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山 第五章 恒久不变的汤与恍然大悟

眼下即将出现一个现象,我这个讲故事的人最好自己先对它表示惊讶,免得读者们会过分地惊讶。就是对汉斯·卡斯托普来到这山上的人们中度过的头三个星期——那根据预测而限定逗留的二十一个盛夏的日子,我们的总结汇报花掉了大量的时间和篇幅,也完全符合我们本身并不完全想要掩饰的期望;可是与此相反,他停留此间的随后三个礼拜,就压根儿用不着花多少行、多少字和多少个瞬间去讲啦,跟前边的旷日持久、连篇累牍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我们将会看见,这随后的三个星期一晃就已过去,就已置诸脑后。

这种情况确实令人惊讶;不过呢,它又正常并且符合讲故事和听讲故事的规律。要知道,时间之于我们的长或短,让我们觉着是延伸了或是萎缩了,都会完全跟出其不意地遭到命运捉弄的主人公的感觉一样,跟年轻的汉斯·卡斯托普感觉一样,也就正常并符合这些规律。再就是,于注意到了时间的奥秘的同时,也让读者做好思想准备,在他的周围我们还将碰到另外一些完全不同的怪异现象,应该讲一样是有益处的。至于眼下嘛,只要每个人都想一想,他在生病时一连串甚至一“长串”的日子如何飞驶而过,就够了:那是不断重复的同样的日子;可是既然同样,从根本上看讲“重复”便不怎么对了;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千篇一律,是一个停滞的现在,是不变的永恒。今天中午给你上的汤,和昨天给你上过的,以及明天将给你上的,完全一个样。于是一到点你就闻到同样的气味——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和如何来的;于是你一见上汤就脑袋发晕,以致不同的时态在你便混合纠缠到一起,生存的真正形态对于你只是恒久不变地给你上同一味汤的、全然没有了纬度的现在时。不过结合着永恒来谈无聊,很是有些荒谬;而荒谬的事情我们情愿避而不谈,特别是涉及与故事主人公的共同生活的时候。

话说自打星期六下午起,汉斯·卡斯托普就卧床静养啦,因为宫廷顾问贝伦斯,这位统领着包括我们在内的世人的最高权威,如此发出了指示。他就这么躺在自己那张干净、洁白的床上,那张曾经死过一个美国女人、也很可能还死过其他一些人的床上,睡衣胸前的口袋上绣着他姓名的缩写字母,双手交叠在后脑勺下面,睁着一双单纯无邪、让伤风感冒弄得浑浊了的蓝眼睛,死死盯着房内的天花板,思考着自己眼下的离奇处境。即使不曾感冒吧,也没法想象他那双眼睛目光会是清晰、明亮和纯洁的,因为他的内心看来并非如此,即使它再多么单纯,事实是他心里非常地阴郁、迷茫、暧昧,并且疑虑重重。他就那么躺在那里,一会儿猛然间心血来潮,狂笑不止,直笑得胸腔剧烈地震动,心脏也由于从来没有过的亢奋和大喜过望而几乎停止跳动并且感觉疼痛;一会儿又忧惧、害怕得脸色苍白,心脏也随不断感觉到的内疚而飞速跳动,而对肋腔进行砰砰砰地捶击。

卧床静养第一天,约阿希姆完全不打搅表弟,避免与他进行任何讨论。他曾几次脚步轻轻地走进病房,对躺着的表弟点点头,为表示礼貌还问他缺什么不。再说,发现汉斯·卡斯托普害怕争论并尊重他的选择,也让约阿希姆轻松多了,不然的话他也会忧心忡忡,处境照他看甚至会更加尴尬。

可到了礼拜天上午,在独自一人去作过早上的散步以后,他就没法再往后推,只好来面对面地跟表弟谈必须谈的事情啦。他站到他的窗前,叹了口气说:

“唉,一点办法没有,必须马上采取步骤。他们在家里等着你呢。”

“现在还不用。”汉斯·卡斯托普回答。

“不用?可在接下来的几天,在星期三或者星期四吧。”

“嗨,”汉斯·卡斯托普说,“他们等我回去的期限压根儿不会精确到天。他们有的是其他事情,不会掐着指头算日子,一直等到我回去。我要是回去也就回去了,迪纳倍尔舅公只会说一句:‘瞧你又回来啦!’雅默斯舅舅也不过问问:‘哎,不错吧?’我要不回去呢,你放心,得过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才会发现。自然喽,过些时候还是必须给他们报个信……”

“你可以想象这让我多尴尬!”约阿希姆说时又叹了口气,“现在怎么办?自然我不会不感到负有责任,就像人们通常说的。你来山上看望我,我带你熟悉这儿的情况,现在你却走不了啦,而且谁也不知道你啥时候才能离开,才能去报到就职。这叫我难堪到了极点啊,你肯定明白。”

“请原谅!”汉斯·卡斯托普说,双手仍旧叠放在后脑勺下面,“你干吗伤脑筋呢?简直是胡扯。我是上山来看你吗?就算也是吧;不过归根到底,我首先是来休养的,遵照海德金特大夫的嘱咐。噢,现在事实表明我的确非常需要休养,需要的程度是他和我们大家连做梦都想不到的。再说呢,我也不是头一个打算来这里作闪电式的探访,结果情况却发生了变化的人。例如,你只要想想那位‘两个全都’的小儿子,想想他在此地的意外遭遇就够了——我不知他眼下是否还活着,也许在某一次进餐的时候,人家已把他运走了吧。我真感到意外自己也有点病了;我首先必须适应这个情况,必须感觉自己是一个病人,是你们中真正的一分子,而不能像以前似的仅仅以客人自居。如此一来我就再也不会大惊小怪啦,要知道我的健康状况从来没有多么好过,我只要考虑一下自己的父母亲都死得那么早——我可又到底怎么健壮得起来呢!你身体不是也有点小毛病吗,如果它现在已算治好了,我们就谁也不会有什么想法;可问题是,我们这个家族确实有点问题,至少贝伦斯是如此认为的。反正从昨天起我就躺在这儿了,并且一直在考虑自己过去的心境到底怎么样,对整个的生活,你知道,以及对生活提出的要求到底抱着怎样的态度。我生性相当严肃,对粗鲁和喧闹的事物一直抱有某种反感——最近我们还谈过这个话题,还说起有几次我差点希望去当教士,由于我对哀伤的和虔诚的事物感兴趣……例如一条黑丝巾,你知道,上面绣着银色的十字架,或者‘愿死者安息’这几个拉丁文字……这在我看来乃是世间最美好的话语,比什么‘万岁,万万岁’可亲得多,那不过是瞎起哄罢了。这一切的一切,我想根源都在我自己也有点毛病,都在我打小儿对疾病就感觉亲切——眼下在这儿可不就表现出来了吗?情况既然如此,我到山上来并且接受了体检,那就可以讲乃是幸运;你根本用不着有一丝一毫的自责喽。要知道你已经听说了:我如果在平原上继续那么混下去,没准儿整个肺叶都一下子会全报废。”

“这谁知道呢!”约阿希姆回答,“这样的事情,真叫没谁会知道!看来呀你肺上已经有过一些病灶,尽管也没人管就自行痊愈了,结果现在只是有些地方敲起来声音沉浊一点,并没有什么关系。你眼下被诊断出的几个浸润点多半也会如此,要是你没有偶然来我这里的话——谁个知道呢!”

“是啊,简直没法知道,”汉斯·卡斯托普回答,“因此嘛也就没理由过分担忧,例如也包括对我疗养期限的预测。你说过没谁知道我几时能出院,能去造船厂上班;可你的意思听起来挺悲观,我觉得操之过急啦,到底谁都还不知道嘛。贝伦斯没有讲期限,他是个谨慎的人,不肯充当预言家。再说透视和照片都还没做呢,只有它们能客观地说明情况;谁知道会不会真查出什么问题来,谁知道我会不会还没查烧就退了,就立马可以对你们说‘再会’。我主张咱们别时间没到就出牌,别急着给家里人讲海上遇盗的可怕故事。即使很快要写信回去——我自己会写的,用这儿的自来水笔,等我稍微坐得起来,那也只写‘严重伤风感冒,发烧卧床休息,暂时不宜旅行’就够啦。往后是怎么样便怎么样。”

“好的,”约阿希姆应道,“暂时可以这么办。其他事情也等等再说吧。”

“什么其他事情?”

“别不长脑子啦!你的手提箱不是只准备了三个星期的东西吗。你可需要更多的换洗衣服,更多的内衣、外衣和冬衣,更多的鞋子呀。最后,你还得再让家里汇些钱来是不是?”

“对,”汉斯·卡斯托普回答,“我是需要所有这一切。”

“那好,咱们就等着瞧。不过人家叫咱们……不,咱们最好自己别抱幻想!”约阿希姆说,同时激动得在房里走来走去,“我在这里呆得太久,不会不清楚情况。如果贝伦斯说什么地方声音欠清晰,那差不多就是有了杂音……当然喽当然喽,咱们是可以等着瞧!”

这次的谈话就此打住。接下来,平平常常的日子又按八天和十四天的周期进行着调剂变换——尽管是以他目前的状态,汉斯·卡斯托普仍然置身其中,虽说不能直接地参与分享,却能通过来看他的表兄的口述得到弥补。每一次来,约阿希姆总要在他床沿上坐个一刻钟光景。

那只用于礼拜天早上送早餐的托盘上,现在放了一小瓶花作为装饰;还有今早上餐厅里上的精美糕点,也没忘记送上一份给他品尝。过了一会儿,下边花园里和露台上热闹了起来,随着喇叭和黑管的奏响,两周一次的星期音乐会便开始了。这时约阿希姆也来到表弟房中,坐在敞着门的阳台外边看演出;汉斯·卡斯托普则半躺半坐在床上,侧靠着脑袋,目光中流溢着愉悦和虔诚的神情,聆听着从下边飘送上来的和谐悠扬的音乐,听着听着想起塞特姆布里尼所谓对音乐“政治上的反感”的论调,内心里也不禁耸了耸肩膀。

除此而外,这些天发生的其他事情和活动,如我们说过的就由约阿希姆给他报告。汉斯·卡斯托普刨根问底,想知道星期天女士们是否穿上了节日的盛装,也就是带花边的长裙什么的——这时节穿带花边的裙子可是太冷啦,还有下午是不是驱车出去郊游了——确实有一帮子人出去了:“半边肺协会”的全体成员去游览了克拉瓦德尔;到了星期一,约阿希姆从克洛可夫斯基的报告会上回来,在做中午的静卧之前来他房里看他,汉斯·卡斯托普又要求听他转述报告的内容。约阿希姆显得懒于开口,不乐意转述那个报告——对了,对上一次的报告,哥儿俩之间也再没有提起过。然而这次汉斯·卡斯托普坚持要知道个究竟。他道:“我躺在这里,付了全部的费用,因此对提供的服务也应该有份。”说时他想起十四天前的那个星期一,想起那次给他造成了不小麻烦的独自外出散步,便讲出自己的如下推断:正是这次散步,对他的身体产生了革命性的影响,让潜伏着的疾病爆发出来啦。

“此地讲话的方式真有意思啊,”汉斯·卡斯托普嚷起来,“那些普通老百姓——那么庄重、文雅,有时听起来简直像朗诵诗。‘喏,多谢您,请保重!’”他复述并模仿当地一位樵夫的说话,“我在树林里听见的,一辈子恐怕都不会再忘记啦。这样的话语和别的印象以及记忆结合在一起,你知道,将至死还回响在你的耳畔。——这么说,克洛可夫斯基又讲了‘爱欲’什么的?”他问,并在说出那个词儿时扮了个鬼脸。

“自然是喽,”约阿希姆回答,“不讲这还能讲啥。它原本就是他的题目嘛。”

“今儿个他到底怎么讲来着?”

“嗨,没什么特别。你上次听过,自己也知道就那些玩意儿。”

“可终归得拿出点新鲜东西吧?”

“没啥新鲜的……对了,今天他扯的纯粹是化学。”约阿希姆勉勉强强开始讲起来。据他转述,克洛可夫斯基博士认为“爱情”产生于中毒,产生于人机体的自我毒化,而这毒化的起因又是一种遍布在人体内的不明物质发生了分解;这一分解的生成物又对人的某些脊椎神经中枢起着麻醉作用,那情形完全跟吸毒成瘾的人服用吗啡或者可卡因一个样。

“结果呢,听众便一个个脸蛋儿绯红!”汉斯·卡斯托普接过话头,“你瞧,不是值得一听吗。他真个叫无所不知——学识渊博。等着吧,有朝一日他终归会发现那种遍布我们全身的不明物质,将它制成种种可溶解的、麻醉人中枢神经的毒剂,然后便可以用一种特殊的方式蒙骗病人啦。也许从前已经有人取得过这样的成就。听他的报告不禁想到,过去传说中讲的那些春药什么什么的,倒真有那么回事儿哩……你要走了吗?”

“是的,”约阿希姆回答,“我无论如何还得静卧一会儿。昨天我的体温曲线又升高了。你的事可对我也有些影响啊。”

这就是星期天,星期一。再过一个晚上又一个早晨,就到了汉斯·卡斯托普单独禁闭在房里的第三天,也即为星期二,一个在疗养院里没啥特别的日子了。不过呢,正好是这一天他来到了山上,在这个地方已经整整度过了三周,所以也就促使他给家里写一封信,至少向他的舅公和舅舅们报告报告旅途经过和目前的状况吧。他在背后垫着条小绒毯,用院里印制的信笺写道:他原计划的归期不得不推迟了。眼下他感冒发烧卧床不起,按照贝伦斯宫廷顾问的诊断显然不可掉以轻心,因为大夫甚至已把他本身的体质整个儿联系了起来。要知道刚刚一认识,这位医学权威就断言他严重贫血;总之一句话,他汉斯·卡斯托普自己定的疗养期限,在权威方面看来是远远不够的了。其他容后再禀。——这就成了,汉斯·卡斯托普想。话虽一句不多,却绝对够对付一阵子。——信没有投邮箱,而是交给院里的杂役,直接送上了最近那趟邮政班车。

信送走以后,咱们的冒险家就差不多感到万事大吉,尽管还受到咳嗽、鼻塞和头昏脑胀的困扰,却已不妨心安理得继续过日子,以静待形势发展;这日子呢平常仍分割成了许多小段,永远地刻板而又单调,既说不上快活也谈不上无聊。清早,在一阵嗵嗵嗵的捶门声之后,推拿师跨进房来;这精力旺盛的老兄外号叫“体操健将”,衬衫袖子卷得高高的,小臂上青筋突露,说起话来颇为艰难,声音咕噜咕噜的只是在喉咙管里打转。跟喊所有病员一样,他也用房号称呼汉斯·卡斯托普,并涂上酒精替他进行按摩。推拿师离开没多久,约阿希姆就来了,已经穿戴齐整,来是为了向表弟道早安,询问他清晨七时量的温度,同时报告自己的测量结果。随后他到楼下进早餐;汉斯·卡斯托普则背靠小绒毯坐在床头,以开始了新生活的好胃口完成着同样的事情——尽管这时大夫们已巡视完餐厅,脚步匆匆地穿行于卧床静养的客人以及垂死者的房间,他仍照吃不误,没受这例行的营业活动干扰。嘴里塞满罐头食品,他嘟囔了一句“睡得不错”,眼睛越过咖啡盏的边沿望去,看见贝伦斯宫廷顾问正两个拳头撑着屋子中央的桌子面,迅速地审视上边摆着的体温记录;接着,汉斯·卡斯托普拖长声调,漫不经心地回应了大夫们离开时道的早上好。随后他点上一支雪茄,瞅着已经去做完晨课回来的约阿希姆,好像根本没有想过他曾离开似的。他俩又东聊西聊,从这会儿至第二次早餐——其间约阿希姆还要静卧——间隙时间如此之短,即使是个没脑子的人或者傻瓜白痴吧,也都不至于百无聊赖——何况汉斯·卡斯托普还有来山上头三周的印象够得他咀嚼,再加上眼前的处境以及可能产生的结果也值得好好地思考思考,至于那两大本从院图书馆借来的画报杂志嘛就根本轮不上翻阅,只好晾在床头柜上啦。

接下来的差不多一个小时,汉斯·卡斯托普没任何别的事,约阿希姆则去达沃斯坪作了第二次散步。他回来后又走进表弟的房间,给他讲散步途中留意到的这个那个,在病床边上一会儿站一会儿坐,临了儿又去做午间静卧去了——你问午间静卧多长时间?又只有差不多一个小时吧!把双手叠放在后脑勺底下,你瞅着天花板还没想多一会儿心事,锣声已经哐哐哐敲响,要求卧床的客人和垂死的病号坐好姿势,准备享用正餐。

约阿希姆走了,送来了“中午的汤”,对于随即端上的饮食而言,这只是一个单纯的、象征性的名字!须知汉斯·卡斯托普订的不是病号饭——又干吗要他吃病号饭呢?病号饭,可怜巴巴的一点儿吃喝,压根儿不适合他的情况。他躺在这儿,缴的是全额费用,在这雷打不动的时刻供应给他的就并非“中午的汤”,而是不折不扣、应有尽有、菜品多达六道的“山庄大餐”——在平常日子已属丰盛,在礼拜天更是一桌豪华、排场、奢侈的筵席,只有一个在欧洲培训的高级宾馆大厨师才能做得出来。负责伺候卧床客人的“餐厅女儿”送来食物,食物盛在讲究的小锅里,上面盖着镀镍的盖子;那本已存在的独腿食几——一个能自动保持平衡的奇迹——让她横着推到了汉斯·卡斯托普面前,他于是开始享用满桌的美味佳肴,快活惬意得就跟那个裁缝儿子坐在一张自动上菜的小桌前大吃大嚼一样[1]。

汉斯·卡斯托普刚刚吃完,约阿希姆也回来了;接着这位又去到自己的阳台上,整个山庄疗养院也因开始了主要的静卧而笼罩在寂静之中,时间就差不多两点半啦。准确地讲是两点过一刻。只不过呢这整点之间的一时半会儿是忽略不计的;这就正像在旅行途中,火车一坐几个小时,或者处于空虚的等待状态,人们一门心思就是如何把时间过掉,消磨掉,眼下人们也如此慷慨大度地消费时间,十分一刻的便被吞掉啦。两点过一刻——干脆算三点差三十;以上帝的名义,既然已说出了三,就讲三点得啦。那差的三十分作为三至四之间的整点的准备,可以内部消化掉:在类似情况下,大伙儿就这么干。如此一来,那主要的静卧的长度,最终和事实上又限定在了一个钟头——这一个钟头到头来也贬值了,削减了,就像加上了省略号。这省略号呢,正是克洛可夫斯基博士。

是的,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独自来查房了;他不再画一个圆圈绕开汉斯·卡斯托普。他而今已算院里的人,不再是短暂停留的匆匆过客,而成了真的疗养员,得过问他的病情,不能把他晾在一边,像在此之前他每天都曾经历并因而心生隐痛那样。那是个星期一,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第一次现形在他房间里——我们说“现形”,是因为用这个词儿来描述当时汉斯·卡斯托普不禁产生的印象,一种感觉奇怪的甚至有些可怕的印象,可谓恰到好处。他正躺在床上进行半小时或者一刻钟的假寐,突然惊醒过来,发现医助已站在自己房中,但并非从门进来的,而是从房间的外侧走向他。也就是他没有经过走廊,而是穿越外边的阳台,通过敞开的阳台门径直踱到房里,让汉斯·卡斯托普不禁生出一个他是从天而降的印象。反正他没头没脑地站在了他的床边,脸色黑里泛白,肩膀挺宽,矮矮墩墩;他挺有男子气地微笑着,露出了两撇胡子中间泛黄的牙齿。

“见到我您好像感到意外,卡斯托普先生,”他绝对做作地拖长了声调说,嗓音柔和,介乎男低音和男中音之间,发r这个上腭音时舌尖不颤动,只是在门牙的背后那么点了点,平添了一些异国情调;“可我来只是完成一项愉快的使命,就是来瞧瞧您好不好。您与我们的关系已经进入一个新的阶段,一夜之间,您已从一位客人变成我们的同志啦……”——“同志”这个词着实吓了汉斯·卡斯托普一跳——“谁想得到啊!”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同志式地说笑着……“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欢迎您,您可以您完全健康的声明反驳我的错误观点——当时它确实是错误,那个晚上谁想得到啊!我相信,当时我只是表示了一点怀疑什么的,我向您担保,我所指并非那么回事!我不想装得比实际上更有远见之明,我当时并未想到有浸润点,我是另外的意思,更一般的意思,更哲学的意思,我只是表示怀疑:‘人’和‘完全健康’能凑合在一起。即使今天,即使在您接受检查之后,我依然故我,与我可敬的上司仍旧保持着距离,并不把这儿这个浸润点——说时伸手用指尖轻轻触了触汉斯·卡斯托普的肩膀——看得有多么值得大惊小怪。它对于我是第二位的……肌体永远是第二位的……”

汉斯·卡斯托普打了个冷战。

“……至于您的重感冒嘛,我看就更加次要啦,”克洛可夫斯基博士轻描淡写地补充道,“现在怎么样?卧床静养肯定很快产生了效果。今天测体温结果如何?”从现在开始,助理大夫的访问有了寻常的查房的性质,在随后的一些天和一些周,情况始终如此:克洛可夫斯基博士三点三刻或者甚至更早一点越过阳台走进来,以男子汉的快活方式问候问候卧床的病员,提几个再简单不过的医疗问题,间或也插入一小段私人之间的闲扯,再同志式地说上几句笑话——尽管这一切也不无一点点可虑之处,可汉斯·卡斯托普终于还是会习以为常,如果这可虑仍然停留在自己的界限以内;他很快就不再对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的例行访问有任何反感,他已属于日常的内容,已成了主要静卧时间的省略删节。

话说助理大夫再退回到阳台上去时已经四点——也就是讲真正到了午后啦!突然之间,还没等回过神来,就到了真正的午后——继续这么着,没得说的,一会儿已是傍晚;须知等到喝完下午茶,下边餐厅和三十四号房间里一样逼近了五点,再等到约阿希姆散完第三次步回来看他表弟,离六点已差不多,只须稍稍整算一下,晚饭前的静卧仅仅剩下了一小时——要打发一个小时真好比儿戏,如果你脑子里有想法,床头柜上又摆着一大沓画报。

约阿希姆离开表弟去进餐。晚饭送到房里来了。山谷中早就暮霭沉沉;汉斯·卡斯托普吃喝着,眼见白色的房间里迅速黑了下来。吃完了背靠绒毯坐在那里,坐在那张杯盘狼藉的自动上菜的小桌前,凝视着迅速加深的暮色,心想这今天的暮色与昨天的、前天的或者一周以前的,真是难以区分呢。眼下已是晚上——可刚刚还是早晨。汉斯·卡斯托普惊喜地、或者也不无疑虑地发现:这分割了的、人为地弄得好过的日子,在他看来真真正正是被手捻成了碎末,化为了乌有啊!须知在他这个年龄,还不知道对此感觉恐惧。他只是觉得,他“自始至终”都还在观察。

一天,可能在汉斯·卡斯托普卧床静养了有十天或十二天之后,也在这个时间,即是说在约阿希姆去进晚餐和参加娱乐活动回来之前,突然有谁敲起他的房门来;随着他的一声带着疑问的“请进”,罗多维柯·塞特姆布里尼的身影出现在了门槛上——与此同时,房间里一下子变得雪亮了。因为来访者顾不得关门,第一个动作就是揿亮室内的顶灯;经过雪白的天花板和家具反射,一霎时充满房间的亮光似乎微微地在颤动。这些天,在所有疗养客中,这意大利佬可算汉斯·卡斯托普向约阿希姆真正指名道姓打听过的唯一一个人。约阿希姆每天来他房里十次,每次都在表弟的床边坐上或者站上个十分钟,问不问反正都要向他报告院里平平淡淡的一天可能发生的小事以及变化,汉斯·卡斯托普设若提出问题,那性质也是一般的和非个人的。离群独处的年轻人的好奇局限于打听是不是又来了新的疗养客啦,在熟面孔中是否又有谁出院啦;但看来真正能满足他的,只是前一种情况。“新人”倒真来了一个,一个面色青绿、脸颊凹陷的青年,吃饭时座位分在皮肤呈象牙色的莱薇小姐和伊尔蒂丝太太旁边,紧挨着表兄弟俩的右首。喏,汉斯·卡斯托普可望见到他啦。至于有没有谁出院嘛?约阿希姆眼睑一沉,干干脆脆地否定了。可是他不得不一再回答这个问题,也就是每隔一天就重复一次,尽管他终于有些不耐烦地说,据他所知“没有任何人即将出院,想从这儿出去可没有那么简单”,企图来个一劳永逸。

至于塞特姆布里尼嘛,汉斯·卡斯托普确实是指名道姓地专门问过,想要知道他“对这件事”说了些什么?对哪件事?“喏,就是我卧床静养,被认为有病。”塞特姆布里尼对此确实说过什么,尽管话没两句。就在汉斯·卡斯托普人不见了的当天,他就凑过来向约阿希姆打听客人的下落,显然是等着人家告诉他,年轻人已经走啦。听罢约阿希姆的解释,他只回应了两个意大利词儿:先是Ecco,后为Poveretto,译成德语意思就是:“我说是吧”和“可怜的小家伙”——要想明白这两个短语的意思,也无需比两位年轻人懂更多的意大利语。

“怎么就‘可怜’了呢?”汉斯·卡斯托普道,“他自己不也呆在这山上,连同他那由人道主义和政治构成的文学,对社会现实一点促进作用都没有吗!他少这么居高临下地同情我,我无论怎样也会比他早些下山哩。”

话说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这时突然站在了他灯光明亮的房中——汉斯·卡斯托普用胳膊肘支持着身子,头转向房门,眯缝着眼睛瞧着客人,在认出他来时脸不禁红了。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一如既往地穿着他那大翻领的厚呢外套,格子花的裤子,翻出来的领口已有相当的磨损。他来时刚吃完晚饭,嘴上习惯性地还叼着一根木头牙签。在他拳曲得很漂亮的两撇胡子底下,嘴角咧着,露出了他那已为人熟悉的笑容,那文雅的、冷静的、愤世嫉俗的微笑。

“晚上好啊,工程师!可允许我来瞧一瞧您?要允许,那就需要光明不是——请原谅我不请自来!”他说,说时朝天花板上的顶灯一挥他那小手,“您正沉思默想——我压根儿不愿打扰您。处在您的地位,喜欢思考我完全可以理解,再说聊天嘛毕竟还有您的表哥。您瞧,我完全明白自己纯属多余。可尽管如此,咱们共同生活在一个这么狭小的空间,人与人也就难免相互同情,精神上的同情,心灵中的同情……不见您已经整整一个礼拜。望着底下斋堂中您空空的位子,我真的已开始想象您已经走了。少尉却纠正了我,往坏的方面,哦,如果这样讲不是不礼貌……干脆说吧,情况如何?您干些什么?感觉怎样?不会太垂头丧气吧?”

“原来是您,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这太好啦。哈哈,好个‘斋堂’!您这又说了个笑话。别客气,请坐这把椅子。您一点儿不打扰我。我刚在这里并且思考——思考一词太言过其实。我干脆懒得连灯都不愿意开。非常感谢,我自我感觉不错,也就是差不多正常吧。经过静卧我感冒基本好了,只不过呢我听大家讲,那仅仅是次要现象。体温反正仍旧是不正常,一会儿三十七度五,一会儿三十七度七,这些天还老是这个样子。”

“您定时测量了吗?”

“是的,一天六次,跟你们山上所有的人一样。哈哈,请原谅,对您称我们的餐厅为‘斋堂’,我还忍不住想笑。在修道院里才有这个叫法,可不是吗?咱们这儿确实也有点那种味道——我尽管还从来没去过修道院,但在想象中也差不多就这德性。‘清规戒律’我也已背得溜溜熟,并且严格遵行。”

“好个虔诚的修道士。可以讲您的试修期已告结束,已宣完了誓。我衷心祝贺。您确确实实已经在讲‘咱们的餐厅’。再说呢,您让我觉得不像一位年轻修士——希望这样讲不致伤及您男子汉的尊严,而更像一位小修女,一位委身于基督的天真女孩,她刚刚才削了发,一对大眼睛流露着献身的决心。过去我曾在这里那里见过这样的小羔羊,每一次见到……每一次见到总不由得心生恻隐。唉,是的是的,令表兄已经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在最后一刻,您到底还是接受了体检。”

“我发烧来着——我请问您,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患了这样的重感冒,就在平原上我也会看大夫不是。而在这儿,守着院里的两位专家,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是不是——这似乎也有些荒唐,如果……”

“当然喽,当然喽。那就是说还在他们叫您量以前,您自己已经开始测体温。还有呢也立刻向您提出了这个建议。体温表是米伦冬克护士长塞给您的吧?”

“塞给我的?是因为情况需要,我从她那里买了一支来着。”

“我懂了。公平交易,没得说的。还有呢,头儿判了您多少个月?……我的天,这我已经问过您一次了!您还记得吗?当时您初来乍到。当时您回答得那么干脆……”

“我自然记得,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在那以后我经历了许多新鲜事,可仍然记得当时说的话,就像那是在今天。当时您就如此幽默风趣,称贝伦斯宫廷顾问为地狱的判官……为拉达麦斯……不,请等等,是另一个称呼法……”

“拉达曼提斯?可能我顺便这么叫过他。我记不住所有偶尔从自己脑子里蹦出来的东西喽。”

“拉达曼提斯,不错!弥诺斯和拉达曼提斯!当时您也立刻给我们讲了卡尔杜齐……”

“请原谅,亲爱的朋友,让我们把他先放在一边。此刻从您嘴里说出这个名字来,叫人觉得不是滋味!”

“也好,”汉斯·卡斯托普笑了笑,“不过通过您,我可是学到了许多有关他的知识。是啊,当时我茫然无知,会对您说只来三个礼拜,别的什么都不知道。刚好克勒费特小姐用气胸嘘了一下招呼我,我因此确实有些失态。不过当时我也真的觉得发烧,因为山上的空气不只是有利于治病,也有利于发病,有些时候啊疾病是通过它才真正爆发出来;这个嘛归根到底也是必要的,如果打算治疗疾病的话。”

“一个动听的假说。贝伦斯宫廷顾问也给您讲过那个德国血统的俄国妇人吗,她去年——不,前年在这里住过五个月?没讲过?他真该给您讲讲。这位和蔼可亲的年轻女士,论出身为德国血统的俄国人,已婚,有小孩。她来自东方,患有淋巴结核和贫血,病情看来也颇严重。喏,她在这儿住了一个月,抱怨感觉不好。可得有耐心啊!第二个月过去了,她继续抱怨并没见好,相反却更加糟糕。于是向她解释,她身体情况到底如何,唯有大夫能下判断;她只能讲自己的感觉——而这没有多少意义。对她的肺部大夫是满意的。好,她沉默了,接受了治疗,于是体重一个个礼拜都在减轻。到了第四个月,她在体检时晕倒了。这没关系,贝伦斯解释说;他对她的肺部非常满意呀。可到了第五个月,她连路都不能走啦,便写信告诉她在东边的丈夫;于是贝伦斯收到了她丈夫的来信——信封上用遒劲的笔触写着‘亲收’和‘急件’字样,我亲眼看见的。是啊,贝伦斯说,说时耸了耸肩膀,看来情况很明显,她不适应这里的气候呗。德裔俄国妇人给气疯了。贝伦斯早该告诉她呀,她大叫,她一直感觉,她完完全全给毁了!……让我们希望,她回到自己东方的丈夫身边以后,重新恢复了体力。”

“真精彩!您讲得太好啦,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您用的每一个词儿都那么生动。还有那个在湖里洗澡的小姐的故事,说是院里因此发了她一支‘哑大姐’,也常常还令我忍俊不禁。是啊,无奇不有。真得活到老学到老才是。至于我本身的情况嘛,还完全没有数。宫廷顾问说什么在我身体里发现了一点小问题——我自己不知道一些早先的老病灶,在叩诊时我是听出来了的;现在据说在这儿又听出了一块新鲜的——哈,‘新鲜’,在这儿搭配着说出来怪特别。不过目前还仅仅是根据声音作的推断,要想确诊,还得等我下了床去透视和拍片以后。到那会儿,我们就会知道正确的结论了。”

“您认为?——可您知道吗,X光片呈现的斑点常常被诊断为空洞,其实呢却只是一些阴影;反之,真有毛病的地方有时倒显不出斑点来,圣母保佑,如此X光片!这里曾经来过一位发烧的钱币学家;正由于发烧,在X光片上就清楚地看见了空洞。大夫们甚至声称听见了空洞的声音!于是就当他是肺痨病人施治,一治便治死啦。尸体解剖表明,他的肺一点儿毛病没有,他的死是某种球菌引起的。”

“喏,您听着,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刚才您说到了尸体解剖!可我的情况还不至于此啊。”

“工程师,您真是个滑头。”

“可您是个彻头彻尾的吹毛求疵者和怀疑主义者,我不得不讲!甚至对精密的科学您都不相信。您的片子上是不是有斑点呢?”

“有,有一些斑点。”

“而您是否也真有点儿病呢?”

“是的,遗憾我还病得相当厉害。”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回答,并且垂下了脑袋。谈话停顿了一会儿,他清了清嗓子。汉斯·卡斯托普保持着舒适的半躺卧姿态,拿眼睛打量缄默不言的客人。他似乎觉得,他这么简单地提两个问题,就驳倒了塞特姆布里尼所有可能的怪论,甚至包括他关于共和国和美好文体的说道,使他终于哑口无言了。为把谈话继续下去,他不肯采取任何主动。

过了一阵,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又微笑着,重新提起兴致来。

“现在请告诉我,工程师,”他说,“对您的这个消息他们怎么看?”

“什么消息,您指?我推迟回去的消息吗?嗨,我家里的人,您知道,我家里的人仅仅是三位亲戚,一位舅公,两位舅舅即舅公的两个儿子;我和舅舅相处得更像是表兄弟。除此我再没有其他亲人,我是很小便父母双亡,成了孤儿。家里怎么看?家里了解的情况还不多,不比我多。一开始,我不得不躺下时给他们写了一封信,说我患了重感冒,不能旅行。到了昨天,看来要呆长一点啦,我又写了一封信,说贝伦斯宫廷顾问由感冒注意到了我肺部的情况,坚持要我延长疗养时间,直到查清我的健康状况为止。这个消息他们会很冷静地看待的。”

“那您的职位呢?您讲过您打算进入的实际工作的行业。”

“是的,当实习工程师。我已在造船厂暂时请了假。您可千万别以为人家因此会大失所望。再长时间没有见习工程师,他们照样能干下去。”

“很好!从这方面看,也就是说万事大吉,全线保持冷静喽。在你们全国,人们都头脑冷静,不是吗?然而也精力旺盛!”

“哦,当然,也精力旺盛,非常旺盛,”汉斯·卡斯托普说。他从远方审视着家乡的人情世态,发现他的对话者判断很准确,“头脑冷静而又精力旺盛,他们确实是如此。”

“喏,”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继续说,“您要呆得久一些,那就不可避免:我们将在这山上结识令舅大人——我指的是您的舅公。无疑他会上山来看您的。”

“根本不可能!”汉斯·卡斯托普大声回答,“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可能!用十匹马也拖不上来他!我舅公很容易中风,您知道,人胖得几乎没了脖子。不行,他需要适当的气压,到了山上健康会比您那位东边来的女士更糟,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

“真叫我失望。容易中风是吗?在此情况下头脑冷静和精力旺盛又有何用!——您的舅公大人该很富有?您也富有?您家乡的人都富有。”

对于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作家式的以偏概全,汉斯·卡斯托普微微一笑;随后便姿态舒适地凝视远方,心神已经回到故乡的环境氛围中。他回忆着,极力不带个人的成见,与故乡的距离鼓励他这样做,也使他能这样做。

“那里人是富有,对——或者也并不富有。如果是不富有——就更糟糕啦。我嘛?我不是百万富翁,不过经济倒有保障,可以不依靠别人,自己过得下去。就别谈我了吧。您要是说:那边的人肯定富有——那我同意您。因为假使人不富有,或者只是曾经富有过——那就惨啦。‘这家伙吗?他到底还有没有钱?’人家会问……话就是如此,嘴脸也完全如此;我常听见这样的问话,并且记住了,深深铭刻在了心里。尽管我早已习惯听这样的话,但我感觉还是有些特别——不然便不会铭记住了。或者您怎么看?不,我不相信,例如您作为一位人文主义者会喜欢我们那里的情况;甚至土生土长的我,我事后发现也常常感到不痛快,尽管我本人并没有吃过什么苦头。谁家里的餐桌上端不出最好、最贵的酒,别人就根本不登他家的门,他的闺女们也就嫁不出去。世风如此。我躺在这里从远方观察,心里就感觉不是滋味。您怎么说好呢——头脑冷静?以及精力旺盛?好,可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狠心,冷漠。狠心和冷漠又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残忍。那下边的空气就是残忍的,无情的。这么躺着从远处观察,心里不由得感到害怕哟。”

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专心听着,不断地点头。他一直如此,直到汉斯·卡斯托普的批判暂时告一段落,不再言语。随后他舒了一口气,说道:

“人生自然是残酷的,在您的故乡却有了一些特殊的表现形式,对它们我不想加以美化。反正一个样,对于残忍的指责,归根到底还是带了一些感情色彩。在彼时彼地您不会作出这样的批判,是害怕在自己眼里也显得可笑。您有权把它让给那些愤世嫉俗的人去干。您现在批判了,表明您已与过去有某种程度的疏远;这样的疏远我不乐意看着它越来越严重,因为谁习惯了进行批判,谁就很容易脱离生活,脱离他生来就注定过的生活方式。‘脱离生活’意味着什么,工程师,您知道吗?我却知道,并且每天在这儿都目睹它发生。最多只需半年,一个上山来疗养的年轻人——而上山来疗养的几乎全是年轻人,头脑里除去谈情说爱和量体温就不会再有任何别的想法。而至迟一年以后,他也再不能容忍任何别的想法,而会认为任何别的想法都是‘残忍’的,或者说得好听一点,都是错误的和无知的。您喜欢听故事——我乐于效劳,可以给您讲讲一个儿子兼丈夫的年轻人的故事。他在山上住了十一个月,我认识他。他比您大一点,我相信——甚至大得相当多。人家认为他好了,试着让他出了院,他回到了家里亲人的怀抱中;不是他的舅公和舅舅,而是母亲和妻子。从此他整天躺着,嘴里含着支温度表,其他任何事情都不知道。‘你们不懂,’他说,‘要在山上生活过,才知道必须这样。山下的人缺少基本常识。’事情的结局是他母亲作出决定:‘再给我滚回山上去,你已无可救药。’于是他又上了山,又回到了他的‘故乡’——您知道,人只要在这里生活过一次,就会称它为‘故乡’。他完全疏远了自己年轻的妻子,因为她缺少‘基本常识’便一脚踢开了她。他妻子看出来,他在‘故乡’会找到一个‘基本观念’一样、志同而又道合的女人,和她永远呆在一起。”

汉斯·卡斯托普像是只用一只耳朵在听,眼睛一直死盯着房间里灯光照得雪亮的墙壁,像是凝视着远方。对塞特姆布里尼的话他迟迟地才笑了一笑说:

“他称这儿为故乡?那可真带了点感情色彩,如您所说。是啊,您的故事多得数不清。我刚才还在想我们说的关于冷酷和残忍的话,这些天我已考虑过它许多次。您瞧,人必须相当的麻木不仁,才会生来便完全同意平原上人们的思维方式,同意那些类似‘这家伙到底还有没有钱?’的问题,以及与此相适应的嘴脸。我感觉这根本就从来不自然,尽管我连一个人文主义者也称不上——而事后,我更觉得那太离谱啦。我觉得它不自然,也许跟我不自觉的疾病倾向有关——我自己听见了那些老病灶,贝伦斯声称在我体内又查出了一个新的小问题。这是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但归根结底并不令我惊讶。我实在从来不觉得自己坚如磐石;加之我的双亲又死得那么早——我从小就完全是个孤儿,您知道……”

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头、肩、手一起协调动作,得体而快意地以形象表示他的诘问:“那又怎样?还有什么?”

“您是一位作家,”汉斯·卡斯托普说,“——一位文学家;您一定明白这个道理,知道在此情况下不能那么麻木不仁,称人们的残忍是完全自然的——您知道那是些普普通通的人,他们到处走来走去,在那里笑和挣钱,在那里大吃大喝……我不知道,我是否正确地……”

塞特姆布里尼鞠了一躬,解释道:

“您是想说,早早地、反复地接触死亡,造成了您某种根深蒂固的心境,就是对轻率的尘世生活的粗暴、严酷,我们说玩世不恭吧,特别厌恶和反感。”

“正是正是!”汉斯·卡斯托普兴高采烈地叫着,“完美无缺的表达啊,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与死亡接触——我知道嘛,您作为文学家……”

塞特姆布里尼朝他伸出一只手,脑袋歪在一边,眯起了眼睛——这是一个非常优美的姿态,含义是请对方打住,继续洗耳恭听。他那么坚持了几秒钟之久,即便汉斯·卡斯托普早已住嘴,有几分尴尬地等着他下面的演说。他终于又睁开他那双黑色的眼睛——摇风琴的艺人的眼睛,继续说:

“请允许,工程师,请允许我对您讲,并希望牢记在心,看待死亡唯一健康、高尚,再说也——我想明确地补充——也唯一虔诚的方式,就是把它理解并感觉为生的组成部分和附带现象乃至于生的神圣条件,而不是在精神上将它分开,使之对立,甚或相对地将它否定和贬低——这样的方式是健康、高尚、理性和虔诚的反面。古代人往往用生命和生殖的图像装饰他们的石棺——对于古希腊罗马的宗教而言,神圣事物与淫秽事物常常是一码子事。那时的人懂得尊重死亡。死亡是生命的摇篮,复活的母体,因此也就尊贵。与生分割开来,死便成了幽灵,成了鬼脸——甚至更坏的东西。因为作为独立的精神力量,死这种力量极端轻浮,它那邪恶的诱惑力无疑会造成人精神极为可怕的迷乱。”

说到这里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缄默不语了。他一直是泛泛而谈,结论却十分肯定。他是认真的;并非聊天似的随便说说,也不屑于给他的对手以接嘴和反驳的机会,而是在论述终了时压低调门儿,打上一个句号。他抿紧嘴坐着,两手交叉在怀中,穿着格子花呢裤的双腿一只叠在另一只上面,眼睛死死盯住那只在空中微微摇摆的脚。

汉斯·卡斯托普也闷声不响。他围着鸭绒毯坐在那里,脑袋冲着墙壁,指头在被子上敲打着鼓点。他感到自己受到了教训、指摘和责骂,在一声不吭中多有孩子似的桀骜不驯。谈话冷场得相当久。

终于,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又抬起头来,笑了笑道:

“您大概记得,工程师,我们已经进行过一次类似的讨论——也可以说同样的讨论?我们当时——我想是在一次散步途中——谈到了疾病和愚蠢,您声称把两者结合在一起实乃荒谬,而且是出于对疾病的高度尊重。我称这种尊重为阴郁的怪念头,他会玷污人类的思维;我很高兴,您似乎并不完全反感,愿意考虑我的不同看法。我们也谈到了青年中立态度和精神摇摆,谈到了他们的选择自由,以及他们对什么立场观点都想试上一试的倾向,还有就是不应该、也无必要把这种尝试看作已经是最后定型,将终身严格遵行。请您允许我——”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微笑着从椅子上向前弓着身子,双脚并排站在地上,两手握在膝盖之间,稍稍朝前探着脑袋,说道,“请您允许我在将来,”说时嗓音微微显出激动,“将来在您历练和实验的过程中稍稍施以援手,在一旦面临得出有害结论的危险时予以纠正。”

“当然可以,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汉斯·卡斯托普急忙改变拘谨、执拗的拒绝态度,不再用手指头叩击被子,仓皇而友善地转脸望着客人,“您这真是用心良苦,一片好意……我真的问自己,我是不是……也就是讲,我这样是否……”

“您是想是否也完全免费,”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模仿贝伦斯用拉丁文说,同时站起身来,“谁愿意让别人当作穷光蛋呢。”说完两人都笑了起来。这时外边的一扇门开了,接着里边的门也拧开了。是约阿希姆参加完晚间的娱乐节目回到了房间。跟汉斯·卡斯托普早些时候一样,他也一见意大利人脸就红了;这使他本已让阳光晒红的面孔显得更黑一些。

“噢,你有客人。我给耽搁了,对你却再好不过。他们硬逼着我玩儿了一盘桥牌——说桥牌是敷衍外人,”他摇着头说,“归根到底完全是另一码子事。我就赢了五个马克……”

“但愿别使你上瘾才好,”汉斯·卡斯托普说,“嗯,嗯。这段时间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帮我过得非常之美好……美好得无以言表。你们那称作桥牌的玩意儿怎么说呢,可是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使我这段时间过得充实而有意义……一个正正当当的人,必须千方百计离开这个地方——在你们中间竟有人已经开始玩所谓的桥牌。然而为了经常能聆听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的高论,在与他的交谈中获得帮助,我几乎已在希望无限期地发烧下去,以便在你们这里坐稳位置……临了儿人家还不得不给我一支‘哑大姐’,免得我再耍花招。”

“我再说一遍,工程师,您是个滑头。”意大利人说,说罢便以极其优雅的姿态告了辞。终于与表兄单独留下后,汉斯·卡斯托普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不愧是位教育家!”他说,“一位人文主义教育家,你必须承认。他总在给你教训,而且教训的方式随时变化,要么给你讲故事,要么对你发议论。和他一起总能找到话题——有一些是你自己永远想不到能谈,或者能够理解的。设若我是在下边平原上遇见他,这些问题我也可能仍然不理解。”他补充道。

约阿希姆在他房里呆了一会儿,牺牲了两三刻钟的晚间静卧。有一会儿,他俩在汉斯·卡斯托普的食几上下象棋——约阿希姆从山下带了一副棋上山来。随后他嘴里含着体温表,带着自己的全部行头上阳台静卧去了;汉斯·卡斯托普呢,也量了最后一次体温。这时候,从底下夜色迷蒙的山谷里,远远近近地飘来了轻柔徐缓的音乐。十点整,静卧结束,听见了约阿希姆的响动,也听得见“差劲儿的俄国人席”弄出的响声……汉斯·卡斯托普取了一个侧卧的姿势,期待着进入梦乡。

夜晚是一天里比较麻烦的一半,汉斯·卡斯托普经常醒来,不少时间是一连几个小时地醒着躺在那里,也不知是体温不完全正常,因此特别兴奋呢,还是睡眠的欲望和能力,全让水平的生活方式给消耗掉了。代之而来的是似睡非睡的迷蒙状态,伴以如此千奇百怪、如此鲜活真切的梦境,以致他醒了躺在床上仍能流连其中。如果说各式各样的分割和穿插,使白昼变得短促好过了的话,夜里时间前进的步伐就单调而含糊,而且总是朝着一个方向。早晨终于临近啦,瞅着房里渐渐发灰变白,家具什物慢慢褪去纱幔,显露出来,室外的天空也由晓雾迷茫而变得晨光朗照,倒是很好的消遣。这么瞅着想着,突然之间那位按摩师已乒乒乓乓地打起门来,宣告已经开始新的一天的日程。

汉斯·卡斯托普来疗养没带日历,所以并不总是弄得清楚日子。时不时地他得向表兄打听,这位对此也并非随时都有把握。好在还有那些个星期日,特别是那些隔周也即每十四天开一次音乐会的星期日,能够成为汉斯·卡斯托普的依靠;现在差不多可以肯定,九月已经过去相当长时间,差不多到了月中啦。他开始静卧的时候,外边的山谷中还晦暗而寒冷,可如今阴冷的天气已让位给一连串数不清的明媚夏日;这样,每天早上约阿希姆穿着白色长裤出现在表弟房中,都忍不住要真诚地表示他青春的心灵和肌体感到的遗憾,遗憾汉斯·卡斯托普白白地错过了这大好的季节。有一次,他甚至嗓音低沉地说了一声“可耻”,竟让他这样子失去了机会——可随后又为安慰表弟而补充道,就算他能够自由活动吧,也干不了比眼下多多少的事情,因为根据经验,此地是严禁大活动量的。再说呢,躺到外边宽敞的阳台上,也可分享夏日的温暖、明媚来着。

然而,在汉斯·卡斯托普遵命离群独处行将结束之时,天气又变了。入夜都多雾而又寒冷,山谷整个笼罩在湿乎乎的风雪里,室内则充满暖气干燥的气息。白天依然如此,汉斯·卡斯托普禁不住在大夫们早上查房时提醒贝伦斯顾问,到今天他已躺满三个礼拜,请允许他下床吧。

“真见鬼,您已经到时候啦?”贝伦斯说,“让我瞧瞧;真的哩,到了。上帝啊,人怎么会不老呢?这期间您的情况变化不大吧。什么,昨天是正常的?是吗,在六点钟下午测体温之前。喏,卡斯托普,那我也不想说什么,同意打发您返回人类社会就是了。下床去走走呗,伙计!当然是在许可的范围和强度里。过几天给您做透视。请预先记住!”说毕用自己肥硕的大拇指按了按汉斯·卡斯托普的肩头,然后就朝外边的克洛可夫斯基博士走去,一双充血的、泪汪汪的蓝眼睛紧紧盯着他那苍白的助手……汉斯·卡斯托普离开了“单马栏”。

身裹竖起高领的大衣,脚穿橡胶雨鞋,他第一次陪着表哥走了个来回,一直去到了水槽边的长凳旁;途中,他忍不住提问道,如果他不主动指出已经到期,宫廷顾问大概还会让他躺多久。约阿希姆呢,目光迷茫,张着嘴,像是无望地想叹一声“唉”,冲着空中做了一个“天晓得喽”的手势。

“我的天,我看见啦!”

一个星期过去了,汉斯·卡斯托普终于被封·米伦冬克护士长叫到了透视室里。她可不好催啊。“山庄”疗养院里大家都忙,显然喽,大夫和员工都有干不完的活儿。最近几天又到了新的疗养客:两位鬈发浓密的俄国大学生,穿着扣得严严实实的黑上装,一点儿不漏出内衣白花花的痕迹;一对荷兰夫妇,座位安排在了塞特姆布里尼那一席;一个墨西哥驼背儿,频频地以呼吸急促的哮喘让同桌的人饱受惊吓。他用铁爪一般的长手抓住他的邻座,不管是男是女,抓的牢得就像两把铁扳钳,吓得人家拼命挣扎、呼救。简单讲,餐厅差不多已经满座,尽管冬天的疗养旺季要到十月才开始。汉斯·卡斯托普呢,他的难处在于病的等级几乎不可能使他有要求得到重视的权利。例如施托尔太太尽管又蠢又没教养,病却无疑比他重得多,更别提布鲁门科尔博士啦。要想对待汉斯·卡斯托普没有一些个保留,那就得完全缺少等级观念和处事的分寸——而这样的观念和分寸,又正是院里特有的精神财富。轻病号不算一回事,他时常从交谈中听出来。人们不屑地谈到他们,按照此间奉行的尺度,他们受到藐视,藐视他们的不只是病重些和病很重的人,而且还有自己的病同样“轻微”的人:后者甘愿服从山上的尺度并明确地表现出自我藐视,以此维持他们视为更有价值的自尊。人啊生性如此。“嗨,这家伙!”他们相互在背后说,“这家伙一点儿病没有,根本没资格呆在这里。连个空洞都没得……”这就是精神啊;这种精神,它就是某种具有意义的贵族气派,汉斯·卡斯托普呢生来尊重一切形式的法规和秩序,所以也欢迎这种精神。常言道,入乡随俗。外来者如果取消本地居民的风尚习俗和价值观,那就表现出缺少教养,何况为人敬重的品德既可这样也可那样。即使对于约阿希姆本人,汉斯·卡斯托普也怀着某种尊敬和爱惜之情——并非因为这位资格比较老,是他在这个陌生世界里的向导和依靠——倒恰恰因为他无疑是个“病更重的人”。既然总的形势如此,便不难理解人们干吗喜欢在自己病情许可的范围内尽量夸大事实,以提高自己的身份,好挤进“贵族”的行列。汉斯·卡斯托普也一样,席间有谁问到他的病况,他便来个添枝加叶,而且禁不住沾沾自喜,如果别人用食指指点着警告他,把他当作一个重病在身的人。不过他尽管添油加醋,说实在的仍旧身份微贱,忍耐和收敛显然最适合他的行为举止准则。

他又恢复了前三周在约阿希姆身边已经过惯了的生活方式;它不紧不慢,井井有条,从第一天开始就顺溜得像穿在绳子上往下滑一样,似乎从来未曾中断。事实上那中断也形同乌有,这他第一次在进餐时重新露面就清楚地感到了。虽说约阿希姆挺看重这类事件的里程碑意义,细心地让人在这位归来者的座位前装饰了几朵鲜花,但是桌友们的欢迎并不怎么隆重热烈,与以前不是三周而是三个钟头的别后重逢没多少区别。原因不在他们把这个单纯而殷勤的小年轻不当回事,也并非这些人过分关心自己,关心自己有趣的身体,而由于根本不曾意识到这段间隔时间。而在这一点上,汉斯·卡斯托普也毫无困难地追赶上了他们;要知道,他一如往常地坐在自己桌子挡头的位子上,在女教师和罗宾逊小姐之间,仿佛昨天还最后一次在这里坐过。

连本桌的人对他结束隔离都不怎么在意——还指望同一餐厅的病友有什么表现?可以讲真真正正是谁都漠不关心——唯一的例外只有塞特姆布里尼,他吃晚饭时踅了过来,以快活而友善的口吻与他打招呼。当然,除此而外,汉斯·卡斯托普自然还有一点想头,至于是否有道理暂且不讲。那就是他自以为克拉芙迪娅·舒舍夫人也注意到了他的归来——她跟往常一样姗姗来迟,进来后一摔玻璃门,眯缝着的目光就落在了他身上,他呢,也把目光迎了上去;随后刚一落座又扭过头来,再一次越过肩头冲着他微笑:笑得跟三周前他即将去体检时一个样子。她这一举动是如此公开坦然、毫无顾忌——既不顾忌汉斯·卡斯托普本人,也不在乎整座餐厅的其他疗养客——令他不知道是应该感到惊喜呢,还是将其当作轻蔑的表示而动肝火。无论如何,在那目光注视下他的心一下子收紧了;这在那位女病友和他之间传递的目光,以一种照他看来是非同寻常和令人陶醉的方式,否定了他俩貌似陌生的做作矜持,揭穿了它虚伪的性质——当那玻璃门咣当一响,他的心便不无痛楚地收紧了,要知道他早已呼吸急促地期待着这一瞬的到来啊。

需要再交代一下:汉斯·卡斯托普内心对这位女病友的牵挂,他的感官和单纯的心胸对这个中等身材、步履轻飘、眼睛像吉尔吉斯人的女性的同情关注,一句话,他对她的迷恋——这个词可谓恰如其分,尽管它是“下边”平原上用的词;它可以唤起你的想象,一如那首小曲《多奇妙啊,你让我动心》也适合用在此地——在他独自静卧期间,已大大地增强了。清晨,他早早醒来,凝视着雾幔渐渐褪去的房间,或者傍晚,凝视着暮霭渐渐浓重的空际——还有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突然出现在他大放光明的房中那一刻,她的倩影都浮现在眼前,清清楚楚地浮现在眼前;这就是为什么,一看见那位人文主义者他脸就红了。在一天中切得零碎了的个别时段,他便会想起她的嘴唇,她的颧骨,她的眼睛——这眼睛的颜色、形状和位置都已深深铭刻在他心中,还有她松软的脊背,她脑袋的姿态,她裸露在上衣背后开口处的颈椎骨,以及她在薄纱底下隐约可见的臂膀。这啊,就是汉斯·卡斯托普能够轻轻松松打发掉时光的秘诀,如果我们对它秘而不宣,那仅仅因为在想着这些形象时他尽管幸福得要命,但幸福里却混杂着心灵的不安,而我们呢对此深感同情。是的,混杂其间的还有恐惧、震惊、悬望,以及总是游移于不确定、无边际和历险状态的内心空虚,还有无名的忧虑和喜悦,有时竟一齐突然压迫着年轻人的心——本来意义的和肉体的心——使他下意识地一只手扪着胸口这一器官所在部位,另一只手则举到额头——像搭凉棚似的遮在眼睛上方,声音低低地说:

“我的主啊!”

须知在额头后面藏着思想抑或似是而非的幻想,是它们赋予了那些倩影和形象过分甜美的性质;是它们咀嚼着舒舍夫人的慵懒随便,不拘小节,咀嚼着她的病态,以及由于病态而显肥胖丰腴的身体,和通过疾病显现出来的气质;这样的疾病,根据大夫的说法,他汉斯·卡斯托普眼下已经染上啦。在这额头后面,他理解了舒舍夫人随心所欲地冒险的自由;她只是转过头来嫣然一笑,就消除了他俩之间存在的互不相识状态,好似他们根本不是社会生物,连腔也不必搭就已经彼此……正是这点叫汉斯·卡斯托普吓了一跳:吓的性质与当时他在体检室内猛一抬头,从约阿希姆的上肢突然看见了他的眼睛时一样——不同只是当时的惊吓乃基于同情与担忧,眼下在暗中作祟的却是性质全然不同的东西。

喏,话说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山庄”的生活,一种实惠多多、条理分明的生活,又迈开了它均匀的步子——汉斯·卡斯托普一边期待着透视拍片,一边与好心的约阿希姆分享生活,和他一样严格地一个小时一个小时过下去;对于年轻的卡斯托普来讲,有这样的人相邻做伴大概很是不错。要知道,尽管只是病友关系,其中却饱含军人的真诚:这种真诚无须明言,自然就会促使他俩努力圆满完成疗养任务,视之为履行自己在平原上的义务的替代手段,为无形中加之于自己的职责——汉斯·卡斯托普够聪明了,对这个情况心知肚明。只不过呢,他也感觉到了自己那颗平民的心受到了它的节制和约束。——甚至也可能归之于这种相邻为伴关系,归之于约阿希姆的监督和示范作用,他确实放弃了一些过激和盲目的举动。因为他看得清清楚楚,勇敢的约阿希姆日复一日地抗拒着一种散发着橘子香味的氛围的侵袭;在这香氛之中,有一双圆圆的褐色明眸,两片小小、红红的嘴唇,阵阵无缘无故的嬉笑,一对丰满健美的乳峰;这一切一切和这氛围的影响侵袭,都令理性而自尊的约阿希姆惧怕和逃避;那份英勇悲壮不只感动汉斯·卡斯托普,也使他本身规矩和检点了不少,制止了他去向那位眼睛细长的女士比如“借一支铅笔”什么什么的——根据经验,要没有他那邻居兼伙伴的纪律约束,他很可能就这么干啦。

约阿希姆从来不谈爱笑的玛露霞,这也就等于禁止了汉斯·卡斯托普跟他提起克拉芙迪娅·舒舍。为了弥补自己的损失,他偷偷与坐在右手边的女教师交换情报,趁机拿她对那位女病友的溺爱挑逗这老姑娘,搞得她面红耳赤,自己呢却正经八百,俨然他那带着西班牙硬领圈的祖父的样子。他还逼着她讲克拉芙迪娅·舒舍的个人情况,讲她的来历、她的丈夫、她病的性质,总之,告诉他一切新鲜的、值得知道的东西。她有没有孩子呢,他想了解。——哦不,她哪里有。像她似的女人拿孩子来干什么?很可能是严格禁止她生孩子——而另一方面:真要有,那些孩子又会怎么样?汉斯·卡斯托普不得不随声附和。即使打算生吧也太晚喽,他极为实事求是地揣度。有时候,从侧面看,克拉芙迪娅·舒舍的面部让他觉得有些瘦削。难道她已年过三十了吗?——恩格哈特小姐激烈反驳。克拉芙迪娅有三十岁?她充其量二十八。至于讲到她的侧面,汉斯·卡斯托普也完全是胡说八道。克拉芙迪娅侧着脸的小模样儿也柔和甜美,耐人寻味,没有任何健壮娘儿们的肥脸可比。而为了惩罚年轻人,恩格哈特小姐一口气不歇地接着讲:据她了解,克拉芙迪娅·舒舍夫人经常接待男士的来访,一位常客就是她住在达沃斯坪的俄国老乡;她总是下午在自己房里进行接待。

真个一枪射中要害。汉斯·卡斯托普脸都急歪了,尽管他想方设法控制,尽管他极力用“不至于吧”、“可瞧瞧”之类的废话进行搪塞。一开始他想对这样一位老乡的存在表现满不在乎,可是却办不到,便只好哆嗦着嘴唇把话题一次次引回到此人身上。年纪不太大吧?——年轻而又体面哩,根据她得到的所有情报,恩格哈特小姐回答;须知,仅仅依照自己个人的观感,她还不能下判断。——有病吗?——充其量有一点!——但愿呢,汉斯·卡斯托普挖苦道,他身上的衬衫比“差劲儿的俄国人席”那帮家伙干净点——恩格哈特小姐表示自己没有异议,以便继续惩罚年轻人。他呢只好承认,事情确实值得关注,接着就慎重认真地托付她,一定要搞清楚这个常来常往的老乡是怎么回事。几天以后,恩格哈特小姐没能给他带来进一步的消息,却打听到了一点全新的情况。

她了解到,克拉芙迪娅·舒舍正在让人画她,画她的肖像来着——并且问汉斯·卡斯托普,他是不是也知道呢。就算不知道,也可以深信不疑,她的情报来源可靠之极。就在这院里边,一段时间以来她便坐着给某人当画肖像的模特——具体给谁呢?给宫廷顾问!贝伦斯宫廷顾问!为办这件事,她几乎每天都去他的私人住宅。

这个消息比前一个更令汉斯·卡斯托普激动。接下来他说了一连串的蹩脚笑话。说什么:喏,肯定肯定,谁不知道宫廷顾问有那么两刷子呢!——女教师想怎么着,谁都有这个自由,她管得着吗?至于在一个鳏夫家里嘛,至少要有米伦冬克护士长在场就好啦。——她多半没有时间。——“贝伦斯据说比护士长时间还更少。”汉斯·卡斯托普毫不让步。话说到这份儿上似乎事情已可了结,然而汉斯·卡斯托普远远不肯罢休,继续在那里刨根问底,非弄清真相不可:那画尺寸多大;只是头像,或是大半身像;还有都是在什么时候画的;——对这进一步的情况,恩格哈特小姐真的也无可奉告,只能安慰年轻人说,她愿意去进一步打探。

听到这个消息以后,一量体温,汉斯·卡斯托普又到了三十七度七。比起克拉芙迪娅·舒舍之接待访客来,她的频频造访鳏夫私宅更令他痛苦和不安。甚至也不管内容如何,克拉芙迪娅的私生活本身就已开始造成他的不安和痛苦;现在耳朵里又灌进这些意味暧昧的传言,他就更加心潮难平,苦不堪言啦!尽管那位时常来访的俄国老乡与她的关系,看来大致可能是理性的,纯洁的;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汉斯·卡斯托普已逐渐倾向视这理性与纯洁为胡扯淡——同样,他也禁不住要生疑心,或者设法说服自己,使自己相信画油画肖像乃是一件正常的事情,而非在一位夸夸其谈的鳏夫跟一个眼睛细长、步履轻飘的少妇之间,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宫廷顾问在挑选绘画模特时表现出来的审美趣味,跟他汉斯·卡斯托普自己的口味太一致了,他没法相信它的纯洁无邪,特别是当他想起贝伦斯那发青的脸颊,想起他那对布满血丝的金鱼眼。

最近几天,汉斯·卡斯托普独立地、偶然地发现一个新情况,虽然又再一次证实他口味不俗,却对他的心情产生了不同的影响。说的是在萨洛蒙太太和那个戴眼镜的饕餮学生那一桌,紧靠着侧面的玻璃门坐着一个病友,三十岁光景,头发稀疏,满口烂牙,说起话来吞吞吐吐。汉斯·卡斯托普听说是从曼海姆[2]来的——也就是在晚上的娱乐时间偶尔弹弹钢琴,而且十有八九都在弹《仲夏夜之梦》里的《婚礼进行曲》的那位。据说这位老兄非常虔诚,而在山上的人们当中,可以理解,他这样的情况很不少,有谁告诉过汉斯·卡斯托普。还讲他每个礼拜天都去下面“坪”上赶弥撒,在静卧时读的都是经书,书封上总装饰着圣杯和棕榈叶的那种。有一天,汉斯·卡斯托普突然发现,这家伙的目光不知怎的竟和他自己的目光射向了同一个地方,也系挂在了克拉芙迪娅·舒舍夫人那柔软婀娜的身体上,而且神情是那样的急切、卑怯,可怜巴巴的就像一只小狗。自打汉斯·卡斯托普发现了这情况,就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想去证实。每晚他都看见这人站在娱乐室的疗养客中间,神不守舍地盯住那位尽管毛病很多却挺可爱的女人;她呢坐在对面小客厅中长沙发上,和鬈发蓬松的塔马拉小姐——一位富有幽默感的姑娘,还有布鲁门科尔博士以及同桌那个弓背溜肩的男士闲聊;只见曼海姆人时不时地转过身去,东站站西走走,最后又慢慢地扭回头来,斜着一双苹果似的大眼睛,惨兮兮地低垂着兔子似的上嘴唇,在那里偷觑着小客厅里的人。每当餐厅的玻璃门哐啷一声响过,舒舍夫人溜到了她的座位上,汉斯·卡斯托普便看见他脸红筋胀,眼睑低垂,可紧接着却抬起眼来,贪婪地窥视。卡斯托普还多次发现,这可怜虫吃完了饭站在餐厅出口和“好样儿的俄国人席”之间的过道上,为的是等舒舍夫人从他身边经过,尽管人家对他视而不见,他却几乎用眼把近在身旁的尤物吞下去,目光里含着无尽悲伤。

这个发现,说来给年轻的汉斯·卡斯托普震撼也很不小,尽管曼海姆人可怜而贪婪的盯视,并不像克拉芙迪娅与贝伦斯顾问私下来往那样叫他不安;因为这一位的年龄、身份、地位等等都比他优越得多。克拉芙迪娅压根儿不关心有没有这个曼海姆人——如果有这个问题,以汉斯·卡斯托普的精细聪明不会不察觉;也就是讲,在这一次他心灵感受到的并非嫉妒的酸楚刺痛。可是他心里仍五味俱全,刚刚体验的则是激情和陶醉,当其在外界也发现了自身存在的时候;那真是一种古怪之极的情感杂烩啊,既有恶心反感,又有同病相怜。为了继续往下讲,我们不可能刨根问底,条分缕析。反正,对于汉斯·卡斯托普来说,一股脑儿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即使只发现了一个曼海姆人的情况吧,也够这可怜的小伙子好好咀嚼一阵的。

就这样,汉斯·卡斯托普等着透视拍片的八天过去了。日子倏忽即逝,他完全不曾察觉;可是有一天早上,在第一次进餐的时候,他就接到米伦冬克护士长的指令——这女人脸上又长了一颗疣子,不可能是原来那颗,显然属于良性,但对她的尊容起了不小的破坏作用——要他下午前去透视室,他才感到期限确实到了。大夫要他和表兄一块儿去,在喝茶前半小时;因为趁此机会也要为约阿希姆重新拍张片子——前边那张必定给认定已经过时喽。

如此一来,今天中午的主要静卧就缩短了三十分钟,钟一敲三点半哥儿俩就已走下石台阶,“下到”了名不副实的地下层,一块儿坐在那将透视室与诊疗室隔开的小候诊室里。约阿希姆心气平和,觉得眼前不会有什么新情况;汉斯·卡斯托普满怀期待,微微发烧,因为从来还没人窥视过他身体的内部。也不只他们两人:他们一跨进候诊室,就发现已有些人坐在里边等着,膝头上摊开一本本扯破了的画报杂志。早来的病友中有个体格魁梧的瑞典青年,在餐厅里跟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同桌,人说他四月份来的时候病重得人家都差点不想收了,谁知一下子体重增加八十磅,眼看就要痊愈出院喽。还有“差劲儿的俄国人席”的一个女的,一位母亲,本身就可怜兮兮的样子,带着个更加可怜兮兮的小儿子名叫萨沙,鼻子长长的丑东西一个。就是说这几位比哥儿俩等得更久,显然是排在他们前面;看来旁边的透视室里出现了延误,多半要坐冷板凳啦。

透视室内很是忙碌,可以听见宫廷顾问下达指示的声音。时间到了三点半或者多一点,透视室的门终于开了——一个在这下面工作的助理技师拉开了它,一开始被放进去的幸运儿只是那位瑞典壮汉;前一位接受透视的病号,显然已经从另一扇门给请出去了。现在检查进行得更加迅速。十分钟后,就听见那位完全康复了的斯堪的纳维亚人,那块达沃斯和“山庄”疗养院的活动广告,迈着雄健的步伐穿过走廊走远了;于是轮到了那位带着儿子萨沙的俄国母亲。就像方才瑞典人进去时一样,汉斯·卡斯托普又窥见透视室中光线晦冥,也就是说处于一种人为的半明不暗状态,情形与在另一边的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的心理分析室完全一样。窗户全挂着帘子,遮挡住了阳光;亮着的只是几盏电灯。正当汉斯·卡斯托普目送着被放进去的萨沙和他母亲——谁知就在这时,通走廊的门开了,下一个奉命透视的病号跨进了候诊室,由于存在延误而显得早了点,可来者偏偏是克拉芙迪娅·舒舍夫人。

突然出现在小屋中的正是克拉芙迪娅·舒舍;汉斯·卡斯托普一认出她就睁大了眼睛,同时清楚地感觉到血液正从脸颊上消退,下巴又变得松弛无力,嘴不由得便张开来了。适才房里克拉芙迪娅根本连影子都没有,却不经意似的突然就闯进来啦,一下子就跟表兄弟俩同处于一个小小的空间中。约阿希姆迅速抬眼望了望汉斯·卡斯托普,接着很快又垂下眼睑,还将本已放下的画报再从桌子上抓起来,用它遮挡住面孔。汉斯·卡斯托普缺少如法炮制的决断能力,脸白过之后又变得绯红,心脏怦怦怦地跳动。

舒舍夫人在一把圆形的小靠椅里落了座;椅子挨着通透视室的门,两只扶手残损严重,活像退化了的动物肢体。只见她身躯后仰,稍稍地跷着二郎腿,两眼凝视前方,还是那双普希毕斯拉夫的眼睛,只不过意识到有人在端详自己,目光就神经质地偏转了一点儿,有些个斜睨的味道。她身穿白色高领绒线衫和蓝色裙子,怀里摊着一本看样子是图书馆借来的书,用鞋后跟在地板上轻轻敲击出啵啵啵的响声。

如此坚持大约一分半钟,她就改变了姿态。她环顾室内,站起身来,一副仿佛不知如何是好和无所适从的样子——同时开始说话。她是在问什么,提问的对象为约阿希姆,尽管这位装出在专心看画报,而汉斯·卡斯托普却坐在那儿无所事事。她嚅动着嘴,声音从喉管里发出来:这嗓音并不低沉而略显尖厉、沙哑,听上去颇为悦耳,汉斯·卡斯托普他了解——老早以前就了解,有一次甚至近在眼前听到过:曾几何时,就是这个声音对他本人说过:“很乐意,只是下了课你一定得还给我。”只不过当时说得要流利一些,肯定一些;眼下话却有点拖沓、破碎,说话的人不拥有天然的权利,有也只是临时借来的,汉斯·卡斯托普已经多次怀着某种优越感听她这么说话,尽管包围着这优越感的是倾倒陶醉。只见克拉芙迪娅·舒舍一只手插在绒线上衣的口袋里,一只手托着后脑勺的发结,问:

“对不起,您预约的是几点钟?”

约阿希姆迅速地瞅了表弟一眼,尽管坐着仍一并脚跟,回答:

“三点半。”

克拉芙迪娅又开了腔:

“我约的是三点三刻。怎么搞的?马上就四点了。刚才还有两个病人,不是吗?”

“是的,有两位,”约阿希姆回答,“他们排在我们前边。工作出现了拖延。整个进度看来给推迟了半小时。”

“真讨厌!”她说,手神经质地抚摩着头发。

“可不,”约阿希姆应道,“我们也等了快半个钟头啦。”

他俩就这么一问一答,听得汉斯·卡斯托普仿佛在做梦似的。约阿希姆跟克拉芙迪娅·舒舍之间对话,几乎就等于他自己与她在你一言我一语——尽管这自然又有那么一点点显著的不同。约阿希姆的那个“可不”令汉斯·卡斯托普不快,在当时的情境中让他觉得放肆无礼,至少是轻浮了点儿。然而归根到底他约阿希姆可以跟她如此说话——他可以跟她说话这件事本身,也许再加上那放肆的“可不”,都在汉斯·卡斯托普面前表现了他的优越——差不多就像他在被问到准备呆多久时回答“三个礼拜”,他汉斯·卡斯托普也同样在约阿希姆和塞特姆布里尼面前显出过自己的优越。尽管约阿希姆用画报遮住了脸,克拉芙迪娅还是与他搭腔——肯定因为他是个老病号,他的模样人家更熟悉;不过可能还另有原因:在眼前的情境中,他俩之间一般应有如仪的交际,顺理成章的对答,是压根儿不存在什么狂野、深沉、可怕和隐秘性质的。要是和他们一起在这里候诊的换成另一个人,换成一位褐色眸子、手上戴着红宝石钻戒、身上散发出橘子香味的某某,那轮到说那一声“可不”的可就是他汉斯·卡斯托普啦——说得既坦然又无拘无束,一如他面对着她总是坦然和毫无拘束。“可不是嘛,真很讨厌,可爱的小姐!”他没准儿会讲,没准儿还呼的一下从胸前的口袋里扯出手巾,用它来擤鼻涕呢。“请您耐心点。咱们处境就这样啊。”约阿希姆呢,会惊讶他的轻浮——不过多半不会真正希望与表弟交换角色。不,事情明摆着的,他汉斯·卡斯托普才不嫉妒约阿希姆呢,尽管眼下可以与克拉芙迪娅·舒舍交谈的是他。她跟表哥搭腔的事实他已经认啦;她这么做是顾及眼前的处境,同时也表现出来,她清楚意识到了这样的处境……汉斯·卡斯托普的心狂跳不止。

约阿希姆对舒舍夫人的态度随便自然,由此汉斯·卡斯托普甚至感觉出了表兄暗中对这位女病友所怀的些许敌意。这尽管让他极为震惊,却仍旧忍俊不禁——克拉芙迪娅试图在房里转一转,然而没有地方,只好也从桌上拿起一本画报,回去坐在那把扶手残损的小圈椅里。汉斯·卡斯托普坐在一旁盯着她,按照祖父的榜样挺直了脖子,学的像是很像,但却有点儿可笑。舒舍夫人又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以致膝头,不,整条腿修长的曲线都从蓝色呢料裙子下边凸显了出来。她不过中等身材,也是汉斯·卡斯托普心目中女性最理想和适当的身材,然而腿却长长的,髋部也不太宽。她没有仰靠在那里,而是前倾着身子,下臂交叉着撑在上面一条腿的大腿上,曲着背垂着肩,因此颈椎突露,不,甚至背脊骨也差不多从紧身的绒线衫底下显现了出来;她的乳房不像玛露霞似的丰满和高耸,而是小小的,从两边向中间收紧了,如同一个处女。突然之间汉斯·卡斯托普想起来,她也是在这儿等着透视哩。宫廷顾问替她画像,用油和颜料把她的外形再现在麻布上。现在呢他将在半明不暗的光线中窥视她,她呢则将自己身体的内部裸露在他面前。想到这儿,他表情庄重而阴沉地扭开了脑袋;在当前的情况下,他似乎觉得选择这样一个带保留并合乎道德的表情,即使面对自己也是适宜的。

在小小候诊室里三人共处的时间不长。里边大夫看来没跟萨沙和他母亲多啰唆,而是铆足了劲儿,要把延误的时间追上。门又由穿白大褂的助理技师拉开了,约阿希姆一边站起来,一边把画报扔回到桌上;卡斯托普跟着朝门口走去,内心却不无犹豫踌躇。他脑子里倏然闪过一串颇有骑士风度的考虑:是不是应礼貌地跟人家招呼一声?是不是该把轮位让给她呢?如果要这样做,也许甚至使用法语,于是急忙搜寻肚子里的法语单词和句型。可是他不清楚,此地是否时兴这样的礼貌,遵守既定排序的意义是否超乎于骑士风度之上。约阿希姆想必是清楚的;既然如此,他却毫无让在场这位女士占先的样子,尽管汉斯·卡斯托普急切地给他递眼色他仍不为所动,这一位也就只好跟上表兄,穿过候诊室的门进了透视室。在他经过舒舍夫人跟前的时候,她连腰都没直起来,只是眼睛匆匆向上瞥了一瞥。

刚刚过去的经历,那最后十分钟的历险,令汉斯·卡斯托普心神恍惚,他的内心状态不是一跨过门槛进入透视室,就调整得过来的啦。在室内人造的昏暗中,他什么也看不见,或者说眼前一片模糊。只听见身后舒舍夫人以沙哑却悦耳的声音讲:“怎么搞的……刚才还放了人进去……真讨厌……”这嗓音令他背脊发凉,给他以甜蜜的刺激。他看见她凸显在蓝色呢子裙下的膝头,看见她从发结中松脱出来的金色而略偏淡红的鬈发,看见她鬈发底下弯曲的脖颈,以及与之相连的突露脊椎,想到所有这些,汉斯·卡斯托普禁不住又一次不寒而栗。贝伦斯宫廷顾问背冲着走进来的哥儿俩,站在一个柜子或者一面壁架前边,朝天花板上微弱的灯光举起手臂,在那儿仔细观看手里拿着的一张黑乎乎的胶片。他俩经过他身边往里走,助理技师赶了上来,忙着为他们做检查和透视的准备。室内气味异常特别。空气中充斥着残留的臭氧味道。在两扇挂着黑帘子的窗户之间,一道隔板将房间分成了大小不等的两半。可以辨认出物理实验仪器、各种玻璃器皿、一面面开关板、耸立着的测试仪,可还有一架装着滑动底座的照相机似的大箱子,以及成排地嵌在墙上看底片的玻璃板框——真叫人摸不清是在一位照相师的工作室即暗房中呢,或是在一位发明家的实验室,或是在一个巫师的丹房里。

约阿希姆二话没说,便开始脱掉身上的衣服。那个助理,一位身材矮胖、面颊红润、身着白大褂的本地青年,要求汉斯·卡斯托普也做同样的事。透视快着哩,马上就会轮到他……汉斯·卡斯托普正在脱马甲,贝伦斯已从刚才站的小间过大间来了。

“哈罗!”他道,“这可不是咱们的狄俄斯库里吗!卡斯托耳和波吕丢刻斯[3]……拜托拜托,别唉声叹气啦!请等一等,马上就给二位透视。我相信,卡斯托普,您害怕我们看您的内部?放心好了,完全无伤大雅。这儿,您不是参观过我的私人画廊了吗?”说时已抓住汉斯·卡斯托普的胳臂,把他拽到了那一排黑色玻璃板前边,在后面啪的一下揿亮了电灯。玻璃板亮起来,显现出它们的图像。汉斯·卡斯托普看见了各种肢体:手、脚、膝盖、大腿和小腿,以及胳臂和骨盆。不过只是人身体各个部分图解式的轮廓,缺少清晰和丰满,仿佛为雾霭和白色的光影围绕,清楚显现出来的仅为一具尸骨而已。

“挺有意思。”汉斯·卡斯托普说。

“绝对有意思!”贝伦斯应道,“是有益于青年人的直观形象教育。这光电解剖图,您懂吗,乃新时代的一个胜利。这是只女人的胳臂,显得秀气可爱。在幽会时她们曾用以拥抱情人喽,您明白。”说时他笑开了,笑得胡髭修得短短的上嘴唇翘向了一边。图形消失了。汉斯·卡斯托普转到旁边,来到约阿希姆做拍片准备的地方。

那是在宫廷顾问曾经挨着站过的壁板另一面。约阿希姆坐在一张像是理发室的椅子上,胸部紧贴着一块板子,双臂还把板子抱住;助理技师则扳着他的身体,帮他调整姿势,或把他的双肩继续往前推,或按一按他的背。然后他转到摄影机背后,跟个照相师似的躬起腰,叉开腿,检查机器里的形象,满意了才向旁边挪动挪动身体,要求约阿希姆深深吸一口气,并且把气憋住一直坚持到透视完全结束。约阿希姆滚圆的脊背膨胀开来,停住在那里。就在这一瞬间,技师在开关板上进行着必要的操作。为了穿透物质而不得不耗费巨大的能量,也即上万伏或是十万伏的电能,汉斯·卡斯托普相信自己没记错。有两秒钟之久,这些能量显示出了可怕的威力。它们尚未完全驯服和派上用场,已通过其他路径发泄不满。放电的声音像打枪一样尖锐刺耳。测量仪咔嗒咔嗒闪着蓝光。长长的电火叽叽喳喳地蹿上墙壁。不知何处还有一只眼睛似的红灯监视着室内,无声而具威胁;而在约阿希姆背后,一个长颈玻璃瓶则在慢慢地变绿、变绿。最后一切全平静下来:形形色色的闪光消失了,约阿希姆随着一声叹息也呼出了气。拍片成功。

“下一个!”贝伦斯道,同时用胳膊肘顶了一下汉斯·卡斯托普,“只是别装模作样!您可以免费得到一张片子,卡斯托普。将来您还可以把它投影到墙上,让儿孙们窥见你胸部里的秘密呢!”

约阿希姆退下来;技师换了一张片子。贝伦斯宫廷顾问亲自指导新来的人,教他如何坐,如何摆架势。

“搂住!”他指示卡斯托普,“搂住这块板子!要我说啊,您不妨想象搂的是别的什么!胸口贴紧,好像能得到甜蜜幸福的感觉!这就对啦。吸气!停!”他命令,“劳驾,别愁眉苦脸好不好!”

汉斯·卡斯托普眨巴眨巴眼睛,紧张地等待着,肺里充满了空气。接着他背后便开始电闪雷鸣,乒乒乓乓、吱吱咝咝、咔嗒咔嗒,好一会儿才安静下来。那机器的镜头已观察完他的内部。

他下了座位,刚才发生的事情仍叫他心神恍惚,脑袋发晕,尽管一点儿也没感觉到有什么透过了身体。“好样儿的,”贝伦斯宫廷顾问说,“现在就让咱们亲眼瞧瞧吧。”这时同样还晕乎乎的约阿希姆已经往前走,站在了靠近门边的一个三脚架跟前,背冲着一台构造庞杂的大机器,在相当于人背部高度的地方,看得见一只插着蒸馏管的蒸馏瓶,瓶里装了一半的水;在他面前齐胸高的地方,一条带滑轨的绳子上悬着块装了框子的荧光屏。在他的左手边,有一个开关板和一大堆仪器,中间则耸立着一个红色的警示灯。宫廷顾问跨坐在悬吊着的荧光屏前的圆凳上,打开了警示的红灯。室内的顶灯灭了,只剩下红光照明。随后大师一下子把红灯也关掉了,透视室里便一片漆黑。

“眼睛先得习惯一下,”黑暗中传来宫廷顾问的声音,“为了看清想看的东西,咱们必须先把瞳孔放得很大很大,就像猫儿们一样。这道理您肯定明白,不先适应,用我们白天习惯了的眼睛什么也看不清楚。首先咱们必须从意识中赶走白天那些快活景象。”

“当然当然,”站在宫廷顾问身后的汉斯·卡斯托普应道,同时闭上了双眼,睁着闭着反正一样嘛,黑得跟在夜里似的,“咱们必须先用黑暗洗洗眼睛,才能看清这玩意儿;事情明摆着。我甚至觉得这样更好,先可以定定神,也就是所谓静静地祷告一下。我站在这里,闭上了双眼,觉着跟快入睡似的舒服哩。可是,这儿有点什么气味儿?”

“氧气味道,”宫廷顾问回答,“您在空气里嗅到的正是氧气来着。室内放电引起的大气反应,您明白我的……睁眼!”他道,“这会儿开始作法啦!”汉斯·卡斯托普立即遵命。

听得见扳动手柄的响声。一只马达开动起来,对空中发出狂叫,可再一扳手柄就驯服、规矩了,地板随之开始均匀地震颤。那长长的、竖直的红灯一闪一闪,从对面送来无声的警示。不知何处响起了放电的噼里啪啦声。慢慢地,那四方形的荧光屏闪着乳白色的微光,像一扇透光的窗户似的从黑暗中显现了出来;贝伦斯宫廷顾问骑坐在屏幕前那张鞋匠坐的圆凳上,叉开两腿,拳头撑在腿上,扁平的鼻头紧贴着荧光屏,在那里窥视着一个人的五脏六腑。

“瞧见了吗,小伙子?”他问……汉斯·卡斯托普把上身探过他的肩膀,伸出脑袋,到了估计是约阿希姆眼睛的地方——这双眼睛可能又目光温柔而且忧郁,像上次体检时那样,问:

“你允许吗?”

“请吧,请吧。”约阿希姆在黑暗中语气随和地回答。

于是,脚下感觉着地板的震颤,耳里充斥着各种机器发出的噼啪声和嗡嗡声,躬身探头的卡斯托普就透过乳白的荧屏,窥见了约阿希姆·齐姆逊空空如也的躯干。胸腔和脊椎连在一起,变成了暗淡、松软的骨骼。前后肋骨交错、覆盖,背后的肋骨颜色显得淡一些。两片锁骨往旁边翻得挺厉害;由明亮的肌肉软组织包裹着,凸显出来约阿希姆细瘦的肩胛骨和上臂的尺骨。胸腔内挺明亮,但仍区分得出一组血管,几点暗斑,还有一团黑乎乎的什么。

“图像清晰,”宫廷顾问说,“挺精瘦的,标准的青年军人。我曾碰见些大胖子——穿透不过去,几乎一无所见。看来还得发明一种射线,能透过厚脂肪层的射线……眼下这活儿可干净喽。这儿是横膈膜,瞧见啦?”他边说边指点荧屏下边的一道暗黑弧线,只见它不停地一涨一缩……“您瞧左边这儿这些结节,这些隆块?它们是他十五岁时患胸膜炎的结果。深呼吸!”他命令,“再深一点!我说再深点!”但见约阿希姆的横膈膜颤抖着膨胀起来,胀大到了不能再胀,两边肺的上半部分随之显得明亮,可是宫廷顾问仍不满意,“还不够!”他说,“您看见肺门淋巴腺了吗?您看见粘连了吗?这儿,您看见空洞了吗?就是这些地方产生的病毒,弄得他头昏脑胀的。”然而汉斯·卡斯托普的注意力却让一个袋状物——一个形象丑陋的活动的物体——给吸引去了;它隐隐约约显现在中间那条胸骨的后面,从观察者的方向看去则大部分处于右侧;它均匀地一胀一缩,有点像只游动的水母的样子。

“您在看他的心脏?”贝伦斯宫廷顾问问卡斯托普,说时再次将一只巨手从大腿上举起来,用食指点了点那搏动着的悬垂物……伟大的主啊,他汉斯·卡斯托普看见的原来是心脏,约阿希姆那可亲可敬的心脏啊!

“我看见你的心啦!”汉斯·卡斯托普压低嗓音说。

“请吧,请吧。”约阿希姆仍旧回答,看样子多半会谦逊地微笑着,在那边的黑暗中。然而宫廷顾问禁止哥儿俩开口讲话,禁止他们交换任何感受。他自己研究着那些斑点线条,还有那胸腔内黑乎乎的乱线团子;与此同时,一旁的窥视者也不知疲倦地在观察约阿希姆将来死后的形象,也就是一具冷冰冰、光秃秃、时时警醒着世人的骷髅。汉斯·卡斯托普顿生敬畏。“是的,是的,我看见了,”他一再重复。“我的上帝,我看见了!”他想起曾经听说过一位夫人,一位迪纳倍尔舅公那边早已过世的远亲——据说她天生有一种成为了她沉重负担的本领,一种令她痛苦的天赋,就是在她的眼里,那些行将就木的人都会变成为骷髅。眼下汉斯·卡斯托普看善良的约阿希姆就是这个样子,尽管是借助物理学和光学的仪器来看的,尽管这没有任何意义,尽管也一切正常,而且还明确征得了约阿希姆本人的同意。可话虽如此,对于那位具有特异功能的老长亲,对于她那悲惨的命运,他心里仍旧油然而生出了同情理解。汉斯·卡斯托普激动不安,因为刚才见到的景象,或者确切地说因为它们竟被他所看见;他感到心灵正遭受一些隐秘的怀疑刺痛,怀疑这里的所作所为是不是合理正常,怀疑他在震颤、喧嚣的黑暗中窥视是不是真的允许。此刻,在他胸间,窥探到秘密的畸形快意与感动和虔诚的情绪杂糅在了一起。

可没过几分钟,他自己已绑在风雨雷电中的耻辱柱上,约阿希姆则全身而退,在一旁穿起衣服来了。贝伦斯宫廷顾问再次透过荧光屏进行窥视,这次看到的却是汉斯·卡斯托普的内脏。他压低嗓音在那里嘀咕,不时地咒骂两句,来上一串俗语,由此可以听出,透视的情况与他的期望相符。他还相当的友好,经过汉斯·卡斯托普的恳求,竟同意了患者透过荧光屏看一看自己的手。如此一来,年轻人就看见了他必定期望看到,然而不是人本该看到,他呢也从来做梦都想不到可能看到的东西:他自己的死亡和坟墓。借助光学的力量,他提前见到了日后肌体的腐烂朽坏,他凭借着行走的肉皮囊分离剥落了,化成了虚无缥缈的雾霭,里面包裹着他右手那可怜巴巴的细骨头,在无名指的根部悬着一圈黑色的箍箍,就是那枚从祖父手上遗传给他的印章戒指:这是世人用来装饰自己肉体的硬东西,戴着它的肉体注定要瓦解,它却会获得自由,并转到另一个肉体身上再戴它一阵子。他卡斯托普用那位迪纳倍尔家族老长亲的眼睛,能够远观未来的、有穿透力的眼睛,看见了自己身体最熟悉的一部分,并有生以来第一次懂得了,他将来会死。想到此他扮了个鬼脸,就跟他每次听见山下飘来乐声时一样——就是半傻不傻、昏昏欲睡再加上虔诚的模样,微微翕张嘴巴,脑袋耷拉在肩膀上。宫廷顾问道:

“怎么样,怪邪乎的吧?是的,不能不承认有些个邪乎。”

说完,他制止了那些作祟的力量。地板平稳了,灯火消失不见,那扇魔法小窗重新隐没在了黑暗中。室内的顶灯亮了。利用汉斯·卡斯托普穿衣服的时间,贝伦斯院长给年轻人略略讲解了一下观察结果,内容和难度都在他们这两个外行所能理解的范围之内。尤其是汉斯·卡斯托普,透视确凿无疑地证实了听诊的结论,完全可以用科学的荣誉担保。既看见了老病灶,又发现了新鲜的;条状阴影从气管延伸到了肺里边——“带有结节的条条”,汉斯·卡斯托普自己可以在片子上再检查检查,片子会马上送到他手里,已经说过了。也就是说要冷静、耐心并表现出男人的自制力,要量体温、吃饭、静卧并且平心静气地等待。他说罢背转了身。哥儿俩离开透视室。汉斯·卡斯托普跟着约阿希姆往外走,目光却越过了他的肩头。但见助理技师拉开了门,克拉芙迪娅·舒舍夫人正走进透视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