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独 第十一章

婚姻险些在第二个月破裂,原因在于奥雷里亚诺第二为了向佩特拉·科特斯赔礼,给她拍了一张身着马达加斯加女王盛装的照片。费尔南达知道后收拾起嫁妆箱笼,不辞而别离开了马孔多。奥雷里亚诺第二在去往大泽区的路上追上了她。他苦苦劝说并一再表示要痛改前非,终于将她接回家去。从此,他与情人断绝了来往。

佩特拉·科特斯了解自己的能耐,并没流露出忧愁的迹象。是她令他成为男人。当初她把他从梅尔基亚德斯的房间里引出来时,他还是个孩子,一脑袋荒唐的念头,对现实一无所知,是她为他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了位置。他天生内向,落落寡合,喜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是她赋予他截然相反的性格:充满活力,豪爽开朗,无拘无束;是她教会他享受生命和狂欢挥霍的乐趣,最终将他由内到外塑造成自己从少女时代起就梦寐以求的男人。他结婚了,就像儿女们或早或晚都会成家一样。他不敢事先告诉她这个消息。在这种情形下,他采取了非常幼稚的做法,不是无端发火便是凭空抱怨,总之想让佩特拉·科特斯主动提出分手。一天,奥雷里亚诺第二又无理取闹,她避开了圈套,并将事情挑明。

“说白了,”她说,“你就是想和女王结婚。”

奥雷里亚诺第二羞愧不已,装出勃然大怒的样子,声称这是对自己的曲解和侮辱,于是一去再没回来。佩特拉·科特斯听着婚礼的音乐和爆竹声、宾客狂欢的喧闹声,一刻也不曾失去休憩中猛兽的那种镇定自若,仿佛这一切不过是奥雷里亚诺第二的又一场淘气。有人向她表示同情,她却报之以微笑。“不用担心,”她说,“连女王都得听我的。”一位女邻居给她带来烛台好在失去的情人像前点亮,她的言语中带着神秘的自信:

“唯一一根能让他回来的蜡烛一直亮着。”

不出所料,蜜月一结束奥雷里亚诺第二就回到了她这里。他带来了那群狐朋狗友,以及一位旅行摄影师,还拿来了费尔南达·德尔·卡皮奥在狂欢节上穿过并沾染了血迹的外装和白鼬皮斗篷。当天下午趁着欢闹的气氛,他让佩特拉·科特斯穿上女王的盛装,封她为马达加斯加至高无上的终身统治者,并在朋友当中大肆分发记录盛况的照片。她积极配合这场游戏,内心满怀对他的怜悯,认为他想出这样荒唐的举动来跟自己和好一定没少担惊受怕。到晚上七点,她仍穿着女王的盛装,在床上款待他。他结婚已近两个月,她却立刻觉察出他的婚姻生活并不美满,心中因实现报复而涌出甜美的快意。然而两天后他没敢再来,而是请别人居间解决分手的善后事宜,她便明白自己得比预期更具耐心,因为他看起来已决心牺牲自我来维持表面的婚姻。但她也并不慌张。她仍然逆来顺受,这更证实了人们的印象:她是个可怜的女人。她留下的唯一纪念品是奥雷里亚诺第二的一双漆皮靴,他自己曾说过要穿着这双靴子睡到棺材里去。她用布把靴子包好收在衣箱深处,准备开始一场耐心的等待。

“他早晚会回来的,”她想,“哪怕只是为了穿这双靴子。”

她等待的时间并没有预期的那样久。实际上,奥雷里亚诺第二在新婚之夜就知道,自己根本不必等到穿漆皮靴的时候就会回到佩特拉·科特斯家里:费尔南达是一个与现实世界格格不入的女人。她出生和成长在距大海一千公里的一座阴风惨惨的城市,阴森的夜里城中的石板小巷仍然有总督时代的马车辚辚驶过。每到下午六点,全城三十二座钟楼齐声敲响丧钟。那座以墓园长砖铺地的领主深宅,终年不见阳光。庭院中柏树枝叶不惊,卧室里苍白的帷幔暗淡无光,晚香玉花园的拱廊上水渍蔓延,到处一派死气沉沉。直到进入青春期,费尔南达对外界的认识都只是邻家传来的忧伤钢琴练习曲,那弹奏者甘愿放弃午休,经年累月练习不止。在母亲的房中—母亲生着病,她的脸在蒙尘的彩色玻璃窗下显出青黄色—她听着那刻板、重复、消沉的音阶,心想这乐声在世上自由飘荡,自己却在编织棕榈花圈中年华老去。母亲患五点钟热病汗流不止,对她讲起往日的辉煌。费尔南达还很小的时候,一个月夜,她看见一位身着白衣的美貌女子穿过花园向祈祷室走去。在这惊鸿一瞥中,最令她不安的是那女子长得与自己一模一样,仿佛就是二十年后的自己。“那是你曾祖母,她当过女王。”母亲在咳嗽的间歇对她说,“她折下一枝晚香玉时染了风寒,后来因此而死。”多年以后,费尔南达发觉自己与曾祖母模样酷似的时候,不禁对童年时所见的情景产生怀疑,但母亲责备了她的这种疑惑。

“我们家权势无比,财富无边,”她说道,“你也会成为女王的。”

她信以为真,尽管家里将亚麻布铺上长桌又摆上银餐具,只是为了喝一杯掺水的巧克力、吃一块甜面包而已。直到婚礼那天,她还梦想着成为一个传奇国度的女王,尽管她父亲堂费尔南多为置办嫁妆不得不将房产抵押。这并非幼稚无知或是野心谵妄。她就是这样被培养成人的。从记事时起,她记得自己都是在刻有家族纹章的黄金溺盆里大小便。十二岁时第一次出家门,她去的不过是两个街区外的修道院,仍需乘坐马车前往。她的同学惊奇地发现她被单独隔开,坐在一把高背椅上,即使在休息时间也不和旁人混在一处。“她可不一般,”修女们解释道,“将来是要做女王的。”她的同学深信不疑,因为那时的她就已出落成她们从未见过的美貌、高贵又端庄的姑娘。八年之后,她学会了用拉丁语作诗,学会了弹奏古钢琴,学会了与绅士谈鹰猎术、和主教论护教学,学会了向外邦君主阐述人间政务、为教皇诠释天国事宜,却还是回到父母家中又编起花圈来。她发现屋里已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必需的家具、烛台和银餐具,其他家居物品都已一件件卖掉以负担她的学费。母亲因五点钟热病去世了。父亲堂费尔南多一身黑衣,戴着硬领,怀表的金链绕过胸前,他每星期一给她一枚银币作为家用,同时取走前一个星期编好的花圈。他一天大部分时间都关在书房里,少有的几回出门上街也都会在六点前回家,陪她一起念玫瑰经。她从未和任何人结下亲密的友情。她从未听说过令整个国家流血败落的频繁战事。她从未间断过每天下午三点倾听钢琴练习曲。她那做女王的梦想开始破灭时,大门上传来了两下急迫的门环敲击声。她打开门,面前是一位衣着得体的军人,举止庄重有礼,脸颊上有一道伤疤,胸前佩戴着一枚金质勋章。他和她父亲走进书房密谈。两个小时后,父亲来缝纫间找她。“请准备好行李,”他对她说,“你要长途旅行了。”她就这样被带到了马孔多。仅仅一天之内,生活粗暴地打碎了幻梦,将父母多年来极力向她隐藏的现实赤裸裸地全盘呈现。回家后,她把自己关在房里痛哭,毫不理睬堂费尔南多的哀求和解释,试图借此消抹这场耸人听闻的嘲弄造成的创伤。就在她下定决心终生不再走出卧室一步的时候,奥雷里亚诺第二赶来找她了。这一转机完全出乎意料,因为她当初又惊又怒、又羞又恼,便撒谎隐瞒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奥雷里亚诺第二出门来找她的时候,所掌握的真实线索只有两条:内地人的独特口音和编棕榈花圈的职业。他豁出一切寻找她。他凭着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翻越山脉创立马孔多那样的蛮勇,凭着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一次次徒劳发动战争那样的盲目骄傲,凭着乌尔苏拉一心延续家族血脉那样的疯狂执拗,寻找费尔南达时不曾有片刻气馁。当他问起何处出售棕榈花圈时,人们带他一家一家挑选。当他问起哪里有世上最美的女人时,所有的母亲都把自己的女儿带到他面前。在雾气弥漫的隘道间,在注定被遗忘的时光中,在幻灭的迷宫里,他一度迷失方向。他穿过一片黄色荒原,在那里回声重复着人的所思所想,焦虑引出预示未来的蜃景。徒劳寻找数星期后,他来到一座陌生的城市,城里所有的钟楼同时敲响丧钟。尽管从未见过,也从没听人描述过,他还是立即认出了被尸骨析出的石灰质侵蚀的外墙,被菌类蛀空木头的衰败凉台,以及钉在大门上,被雨水冲刷得模糊难辨,堪称世上最悲凉的纸板:出售棕榈花圈。从那一刻起到费尔南达将家里托付给女修道院院长照看后出发的那个寒冷早晨,修女们几乎来不及缝好嫁衣,并将烛台、银餐具、金溺盆,以及两百年间家业衰败后余下的无数无用的家什装进六个箱子。堂费尔南多婉拒了同去的邀请。他答应晚些时候等处理完手头的事务再去。他为女儿送上祝福后,又关在书房里,用印有惨淡花饰和家族纹章的信笺给她写信,那是父女俩有生以来第一次充满人情味的交流。对费尔南达而言,这才是生活的真正开始。对奥雷里亚诺第二而言,这几乎同时是幸福的开端和结束。

费尔南达有一册配有金色小钥匙的精美历书,她的灵修导师在上面用紫色墨水标出了需要禁欲的日期。除去圣周、主日、守节日、每月第一个星期五、静修日、弥撒日以及月事周期,她一年中可行房的日子只剩四十二天,分散在密密麻麻的紫色小叉之间。奥雷里亚诺第二确信时间会摧毁这面凶恶的铁网,同时大大延长了预定的喜宴天数。乌尔苏拉忙于将白兰地和香槟的空瓶丢进垃圾桶,以免家中无处落脚,她在精疲力竭之余惊奇地发现,爆竹声和音乐声在继续,一头头牛被屠宰,但新婚夫妇却在不同时间就寝且睡在不同的房间。她不由得想起自己的经历,暗中疑惑费尔南达是否也贴身穿着一条贞节裤,迟早会引发人们的嘲笑,酿成又一场悲剧。然而费尔南达向她坦承,自己仅仅是需要两个星期的预备期才能和丈夫有肌肤之亲。期限过去,她果然打开卧室房门,表现出赎罪祭品一般的自我牺牲气概。世上最美的女人出现在奥雷里亚诺第二眼前,她光彩诱人的眸子好像受惊的动物,长长的黄铜色发丝散满枕上。目醉神驰之下,他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费尔南达穿了一件宽大的白睡衣,衣角直垂至脚踝,袖口遮住双手,小腹位置一个圆洞掩映于精美花边中。奥雷里亚诺第二不禁放声大笑。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淫秽的,”他大叫道,笑声在整个家中回荡,“我娶了个慈悲的修女回家。”

一个月后,他仍然没能让妻子脱下睡衣,便去为佩特拉·科特斯照女王相。晚些时候当他把费尔南达劝回家,趁着和好的热度百般纠缠,她终于让步了,却无法给予他当初远赴三十二座钟楼之城寻找她时所梦想的满足。奥雷里亚诺第二在她身上找到的只有深深的痛苦。在他们第一个孩子降生前不久的一天夜里,费尔南达发觉丈夫又偷偷回到了佩特拉·科特斯的床上。

“是这样。”他承认了,以无可奈何的语气解释道,“为了让牲口继续繁殖,我不得不这么做。”

他花了些时间使费尔南达相信这离奇的理由,但当他用无可辩驳的证据将她说服,她却只要他保证一件事:最后不要让人撞见他死在情妇的床上。于是三个人就这样相安无事地生活下去。奥雷里亚诺第二对两人一般亲热。佩特拉·科特斯为情人的回归而扬扬自得,费尔南达则装作毫不知情。

这种默契并未令费尔南达融入这个家庭。乌尔苏拉多次要求她丢掉行房后起床时必戴的羊毛皱衬领,那已经引起邻居的窃窃私语,但她没有理会。乌尔苏拉也没能说服她改上厕所或是改用夜壶,而将金溺盆卖给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做成小金鱼。阿玛兰妲对她矫揉造作的用词、谈起任何事情都要拐弯抹角的说话习惯十分不满,在她面前说起自创的黑话。

“这非是非,”她说,“非那发种发连非自非己非拉非的非屎非都夫恶发心夫的发女非人非。”

终于有一天,费尔南达再也无法忍受嘲弄,想知道阿玛兰妲究竟说了些什么。她直截了当地作出回答,毫不拐弯抹角。

“我是说,”她答道,“你就是那种把屁股说成斋戒日的女人。”

从那天开始两人不再说话。实在迫不得已,她们会互留便条,或者对着空气传话。费尔南达感觉得到自己在家中不受欢迎,但并未因此稍减推行祖上规矩的决心。她取缔了家中谁饿了就自行去厨房吃饭的习惯,强制家人准时准点在饭厅的大桌上就餐,并铺好亚麻桌布,配上枝状烛台和银餐具。乌尔苏拉一向视为日常生活中最简单的事情变成庄严的仪式,由此形成了一种紧张气氛,沉默寡言的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首先对此表示反对。但这一仪式仍被固定下来,再加上晚饭前念诵玫瑰经的程序,都引起了左邻右舍的注意,很快就有风言风语传出,说布恩迪亚家的人不像一般人家那样坐在桌旁,而是把就餐变成了一场大弥撒。甚至乌尔苏拉的迷信也和费尔南达的迷信之间产生了冲突,前者更多源于个人的灵光一现,与传统关系不大,而后者则继承自父母,清晰明确,分门别类适用于不同场合。在乌尔苏拉耳聪目明的时候,她的意愿在家中还有一定影响,往日的一些习惯尚能勉强保留,但当她视力大减,被岁月的重负逼入角落,从费尔南达到来的那一刻启动的严酷变革便彻底完成,家庭的发展走向完全取决于她一人的决定。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按照乌尔苏拉的吩咐接手经营甜食和糖果小动物生意,这在费尔南达眼中有失体面,立刻被取消了。往日从清晨到入睡一直敞开的屋门,在午睡时段以阳光晒热了卧室为理由关闭,到后来也就不再打开。从村庄创建时起就挂在房梁上的芦荟枝和面包,被一座耶稣圣心神龛代替。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察觉到这些变化并对后果作出预言。“我们正在变成贵族老爷,”他抗议道,“这样下去,我们又得跟保守党政府开战了,不过这一次是要把国王推上台。”费尔南达极有分寸,避免与他发生冲突。但他的特立独行、他对一切社会成规的排斥,都令她在内心深处十分反感。他清晨五点必喝的咖啡,作坊里的杂乱无序,身上脱线的毛毯以及傍晚坐在门口的习惯都让她恼火。但她不得不忍受家里的这一不和谐音,因为她确信年老的上校是一头猛兽,只是因岁月消磨和理想幻灭而暂时平静下来,而一旦老人脾气失控就足以令家里天翻地覆。当丈夫决定用曾祖父的名字为他们的长子命名时,她没敢提出异议,因为她来到这个家不过一年。到第一个女儿出生时,她便直接表明了自己的决定,要用她母亲的名字取名—雷纳塔。那时乌尔苏拉已经想好要叫她蕾梅黛丝。经过一番紧张的争执,并由奥雷里亚诺第二笑吟吟地居中调停,新生儿以雷纳塔·蕾梅黛丝的名字受洗。但费尔南达仍叫她雷纳塔,而她丈夫一家及市镇上的人都叫她梅梅,即蕾梅黛丝的昵称。

最初,费尔南达没有提及自己的家世,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开始营造父亲的神话。她在饭桌上谈起他,经她描述他俨然是摒弃世间虚荣的超凡者,甚至渐渐荣升为圣徒。奥雷里亚诺第二为妻子这样出格地美化岳父而惊奇,忍不住在她背后小小嘲弄一番。家里其他人也仿效他。就连乌尔苏拉,一向极力维护家庭和睦、暗自为家中冲突而痛苦的人,有一次也不禁说了一句,她的小玄孙必定能当上教皇,因为他是“圣徒的外孙,女王的儿子,还有个偷牲口的父亲”。尽管有这样的暗中戏谑,但孩子们已经习惯将外祖父当作传奇人物。他在给他们的信中抄录虔敬的诗行,每个圣诞节寄来一大箱礼物,箱子送到的时候险些把家里的大门撑坏。其实那些礼物都是昔日显赫家业的最后遗存。他们用礼物在孩子们的卧室里建起一座祭坛,上面的圣徒像有真人大小,玻璃珠眼睛闪烁着令人不安的神采和生机,精美的绣花呢绒外衣用的是马孔多任何居民都不曾穿过的好衣料。那栋古老冰冷的深宅中如殡葬品般的堂皇陈设,一件件转移到了布恩迪亚家敞亮的房子里。“已经把整个家族墓地都给咱们搬来了,”有一次奥雷里亚诺第二评论道,“就差那些柳树和墓地砖了。”虽然箱子里从来没有出现过适合孩子们玩耍的东西,但他们每年仍然期待十二月的到来,因为那些永远无从预知的古董礼物终归是家里的新鲜事物。到第十个圣诞,小何塞·阿尔卡蒂奥已经准备上神学院,外祖父的大箱子比往年来得格外早,钉合严密且涂了沥青防水,并用一贯的哥特体上书“无比尊敬的堂娜费尔南达·德尔·卡皮奥·德·布恩迪亚女士收”。她在卧室读信时,孩子们已经迫不及待地要打开箱子。和往年一样,他们在奥雷里亚诺第二的帮助下,先刮去沥青封印,起出钉子开盖,再清除保护用的锯末,这才看到一个带铜螺栓的密封铅匣。奥雷里亚诺第二起出八枚螺栓,孩子们已等得不耐烦,但当他掀开铅板,立刻发出一声惊呼,随即将孩子们赶到一边。他看见堂费尔南多躺在匣子里,身着黑衣,胸前挂着耶稣受难像,皮肤寸寸迸裂溢出臭气,浑身浸泡在文火熬煮的汤里,翻滚的泡沫宛如珍珠。

就在梅梅出生后不久传来意外的消息,政府将为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举行纪念特典以庆祝当年尼兰迪亚协定的签订。这一举动与当局的施政方针大相径庭,上校毫不掩饰地表示了反对,并拒绝参加纪念活动。“我平生第一次听说特典这个词,”他说,“但不管是什么意思,这只能是个笑话。”局促的作坊里挤满了使者。当年像乌鸦一般围着上校转的那几位黑衣律师再次登门,一个个更加衰老却也更加庄严。看着这些人像当年斡旋停战时一样出现在眼前,为自己唱起赞歌,上校实在无法容忍他们的厚颜无耻。他下令不许他们打扰,坚称自己不是他们所说的什么开国元勋,而只是个没有回忆的手工匠,剩下的唯一梦想就是被人遗忘,清贫度日,制作小金鱼劳累而死。共和国总统要来马孔多参加仪式并亲自为他授勋的消息,最令他恼火。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派人一字不差地传话给总统,说自己非常期待这个迟到的机会好给他应得的一枪,倒不是为了惩罚他治下政府的任意妄为和倒行逆施,而是因为他没有尊重一个已经对任何人都不构成危险的老人。这一有力威胁促使总统在最后一刻取消了行程,派一名代表送来勋章。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迫于各界压力,离开病床抱着瘫痪之躯来劝说他的老战友。上校看见从青年时代起与自己同甘共苦的伙伴倚着厚厚的靠垫坐在四人抬着的摇椅上进来,一刻也没有犹疑,认定他辛苦赶来是为了支持自己。当他发现了来访者的真实意图,便立刻叫人把他从作坊里抬了出去。

“我明白得太晚了,”上校对他说,“当初让他们枪毙你才是帮了你的大忙。”

于是纪念特典在没有任何布恩迪亚家成员出席的情况下举行了。庆祝活动碰巧赶上狂欢节,但没有人能让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打消因此而产生的顽固念头,他认定这一巧合也是政府有意为之,为的就是加剧其中残酷的讽刺意味。他在孤寂的作坊里听见军乐声声,礼炮齐鸣,钟声敲响感恩赞,以及家门口飘来演说的只言片语,他们正宣布用他的名字为街道命名。他愤怒得眼眶湿润,恨自己的软弱,自战败后头一回因为再没有年轻时的勇气发动一场血腥的战争,将保守党政府消灭干净而深感痛苦。活动的余响尚未沉寂,乌尔苏拉敲响了作坊的房门。

“别打扰我,”他说,“我没空。”

“开门,”乌尔苏拉用平常的语调坚持道,“这事和庆典没什么关系。”

于是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拉开门闩,看见门口聚集着十七个形貌迥异的男子,他们体型肤色各不相同,但都带着落落寡合的气质,在任何地方都能被分辨出来。他们是他的儿子。他们事先未经协商,甚至彼此互不相识,都是风闻纪念特典的消息从沿海地区的各个角落赶来。他们都自豪地取了奥雷里亚诺这个名字,用的母亲的姓氏。他们在家中逗留了三日,弄得像战场一样混乱,乌尔苏拉心满意足,费尔南达又惊又怒。阿玛兰妲从故纸堆里找出乌尔苏拉当年记录姓名、出生日期和受洗日期的小本子,在对应每个名字的空白中添上现在的住址。这份表格可以看作是二十年战争的缩影,凭着它足以重绘上校夜间的行军路线,从那天凌晨他带着二十一个人离开马孔多加入一场荒唐的起义,直到最后一次他裹在沾了血迹而硬结的毯子里归来。奥雷里亚诺第二没有放过款待堂兄弟们的机会,他打开香槟,拉起手风琴,大肆庆祝,算是补回了因纪念特典而未能尽兴的狂欢节。他们打碎了家里一半的餐具,为了追赶一头公牛并将它兜在毯子里抛耍而将花园里的玫瑰践踏殆尽;他们开枪射杀母鸡,强迫阿玛兰妲跳起皮埃特罗·克雷斯皮所教的悲伤华尔兹,怂恿美人儿蕾梅黛丝穿上男人的裤子参加爬竿游戏;他们在饭厅里放出一头涂满油脂的猪,结果将费尔南达撞翻在地,但没有人抱怨这些意外,欢快的气氛席卷全家。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开始时还有所顾虑,甚至对其中几人的血脉心存怀疑,但他渐渐被他们的疯狂感染,临行前还送了每人一条小金鱼。连冷漠的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也为他们准备了一场斗鸡,但险些以悲剧结束,因为好几个奥雷里亚诺都是此中老手,一眼就看穿了安东尼奥·伊莎贝尔神甫传授的花招。奥雷里亚诺第二从这些为数众多的亲戚身上看到了大肆欢宴的无限可能,决定让所有人都留下来跟他一起干活。唯一接受邀请的人是奥雷里亚诺·特里斯特,一个身形高大的黑白混血儿,有着祖父的冲劲儿和开拓精神,他已经周游半个世界寻找机会,留在哪里都一样。其他人尽管尚未成家,但都已认准自己的前途,个个都是灵巧的工匠,家中的支柱,性情平和的男人。到了圣灰星期三,在众人四散回到沿海各地之前,阿玛兰妲让他们穿上主日正装,陪他们去了教堂。他们更多是感到有趣而非出于虔诚,被领到祭坛围栏前,由安东尼奥·伊莎贝尔神甫用圣灰在前额上画上十字。回到家后,最小的奥雷里亚诺想要清洗前额,却发现那痕迹无法消除,他的兄弟们也是如此。他们试过清水与肥皂,试过泥土和瓜瓤,最后用上了浮石和碱液,仍然无法除去那痕迹。但阿玛兰妲和其他去望弥撒的人都轻而易举地洗掉了。“这样更好,”乌尔苏拉在与他们告别时说,“从今往后谁都不会把你们认错。”他们在乐队演奏声和爆竹声中胡乱散去,给市镇上的人留下的印象是布恩迪亚家的血脉将绵延不绝。额上印着十字的奥雷里亚诺·特里斯特在市郊建起一座制冰厂,那正是昔日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痴迷于发明变得癫狂时所梦想的事。

数月过去,奥雷里亚诺·特里斯特已为人们所熟识和喜爱,开始四处寻找房屋准备把自己的母亲和妹妹—不是上校的女儿—接来。他看上了广场一角那座似已废弃的破败宅子,便打听主人是谁。有人告诉他那房子没有主人,过去曾经住过一位以泥土和墙皮为食的孤单寡妇,她晚年时别人在街上只见过她两次。她头戴缀有细小假花的女帽,脚穿古银色的鞋子,穿过广场到邮局寄信给主教。他们说陪伴她的只有一个残忍的女仆,那女人杀死猫狗及其他一切闯入家中的动物,并把尸体抛到街上,让市镇上的人都闻得到腐烂的恶臭味。自从最后一只动物的尸体在阳光下晒干后,又过了很久,所有人都确信那女主人和她的女仆早在战争结束前就已去世,房子迄今未倒不过是因为近年来没赶上严酷的冬季,也没遇上能使房倒屋塌的暴风。铰链因锈蚀而断裂,门板靠成团的蛛网勉强支撑,窗框受潮卡死,地面长满杂草野花,其间裂缝成为蜥蜴和各种爬虫的巢穴,一切似乎都证明这里至少有半个世纪没人居住过。对冲动的奥雷里亚诺·特里斯特而言,并不需要见到这些迹象才会采取行动。他用肩膀撞了下大门,蛀蚀的木板便寂然倒塌,灰尘四溢,白蚁巢碎屑飞扬。奥雷里亚诺·特里斯特伫立在门口不动,等到尘雾落定,立时看见了客厅中央那位瘦骨嶙峋的女人。她穿着上个世纪的衣服,光秃的头顶上稀疏几根黄发,一双大眼睛仍残存着昔日的美丽,只是最后的希望之光已在其间熄灭,脸上的皮肤因孤寂而干裂。奥雷里亚诺·特里斯特被眼前非人间所有的景象震慑,险些没有察觉到那女人正用一把老旧的军用手枪指着他。

“抱歉。”他含糊地低声道。

她在堆满破烂的客厅中央一动不动,一点点仔细打量这肩宽背厚、额头有灰烬刺青的大汉。她透过尘雾看到他站在往昔的薄雾中,背上斜挎着双铳猎枪,手里拎着一串兔子。

“慈悲的上帝啊,”她低声惊叹道,“这不公平,现在又让我想起这些!”

“我想租房。”奥雷里亚诺·特里斯特说。

那女人举起手枪,稳稳瞄准他额间的灰烬十字,毅然决然地扣紧扳机。

“请出去。”她下令道。

当天晚上吃饭时,奥雷里亚诺·特里斯特向家人讲起自己的遭遇,乌尔苏拉难过地哭了起来。“神圣的上帝啊,”她双手抱头喊道,“她还活着!”时光流逝,战事频仍,加上平日里无数的不幸,她都把丽贝卡给忘了。自始至终清楚地知道她还活着并在蛆虫窝里腐烂的人,只有日渐衰老却毫不心软的阿玛兰妲。当天亮时心中的寒意将她从孤枕上唤醒,她会想起她;当她用肥皂擦洗自己凋零的乳房和枯萎的腹部,当她穿上老年人雪白的细棉布裙和胸衣,当她更换手上缠裹赎罪伤痕的黑纱,都会想起她。无论何时,或睡或醒,从最庄重到最卑下的时刻,她都会想起丽贝卡,因为孤独已经为她筛选记忆,将生活在她心中累积的无数垃圾尽行焚毁,并净化、升华了其他记忆,即那些最苦涩的记忆,使其永远存留。从她那里美人儿蕾梅黛丝知道了丽贝卡的存在。每当她们路过那幢破败的房子,她都会讲起丽贝卡一桩负心的事件,一个出丑的故事,想借此让侄女分享自己日渐衰竭的怨尤,并使积怨在她死后延续。但她没能成功,因为蕾梅黛丝对一切激烈的情感都具有免疫力,遑论他人恩怨。乌尔苏拉经历了与阿玛兰妲截然相反的过程,她记忆中的丽贝卡已经被净化,那个和父母的骨殖袋一起被送来的小女孩令人怜惜的形象已经掩盖了大逆不道脱离家庭的那段过往。奥雷里亚诺第二决定接她回家好生照料,但他的好意遭到丽贝卡的断然拒绝。她辛苦多年忍受折磨好不容易赢得的孤独特权,绝不肯用来换取一个被虚假迷人的怜悯打扰的晚年。

二月里,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十六个儿子归来时额上仍带着灰烬十字的印记。奥雷里亚诺·特里斯特在欢闹中提起丽贝卡,于是他们在半天内就修复了房子外观:更换门窗,给立面漆上欢快的颜色,加固墙壁,重铺水泥地面。但他们没能得到许可进行室内装修。丽贝卡甚至没在门口露面。她任凭他们七手八脚完成了工程,随后估算了花销,让一直陪伴自己的老女仆阿尔赫尼妲送去一把在最后一场战事结束后就不再流通,而她以为还通用的硬币。这时人们才明白她与世隔绝到了何种程度,也知道只要她一息尚存,便不可能将她从顽固的自闭中解救出来。

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儿子们第二次造访马孔多时,其中的另一个,奥雷里亚诺·森特诺,也留下来和奥雷里亚诺·特里斯特一起干活。他属于最早一批来到家里受洗的人,乌尔苏拉和阿玛兰妲都清楚地记得他,因为短短几个小时内所有经过他手的易碎物品全被打个粉碎。时间的流逝遏制住当初的成长势头,他长成一个中等身材的汉子,天花疤痕十分醒目,但手上惊人的毁灭力量却丝毫未减。他甚至碰都没碰就已打碎无数盘子,费尔南达只得赶在自己仅存的昂贵餐具损失殆尽之前为他买来一套白餐具,但这些耐用的金属盘碟也很快釉彩剥落、扭曲变形。这种不可救药的能力令他本人也很恼火,不过他同时还拥有热忱可亲的气质,一见面就能赢得他人的信任,干活也十分出色。在很短的时间内,他大幅提高了冰块的产量,超出了本地市场的需求,奥雷里亚诺·特里斯特不得不考虑将生意扩展到大泽区的其他市镇。就在这时他突发奇想,这一设想不仅对工厂的现代化,甚至对市镇与外界的沟通都具有决定意义。

“应当把铁路修过来。”他说。

这是马孔多人第一次听说铁路这个词。奥雷里亚诺·特里斯特在桌上画出的图样,分明与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当年为太阳战方案所绘制的草图一脉相承,乌尔苏拉见此情形便确认了自己的感觉:时光倒流了。然而与祖父不同,奥雷里亚诺·特里斯特既不失眠也没影响胃口,更没乱发脾气迁怒旁人。再荒唐的设想他都视为近在眼前的可能,他合理地计算成本和工期,有条不紊地实施计划。而奥雷里亚诺第二—如果说他从曾祖父身上继承了某种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所不具备的气质,那就是从不汲取过往的教训—掏出大把的钱来资助修建铁路,就像过去资助他兄弟荒唐的航运事业一样。奥雷里亚诺·特里斯特查过日历后在接下来的那个星期三出发了,预计雨季过后返程。但从此就没有了他的音讯。鉴于生产过剩,奥雷里亚诺·森特诺已经开始用果汁代替水制冰,无意中为冰激凌的发明奠定了基础。他相信这样做可以使厂子的产品多样化。由于雨季已过而他兄弟整整一个夏天都没有消息,也没有任何返回的迹象,他已将这厂子视为己有。然而到了下一年初冬,有个女人在最炎热的时候去河边洗衣,忽然她喊叫着跑过市镇中心的大街,神情紧张而兴奋。

“朝这边来了,”她竭力解释道,“一个吓人的东西,好像一间厨房拖着一个镇子。”

那一刻,市镇上的人都在一阵可怖的汽笛声和急促的喷气轰响中惊愕不已。之前几个星期,他们曾看见一队工人铺设枕木和铁轨,但没有人在意,都认为是吉卜赛人带着新花样归来,还是吹笛子打铃鼓那老一套,吹嘘耶路撒冷的天才们发明的鬼知道什么药水。人们从汽笛和喷气引发的骚乱中回过神来之后,都涌上街头,看见奥雷里亚诺·特里斯特正在火车头上向他们招手。他们目瞪口呆地望着用鲜花装扮的火车在晚点八个月后首次开到。这列无辜的黄色火车注定要为马孔多带来无数疑窦与明证,无数甜蜜与不幸,无数变化、灾难与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