几分钟,艾莉突然重新身体抽搐,双手划动;这一次报告“进入状态”的变成了汉斯·卡斯托普。重又继续着丑恶的分娩过程。

它是多么的艰难和可怕哟!简直就像不肯有所进展,——能成吗?胡扯!这儿哪来的怀孕?分娩,——怎么个分娩,娩什么?“救命呀!救命呀!”接灵女孩狂叫不止,阵痛眼看就要转变成有害而危险的持续性痉挛,也即专业助产士所谓的“急痫惊厥”。她呼唤大夫,要他把手搭在她身上。他照办了,一边还实实在在地在开导她。磁感应——如果这是磁感应的话——增强了她继续挣扎的力量。

也就是说两个钟头过去了。吉他和留声机轮换着让室内飘荡起轻快的乐曲,久已不见阳光的眼睛又勉勉强强适应了暗淡的光线。突然间出了一点意外,——肇事者是汉斯·卡斯托普。他提出动议,其实也就是说出自己久已怀有、原本一开始便有的愿望和想法;要是可能,他早一些说出它们就好啦。这时艾莉脑袋耷拉在被他握着的手上,已经“深度催眠”;文泽尔正好在换唱片,或者翻唱片,我们的朋友便下决心开了口,说他想提个建议,——事情不大,但他估计也许会有用处。他有……也就是说院里的唱片室里藏有一张片子:选自古诺的歌剧《玛格莉特》、《瓦伦廷的祈祷》,男低音加乐队协奏,异常感人。他个人认为,不妨放一下这张唱片试试。

“为什么呀?”博士在红色的昏暗中问。

“情绪问题,感情问题。”年轻人回答。那张片子的精神情调,他说,很是不一般,很有些特别。不妨试一试嘛。据他看,不能完全排除,这样的精神情调,可能缩短正在这里进行的活动的过程。

“片子在这儿吗?”博士想知道。

不,不在这儿。不过汉斯·卡斯托普一去就能拿来。

“您想到哪儿去啦!”克洛可夫斯基断然拒绝。为什么?汉斯·卡斯托普想去取了再回来,然后重新开始中断了的工作?这真是痴人说梦。不行,压根儿不可能。要那样一切都乱了套,全得从头做起。再说科学的精确性,也禁止跑进跑出,哪怕只是想一想都不行。诊疗室的门锁着呢。钥匙藏在博士他本人的口袋里。一句话,唱片不是一伸手就取得来,他就休想……克洛可夫斯基一个劲儿往下说,捷克人已从留声机那边插进来:

“片子在这儿呢!”

“在这儿?”汉斯·卡斯托普问。

是的,在这儿。《玛格莉特》、《瓦伦廷的祈祷》。请吧。它意外地跑到了轻音乐夹子里,没有在按编排插入本该插入的咏叹调绿色封面第二集。偶然地,特殊地,粗心地,可喜地,混到这里边来啦,只要放上机子就万事大吉。

汉斯·卡斯托普有什么好讲啊?他啥也没讲。倒是博士说了句“那更好嘛”,引得不少人随声附和。唱针吱吱作响,机盒关上了。在赞美诗般的伴唱声中,一个男声引吭高歌:“我就要离开你……”

没任何人说话。全场凝神倾听。歌声响起,艾莉立刻重新开始她的工作。她打起了精神,又在哆嗦,呻吟,抽缩,把湿滑的双手摁在脑门儿上。唱片继续转动,已经到了曲子当中节奏跳跃、涉及战斗和危险的段落,情调既果敢又虔诚,富有法兰西歌剧的味道。随后是结尾部分,乐队伴奏比开始时更加气势磅礴,雄浑的男低音于是唱道:“天上的主啊,请听我祈祷……!”

汉斯·卡斯托普忙着照看艾莉。艾莉僵直着身子,呼吸急促困难,随后长叹一声瘫坐下去,久久不再动弹了。正当卡斯托普躬下身观察她,突然听见施托尔太太从嗓子眼儿里憋出来的呜咽声:

“齐姆——逊——!”

卡斯托普仍然埋着脑袋,口里涌起一股子苦味。他听见另一条嗓子低沉的、冷冷的回应:

“我早看见他了。”

唱片放完了,铜管乐器奏出的最后和弦已音沉响绝。可是没有人去让机器停下。唱针继续在片子中央空转,划出来吱儿吱儿的噪音。这时他才抬起头来,也没有寻找,目光却已投向了正确的方向。

房间里比早先多了一个人。在那儿,在远离众人的后边,在暗淡的红光几乎完全让黑夜吞没、目力勉强还能企及的地方,在大夫的办公桌和屏风之间,在那把也就是休息时艾莉刚才坐过的给患者坐的转椅上,正对着集会的房间,坐着约阿希姆·齐姆逊!就是在最后的日子里两颊深陷的齐姆逊,就是蓄起了战时大胡子的齐姆逊,在胡须丛中高傲地噘着厚厚嘴唇的齐姆逊。他仰靠着椅背坐在那里,跷起个二郎腿。他面容憔悴消瘦,虽然头上的帽子投下了阴影,仍可看出他痛苦的表情,看出那赋予这张脸男性美的严肃和坚毅。在两眼之间的额头上,在深深的眼窝中刻着两道皱纹,可这无损他那又大又黑的美眸射出的目光显得温柔;这目光沉静地、友善地瞅着汉斯·卡斯托普,这目光仅仅投向他一个人。生前成了他表兄小小苦闷的那对招风耳,一样也从帽子底下露了出来;真不懂戴这顶奇怪的帽子有什么用。约阿希姆穿的不是便装,他的军刀看样子倚靠在架着的腿上,刀柄则由双手握着;在他的皮带上似乎还看得见像手枪套的东西。不过他穿的又不像是真正的戎装。不见任何闪闪发光的、色彩鲜明的装饰,只有制服的翻领和两侧的大口袋,再就是低低地戴着一枚十字章。约阿希姆的脚显得挺大,腿挺细长,裤腿看来很窄很紧,样子与其说像军人,不如说更像运动员。可那帽子是怎么回事呢?他就像脑袋上扣着只战地野炊用的锅,只是在下巴底下系了根防风的带子罢了。这可让他看上去既像个老古董,又像个乡巴佬,打仗嘛勉强凑合,样子却挺古怪。

汉斯·卡斯托普的手上感到了艾伦·布朗特的呼吸,耳畔则是克勒费特的急促呼吸。除此之外一片死寂,仅仅还剩下那谁都没有去关的留声机,在片子完了以后仍一个劲儿地转动,让唱针不断划出来刺耳的噪音。汉斯·卡斯托普没有调转头瞅任何一位会友,也根本不想看他们干什么,听他们说什么。他远远探出身子,脑袋斜伸过去,手臂支撑在膝头上,两眼死死盯住坐在患者座位上的来客。一刹那间他像有要反胃的感觉。他喉头发紧,胸口内痉挛了好几下,便忍不住哽咽抽泣起来。“对不起!”他喃喃着,已经热泪盈眶,什么都再也看不见了。

他听见有人咬他的耳朵道:“您快叫他呀!”——他听见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的男低音既兴奋又庄重地喊他的名字,重复着刚才那个要求。他没有听从他们,而是从艾莉的面孔下边抽出手来,站直了身子。

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又在叫他的名字,这次用了告诫的语气。谁知汉斯·卡斯托普却几步跨到进门处的台阶旁,一伸手揿亮了头顶上的白炽灯。

艾伦·布朗特立刻惊恐得晕倒,躺在克勒费特小姐怀里剧烈抽搐。来客的座椅空空如也。

汉斯·卡斯托普径直走向站在一旁提抗议的克洛可夫斯基博士,走到他面前想要说点什么却只动了动嘴唇,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他粗鲁地脑袋一昂,把手伸了过去。要到钥匙以后,他冲大夫狠狠点了几下头,便一转身离开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