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独 第十二章

马孔多人被诸多神奇发明弄得眼花缭乱,不知该从哪里开始惊叹。他们彻夜观看发出惨白光芒的电灯泡,电力是由奥雷里亚诺·特里斯特第二次坐火车带来的发电机所提供,机器发出的无休无止的嗡嗡声他们过了很长时间才渐渐习惯。生意兴隆的堂布鲁诺·克雷斯皮在他那狮头状售票窗的剧院里放映的活动人影戏,引发了市民的愤慨,因为他们刚刚为一个人物不幸死亡并被下葬而抛洒伤心之泪,转眼间那人又变成阿拉伯人,生龙活虎地出现在下一部影片里。付过两个生太伏来与剧中人共悲欢的观众无法忍受这种闻所未闻的嘲弄,遂将坐椅砸个稀烂。市长应堂布鲁诺·克雷斯皮之请,特意发布公告解释,称电影不过是一种造梦机器,不值得观众如此激情投入。听到这一令人沮丧的解释,不少人认为自己成了吉卜赛人又一新奇发明的牺牲品,决定再也不来剧院,因为自家已经有够多烦恼,不必再为那些虚幻人物装出来的不幸落泪。手摇唱机也遭遇了类似的命运。那些法国卖笑女郎带来唱机取代了过时的手摇风琴,令乐队的收入一度受到严重影响。开始的时候,好奇心使光顾花街柳巷的寻欢作乐者人数激增,据说连一些可敬的女士也化装成乡民男子,特意跑去就近观看新奇的唱机,但经过反复的近距离观察,她们很快得出结论:那并不是所有人想象的,或是那些女郎宣传的什么魔法音乐轮,而不过是个机器把戏,远不如乐队那样富于感染力、人性化又充满日常真实感。人们深感失望,因此到后来唱机变得普遍,家家户户都有一台的时候,也没有用来供成人消遣,而是当作给儿童拆卸的玩具。然而,当市镇上有人在火车站亲身体验了电话这一惊人事物—因为也有手柄,一度被视为简易唱机—连最不肯轻信的人也陷入了困惑。上帝仿佛决心要试验人类惊奇的极限,令马孔多人时时摇摆于欢乐与失望、疑惑与明了之间,结果再没有人能确切分清何处是现实的界限。真实与幻景错综纠结,引得栗树下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的鬼魂也按捺不住,大白天在家中四处游荡。铁路正式开通之后,火车于每个星期三上午十一点定时抵达,于是一座简易的木屋小站盖起来了,配有一张写字台、一部电话和一个售票窗口。从那以后,马孔多的街巷间出现了许多男男女女,他们装作平常人模样,其实却像马戏团的演员。这些走街串巷、巧舌如簧的商贩以同等泛滥的热情推销高压锅和宣扬第七日使灵魂得救的修行法则,按说他们在这个受过吉卜赛人愚弄的市镇上前景并不乐观,但仍从那些耐不住反复游说以及容易上当的人身上获得了不菲的收入。在这些夸夸其谈的演员中,有一位身穿马裤加护腿,头戴软木帽,鼻上架着一副钢框眼镜,眼睛呈黄玉色,皮肤如斗鸡的人物,在一个星期三来到马孔多并在布恩迪亚家用了午饭。他就是身材矮胖、一脸笑容的赫伯特先生。

他吃完第一把香蕉之前,并没有引起桌上任何人的注意。奥雷里亚诺第二只是偶然遇见了他,当时雅各酒店已客满,他正费劲地用西班牙语抗议。奥雷里亚诺第二就像平常对待陌生人那样,将他带回家里。他经营系留气球生意,已经游遍半个世界,一向收入可观,但在马孔多却没有一个人愿意乘坐气球升空,因为人们曾经见识并坐过吉卜赛人的飞毯,不免把这项发明视为一种倒退。他正打算赶下一趟火车离开。午饭时,平日挂在饭厅里的虎纹香蕉端上了桌,他心不在焉地掰下一根。他边说边吃,慢慢品尝,细细咀嚼,不像是食客在享受美味,倒像是学者在借此消遣。他吃完一把又要了一把。这时他从一直带在身边的工具箱里取出一套精密仪器,以丝毫不逊于钻石买家的谨慎专注态度仔细检查了一根香蕉,又用专门的探针切割,再用药剂师的天平称重,用军械师的卡尺测长。随后他又从箱子里拿出一系列仪器,依次测量温度、湿度和光照强度。面对这一令人困惑的仪式,没有人还能安心吃饭,都在等待赫伯特先生最后发布重大结论,但他却守口如瓶,丝毫没有透露自己的意图。

此后的日子里,人们看见他带着网罩和小筐在市镇周边捕捉蝴蝶。星期三的时候来了一群人,有工程师、农艺师、水文专家、地形测绘员和土地测量员,他们在几星期内将赫伯特先生捕捉蝴蝶的地方都考察了一遍。晚些时候,杰克·布朗先生乘坐挂在黄色火车后面的专用车厢来到,那车厢整体包银,配有紫色天鹅绒安乐椅和蓝色玻璃车顶。乘坐专用车厢一道赶来的还有神情肃穆的黑衣律师,当年他们曾四处追随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脚步,如今又簇拥在布朗先生左右。人们不禁由此猜想,那些农艺师、水文专家、地形测绘员和土地测量员,包括赫伯特先生和他的系留气球、彩色蝴蝶,以及布朗先生和他带轮子的陵墓、凶猛的德国犬,都与战争不无关联。然而疑心重重的马孔多人根本来不及思忖,他们刚开始纳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市镇已经变成一片锌顶木屋的营地,住满了从世界各地乘火车—不光有坐在座位和平台上的,还有坐在车顶上的—赶来的外乡人。美国佬带来了他们身披麦斯林纱、头戴薄纱大礼帽、神情慵懒的女人,在铁路另一侧建起一座城镇。街道上棕榈树荫掩映,家家户户装有金属纱窗,阳台上摆着白色小桌,天花板上挂着吊扇,宽广的绿草地上有孔雀和鹌鹑漫步。整个城区被一圈金属网环绕,仿佛电网保护下的巨大鸡笼。在夏天凉爽的清晨,网上缀满烧焦的燕子,远远望去黝黑一片。仍然没有人知道他们目的何在,或者真的只是些慈善家,然而这些人已经闹得天翻地覆,令当初吉卜赛人造成的混乱相形见绌,而且更持久也更难以索解。他们掌握了往昔唯有造物主才拥有的力量,能调节降水量,加速收获周期,令河流从亘古不变的路线改道,将河中巨大的白石连同冰冷的激流都移到了市镇另一端的墓地后面。就是这一次,他们在何塞·阿尔卡蒂奥退色的墓上加筑了一层混凝土,以免尸体散发的火药味污染水源。为那些缺乏爱情滋润的外乡人考虑,他们将柔情万种的法国女郎们所在的街道扩建成大得多的集镇,并在一个值得铭记的星期三运来一火车不可思议的妓女大军。这些淫靡放荡的风月高手,古老技艺无一不精,药膏器具无所不备,能够使无能者受振奋,腼腆者获激励,贪婪者得餍足,节制者生欲望,纵欲者遭惩戒,孤僻者变性情。灯火辉煌的舶来品商号取代了五色杂陈的破旧店铺,令土耳其人大街愈加繁华。每到星期六夜晚街上人声鼎沸,众多冒险者在赌桌上、打靶摊前、专营算命解梦的小巷里、摆着油炸食品和饮料的餐桌间互相推搡拥挤。到星期天清早一片狼藉,四下横躺的常有快乐的酒鬼,但总少不了斗殴时被子弹、拳头、刀子、酒瓶殃及的围观者。外来人潮不合时宜地涌入,最初街上几乎无法行走,堆满了家具和箱笼。有人未经批准就随便在空地上自行盖房,大张旗鼓地干起木工活。也有人在巴旦杏树林间拉起吊床,支起遮阳篷,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寻欢做爱。唯一保持安宁的角落是来自安的列斯群岛生性平和的黑人的居住区,他们把木屋搭在桩子上,在市郊建成一条街道。每到傍晚,他们便坐在家门口,用含混的帕皮亚门托语唱起忧伤的赞美诗。短短时间内发生了如此多的变化,在赫伯特先生来访后八个月,马孔多的老居民每天都要早早起来重新认识自己的家乡。

“瞧瞧我们自找的麻烦,”那阵子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常常说,“就因为请个美国佬吃香蕉。”

奥雷里亚诺第二却对外乡人的潮涌而至兴奋不已。家里突然间挤满了陌生的来宾、世界各地的酒肉豪客,不得不在院中加盖卧室,扩建饭厅,换上一张可供十六人就餐的新餐桌,并配上成套的新餐具,即使如此仍需排出班次轮流进餐。费尔南达压下疑虑,像款待国王一样招待最卑劣的客人,但他们却穿靴踩脏长廊地板,在花园里随地小便,到处铺席子午睡,言语间全然不顾女士的感受,毫无绅士风度可言。阿玛兰妲对入侵家中的人潮愤慨不已,恢复了旧时习惯回到厨房吃饭。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认定大多数人来作坊探访他并非出自善意或敬意,而是抱着瞻仰历史遗迹、观赏博物馆化石的猎奇心态,因此决定紧闭房门,此后便很少再见他坐在大门口。乌尔苏拉却不同,即使在步履蹒跚扶墙行走的日子里,每当火车驶来仍像孩童般兴奋。“鱼和肉都得做。”她下令给四个厨娘,她们在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的沉着指挥下忙碌着将一切准备到位。“什么都得做一些,”她说,“你永远不知道外乡人爱吃什么。”火车在一天中最炎热的时刻到达。午饭时,整个家在集市般的喧闹中震颤。那些汗流浃背的客人甚至不知道主人是谁,你推我搡地抢占餐桌上的有利位置,与此同时厨娘们忙不迭端上大锅大锅的汤、一罐罐炖肉、一瓢瓢蔬菜、一盘盘米饭,并用长柄勺不停地将整桶整桶的柠檬水舀进杯里。家里乱成一片,费尔南达一想到不少人吃了两回便气恼不已,而且不止一次恨不得用市井小贩才说的粗话来发泄怒火,因为竟有昏了头的客人要找她结账。赫伯特先生来到马孔多已经一年多,人们只知道美国佬想在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当年带人寻找伟大发明时穿越的着魔之地上种植香蕉。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另外两个儿子,额头上仍带着灰烬十字的印记,也被这热潮吸引而来。他们说明来意的一句话或许能代表所有人的心声。

“大家都来,”他们说,“我们也来了。”

美人儿蕾梅黛丝是唯一不为香蕉热潮所动的人。岁月流逝,她却永远停留在天真烂漫的童年,对各样人情世故越发排斥,对一切恶意与猜疑越发无动于衷,幸福地生活在自己单纯的现实世界里。她不明白女人为什么要费事穿胸衣和衬裙,便为自己缝制了一件麻布长袍,往头上一套就简单解决了穿衣服的麻烦,并且感觉上仍像没穿一样。按照她的想法,在家里赤身露体才是唯一体面的方式。她本有一头瀑布般垂至腿肚的长发,但她厌烦了家人总要她修剪,还要用发卡束成发髻,或用彩色绳圈编出辫子,便索性剃了个光头,拿头发去给圣徒像做假发。她简化事物的本性有个惊人之处:她越是抛开时髦只求舒适,越是罔顾成规仅凭感觉行事,她那不可思议的美貌就越发动人心魄,对男人也越有诱惑力。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儿子们第一次来到马孔多时,乌尔苏拉一想到他们和曾孙女的血管里流淌着同样的血液,立刻因久远的恐惧而战栗。“你得睁大眼睛,”她提醒蕾梅黛丝,“跟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搞上,都会生出长猪尾巴的孩子。”她毫不理会这提醒,穿上男人的衣服,在沙地上打了个滚就去爬竿。十七个堂兄弟见此景象都难以自持,险些酿成一场悲剧。正因如此,他们逗留期间都没住在家里,其中四人留下后也都按乌尔苏拉的安排租房另住。如果美人儿蕾梅黛丝得知这样小心防范的理由,一定会觉得十分好笑。直到羁留尘世的最后一刻,她都丝毫不曾察觉自己红颜祸水的宿命意味着日常生活中的灾难。每一次她不顾乌尔苏拉的命令出现在饭厅,总会在外乡人中激起惊恐和骚乱。显而易见,她在肥大的外袍下全然赤裸,而且所有人都会把她线条完美的光头当作挑逗,把她天热时肆无忌惮露出的大腿、用手吃饭后吸吮手指的习惯视为罪恶的诱惑。家里从没人注意,外乡人却很快发觉,美人儿蕾梅黛丝能散发撩人心魄的气息、扬起令人断肠的微风,所过之处几小时后仍然余香袅袅。在世界各地历经沧桑的情场老手一致认定,像美人儿蕾梅黛丝天生香气所催发出的这般强烈的渴望,他们平生从未体验过。凭着这种气息,他们在秋海棠长廊、在客厅、在家中任何一处,都能判断出她驻足的确切位置以及她离开了多长时间。这是一种特征明显、不易混淆的踪迹,很久以前就已融入家中其他气味因而家里人无从察觉,但外乡人却能立刻辨认出来。因此,只有他们能理解那位年轻的警卫队队长为何殉情,另一位来自远方的绅士为何陷入绝望。美人儿蕾梅黛丝对身边的紧张氛围毫无察觉,对自己在所到之处引发的可怕的情感灾难一无所知。她对男人没有丝毫恶意,可最终她那无辜的和善态度却使他们陷入狂乱。乌尔苏拉为了让她不被外乡人看到,强迫她和阿玛兰妲在厨房里吃饭,她反倒觉得更轻松自在,终于从一切束缚中解放出来。实际上,她对在哪儿吃饭无所谓,也没有固定时间,而是视自己的胃口而定。有时她凌晨三点起床吃午饭,然后睡上一整天,如此日夜颠倒过上几月,直到某个偶然事件让她恢复正常。情形好的时候,她上午十一点起床,接下来的两个小时赤身露体关在浴室里杀蝎子,慢慢从漫长而昏沉的梦境里清醒过来。然后她用加拉巴木果壳瓢从池里舀水沐浴。沐浴过程漫长且细致,充满仪式感,不了解她的人会以为她在专注地欣赏自己的胴体,而那胴体也的确值得这样欣赏。其实对她而言,这一独自进行的仪式毫无肉欲的意味,仅仅是打发时间的方式,直到自己有了吃饭的胃口。一天,她刚开始沐浴,有个外乡人掀开屋瓦偷窥,看到她惊人的裸体顿时透不过气来。她从屋瓦的缝隙间发现了那双凄楚的眼睛,但并没有害羞,只是惊慌。

“当心,”她喊道,“会掉下来的。”

“我只想看看你。”外乡人嗫嚅道。

“好吧,”她说,“不过要当心,瓦片都烂了。”

外乡人的脸上浮现出惊愕又痛苦的表情,似乎正在与自己的本能冲动展开无声斗争,不愿打破眼前的幻梦。美人儿蕾梅黛丝以为他害怕压碎屋瓦,于是比平时洗得更快,想让他尽早脱离险境。她一边从水池里舀水冲洗身子,一边告诉他屋顶的状况是个问题,想必是铺的落叶淋雨腐烂才招来满浴室的蝎子。外乡人把这样的闲谈当作了纵容,终于在她开始打肥皂的时候没能抵制住诱惑,迈进一步。

“让我给你打肥皂吧。”他嗫嚅道。

“谢谢你的好意,”她回答,“我用自己的手就够了。”

“哪怕只是背上也行。”外乡人恳求道。

“没那个必要,”她说,“从没见过谁往背上打肥皂。”

后来,她擦干身子的时候,外乡人双眼含泪地恳求她嫁给自己。她直截了当地答道,自己绝不会嫁给就为了看女人洗澡而浪费将近一小时,甚至错过了午饭的傻男人。最后,当她穿上外袍,他证实了她里面的确什么也没穿,就像所有人猜测的那样。他再也无法忍受,感觉这秘密像灼热的铁已经在自己身上留下永远的烙印。于是他又揭去两片屋瓦,准备跳进浴室。

“这很高,”她吓坏了,赶忙提醒他,“你会摔死的!”

腐坏的屋顶在巨响中四分五裂,那男人来不及发出一声惊恐的叫喊,就已摔得头破血流,当即死在水泥地面上。从饭厅闻声赶来的外乡人匆忙抬走尸体,他们在死者的皮肤上闻到了美人儿蕾梅黛丝那令人窒息的气息。那气息深深渗入尸体,连头颅裂缝里涌出的都不是鲜血,而是一种饱含那神秘香气的琥珀色液体。于是他们明白美人儿蕾梅黛丝的气息仍在折磨死者,直到尸骨成灰也不放过。然而,他们并没有将这桩恐怖的事件与其他两个为美人儿蕾梅黛丝而死的男人联系起来。要等到另一个牺牲者出现,外乡人以及马孔多的许多老住户才会相信关于美人儿蕾梅黛丝的传说,即她发出的不是爱情的气息,而是死亡的召唤。证实这一点的机会出现在几个月后,那天下午美人儿蕾梅黛丝和一群女友一起去见识那些新奇的种植园。对马孔多的居民来说,这是一种新兴的消遣:在香蕉林中弥漫着湿润气息又杳无尽头的小径间漫步,那里的寂静仿佛刚刚从别处迁来,崭新未用,因此还不能正常传递声音。有时候在半米的距离内听不清别人说话,但在种植园另一头却能听得清清楚楚。这个新游戏为马孔多的少女带来欢笑和惊奇,引发惊恐与戏嘲,直到晚上她们还会谈起恍如梦境的散步经历。那里的寂静如此出名,乌尔苏拉也不忍剥夺美人儿蕾梅黛丝的乐趣,便同意她那天下午出门,但要衣着得体并戴上帽子。从少女们走进种植园的那一刻起,空气中便有致命的芳香满溢。在沟垄间劳作的男人感到自己被奇异的魔力所控制,面临着无形的危险,很多人甚至忍不住想要痛哭一场。美人儿蕾梅黛丝和她受惊的女友们险些落入一群凶暴的男人手中,好不容易才躲进附近的一户人家。没过多久四个奥雷里亚诺将她们救出,他们额上的灰烬十字引发某种对神明的敬意,仿佛那是门第等级的标志、免受伤害的印记。美人儿蕾梅黛丝没跟任何人说起有个男人趁着混乱在她腹部摸了一把,那只手更像是攫在悬崖边缘的鹰爪。那一瞬她惊愕地望着袭击者,那双绝望的眼睛像灼人的炭火印在她的心里。当晚,那男人在土耳其人大街吹嘘自己的勇气,炫耀自己的幸运,可几分钟后一匹马就从他胸前踏过,众多外乡人看着他在街上垂死挣扎,直到在自己吐出的鲜血里窒息。

四桩无可置疑的事例证实了美人儿蕾梅黛丝拥有致命力量这一猜测。尽管不乏言语轻薄的男人乐于宣称与这样令人心动的女人过上一夜死了也值,可实际上没人敢去尝试。或许想要征服她乃至祛除她带来的危险,只需一种最自然最简单、被称为“爱”的情感,但从没有人想到过这一点。乌尔苏拉不再为她费心。曾几何时,她尚未放弃挽救她令她融入现实的努力,试图让她对家务产生兴趣。“男人比你想的要求更多。”她故作神秘地说道,“有很多饭要做、很多地要扫,还有很多小事要忍耐,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乌尔苏拉试图训练她为家庭幸福作准备的想法不过是自我欺骗,因为她早已确信一旦欲望得到满足,没有任何男人能忍受哪怕一天她这种不可思议的懒散。最后一个何塞·阿尔卡蒂奥降生后,她一心要将他培养成教皇,也就不再为曾孙女操心。她任由她自生自灭,相信早晚会有奇迹发生,在这个无奇不有的世界上总会有一个耐性足够的男人能接受她。很早以前,阿玛兰妲就放弃了将她改造成贤妻良母的一切努力。在缝纫间里那些被遗忘的午后,她这个侄女连对帮忙摇缝纫机摇柄都不大感兴趣,那时她便得出明确的结论:她脑子有问题。阿玛兰妲奇怪她竟会对男人的甜言蜜语完全无动于衷,便对她说:“看来我们得卖彩票才能把你推销出去。”后来,乌尔苏拉坚持要美人儿蕾梅黛丝用头巾蒙脸去望弥撒,阿玛兰妲认为这样平添了神秘感,很快就能吸引某个好奇的男人耐下性子来寻索她内心的弱点。然而当阿玛兰妲看到对那个在各方面都胜过一位王子的追求者她竟愚蠢地不屑一顾,便不再抱任何希望。费尔南达从未试图去理解她。她在血腥狂欢节上见到美人儿蕾梅黛丝一身女王打扮,觉得她真是个出众的美人。可看到她用手抓饭吃,说出的话没有一句不显天真,费尔南达只有在心里哀叹,家里这些傻子都活得太久了。尽管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依然相信并再三宣扬,美人儿蕾梅黛丝实际上是他平生见过最有智慧的人,这一点从她不时嘲弄众人的惊人能力上就可以看出,但他们还是对她不闻不问,任其自然。美人儿蕾梅黛丝独自留在孤独的荒漠中,一无牵绊。她在没有恶魇的梦境中,在费时良久的沐浴中,在毫无规律的进餐中,在没有回忆的漫长而深沉的寂静中,渐渐成熟,直到三月的一个下午,费尔南达想在花园里叠起她的亚麻床单,请来家里其他女人帮忙。她们刚刚动手,阿玛兰妲就发现美人儿蕾梅黛丝变得极其苍白,几近透明。

“你不舒服吗?”她问道。

美人儿蕾梅黛丝正攥着床单的另一侧,露出一个怜悯的笑容。

“正相反,”她说,“我从来没这么好过。”

她话音刚落,费尔南达就感到一阵明亮的微风吹过,床单从手里挣脱并在风中完全展开。阿玛兰妲感到从裙裾花边传来一阵神秘的震颤,不得不抓紧床单免得跌倒。就在这时美人儿蕾梅黛丝开始离开地面。乌尔苏拉那时几近失明,却只有她能镇定自若地看出那阵不可阻挡的微风因何而来,便任凭床单随光芒而去,看着美人儿蕾梅黛丝挥手告别,身边鼓荡放光的床单和她一起冉冉上升,和她一起离开金龟子和大丽花的空间,和她一起穿过下午四点结束时的空间,和她一起永远消失在连飞得最高的回忆之鸟也无法企及的高邈空间。

外乡人想当然地认为美人儿蕾梅黛丝终于屈从于成为蜂后的宿命,而她的家人不过是编出升天的鬼话来挽救名誉。费尔南达尽管妒火中烧,最终还是承认了这一奇迹,很长一段时期内都在恳求上帝归还那些床单。大多数人相信这一奇迹,甚至点起蜡烛念诵经文,举行九日祭。如果不是奥雷里亚诺兄弟惨遭屠杀使恐怖代替了惊诧,或许人们在很长时间内都不会有其他的话题。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从未认为自己事先感知过预兆,但他的确在某种程度上早料到了儿子们的悲惨结局。当随着人潮赶来的奥雷里亚诺·塞拉多和奥雷里亚诺·阿卡亚表示愿意留在马孔多,父亲曾试图让他们打消这个念头。他看不出他们留在这个一夜之间就变为危险地带的市镇上有什么可做。但奥雷里亚诺·森特诺和奥雷里亚诺·特里斯特得到奥雷里亚诺第二的支持,在自己的厂子里给他们安排了工作。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当时出于尚说不清楚的理由反对这一决定。自从见到布朗先生坐着马孔多的第一辆汽车登场—那是辆橙色的翻篷轿车,喇叭声把市镇上的狗吓得不轻—这位老军人就对众人大惊小怪的样子气恼不已,他意识到人性发生了变化,现在已不再是那个抛下妻儿肩扛猎枪上战场的时代。自从尼兰迪亚停战协定签订以来,先后上任的都是些从马孔多温和乏味的保守派中选出的庸庸碌碌的市长、沦为摆设的法官。“这是一帮可怜虫的政府。”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看着配有警棍的赤足警察走过时评论道,“我们打了那么多仗,就争取到没让人把房子漆成蓝色。”但自从香蕉公司到来,当地官员被外来势力取代,布朗先生还把他们接进电网鸡笼里生活,据他说是去那里享受与他们地位相称的待遇,不用再忍受酷热、蚊虫以及市镇上各种不便和匮乏。昔日的警察换成了手持砍刀的雇佣兵。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关在作坊里,思考着这些变化,在沉寂的孤独岁月中第一次痛苦地确信没将战争进行到底是个错误。就在那些天里,已被遗忘的马格尼菲科·比斯巴勒上校的兄弟带着他七岁的孙子去广场买饮料,孩子不小心撞上一个警察小头目,把饮料洒到了他的制服上,那个暴徒就挥起砍刀将他剁成肉酱。孩子的爷爷试图上前阻止,也被一刀砍下脑袋。市镇上所有人都看见一群人如何将无头的尸体送回家里,看见那脑袋被一个女人揪住头发拎着,还看见鲜血模糊的袋子里装着孩子的碎尸。

这一事件结束了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赎罪心境。蓦然间他内心又充满了年轻时的愤怒,当年他面对那个因被疯狗咬伤就惨遭乱棍打死的女人的尸体时也曾这般怒火中烧。他望着家门口好奇围观的人群,因着对自己的深深蔑视又恢复了当年的洪亮嗓音,向他们发泄胸中再也无法忍受的愤恨。

“等着瞧,”他喊道,“我要领着我的人拿起武器,干掉这些该死的美国佬!”

那个星期里,在沿海各地,他的十七个儿子像兔子般被暗藏的凶手瞄准额间的灰烬十字一一猎杀。奥雷里亚诺·特里斯特晚上七点从母亲家出来,被黑暗中射出的一发子弹打穿了脑门。奥雷里亚诺·森特诺被发现死在工厂中他时常挂起的吊床上,眉间插着一把冰锥没至手柄。奥雷里亚诺·塞拉多看完电影把女友送回她父母家,归来时走在灯火通明的土耳其人大街上,被人群中一个永远无法确知身份的凶手用左轮手枪一枪放倒,跌进一锅沸腾的黄油里。几分钟后,正和一个女人待在房间里的奥雷里亚诺·阿卡亚听见有人敲响紧闭的房门并喊道:“快,有人在杀你的兄弟。”据那女人事后讲述,他从床上跳起来,打开门,迎面一发毛瑟枪子弹爆开了他的脑袋。在那个死亡之夜,家里准备为四具尸体守灵的同时,费尔南达发疯似的跑遍整个市镇寻找奥雷里亚诺第二。而他已被佩特拉·科特斯藏在衣柜里,她以为屠杀的目标包括所有与上校同名的人。直到第四天他才被放出来,那时来自沿海各地的电报已经证实,暗藏的敌人只针对带有灰烬十字的兄弟下手。阿玛兰妲找出记录侄子们信息的小本,收到一封电报就划去一个姓名,到最后只剩下最年长的那个。他们都清楚地记得他,因为他黝黑的皮肤和碧色的大眼睛形成了强烈反差。他叫奥雷里亚诺·阿玛多,是个木匠,生活在深山脚下一个偏僻的小村庄里。等了两个星期仍没收到告知他死讯的电报,奥雷里亚诺第二想到他或许还不知道死亡的威胁,便派出一名信差去提醒他。信差带回消息,说奥雷里亚诺·阿玛多还活着。在暗杀之夜,有两个男人去了他家,用手枪向他射击,但没打中额间的灰烬十字。奥雷里亚诺·阿玛多翻出院墙,消失在雨林的迷宫里。他曾与当地的印第安人做过木材生意并结下友谊,因而对那里了如指掌。他从此没有了消息。

对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而言,那是一段黑暗的日子。共和国总统向他发来唁电,承诺会彻底调查,并为死者表示哀悼。在总统的授意下,市长为葬礼送来四个花圈,想摆在棺材上,却被上校拦在街头。葬礼之后,他起草了一份措辞激烈的电文给共和国总统并亲自去发送,但电报员拒绝办理。于是他添上更多火药味十足的字句,装进信封寄了出去。就像妻子去世或战争中好友接连战死时一样,他心里没有悲痛,只有无处发泄的盲目愤怒,以及徒耗精力的无奈。他甚至指控安东尼奥·伊莎贝尔神甫参与了暗杀,因为神甫曾给他的儿子们留下无法消除的印记便于敌人辨认。衰朽不堪的神甫那时已头脑糊涂,在布道坛上的荒唐布道开始吓走教区的信众。一天下午他拿着圣灰星期三的灰罐来到家里,要为全家画十字来证明那灰烬完全可以用水洗掉。然而惨剧已造成深深的恐惧,连费尔南达也不愿参与实验,并且从此再没有布恩迪亚家的人在圣灰星期三跪在祭坛围栏前。

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很久都未能恢复平静。他不再制作小金鱼,吃不下东西,拖着毯子像梦游者一般在家中游荡,口中咀嚼着默然的怒火。三个月过去,他的头发变得灰白,往日里修剪齐整的髭须耷垂在苍白的唇边,但他的双眼重又变成两团火炭,这双眼睛曾吓住看到他出生的人,曾仅仅一瞥就让椅子打转。忍受着怒火的折磨,他试图唤起青年时代曾引导自己走上危险道路直至荣耀的荒原的预兆,却都归于徒然。他迷失在一个陌生的家中,这里没有人也没有任何事物能引发他丝毫的感怀。一次他打开梅尔基亚德斯房间的门,想寻找战前岁月的痕迹,却只看见废料、垃圾和多年积累下来的污物。在没人再翻动的残破书页间,在被潮气侵蚀的羊皮卷上,生出繁密的紫苔;曾经是家中空气最洁净的房间,却充斥着腐朽记忆令人难以忍受的气味。一天早上,他看见乌尔苏拉趴在栗树下已故丈夫的膝上哭泣。家里只有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看不见那位经历半个世纪风吹雨打的健硕老人。“跟你父亲打个招呼吧。”乌尔苏拉对他说。他在栗树前停了片刻,又一次确认了那片空旷的空间同样无法触动他的情感。

“他说什么?”他问。

“他很难过,”乌尔苏拉回答,“因为他认为你快死了。”

“请告诉他,”上校笑了,“一个人不是在该死的时候死,而是在能死的时候死。”

亡父的预感拨动了他心中残存的最后一分高傲的余烬,但他却错以为陡然间重获了力量。因此他纠缠着乌尔苏拉要她说出院中何处埋藏着圣约瑟石膏雕像里的金币。“你永远不会知道。”她回答道,那坚定的态度源于往日的教训。“早晚有一天,”她补充道,“这笔财富的主人会出现,只有他能挖出来。”没人知道一向慷慨大方的人怎么会如此迫不及待地开始聚敛金钱。那并非足够救急的小钱,而是提一下就能让奥雷里亚诺第二咋舌的惊人巨款。他登门求助时,那些旧日的党内同僚都躲起来不见他。就在这个时期他听到人们说:“如今自由派和保守派的唯一区别就是,自由派去做五点的弥撒,而保守派去做八点的。”然而他如此坚持,四处奔走恳求,不惜牺牲自己的尊严东拼西凑,暗中不懈努力,结果在八个月里筹到的款项超过了乌尔苏拉埋藏的金币数目。于是他去拜访病中的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要他协助自己掀起一场全面战争。

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尽管瘫痪在摇椅上,但在一段时期内的确是唯一能够联络到起义军旧部的人物。自从尼兰迪亚停战协定签订以来,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寄身于打造小金鱼的作坊,他却与直到战败仍忠心耿耿的部下保持着联系。他和他们一起打着一场屈辱的日常战争,其中充满恳求与申请:“请您明天再来”,“就快了”,“我们正在认真研究您的问题”;打着一场彻底失败的战争,败给了那些“您忠实恭顺的仆人”,他们应该签发但从未签发养老抚恤金。另一场血腥的战争延续了二十年,却不曾像这场无限拖延、日日消磨的战争带给他们如此多伤害。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曾躲过三次暗杀,五次受伤大难不死,身经百战安然无恙,却败给了无尽的等待,屈服于凄凉的晚景,在一间借来的光线昏暗的屋子里想着阿玛兰妲。最后一批他知晓下落的老兵出现在报纸上的照片里,卑顺地仰着面孔,身旁站着不知名的共和国总统。他赏赐他们铸有自己头像的金扣子别在衣领上,又归还给他们一面染着鲜血和硝烟污痕的战旗,以备日后覆在棺材上。另一些人更有骨气,在社会救济的荫庇下仍苦苦等待回音,他们或因饥饿而死,或怀着一腔怒火苟活,或在精致的荣誉粪堆中衰老腐烂。因此,当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邀请他发动一场殊死决战,彻底铲除外国入侵者扶植的腐败可耻的政府,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不禁因同情而颤抖起来。

“噢,奥雷里亚诺,”他叹气道,“我知道你老了,可现在才明白你比看起来的样子还要老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