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山 体温表

汉斯·卡斯托普在山上的每一周都是从星期二到星期二计算,因为他抵达的那一天恰好是星期二。从他在管理处结清第二周的账起,已经过了好几天——每周费用约为一百六十法郎,依他的判断是公道而便宜的。即使不计那些无法用钱购买的享受——正因为无法购买,所以才不计吧,以及另外某些本可以计算却不愿意计入的服务项目,例如两周一次的音乐会和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的报告什么的,而只算日常招待、住宿、舒适的设备和一日五餐丰盛有余的饮食,也是如此。

“与其讲贵,不如说便宜,你不能抱怨人家在这儿要你付的钱太多,”做客的表弟对常住的表兄说,“一个月的住宿和伙食你才需要六百五十法郎,连治疗费也包括在内了。好,就算你每月还付三十法郎小费——要是你慷慨大方,希望人家对你笑脸相迎的话,那加起来也只有六百八十法郎。好,你会说还有各种零星费用,要付饮料费、理发费、雪茄费,如果你愿意,还可以出去游览和乘车兜风,还可以在鞋铺和裁缝铺花些钱。好的,全包括在内,可你再怎么穷花,也花不了一千法郎!甚至花不了八百法郎!也就是说一年充其量不过一千马克。绝对不会再多。靠这些你就可以生活了。”

“心算的本领值得称赞,”约阿希姆回答,“我完全不知道你有这么灵敏。你一下子算出一年的费用,我觉得挺不简单,证明你在山上确实学到了点东西。而且,你算得还太多。我一不抽雪茄,二不希望在这儿做什么衣服,对不起!”

“如此说来甚至还算多喽。”汉斯·卡斯托普有些心神恍惚地应着。怎么搞的,他竟把抽雪茄和做新衣服考虑到了表兄的账上!至于敏捷的心算本领嘛,纯粹不过是个假象,对他实际的天赋起到了掩盖作用。正如对所有事情,他对计算也是迟钝而缺少热情的,这次迅速地归纳结算并非即席表演,乃是有准备的结果,而且做的是笔头准备。原来,有一天晚上在静卧的时候——他现在晚上也到外边静卧了,因为大家都这样做,他突然心血来潮,特意从他那呱呱叫的躺椅上站起来,回房去取来了纸和铅笔,开始计算。他算出的结果是,他的表兄或者更确切地说每一位疗养客,在山上一年的花销统统加在一起为一万二千法郎,而且,他还闹着玩儿似的在心里对自己说,他自己作为一个每年可望有一万八九千法郎利息收入的人,经济上完全可以在山上这么过下去而绰绰有余。

刚才说过了,汉斯·卡斯托普在三天前结清了自己第二周的账,得到了收据和一声“谢谢”。这意味着,他在山上逗留的第三周也是计划中的最后一周,已经过去一半。在眼前的那个星期天,他将再欣赏那每十四天举行一次的疗养音乐会;在下星期一,他将再听听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同样是每两周作一次的报告——他对自己说,也对表兄说。到了星期二或者星期三,他就该动身离开了,重新丢下约阿希姆一个人。可怜的约阿希姆,谁知道拉达曼提斯还会判他多少个月呢?一谈起表弟即将到来的归期,他那双黑色的眼睛每次都显得凄楚而阴郁。是啊,伟大的主,那假期的时光而今却在何处!流走了,飞走了,匆匆消失了——简直说不清楚是怎样稍纵即逝。毕竟曾有二十一天给他们一块儿度过,开始时那简直是很难望到头的长长一大串。可现在一下子只剩下微不足道的三四天,只剩下一点点不起眼的残余,虽然有两项与平日不同的安排使它们增加一些分量,但毕竟已经充满着离情别绪。三个星期在这山上简直等于零——他们一开始不就这么告诉他嘛。这里最小的计时单位是月份,塞特姆布里尼也说过;他汉斯·卡斯托普逗留的时间既然小于这个单位,那他就可以说完全没在山上呆过,或者只是宫廷顾问贝伦斯所谓的来去匆匆。是不是生命的燃烧在这儿整个都加快了呢,时间竟翻掌即逝?仓促的生活对约阿希姆倒也是一种安慰,因为他考虑到眼前还要呆五个月,倘若到那时他能痊愈的话。不过,在这三个星期里,他俩都比平常更留心时间,就正如在量体温的时候,那规定的七分钟也变得很长一样……

在约阿希姆眼里明显地流露出即将失去亲近伙伴的悲哀,使汉斯·卡斯托普打心眼儿里同情他。——事实上,他对表兄感到尤为强烈的同情,当他想到这可怜人将孤零零地在这里呆下去,他自己却要重新生活在平原上,并且开始从事联系各民族的交通技术事业。那是一种在某些瞬间令他胸部感到灼痛的热烈同情,简单地讲,他有时甚至认真怀疑起来,他是不是真能狠下心将约阿希姆单独扔在山上。也就是说,他自己常常因为同情表兄而十分难过;这大概就是为什么他主动提到要走的次数越来越少,越来越少。倒是约阿希姆不时地将话头引到这上面;而汉斯·卡斯托普呢,我们说过,看来由于天生的敏感、知礼,却直至最后一刻也不肯那样做。

“喏,至少让我们希望你在山上得到了休息,在下山去时精神抖擞。”约阿希姆说。

“是的,我会向所有的人问好,”汉斯·卡斯托普回答,“并且告诉大家,你最多再过五个月也会回来。休息吗?你是问我在这些日子里有没有得到休息吗?我想我得到了休息。即使时间这么短,到头来必定还是会得到了一定的休息。无论怎么讲,在山上我获得了许多极为新鲜的印象,从任何方面看都是新鲜的,很能启发思想,但同时也使精神和身体都感觉吃力。我不觉得已经消化了它们,已经适应了这儿的环境气候;可适应大概又是得到休息的前提条件。感谢上帝,‘玛利亚·曼齐尼’又恢复了本来面目,最近几天我重新抽出了真正的味道。可时不时地,我用过的手巾上还沾着血,加上那该死的脸孔发烧和无缘无故的心悸,这些毛病看来我到最后也别想再甩掉喽。不,不,我谈不上适应了气候和环境;时间这么短,又怎么能谈。要想适应环境,消化新鲜印象,需要更长时间;这之后才能开始休养,才能开始增加蛋白质。可惜!我说‘可惜’,是因为一开始没准备住更长时间,犯了一个大错误。——时间本来有的是嘛。现在我的心情仿佛是回家以后为消除这休养的疲劳,首先得再休息三个星期,睡三个星期;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真给累垮了。而且,现在又加上这个可恶的黏膜炎……”

确实,汉斯·卡斯托普看来很像要带着严重的伤风回到平原上去。他感冒了,很可能是在静卧的时候,而且估计是在晚上。差不多一周来,尽管天气潮湿阴冷,他都参加了晚间的静卧。在他走之前,气候看样子不会再变好。人家告诉他,这样的天气也不能认为就坏;对于山上的人来说,压根儿不存在坏天气这个说法。人们不怕任何天气,对气候几乎漠不关心。以年轻人灵活好学和乐于适应新环境的思想、习俗和脾气,汉斯·卡斯托普也开始养成这种满不在乎的习惯。即便空气像从水壶里头斟出来的,你也不该觉得它因此有点儿潮湿。实际上也可能不潮湿,因为他的脸跟往常一样仍在发烧,就像呆在一间暖气热过了头的房间里或者酒喝多了一样。至于说到冷嘛,那倒确实冷得够厉害的;不过躲进房间里去也并不明智。因为没有下雪,所以便没生暖气,坐在房间里绝不比穿上冬大衣,用两条厚毛毯将自己结结实实地裹起来躺在阳台上来得舒服。恰恰相反,在外边静卧舒服得不知多少倍;甚至可以断定,这是汉斯·卡斯托普记忆中尝试过的最舒适宜人的生活方式。——他对自己的这一判断坚信不疑,尽管有那么一位作家和烧炭党人曾经不怀好意,称之为“水平的”生活方式。尤其是晚上的静卧他更感觉惬意:他把自己暖暖地包裹在毛毯里,身旁的小桌上亮着盏小灯,嘴里含着重新对了口味的雪茄,身体尽量享受着这儿的躺椅所具有的那些很难说清楚的优点,自然是鼻尖冰凉,捧着书——仍旧是那本《远洋船舶》——双手也僵硬、发红。透过阳台外墙的拱形圆洞,可以眺望夜幕笼罩的山谷,只见这儿灯光稀疏,那儿却似繁星密集,景象煞是迷人。几乎每天晚上,至少也长达一小时,从谷底里总有音乐传来,那么隐隐约约的,多半是悦耳而熟悉的曲调:一些歌剧的片断,诸如《卡门》、《行吟诗人》或者《自由射手》的选曲,还有流畅动人的华尔兹,还有听得他脑袋也随着节拍摇来摆去的进行曲,还有愉快活泼的玛祖卡舞曲。玛祖卡?那个手上戴着小红宝石戒指的姑娘的名字叫玛露霞,发音有些相似。紧挨着的阳台上,在乳白色玻璃隔墙后边,躺着约阿希姆——汉斯·卡斯托普不时地和他低声谈两句话,生怕打扰其他平躺着的人。约阿希姆在自己的阳台上感觉与表弟一样,虽然他缺少音乐细胞,不能像表弟那样欣赏音乐演奏。真是非常可惜,他这会儿大概在念他的俄语语法吧。汉斯·卡斯托普却将《远洋船舶》放在毛毯上,诚心诚意地聆听着音乐,愉快地透视着乐曲明快而深邃的结构,对每一部富有个性和情绪的作品都感到由衷的喜悦,同时想起塞特姆布里尼对音乐发的那些议论来,心中只能是对他充满着敌意。那些议论非常恶劣,诸如说什么音乐在政治上是可疑的等等,其性质事实上并不比他祖父乔西普关于七月革命和创世纪那六天的说法好多少……

我们说过约阿希姆不会欣赏音乐,还有抽烟的乐趣他也不曾享受过。但尽管如此,他仍然舒舒服服地躺在自己的阳台上,舒舒服服而又踏踏实实。又一天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可以放心,今天不会再出任何事情,不会再发生任何震撼心灵的事,不会让心脏肌肉组织再承受额外的负担。同时也可以放心的是,明天一切仍会一个样,又将从头开始;环境和条件的狭小、优裕及有条不紊,决定了只可能这样。这双重的放心和笃定惬意极啦,它与那美妙的音乐和可口的雪茄加在一起,将晚间的静卧变成了汉斯·卡斯托普真正幸福美满的生活方式。

然而,这一切都没能防止一件事:娇生惯养的新来者和客人在静卧时认认真真地感冒了——或者在其他可能的时候。总之,已出现严重伤风咳嗽的征兆,额头里晕乎而且沉闷,扁桃发痛,空气已不能自如地流进气管,感到呼吸艰难;冷空气一刺激喉头,便连连咳嗽不止,嗓音一夜之间就变得沙哑了,活像个酗酒烧坏了嗓子的男低音歌手。据汉斯·卡斯托普自述,正是在这一夜,他完全未能合眼,因为喉咙又干又涩,他不得不一次次从床上爬起来。

“真糟糕,”约阿希姆说,“简直叫人一筹莫展。感冒,你得知道,在这儿可不适用;人家不承认感冒,说空气这么干燥,理论上不存在患感冒的可能;哪个病人要敢于去报告自己感冒了,就休想在贝伦斯那儿讨到便宜。只不过你的情况不一样,你毕竟有这个权利。然而,最好的办法还是割掉扁桃,平原上可以做一些手术,只是在这儿——我怀疑他们对此有足够的兴趣。在这儿还是别生病的好,病了没谁来管你。这是一个古老的教训,你在最后一刻总算知道了。我刚来时有位太太,她蒙住耳朵嚷痛已经整整一星期,终于,贝伦斯来瞧了。‘您大可放心,’他说,‘患的不是淋巴结核。’如此这般,事情就算了结啦。好,我们现在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明天一早等浴室管理员上我这儿来,我就向他说。这是规定的程序,他会继续往上报告,最后也许会对你采取点医疗措施。”

约阿希姆如是说,而规定的程序也果然灵。星期五早上,汉斯·卡斯托普刚刚外出活动归来,就有谁来敲他的门了。这给了他一个机会,使他能直接认识米伦冬克小姐,或者如大家所称呼的“护士长太太”。——在此之前,他只能远远地见到这位显然的大忙人,看见她总是从这间房间跨出来,横过走廊,又马上走进对面房间,要不就看见她身影在餐厅中匆匆闪现,听到她那尖厉的嗓音。喏,这会儿她来看他本人了;受到他的感冒的召唤,她现在正以坚硬的手指节在他的房门上叩击出响亮短促的声音,腿随即便跨了进来,几乎没等到汉斯·卡斯托普说“请进”,已经站在门框中,却又将身子扭回去,想再确定一下房间号数。

“三十四号,”她敞开嗓门喊,“没错儿。乖乖,我听说您着凉了(法语),我听说您着凉了(英语),我听讲,您感冒儿了(不伦不类的俄语)?我怎么和您讲才好呢?用德语,我已经看出来啦。噢,齐姆逊先生的客人,我已经看出来我得上手术室去。那儿有个人吃了青豆沙拉,需要灌肠。只要我什么地方没留意……而您,小伙子,您想说在我们这里患了感冒吗?”

她这种老贵族夫人式的说话方式,令汉斯·卡斯托普瞠目结舌。她上句没完,下句就来了,同时像在嗅什么似的高高抬着鼻子,脑袋不安地转来转去,活像一头关在笼子里的猛兽,一边还伸出长满雀斑的右手来轻轻握成拳头,向上翘着拇指,在腕关节处急速弹动,好似在说:“快,快,快!您不要听我在讲什么,而是该您自己讲,让我走吧!”她四十光景,瘦瘦小小,没有任何曲线,穿着一件束腰带的护士白褂子,胸前印着个红十字。从她的护士头巾下,露出稀稀疏疏的淡红色头发,淡蓝色的发炎的双眼里目光游移不定,一只眼睛的眼皮上还多余地长着一颗长长的疣子,鼻孔上翻,嘴像青蛙,加之下嘴唇又歪又长,说起话来就跟挥舞铁铲差不多。汉斯·卡斯托普打量着她,把自己天生待人和蔼真诚与耐心谦逊的性情充分表现了出来。

“怎么个感冒法,嗯?”护士长又问,同时想拿眼睛盯紧他,但没有成功,因为她的目光又游移开了,“咱们可不喜欢这样的感冒。您经常患感冒吗?您的表兄过去同样经常患感冒吗?究竟您多大啦?二十四?这个年龄可是有问题。您说您上山来,接着就感冒啦?我们这儿不允许谈‘感冒’,尊敬的小伙子,只有山下才有这样的胡说八道。”——“胡说八道”几个字从她那下嘴唇像铁铲般翻动的口中吐出来,听着既叫人恶心又叫人惊诧。——“您的呼吸道上有个漂亮极了的炎块,这个我承认,从您眼睛上立刻就可以看出来……”说时她又作出异常的努力,想使目光直盯着年轻人的眼睛,结果仍不十分成功。——“可炎症不是因为感冒,而是因为受了感染,而人是很容易感染的。现在的问题在于,是良性的感染呢或是恶性的感染,其他通通是胡说八道。”——又一个令人寒栗的“胡说八道”!——“是的,有可能您比较容易接受良性的感染。”边说边将她那长长的疣子伸过来盯着他;他不知这样她怎么能看见。“这儿给您一包不会有副作用的杀菌片,可能对您有好处。”说着,她从挂在腰带上的黑皮包中掏出个小纸袋来放在桌子上。那是一包润喉片。“还有,您看上去挺激动,好像在发烧。”她一再地企图盯着他的脸,可目光总是斜到了旁边,“您量过体温吗?”

他答没有。

“为什么不量?”她问,让那斜伸着的下嘴唇停留在空中,像是等着……

他闷声不响。好心的汉斯·卡斯托普到底还年轻,还改不掉那个从座位上站起来答不上问题就默不作声的学童的闷脾气。

“这么说您从来没量过体温?”

“不,量过,护士长太太。当我发烧的时候。”

“小伙子,量体温首先是为了知道是不是发烧。现在,您认为您不发烧吗?”

“我不清楚,护士长太太;我自己不能肯定。自从上山以后,我就有点时冷时热。”

“这样!那您的体温表呢?”

“我没带体温表,护士长太太。带它干什么,我只是上这儿看表兄,又没有病。”

“胡说八道!您把我叫来,就因为您没有病吗?”

“不是的,”他有礼貌地笑了笑,“而是因为我有点儿——”

“——感冒了!这样的感冒我们经常领教。在这儿!”说着,她又从腰间的皮包里掏出两支长长的小皮套来,一黑一红,全摆在桌子上,“这支三法郎,这支五法郎。自然您最好选五法郎的。只要您使用得当,对延年益寿会有些好处。”

汉斯·卡斯托普笑嘻嘻地拿起红皮套,打开来。在红绒衬里不大不小的凹槽中,扎扎实实地躺着一根玻璃管,那讲究劲儿不亚于装着一颗宝石。玻璃管上的刻度线除去逢十为黑色外,其余全涂成了红色。数目字也是红色的。在下边较小的一端,装着镜子般发亮的水银。眼下水银柱很低,大大低于动物的正常体温。

汉斯·卡斯托普知道怎样才不丢面子。

“我要这支,”他说,对另外那支不屑一顾,“这支五法郎的。请允许我马上给您……”

“没问题!”护士尖声怪叫,“只是重要的东西该买就买!别着急,会记到账上。拿过来,让我把它弄得低低的,弄到低得不能再低——这么样。”她从他手里接过温度表,在空中不断地甩,使水银柱渐渐下沉,直沉到三十五度以下,“会升起来的,会升起来的,这水银柱!”她说,“这儿,把您的宝贝儿拿去!您大概已经知道,在我们院里怎么个量法?插在您高贵的舌头底下,七分钟,每日四次,并且好好用嘴唇包住。再见,小伙子!但愿结果不错!”话刚出口,人已离开房间。

汉斯·卡斯托普鞠完躬直起腰来,站在桌旁望着她身影从中消失了的房门,然后把目光投到她留下来的体温表上。“噢,这就是米伦冬克护士长,”他想,“塞特姆布里尼不喜欢她,确实也是,她有她讨厌的地方。眼皮上那颗疣子是难看,大概也并非一直就有的吧。可她干吗老叫我‘小伙子’,而且加上一个不必要的咝音?真是荒唐而又奇怪。还有,这是她卖给我的温度表,她皮包里总是装着几支。这玩意儿山上到处都有的是,所有的商店里,甚至在那些你根本想不到会看见它的地方也有,约阿希姆说过。可我用不着费任何力气,它自动掉到了我的怀里。”他从皮套中取出那纤细的棍儿来,拿着它在房间里不安地踱来踱去。他的心怦怦狂跳。他回过头瞅了瞅开着的阳台门,身子朝房门转了一下,想去找约阿希姆,但中途又改变了主意,仍然站在桌边,只是清了清喉咙,看嗓音还沙哑不沙哑。随后他咳嗽起来。“是啊,我得看看是否真的发烧。”说着,他迅速将体温表塞进口中,将装水银的一端压在舌根底下,使玻璃管从嘴里斜着向上翘起;他用嘴唇包紧了它,免得冷空气进入口中。随后他看了看手表:九点三十六分。他开始等待那七分钟过去。

“既不会多一秒,也不会少一秒,”他想,“对我完全可以放心,高也罢,低也罢。用不着拿‘哑大姐’来替换它,像塞特姆布里尼讲的那个奥蒂莉娅·克乃弗一样。”他一边想,一边在房里来回走着,舌头下紧紧压着体温表。

时间走得慢悠悠的,七分钟似乎没完没了。当他瞅着表上的指针,已经开始担心会错过准确时间的时候,发现才过去两分半钟。他做这又做那,拿起各种各样的东西来又放下去,最后在未让表兄发现的情况下轻轻走到了阳台上,去俯览山谷中的风景,看那些他已烂熟于心的形形色色的景物:那些如角尖似的山峰,那些如梳子般起伏有致的山脊以及道道峭壁。构成左前方背景的是布莱姆山,它的背面倾斜着直落进谷底,侧面盖满了茂密的高山灌木林;右边是密集的小山,它们的名字他同样也很熟悉;最后还有那老山岩,从这儿看去,它仿佛封住了南方的谷口。——谷中,他看见了一条条大道,看见了花园平地上的花坛、岩洞、枞树;近旁,他听见了静卧厅中传来的窃窃私语……他转身回到房中,同时调整一下嘴里体温表的位置,然后伸直手臂,使衣袖从手腕子上退开,再将下臂弯曲到面前。他磨磨蹭蹭,推推这,碰碰那,费了好大的劲儿,终于打发掉了六分钟。可这时他站在房间中间却做起梦来,任凭脑子胡思乱想,致使剩下的最后一分钟像猫儿一样,在他不知不觉中便溜掉了;等他再抬起手腕来才发现,可已经迟了点:第八分钟已过去三分之一。没关系,他想,对结果不会有一点儿影响,同时将体温表从嘴里拔出来,低下头去久久地查看,目光显得有些迷茫。

他未能马上弄清楚结果,水银的亮光和玻璃管的反光混在一起,使他觉得水银柱一会儿很高,一会儿又根本没有了。他把体温表举到眼睛跟前,转过来又转过去,还是未看出所以然。终于,在碰巧侥幸地那么一转之后,图像变得清楚了。他保持住位置,赶忙运用起思维来。确确实实,水银膨胀了,大大地膨胀了;水银柱已经升得相当高,已经比正常的体温高出好几条小刻度:汉斯·卡斯托普的温度为三十七度六。

还在上午九点半至十点之间就三十七度六——这可太严重了,这就叫“发烧”[14],由于感染引起的发烧,而他本来是容易受感染的。现在的问题只是他受了什么样的感染。三十七度六——约阿希姆甚至也不比他高,院里没有任何人比他高,除非已经病入膏肓,或者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他的体温既超过了装着气胸的克勒费特小姐,也超过了……也超过了舒舍夫人。诚然,他的情形不完全一样——他只是感冒发烧,如山下的人们常说的。可是也没办法绝对分清楚,汉斯·卡斯托普怀疑他是在感冒之后才开始发烧的。他不能不遗憾没有早一点量体温,没有一听到贝伦斯的劝告就开始量。现在看来,他那个建议十分明智;塞特姆布里尼那么挖苦嘲笑他完全没有道理。——这个侈谈共和国和美妙文体的塞特姆布里尼!汉斯·卡斯托普怀着对共和国和美妙文体的鄙视,一次又一次地读体温表上的结果。由于反光的缘故,他经常看不见,于是就拼命转动体温表,直到结果又显现出来:三十七度六,而且是在上午。

汉斯·卡斯托普激动得非同一般。他一圈一圈地绕室狂走,手里拿着体温表,而且力图使它保持水平,生怕直着一抖动会造成误差,接着便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洗脸台上,拿起冬大衣和毛毯先静卧去了。他坐下来,按照所学的规矩,先侧边,后下边,以熟练的手法一条一条地将毛毯裹到身上,然后就静静地躺着,等待着第二次早餐的时间和约阿希姆的到来。他不时地莞尔一笑,仿佛面前有什么人。他不时地用力舒张肺部,接着胸脯就剧烈痉挛,忍不住咳嗽起来。

十一点,第二次早餐的钟声响过以后,约阿希姆走过来约他一块儿去餐厅,发现他仍然躺在椅子上。

“喏?”约阿希姆走到椅子跟前,惊奇地问……

汉斯·卡斯托普继续沉默了一会儿,眼睛凝视着前方。过后,他才回答道:

“是啊,最新消息,我有点儿发烧。”

“什么意思?”约阿希姆问,“你是感觉发烧吗?”

汉斯·卡斯托普又一次迟迟不答,过了好久才懒洋洋地说道:

“发烧嘛我是早就感觉到了,一开始就感觉到了,亲爱的。不过,现在不是讲自己的感觉,而是讲精确的判断。我刚才量过体温了。”

“你量过体温了?用什么?”约阿希姆惊讶地问。

“自然用体温表呗,”汉斯·卡斯托普回答,口气中不无热讽冷嘲之意,“护士长卖了一支给我。她怎么老叫人‘小伙子’,我不明白;这欠准确嘛。不过,她在急急忙忙之中倒卖给我了一支很好的体温表,你若想确切知道它显示的是多少度,它就在里边的洗脸台上,体温稍微高了一点点。”

约阿希姆一个向后转,马上走进盥洗间。他回到房里来时有些迟疑地说:

“是的,三十七度五五。”

“那就是说已经退下去了一丁点儿!”汉斯·卡斯托普迅速回答,“原来是三十七度六。”

“在上午绝不能说只是稍微高了一点点,”约阿希姆指出,“真是好运气,”说着他走到表弟的躺椅旁,叉着腰,垂着头,活像真是碰上“好运气”了,“你必须躺到床上去。”

汉斯·卡斯托普已准备好了回答。

“我不明白,”他说,“干吗我三十七度六就该卧床休息,你和其他许多人温度并不见得低,却可以自由自在地跑来跑去。”

“那是另外一码事,”约阿希姆回答,“你的病不严重,没什么关系。你只是感冒发烧。”

“这我就更不明白了,第一,”汉斯·卡斯托普说,说时甚至将自己要讲的话分出了第一和第二,“第一,为什么发烧不严重——就算我确实在发烧——也必须卧床休息,相反其他人却无此必要?第二,我要告诉你,感冒并没有使我比以前烧得更厉害。我坚持自己的看法:我三十七度六跟你三十七度六不会有两样,”他下结论道,“既然你们这么高的体温都可以跑来跑去,我也一样可以。”

“可我刚来时不得不躺了整整四个礼拜,”约阿希姆反驳道,“一直等到事实表明卧床静养降低不了体温,才允许我起的床。”

汉斯·卡斯托普微微一笑。

“那又怎么样?”他问,“我想,你的情况有些不同。依我看,你的话自相矛盾。一开始你想区别我和你们,现在又将我和你混为一谈。真是糊里糊涂……”

约阿希姆用脚后跟转过身去;当他再转回来对着表弟时,黧黑的面孔更增添了一片阴影。

“不,”他说,“我没有混为一谈,糊涂的倒是你自己。我只是认为,你感冒得够呛,从你的嗓音就可以听出来;你应该躺在床上,为了早些好,你不是下个星期就想回家去吗?可你要是不想——我是说:要是你不想卧床休息,那也就算了。我不规定你做这做那。不过呢,现在无论如何该吃饭去了。快,已经开始了一会儿!”

“对。走吧!”汉斯·卡斯托普应道,同时掀掉身上的毯子。

他走回房间,用刷子刷头发;与此同时,约阿希姆又一次观察了躺在洗脸台上的体温表,汉斯·卡斯托普却远远地打量着他。随后,两人默默地走下楼去,又一次坐在自己的位子上。这时候,餐厅里一如往常,到处都泛着牛奶的白光。

女侏儒为汉斯·卡斯托普送来库尔姆巴赫啤酒,他坚决拒绝了。他说今天他最好别喝啤酒,他什么都不想喝,不,非常感谢,他最多只喝一口水。这可就引起了好奇。怎么回事?太新鲜!干吗不喝啤酒?——我有点发烧,汉斯·卡斯托普不耐烦地回答。三十七度六。就高一点点。

这下大伙儿都举起食指来告诫他——情况十分异常。一个个都露出狡黠的神气,歪着脑袋,眯缝着眼,食指在耳朵旁边的空中指指点点,仿佛谁一贯装成正人君子,现在却一下子爆出了许多耐人寻味的隐私似的。“喏,喏,瞧瞧您,”女教师说,脸上的绒毛泛着红光,警告的语气包含着笑意,“精彩的还在后头哩,等着吧,等着吧,等着吧。”——“哎呀呀,”施托尔太太也感叹不已,把她那又短又粗的红通通的食指举到鼻子旁边,表示威胁,“真有两下子,客人先生。我看您差不离——您就该是这个样子,搞笑大王!”——连坐在上首的老姑婆听了他的情况,也狡狯地半打趣他,半告诫他。美丽的玛露霞一向不把他放在眼里,这时却探过身子来,一双褐色的眼睛睁得圆溜溜地瞪着他,用散发着橘子香味的手绢捂着嘴,说着恐吓他的话。施托尔太太给布鲁门科尔博士讲了情况,甚至他也忍不住伙同大家一块儿指指点点,只是没有正眼瞧汉斯·卡斯托普罢了。唯有罗宾逊小姐显得漠不关心,仍如一贯似的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约阿希姆低垂着眼睑,表情严肃。

一下子受到这么多的人挑逗,汉斯·卡斯托普真个受宠若惊,感到必须解释解释,谦虚谦虚才好。“不,不,”他说,“诸位想错了,我的情况毫无问题,我只是感冒了。你们瞧瞧:我眼睛老是流泪,胸口憋闷,一咳就咳半夜,很不舒服啊……”众人根本不理会他的解释,哄堂大笑,挥动拳头制止他往下讲,高声呼喊:“对,对,对,撒谎,扯淡,感冒发烧,我们明白,我们明白!”然后又异口同声地要求汉斯·卡斯托普马上去登记体检。大家都为听到他发烧的消息而兴奋异常,在早餐的整个过程里,七张餐桌中就数他们这张最热闹。特别是施托尔太太,一张埋在花边绉领中的蠢脸涨得通红,面部肌肉一阵阵跳动,话多得就像开了闸门的洪水,尽情地谈着咳嗽带给人的快感。——是的,当胸脯底儿上痒痒得越来越厉害,你就狠狠憋住气猛地震动它一下,以便消除身体内部的刺激,那滋味绝对很惬意,很值得享受:这跟打喷嚏差不多,是生活中一大乐事。当你很想打喷嚏了,想忍都忍不住了,你就干脆痛痛快快来它几次爆炸式的呼气与吸气,让自己沉醉在轻松的快感中,幸福得将世界上的一切通通忘记。有时候你还可以接连着来它两三次。这都是生活中不花钱的享受。再举个例子就是春天搔冻疮,那搔痒的滋味儿也美极了——要那么一个心眼儿地狠狠搔,死劲儿搔,直抓得流出血来。这个时候若是碰巧有面镜子在面前,你就会瞅见魔鬼他长的像啥子模样。

粗鄙的施托尔太太讲得绘声绘色,让人身上起鸡皮疙瘩,直讲到时间不长然而也很丰盛的早餐结束了才住了嘴。随后,表兄弟俩又出去散第二次步,方向是山下的达沃斯坪。一路上,约阿希姆陷入了沉思,汉斯·卡斯托普则为感冒而唉声叹气,不时地还咳嗽几下。归途中,约阿希姆开了口:

“我给你建个议。今儿个是礼拜五——明天午饭后进行每月例行的体检。不是全面的检查,只是贝伦斯在我身上敲一敲,让克洛可夫斯基作点记录。你不妨也一块儿去,请他顺便为你听一听。如果你回到家才请海德金特来给你看,那不挺可笑吗?守着这院里有两位专家,你却东跑西跑,不清楚自己身体究竟怎么样,病根儿有多深,是否躺下休息更好些。”

“好的,”汉斯·卡斯托普回答,“依你的意见办。当然我可以这么做。再说能参加一次检查,对我也挺有趣。”

就这样,两人取得了一致意见。他们走到疗养院门前,碰巧遇见宫廷顾问贝伦斯本人,于是停下来,抓住有利时机,提出了自己的请求。

其时贝伦斯刚跨出院门。只见他高挑的身材,脖子瘦长,后脑勺上戴顶硬挺挺的礼帽,嘴里咬着雪茄,一张脸孔铁青,两眼泪水汪汪;他解释说,他刚在手术室中干完了工作,眼下正准备办点儿私事,到山下去看几个朋友。

“先生们好!”他说,“还在压马路?在这大世界里敢情挺不错?我刚进行了一次决斗,用刀和截骨头的锯子。——大手术,您知道,摘除肋骨。从前动这种手术的人百分之五十下不来手术台。现在我们取得了更好的结果,不过有时候还是导致死亡,不得不提前收拾家伙。嘿,今天这位倒挺懂事,整个手术过程中都直直地躺着一动不动……绝了,竟有这样的胸腔,简直不像样。软组织已经撑不住,您知道,所谓一塌糊涂。哦,您怎么样?贵恙如何?两个人一起肯定更快活吧,您说,齐姆逊,您这个机灵鬼?可您为什么泪汪汪的,旅行家?”他突然把话锋对准汉斯·卡斯托普,“要知道,这儿不允许当众哭鼻子。违反院规。不然谁都会来一下。”

“我是感冒了,宫廷顾问先生,”汉斯·卡斯托普回答,“我不知道怎么会感冒,可扁桃发炎得厉害。我还咳嗽,胸口上就像压着重重的东西。”

“是这样吗?”贝伦斯说,“那就该找位在行的大夫来给您瞧瞧。”

哥儿俩一齐笑起来;齐姆逊立正站好,答道:

“我们正准备这样,宫廷顾问先生。我明天不是要检查身体吗?所以我们想问问,可否劳驾您顺便也替我表弟检查一下。我们想弄清楚的是他星期二能不能动身。”

“噢,唔!”贝伦斯应道,“噢,唔,这个嘛!我们很乐意!我们早就应该。他既然住在院里,总该顺便检查一下。不过我们自然也不便勉强。这样吧,明天两点,您一吃完午饭就来!”

“也就是说我有点儿发烧。”汉斯·卡斯托普解释。

“您说什么!”贝伦斯惊呼,“您大概想给我报告新闻吧?您以为我脑袋上没长眼睛是不是?”说着,他伸出粗大的手指头,指了指他那充血的、发青的、泪水汪汪的眼睛,“那么到底多少度呢?”

汉斯·卡斯托普礼貌地报了数字。

“上午?唔,不坏。对一开始来说甚至挺够意思。喏,说定了,明天两点二位一起来,对此我深感荣幸。祝二位多多吸取营养。”说完,贝伦斯便膝头弯弯地,像划桨似的摇摆着双臂,顺着倾斜的山路往下走去,身后飘起来一片雪茄的烟雾。

“喏,按你的意思讲了,”汉斯·卡斯托普说,“真叫再凑巧不过,我这就算登了记了。不过,他充其量也只能给我开点甘草露或止咳茶什么的,除此帮不了多少忙。当然喽,像我这种情况能听听医生的劝告,毕竟要放心些。可他为什么讲话老是那么随便!”汉斯·卡斯托普道,“他开始时跟我开开玩笑倒可以,但总是这样我就不高兴。‘祝二位多多吸取营养’这叫什么话!他完全可以这样说:‘祝二位好口福!’因为‘口福’是个文雅字眼儿,像‘用餐’一样,而与‘祝愿’配搭起来也挺好。‘吸取营养’呢,是个纯粹的生理学术语,再搭配上‘祝愿’,就像是在挖苦人。还有,我也看不惯他抽雪茄那副德性,它叫我觉得有点可怕,因为我知道他抽不出滋味儿来,越抽心情反倒越抑郁。塞特姆布里尼说,他那高兴劲儿是硬装出来的。塞特姆布里尼是位批评家,善于知人论事,你不得不承认。他劝我要多动动脑筋,不可事事随人意,他讲得完全正确。可有时候他一开始批评这,指责那,带着应有的义愤,讲着讲着却插进来一些完全不同的东西,跟他的批判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这下子道义的严肃性就完啦,像他的什么共和国呀,美妙的文体呀,只能令人大倒胃口……”

他含糊不清地喃喃着,好像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约阿希姆同样只是从旁边瞅着表弟,道了一声再见,就各自回到房间,走上阳台去了。

“多少度?”约阿希姆过了一会儿压低嗓门问,虽然他并未看见汉斯·卡斯托普又拿起了体温表……汉斯·卡斯托普以漫不经心的口气回答:

“老样子。”

真的,他一进房间又将今天早上买到的那个精巧玩意儿从洗脸台上拿起来,竖着抖了几下,使已经完成任务的三十七度六消失掉,然后完全像个老资格似的把这玻璃雪茄往嘴里一含,就上阳台静卧去了。可是,尽管他把体温表压在舌头底下整整八分钟,却仍然大失所望,水银柱并未继续膨胀,还是只有三十七度六。——这也算发烧,虽然不比早上烧得厉害些。午饭后,那熠熠生辉的小柱子升到了三十七度七;晚上,病人经历了一天的紧张兴奋已经很累,它却保持在三十七度五上;第二天早上竟然只有三十七度,但接近中午时又恢复到了前一天的高度。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午餐的时间到了,而午餐一结束就该去赴那个约会。

汉斯·卡斯托普事后想起,那天午餐时舒舍夫人穿着一件纽扣很大、口袋卷了边的金黄色羊毛衫。这是件新衣服,或者至少在汉斯·卡斯托普眼里是新的。只见她照旧是姗姗来迟,进门后又以汉斯·卡斯托普熟悉的姿态冲着大厅亮了亮相。然后,跟每天五次一样,她款步走到自己桌前,动作柔和地落了座,开始边吃边聊起来。汉斯·卡斯托普一如既往,但却以更大的注意力观察着她讲话时脑袋的动作,再次发现她拱着后颈,伛着腰背,一副懒洋洋的神气。汉斯·卡斯托普必须从坐在中间横着那张桌子上的塞特姆布里尼背后望过去,才能看清“好样儿的俄国人席”。舒舍夫人呢,在整个午餐时间里一次也没转过脸来。然而用完饭后甜点,当餐厅窄头在“差劲儿的俄国人席”附近那只由链条挂着摆锤的大钟敲响两点的一刹那,想不到却出现了一个情况,令汉斯·卡斯托普心里奇妙地震动起来:正当时钟敲响两点时——一!二!那富有魅力的女人将头连上半身慢慢地转了过来,目光越过肩膀,清清楚楚地、毫不含糊地望着汉斯·卡斯托普的这一桌——哦不,不是整个儿地望着他这一桌,而是毫无疑义地、紧紧地盯着他个人,紧闭的嘴唇周围和细眯眯的普希毕斯拉夫式的眼睛里都带着笑意,好像想说:“喏,是时候了。你该去了吧?”——当她以一双明眸讲话的时候,她是亲切地称他为“你”的,尽管她的嘴连“您”也不曾对他说过。——这段小插曲使汉斯·卡斯托普内心深处既迷惘又骇异,等神志稍微清醒了一点儿,他便抬起眼来,望着舒舍夫人的脸,然后又越过她的额头和发髻,凝视着远方。难道她了解他预约好两点钟去体检吗?看样子就是了解哦。但是不了解的可能性也几乎同样存在;何况刚才,就在刚刚过去的那一分钟,他还问过自己是否应该让约阿希姆去转告宫廷顾问,说他的感冒已经好些了,他觉得检查已成为多余。这样一个想法的种种优点,经那含笑询问的目光一瞥,自然就迅速萎靡下去,只剩下一点儿可厌的无聊况味啦。紧接着,约阿希姆已将卷好的餐巾放在桌子上,冲他扬了扬眉头,一边向同桌的人鞠躬告退,一边离开了座位。——汉斯·卡斯托普跟着表兄往餐厅外走,尽管脚步沉稳,内心却七颠八倒。他仿佛觉得,那目光、那微笑都仍然压迫着他。

打昨天上午起,哥儿俩就没再谈过今天打算做的事,今天他们仍然默然地走着,心照不宣。约阿希姆脚步匆匆;约定的时刻已经过了,宫廷顾问贝伦斯又一向守时。出得餐厅,顺着同样是在底层的走廊前行,经过管理处,走下铺着打过蜡的软木地板干干净净的楼梯,他们终于来到了“地下室”中。正对着楼梯有一道房门,门上的瓷牌告诉人这就是诊疗室;约阿希姆在门上敲了敲。

“进来!”贝伦斯高声应答,他将第一个字念得特别重。他站在屋子中间,身穿白大褂儿,右手拿着黑色的听诊器在自己的腿上不断地敲打。

“抓紧!抓紧!”他说,同时把一双泪水汪汪的眼睛转过去对着墙上的挂钟,“先生们,请快一点!我们要伺候的不只是你们两位贵人。”

在窗前的双面写字台一侧,坐着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在黑色丝光纺的衬衫映衬下脸色更加苍白。他胳膊肘支在桌面上,一只手握着笔,一只手捋着胡子,面前放着些显然是病历的纸张,表情木然地望着进屋来的表兄弟,整个神气跟一个只能在这儿当下手的角色十分谐调。

“喂,给我病历!”宫廷顾问回答约阿希姆表示歉意的就是这句话。他接过病历去很快浏览,病人已开始赶紧脱去上身的衣服,挂在门边的衣架上。对汉斯·卡斯托普没有任何人理睬。他这么站着旁观了一会儿,便自动在一把扶手上有装饰的老式圈椅中坐下来。圈椅靠着张小几,几上蹲着个磨光玻璃大胜瓶。墙边上立着几只书柜,柜子里藏着些书脊宽宽的医学典籍和成捆的病历。除去这些家具,房里就只有一张铺着白色蜡布的长榻,高矮可用摇柄调节,枕头上盖着一张纸巾。

“点七,点九,点八,”贝伦斯一边翻约阿希姆每日五次忠实记录体温结果的表册,一边念念有词,“仍然有点儿烧,亲爱的齐姆逊,我不能说您最近健康些了。”——“最近”的意思乃是四个星期。——“病毒还在,还在,还在,”他说,“当然了,也不是从今儿个到明天就好得了的,除非我们会巫术。”

约阿希姆点点头,耸耸赤裸的肩膀;他本来可以顶上贝伦斯一句:他可不是昨天才到这山上来的呀。

“右肺门下边,那敲着特别响的地方,还一抽一抽地痛得厉害吗?好些了?喏,请过来!让我们给您好好儿敲一敲。”这样,便开始了叩诊。

宫廷顾问贝伦斯叉开腿,身子往后仰,听诊器夹在胳臂底下。他首先敲约阿希姆右肩最上边,敲时用腕关节发力,拿右手粗壮的中指当锤子,以左手为支撑。接着,他敲到了肩胛骨下边,敲到了脊背的中部和下部;随后,约阿希姆配合默契地抬起胳臂来,以便他也敲敲胳肢窝底下。接着,再到左边整个重复一遍,完事后便一声命令“转!”又开始敲起胸前来。宫廷顾问从紧连脖子的锁骨敲起,从胸部上边敲到胸部下边,先在右边敲,后在左边敲。等到着着实实敲够了,他才换成听,耳朵贴着送音嘴儿,听筒摁在约阿希姆的胸脯上、脊背上,摁在所有刚才他敲打过的地方。约阿希姆则不得不一会儿深呼吸,一会儿干咳几声,看起来很使他感觉吃力;只见他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眼里已噙着泪水。与此同时,宫廷顾问贝伦斯却以简短有力的词语,把听见的一切通报给写字台对面的助手,那光景让卡斯托普不由得想起了裁缝铺;在裁缝铺里,衣着合身的师傅为顾客量体裁衣,也是遵循传统的程序,把皮尺围在人家的身体上,贴在人家胳膊腿儿上,这儿那儿地比来量去,把量得的数字口授给低头坐在旁边的助手记下来。“短,更短,”宫廷顾问口授着,“小泡状,”他说,接着又重复一次,“小泡状。”——这还不错,显然——“不清晰,”他拉长了面孔,“很不清晰。噪音。”克洛可夫斯基博士也像裁缝铺的伙计似的,将一切全记了下来。

汉斯·卡斯托普歪着脑袋,从旁边观察着体检的全过程,眼睛盯住约阿希姆的上身,渐渐陷入了沉思。他看见约阿希姆的肋骨——谢天谢地,他还有肋骨——深呼吸时在紧绷绷的皮肤下高高鼓起来,相形之下肚腹就瘪了下去。约阿希姆的上身跟一般小伙子似的显得瘦长,呈黄褐色,胸膛和腋下长着黑毛,胳膊粗壮有力,一只手腕上戴着根金链子。这是一双体操运动员的胳臂,汉斯·卡斯托普想;他一直都喜欢做体操,而我却不当那是回事儿;这爱好跟他想服役有关。他一直很注意身体健康,比我注意得多,或者至少是以不同的方式。因为我一直是个老百姓,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是洗热水澡,吃可口的饭菜,饮美酒佳酿;他呢,却注重培养自己男子汉的品格和能耐。现在可好,他的身体以另外的方式呈现在眼前,独自大出风头,就因为病了。它发着低烧,病灶依然存在,不能恢复健壮,不管可怜的约阿希姆多么渴望回到平原上去当一名军人。瞧,他已经完全发育成了个书里描写的男子汉,简直跟美景宫中的阿波罗塑像没有什么两样。可是他体内有病,体外也因为有病而发烧发热;病使人的身体更受重视,把人完全变成了仅仅只是身体……他想到这儿不觉一惊,迅速将审视的目光从约阿希姆赤裸的上身抬起来,移向他的眼睛——他那双又大又黑又柔和的眼睛。只见它们由于使劲儿呼吸和咳嗽而泪水盈眶,带着忧伤的神情越过在一旁观看的汉斯·卡斯托普的头顶,凝视着空中。

这时候,宫廷顾问贝伦斯工作完了。

“喏,挺好,齐姆逊,”他说,“在可能的限度内,一切正常。下一次,”——那是四个礼拜以后——“下一次肯定所有地方都会更好一点儿。”

“还得多久,宫廷顾问先生您认为……”

“又想催了吗?即便在情绪好的时候,您也不能这么虐待您的士兵!我最近说过就那么半年——我希望您从最近算起,您得知道这是再短不过的了。这地方生活得还不错嘛,您可不该要求太苛刻。我们这儿又不是监狱,或者……西伯利亚矿坑!或者您是想讲我们真有些像那种地方?好啦,齐姆逊,开步走!下一个,谁还想检查!”他眼睛望着天,高声说。他伸长胳臂,把听筒递给欠起身来的克洛可夫斯基博士,让他再给约阿希姆简单复查一下。

汉斯·卡斯托普跳了起来,眼睛盯着叉开腿站着的宫廷顾问贝伦斯,见他张着嘴若有所思的样子,同时慌慌张张开始做接受检查的准备。他由于太急躁,点子花的绉袖衬衫缠在头上老是脱不下来。终于,他站到了宫廷顾问面前,皮肤白净,头发金黄,身材瘦长——一看就比约阿希姆·齐姆逊更像是个平民。

可宫廷顾问让他站着,自己却继续想自己的心事。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已重新落了座,约阿希姆已在穿衣服,贝伦斯才下决心来搭理面前这个还想检查的年轻人。

“哎哟,原来是您!”他说,同时用粗大的手抓住卡斯托普的上臂,将他推远点,目光犀利地打量着他。可他不像一般打量人那样看着卡斯托普的脸,而是盯住他的身体,将他转了过去,就像转动什么东西一般,以便观察他的背部。“嗯,”他说,“喏,让咱们瞧瞧,看您的情况怎么样。”说着,又像刚才一样敲击起来。

他敲了所有对约阿希姆也敲过的地方,有的部位还多次反复。为了比较,他交替着在左边锁骨顶上和往下一些的地方敲了老长时间。

“听见了吗?”他问对面的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坐在五步之外的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点点头,表示听见了。他表情严肃地将下巴垂在胸口上,胡子尖儿被挤得向上翘了起来。

“深呼吸!咳!”宫廷顾问发着命令,手上拧着听筒。汉斯·卡斯托普被苦苦折腾了八至十分钟,让宫廷顾问听了个遍。宫廷顾问一言不发,只是将听筒摁过来移过去,在那些刚才就敲得比较久的部位同样反复了许多遍。终于,他将听筒夹在腋下,倒背着双手,眼睛盯着他与汉斯·卡斯托普之间的地上,说:

“是的,卡斯托普,”——这是他破天荒第一次仅仅用姓称呼这个年轻人——“事情有些不对劲儿,正如我一直预料的。我老为您担心,卡斯托普,现在就可以对您明说了。——从一开始,自打我第一次有幸见到阁下以后——我早已相当有把握地断定,您是属于这个院里的人,而且您也将会认识到这个事实。从前就有过好些跟您一样上山来玩儿的游客,鼻子翘得高高地东张西望,结果有一天也明白过来,最好还是别再当好奇的旁观者,而是老老实实长住下去为妙。——不是‘妙不妙’的问题,请您正确理解我的意思。”

汉斯·卡斯托普脸色大变,正在扣吊裤带的约阿希姆也呆住了,侧着耳朵细听……

“您有一位殷勤和蔼、相亲相爱的表兄在这儿,”宫廷顾问继续说,同时把头朝约阿希姆歪了歪,并以脚掌和脚跟轮流着地,使身子前仰后倾,“但愿他能马上说,他早就有病,或者让我们讲,他在发现之前已经病了好长时间,您的这位好表兄。这样,就像学者们说的,您先天地得到了某种关照,[15]亲爱的卡斯托普……”

“可他只是我的非同胞表兄,宫廷顾问先生。”

“喏喏,喏喏。您大概不至于不承认自己的表兄吧。同胞或者非同胞,他总归还是您的亲戚。是姑表或是姨表?”

“姨表,宫廷顾问先生。他母亲是我母亲的一位异……”

“您母亲健在吗?”

“不,她过世了。她死的时候我还很小。”

“噢,怎么死的?”

“患脑血栓,宫廷顾问先生。”

“脑血栓?好,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可您的父亲呢?”

“他患肺炎死了,”汉斯·卡斯托普回答,“还有我祖父也是。”他补充道。

“是吗,他也死于肺炎?瞧,您的长辈中已有这么多人。而您嘛,一直都很贫血,是不是?您干体力和脑力活儿并不那么容易累吗?容易?而且还经常心跳得很厉害?最近才这样的?好,好,还有就是呼吸道很容易发个炎什么的。您知道您已经染上病了吗?”

“我?”

“是的,正是您。您听不出差别吗?”宫廷顾问一边讲,一边交替着敲他左胸上部和稍微往下一些的地方。

“这儿声音要沉闷一点。”汉斯·卡斯托普回答。

“很好。您可以当个专家。也就是说有些沉闷;沉闷的响声意味着病灶已经老化,已经出现钙点,或者您愿意讲的话已在硬结。您早就染上病啦,卡斯托普;可您不知道,这我们也不怪任何人。早期诊断是困难的,尤其对于我那些平原上的可敬的同行们。我并不想说,我们的耳朵更敏锐,尽管专门训练也有些作用。但是,空气使我们听得更清楚,您懂吗?这山上稀薄而干燥的空气。”

“懂,当然。”汉斯·卡斯托普回答。

“那好,卡斯托普。现在您听我说,我的孩子,我愿意奉上几句金玉良言。如果您没有其他问题,您懂吗,仅仅只是身体里气管旁的病灶硬结、钙化就万事大吉的话,我会马上打发您回老家去,丝毫不再过问您的事。您该明白吧?但事情并非如此,还有您的实际情况,加之您既然已在山上——回去不合算,汉斯·卡斯托普,过不多久您又不得不再上山来的。”

汉斯·卡斯托普重新感到血液一齐涌向了心脏似的,胸口里像有榔头在敲击。约阿希姆仍然站着,手捏着后边的纽扣,眼睛望着地上。

“要知道除去一些浊音,”宫廷顾问说,“您在左胸上方还有一个部位声音不清,已近乎是噪音了,无疑有了新病灶——我还不想说它正在扩散,但可以肯定是处于浸润期,而您要是让它继续往下边发展,亲爱的,您那整叶肺都只好见鬼去,不管您有多大的能耐。”

汉斯·卡斯托普愣住了,只有嘴角周围在奇怪地抽搐;可以看清楚他的心脏在肋下有力地搏动。他向约阿希姆望去,却捕捉不住表兄的目光,只好又望着宫廷顾问铁青色的脸;这脸上生着一双同样是铁青色的泪水汪汪的眼睛,单独有一边向上翘起的胡子。

“作为客观依据,”贝伦斯说,“我们还有您早上十点钟的体温三十七度六,这与听诊的结论相当吻合。”

“只是我想,”汉斯·卡斯托普说,“发烧是因为我患了感冒。”

“感冒?”宫廷顾问应道,“怎么会感冒?让我给您讲讲吧,卡斯托普,您听好了,我知道您脑子里弯弯拐拐是够多的。我想说的是我们山上的空气对治病有好处,您认为是不是?情况确实如此。可它同时也对疾病有好处,您明白我的意思吗?也能促使你生病,加紧身体的新陈代谢,使潜伏的病灶发出来;发出来并非坏事,您的情况正是如此。我不知道您在平原上是否就常发烧,反正您是刚上山头一天就已经这样子,不是因为感冒了才开始的——这就是我的看法。”

“嗯,”汉斯·卡斯托普回答,“是的,我相信也确实是这样。”

“您显然一上山就晕乎乎的,”宫廷顾问进一步强化自己的论点,“那是细菌制造的病毒在扩散的结果;它们对中枢神经有麻痹作用,您懂得,这一下面孔也发起红来。您现在首先躺到床上去,卡斯托普;我们必须观察观察,看能不能让您卧床休息几个礼拜就把热度降下来。其他等以后再说。我们将为您漂漂亮亮地拍张片子——能看见自己体内的情况,会使您高兴的。不过嘛,我得有言在先:像您这样的病情不可能一两天就治好;这儿没有广告上吹的灵丹妙方,能够立马见效。不过我也立刻感觉到,您会是位好病号的,有更多养病的天赋,不会像这儿这位将军,每次温度稍微下降一点点,就急着要出院。好像只有‘立正’才是命令,‘静卧’就不是似的!保持安静是公民的头号义务,急躁只有坏处。我请求您,卡斯托普,别令我失望,别让事实证明我看错了人!去吧,去透视室!”

这样,宫廷顾问贝伦斯便结束了诊断,像个大忙人似的又坐到写字台前,抓紧利用下一个检查者到来之前的空隙填填写写。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却站了起来,走到汉斯·卡斯托普面前。他斜仰着脑袋,脸上笑呵呵的,以致胡子底下露出了黄黄的牙齿。他左手搭着年轻人的肩膀,右手与他的手相握,挺亲热的样子。

* * *

[1] 哈帕浪达,瑞典北部的城市。

[2] 这是施托尔太太信口胡编的一个词,可能为拉丁语Famulus(实习大夫)之误。

[3] 德语里“无聊”是由“长”和“时间”二词复合而成的;反之,“消遣”则由“短”和“时间”合成。

[4] 貘的面貌特征是鼻子很长。

[5] 文德斯拉夫人,即德国境内的少数民族索本人。

[6] 德国民间传说:哈默尔城居民言而无信,不给帮助他们消灭了鼠患的吹笛人应得的报酬,吹笛人就像用笛声诱走老鼠一样诱走了全城的孩子。

[7] 柯尼斯堡,即今俄罗斯的加里宁。

[8] 被天神处罚推一次次自动往下滚的巨石上山者为西绪福斯。坦塔罗斯受的是饥渴之苦。典均出自希腊神话。施托尔太太附庸风雅,结果张冠李戴。

[9] 米蒂利尼,希腊城市名。

[10] 在德语中,前缀Ur用于表示祖父母以上的辈分。

[11] 在欧洲范围内,这两项技术确系德国人领先。

[12] 曼佐尼(1785—1873),意大利著名诗人。

[13] 贝亚特丽丝是但丁代表作《神曲》中的女主人公,其原型为他早年恋爱的对象。

[14] 结核患者一般在下午发低烧。

[15] 意即他早已受了患肺结核的表兄传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