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利场 第三十三章 克劳利小姐的亲戚都为她忧心忡忡

在佛兰德斯立下赫赫战功的军队,又从那里挥师南下,准备攻克法国边界上的要塞,进而占领这个国家,——这时也有一些人在英国过着和平的生活,他们与本书有关,有权要求把他们也记上一笔,这一点请好心的读者务必记住。当战场上硝烟弥漫、危机四伏之际,年迈的克劳利小姐一直住在布莱顿,对于重大事件的演变表示极有分寸的关注。这些重大事件倒是给报纸增添了一些趣味,卜礼格斯小姐念给她听的《公报》中的光荣榜上就提到了罗登·克劳利的军功,不久还报道了他被擢升的消息。

“可惜那个年轻人已经一失足成千古恨!”他的姑姑听到后说;“凭他的军衔和军功,本来可以娶一个酿酒商的女儿——就像格雷恩斯小姐,——连带二十五万陪嫁;或者跟英国最有名望的家族攀亲。我的钱本来也会在某一天归他所有,或者归他的孩子——因为我并不急着撒手离去,卜礼格斯小姐,尽管你也许巴不得把我甩掉。然而,他偏偏娶了个跳舞女郎〔1〕,命中注定只能成为穷光蛋。”

“我亲爱的克劳利小姐,他的名字已载入祖国青史,您就不能对这位军中豪杰动一点恻隐之心吗?”卜礼格斯说;滑铁卢的战事使她处于高度兴奋的状态,一有机会就爱使用夸张的词藻。“上尉的丰功伟绩——哦,现在该称作中校的丰功伟绩了——不是光大了克劳利家的门楣吗?”

“卜礼格斯,你可真蠢,”克劳利小姐说;“克劳利中校辱没了克劳利的家声,卜礼格斯小姐。娶一名图画教师的女儿做老婆,哼!——跟一个给人当女伴儿的结婚——她顶多只能是这样的身份,卜礼格斯;是的,她跟你没什么两样——只不过年轻些,而且漂亮得多,也聪明得多。你一向十分佩服那个诡计多端的坏女人,罗登就中了她的圈套,我老是在纳这个闷儿:莫非你也是和她串通好了的?对,我敢说你是同谋。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的遗嘱会使你大失所望的。现在劳你驾给沃克西先生写封信,就说我希望马上见到他。”克劳利小姐几乎天天要给她的律师沃克西先生写信,这成了她现在的习惯,因为她原先对自己财产所作的安排已统统取消,可是将来如何处置那些钱,她却茫无头绪。

不过,老小姐的身体好多了,这从她嘲弄卜礼格斯小姐的劲头比以前足,次数比以前多可以得到证实,可怜的女伴对所有这些讽刺挖苦的话唯有逆来顺受,采取怯懦的屈从姿态——一半是不计较,一半是假惺惺,——总之是一副奴才相,像她这等性情和地位的女人也不得不如此。女人欺负女人的现象难道还少吗?可怜的女人日复一日地从女暴君那儿遭到尖刻的侮慢和恶毒的嘲讽,与之相比,男人所受的折磨又算得了什么?女人才真是可怜虫!但我的感慨有些离题了。我是想说,克劳利小姐每次大病初愈,总是脾气特别坏,特别不讲理——难怪有人说伤口将要愈合的时候反而疼得厉害。

病人正如大家所希望的那样在逐步康复,而卜礼格斯小姐则是唯一获准进入她卧室的受气包。克劳利小姐的那些亲戚虽不能当面问安,却并没有忘记她,而是通过种种表示,送些礼物啦,写些亲切问候的信啦,竭力不让自己从她的记忆中消失。

首先该提到她的侄子罗登·克劳利。著名的滑铁卢之战以后过了不多几个星期,他姑姑已通过《公报》得知,那位杰出的军官在前线立功,并且升到了中校,这时克劳利小姐在布莱顿收到迪埃普〔2〕邮船带来的一个包裹,是她的中校侄子寄来的一盒礼物和一封表示孝心的家书。盒子里装有一副法国军服的肩饰、一枚荣誉勋位十字章和一把指挥刀的握柄——都是战场上带回来的纪念品。信中颇为幽默地述及那把指挥刀原来属于拿破仑御林军的一名指挥官,他信誓旦旦地宣称“御林军可以杀身成仁,但决不投降”。可是话音甫落,那名指挥官就被一名普通小兵生擒活捉;小兵用自己一把火枪的枪托砸断了法国军官的指挥刀,后来罗登成了那件毁坏的兵器的主人。至于十字章和肩饰则是一位法国骑兵上校的遗物,他在交战中死于当副官的罗登之手。克劳利中校认为,处理这些战利品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把它们寄给最慈祥、最疼他的老朋友。军队正在向巴黎进发,能否容许他从那里再给姑姑写信?到了法国首都,有趣的新闻恐怕不少,克劳利小姐的一些法国故交在流亡期间曾受过她许多好处,有关他们的消息他也许能向姑姑报道。

老小姐吩咐卜礼格斯给中校写了一封措辞婉转的祝贺信作复,并鼓励罗登继续来信。中校的第一封来信妙趣横生,很有味道,她十分乐于在今后还能读到第二封、第三封……

“当然,我知道,”她向卜礼格斯小姐解释,“我可怜的卜礼格斯,这样精彩的信你是写不出来的,罗登一点也不比你高明。这是瑞蓓卡那个鬼精灵一字一句向他口述的;可是我的侄儿让我开开心有什么不好?所以我要让他明白我心境很好。”

不过克劳利小姐是否知道,不但信的作者是蓓姬,就连那些战利品实际上也是罗登的贤内助弄到和寄回来的——她仅花了区区数法郎从一个小贩那儿买了这些货色,而大战之后立刻就有不计其数的人做起战争纪念品的生意来。小说家是无所不晓的,这事当然也知道。然而不管怎样,克劳利小姐那封措辞得体的回信大大鼓舞了我们的年轻朋友罗登夫妇。既然他们的姑姑态度有了明显的松动,他们还期望局面朝更好的方向发展;于是他们又从巴黎写了好多封投其所好的书信去娱悦老小姐——正如罗登所说,他们有幸跟随得胜之师一起开进法国的京城。

比尤特太太回到钦设克劳利镇的教区长住所去照顾摔断锁骨的丈夫以后,老小姐给她的信可就没有什么婉转得体可言了。教区长太太是个精力旺盛、作风泼辣的女人,能干而又专横,但她对自己的大姑子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她除了对老小姐及其家下人等采取高压手段外,还惹得克劳利小姐十分讨厌她。老小姐要卜礼格斯写信给比尤特·克劳利太太,就说牧师太太走后,克劳利小姐的健康情况大有起色,故请比尤特太太切勿劳神,也不要为了克劳利小姐而离开家里的亲人。可怜的卜礼格斯只要稍有血性,接到这份差使也许会扬眉吐气。牧师太太对卜礼格斯小姐一向非常傲慢,盛气凌人;现在有了出这口恶气的机会,大多数女人会打心眼里称愿。但偏偏卜礼格斯是个窝囊透顶的女人,一旦自己的对头威风扫地,她马上又开始觉得人家怪可怜的。

“我也太缺心眼了,”比尤特太太这想法不无道理,“在给克劳利小姐捎去珍珠鸡的时候,居然附了那封愚蠢的信,暗示我要去看她。我应该只字不提,一下子来到这可怜的、亲爱的老糊涂面前,把她从那个窝囊废卜礼格斯和那个泼妇老妈子手中接过来。哦!比尤特,比尤特,你干吗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把锁骨摔断呢?”

是啊,真不凑巧!我们看到过,当比尤特太太握有主动权的时候,她的那手牌实在玩得好过了头。她对克劳利小姐的家下人等实行毫不留情的严格控制,不料反叛的时机一到,自己竟被毫不留情地一脚踢开。牧师太太和自己的家属认为,有人出于可怕的私欲出卖了她,她对克劳利小姐的无私奉献,得到的竟是忘恩负义、全无心肝的回报。罗登得到晋升以及他的名字登上《公报》光荣榜,也使这位贤德太太、虔诚的基督徒阢陧不安。如今他当上了陆军中校,又受封入了爵,他姑姑会不会回心转意?那个可恶的瑞蓓卡会不会重新得宠?教区长太太代丈夫写了一篇论述军功虚妄和小人得志的布道讲演稿,由那位可敬的牧师以激情饱满的音调照本宣科,他本人对内容却完全不知所云。听他讲演的有皮特·克劳利先生——皮特带他的两个异母妹妹到教堂来做礼拜;至于他们的准男爵父亲自不必说——现在无论用什么手段也休想把这老头儿拉到教堂里来。

自从蓓姬·夏普走后,这老不正经放纵他的劣性,彻底堕落了,在郡内丑闻四播,激起众怒,使他的长子忧心如焚,有口难言。霍罗克斯小姐帽子上的缎带比以往任何时候更扎眼了。规矩人家对那座庄院和庄主避之惟恐不及。皮特爵士在他的佃户家里常带几分醉意,赶集的日子又到马德伯里等附近的镇上去和庄户人一起喝对水的朗姆酒。他驾着能坐一家子的驷马大车带霍罗克斯小姐去南安普敦〔3〕;全郡的人,包括他那嘴上不说、心似刀绞的儿子,每个星期都在猜测,他俩的结婚启事马上就会在地方报纸上发布。克劳利先生的日子委实不好过。在布道会和周围一带的其他宗教聚会上,他总是坐在主席台上,一讲就是几个小时;可是现在他的口才麻痹了,因为他一站起来,便觉得听众仿佛在说:“这就是皮特爵士的儿子,他的混账老子这会儿八成在酒馆里喝酒呢。”有一次他正谈到廷巴克图〔4〕王蒙昧无知,一人有好多好多妻子,而她们同样处于蒙昧状态;这时人群中有一个吉普赛异教徒问:“那么在克劳利庄上一共有多少,年轻的圣人?”台上的人一时不知所措,皮特先生的讲演也被搅黄了。由于皮特爵士发誓不准任何家庭教师再进他家的门,克劳利先生只得严辞威吓,强迫老绅士总算把两个女儿送进了学校,否则她们不变成野孩子才怪。

不管克劳利小姐的亲戚之间可能存在什么样的意见分歧,她那些亲爱的侄子、侄女在爱他们的姑姑这一点上却完全一致,前面已经提过,他们纷纷给她写信寄物表孝心。在这段时间内,比尤特太太先后给她捎去几只珍珠鸡,一些长得极好的花椰菜,还有她女儿做的精美小玩意儿——钱包啦、针插啦,她们但求亲爱的姑姑在心中给她们留那么一丁点儿空隙。皮特先生捎去的是庄上自产的桃子、葡萄和鹿肉。这些礼物通常由南安普敦邮车带往布莱顿孝敬克劳利小姐。皮特先生有时也搭此车去那儿,因为他们父子间的矛盾促使皮特先生现在常常出门;此外,在布莱顿的简·希普显克斯伯爵小姐对他也是一大吸引力,本书前面已经提到过:她与克劳利先生订有婚约。简小姐和她的姐妹随她们的妈妈索思砀伯爵夫人住在布莱顿,这位伯爵夫人刚毅果断,堪称女中丈夫,在宗教界素负盛名。

关于伯爵小姐和她尊贵的家庭有必要交待几句,因为现在和将来的亲戚关系把他们与克劳利家族联系在一起。有关承袭爵位成为第四个索思砀伯爵的克莱门特·威廉无需赘言,只消指出:这位勋爵在威尔伯福斯〔5〕先生支持下以乌尔济勋爵的身份当上了国会议员,有一个时期果然不负其政治后台所望,被认为是个老成持重的年轻人,将来肯定大有作为。然而,在他尊贵的父亲去世后不久,他那贤德的母亲就发现:她的儿子参加了好几个世俗俱乐部,在沃蒂埃和可可树两个俱乐部的豪赌中输了好多钱;他以立“太子账借据”〔6〕的方式大事举债,把家族的庄园地产都抵押了;他经常驾驷马高车出游,频频光顾赛马场赌哪匹马获胜;歌剧院有他的包厢,他不时请一帮放浪形骸的单身汉去那儿看戏玩乐。老伯爵遗孀听到这些消息后的心情是难以用言语描述的。在老夫人结交的人物圈子里,一提到年轻伯爵的名字,总是伴随着长吁短叹。

他的姐姐埃米丽伯爵小姐比弟弟大好多岁,前文提到过的一些劝善小册子就是她的著作,还有许多赞美上帝的颂诗圣歌也出自她的手笔,因而在宗教界有相当重要的地位。老大不小的伯爵小姐对婚姻问题一直淡然置之,不甚在意;她对黑种人怀有很深的感情,几乎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他们身上。下面这首美丽的诗(未全引)很可能是她的作品:

请带我们前往洒满阳光的海岛,

前往远隔重洋的西方远处,

那儿的天空终年在微笑,

那儿的黑人一直在啼哭。

我国在东印度和西印度群岛有不少属地,她和那里大多数地方的教士保持通信联系,心底里还对一位在南海群岛被文了身的赛拉斯·霍恩布洛尔牧师颇有好感。

至于她的妹妹,也就是皮特·克劳利先生所钟情的简小姐,性格娴静,相当腼腆,爱脸红。虽然她的兄长走邪路,简小姐一直为他落泪,而且由于自己始终爱着他而深感愧疚。她甚至不时匆匆写一些短简,偷偷付邮。唯一沉甸甸压在她心上的一个可怕的秘密是:她和管家婆一起曾瞒着家里人到索思砀在毕卡第利大街的单身汉公寓去过,发现她亲爱的哥哥竟在吞云吐雾抽雪茄,他面前还放着一瓶库拉索酒——哦,这个自甘堕落的混账东西!简小姐十分钦佩她的姐姐,非常崇拜她的母亲,认为克劳利先生是男人中除谪仙索思砀外最讨人喜欢和最有才华的。她的妈妈和姐姐都是出类拔萃的女性,她们为她安排一切,对她采取一种宽容和怜惜的态度——凡是真正高人一等的女性总是乐于如此待人的。她穿什么衣服,读什么书,系什么样的帽子,该有什么样的想法,统统由她妈妈裁夺。她可不可以骑马、练习弹钢琴或从事其他任何健身运动,取决于索思砀夫人认为适宜与否。简小姐若非进宫觐见夏洛特王后〔7〕时必须把系在胸前的罩衫脱去,伯爵夫人会让她的女儿直到如今二十六岁还系着那围嘴一样的玩意儿。

伯爵夫人母女一行来到她们在布莱顿的别墅后,起初克劳利先生单单去拜访这一家并与她们面晤,在他姑姑的别墅里仅留下一张名片并向鲍尔斯先生或他的下手就病人的健康情况询问几句。后来他遇见卜礼格斯小姐夹着一大摞小说从图书馆来,克劳利先生只得走上前去跟克劳利小姐的女伴握手,当时还涨红了脸——这在他是极不寻常的。他向卜礼格斯小姐介绍正与他一起散步的简·希普显克斯小姐,然后说:

“简小姐,请允许我向您介绍最关心、最体贴我姑姑的友伴卜礼格斯小姐,她就是《夜莺啼啭》的作者;其实您对她闻名已久,也很爱读那本清新可喜的诗集。”

简小姐也涨红了脸,亲切地向卜礼格斯小姐伸出一只小手,同时十分客气地不知说了些什么,好像曾提到自己的妈妈。简小姐表示改天要去拜访克劳利小姐,她很乐于认识克劳利先生的亲友。分手时,简小姐通过像鸽子一般柔顺的眼神向卜礼格斯小姐致意,皮特·克劳利先生则向后者深深鞠了一躬,就像当年出使蓬佩尼克尔公国当参赞时常向公爵夫人殿下行礼那样。

好一个狡猾的外交家!不愧为宾基这等老狐狸的高足。可怜的卜礼格斯早年写过一本诗集,皮特先生记得在克劳利庄上见到过这样一本书,里边有女诗人题赠给他已故继母的字样。是他把此书带到了布莱顿,自己在南安普敦邮车上先已读过,用铅笔做了一些记号,然后再送给温文尔雅的简小姐。

同样,也是他在索思砀伯爵夫人面前条陈:如果她家与克劳利小姐通好,可能产生很大的好处——按他的说法这些好处既有世俗意义上的,也有精神领域中的,因为克劳利小姐现在十分孤独。他的胞弟罗登生性放荡,挥霍无度,再加上那样的婚姻,导致克劳利小姐疏远了那个荒唐的年轻人。比尤特·克劳利太太的贪婪和专横,又使得老小姐对他们那一房的欲壑难填大为反感。虽说他本人一生从不奉承讨好克劳利小姐,或许把自尊心看得太重了,不过他认为现在应该采取一切适当的措施,既为了拯救老小姐的灵魂免遭永劫不复,又可确保姑姑的财产将来归他——克劳利家族的长房长子。

刚毅果断的索思砀勋爵夫人完全同意爱婿的两项设想,打算立刻着手感化克劳利小姐。在索思砀和特罗特莫尔寨自己的家乡,这位身材高大、八面威风的女卫道士,常乘坐四轮大马车带着骑从四出散发宣教小册子,向雇农和佃农传播真理。如果她要某甲皈依正宗,就跟命令某乙服用詹姆斯药粉〔8〕一样没商量,无须教会批准。她的丈夫、已故的索思砀勋爵是个患有癫痫症的低能贵族,对于他夫人所做的每一件事,所持的每一种见解,一贯表示赞同。对国教持异议的各派神学家观点驳杂,五花八门,不断影响勋爵夫人的信仰。她自己的信仰不知发生过多少变化,她却总是心安理得地要求自己的佃户、雇工一致追随着她:她信哪宗哪派,他们也得信哪宗哪派。于是,她接纳的是苏格兰神学家也罢,温和派卫斯理宗牧师也罢,自称受天启而先知先觉的鞋匠也罢(此公还自封牧师,就像拿破仑称帝一样)——反正索思砀勋爵夫人的家下人等、孩子、佃户都得准备跟她一起下跪,在其中任何一位大师祷告后应一声“阿门”。逢到举行这类仪式时,考虑到老索思砀有病,允许他坐在自己房间里喝尼格斯酒,听读报。简小姐是老伯爵最疼爱的女儿,她对父亲也是悉心照料,克尽孝道。至于《芬奇利公地的洗衣妇》这本小册子的作者埃米丽小姐,她预言离经叛道者死后将受到极其可怕的惩罚(这仅仅是她在这个时期的观点,因为后来有变化),往往把胆小的老爷子吓得魂灵出窍,医生说他每次听了埃米丽小姐的布道之后癫痫总要发作。

“我当然要去拜访克劳利小姐,”索思砀勋爵夫人听了女儿的未婚夫皮特·克劳利先生的条陈后表示。“给她看病的医生是谁?”

克劳利先生说是克里默先生。

“我亲爱的皮特,那是个十分危险的江湖郎中。天意指派我把他从好几户人家撵了出去,尽管有一两户人家等我赶到为时已晚。我没能救活可怜的格兰德斯将军,那个不学无术的郎中都快把他治死了——我去的时候他已奄奄一息!我让他吃了波杰斯益寿丸后略有起色;可是,唉!还是太晚了。不过,他死得愉快,他只是到另一个比这美好的世界去了。我亲爱的皮特,克里默必须离开你的姑姑。”

皮特表示完全同意。尊贵的勋爵夫人、他未来的丈母娘劲头这么足,使他也感受到强大的吸力。她老人家开的每一味药,不管是拯救灵魂还是治病保命的,从苏格兰神学家、卫斯理宗牧师、先知鞋匠到波杰斯益寿丸、波基万灵丹,皮特先生都遵命尝试过。每次离开岳家,他总要恭恭敬敬地带走丈母娘给的一大堆糊弄人的书和药。哦,名利场上亲爱的同路兄弟们!你们中谁都体验过这种无微不至的专制式关怀,并且吃过苦头。要是你对这样的老太太说:“去年我奉您老人家之命服用了波杰斯特效药,我相信它的效力。现在为什么要我放弃它,改用罗杰斯的货色?”——说了也是白搭。酷爱改变信仰的老太太若是讲不出道理使你信服,就会痛哭流涕;双方争执的结果,不服从权威的一方最后还是吞下了自己怀疑的药,一边说:“得得得,就吃罗杰斯吧。”

“有关她灵魂方面的问题,”勋爵夫人继续说,“当然必须立刻认真对待;何况克里默在她身边,她任何一天都可能死去。我亲爱的皮特,不能让她死的时候灵魂处于这样的状态,这太可怕了!我马上派艾恩斯牧师到她那儿去。简,给巴塞洛缪·艾恩斯先生写封信,用第三人称,说我盼望今晚六点半和他共进茶点。他善于启迪沉沦的灵魂幡然悔悟;在克劳利小姐今晚安歇之前,艾恩斯牧师必须见到她。埃米丽,我的宝贝,你给克劳利小姐准备好一包书。把这几本都放进去:《火焰中的声音》、《警告耶利哥城的号角声》、《砸破煮肉锅》(又名《感化食人生番》)。”

“还有《芬奇利公地的洗衣妇》,妈妈,”埃米丽小姐说。“开头还是先抚慰一下比较适当。”

“等一下,亲爱的夫人和小姐,”当过外交官的皮特说。“尽管我十分尊重敬爱的索思砀勋爵夫人的意见,但我认为完全不应该一开始就让克劳利小姐面对这样严肃的大题目。请记住她的身体还很虚弱,而且迄今为止她很不习惯考虑自己能否得到永生的问题,几乎从来没有考虑过。”

“那就更应该尽快着手,皮特,难道不是吗?”埃米丽小姐说着站起身来,她手中已经准备好六本小册子。

“如果你们开门见山干起来,会把她吓坏的。我很了解我姑姑迷恋红尘的性格,可以肯定,任何单刀直入的感化做法,结果可能适得其反,使拯救那位不幸的老小姐难上加难。你们只会把她吓着,引起她的反感。她很可能会把书扔出来,并且拒绝跟送书人有任何来往。”

“你也和克劳利小姐一样迷恋红尘,贪图富贵,皮特,”埃米丽小姐说完把头一甩,拿着书怒气冲冲走出屋子。

“亲爱的勋爵夫人,我没有必要向您指出,”皮特用低沉的声音接着说,对刚才自己的话被打断毫不在意,“只要稍不留神,略欠婉转,我们对我姑姑的尘世财产所抱的任何希望就可能彻底破灭。别忘了,她有七万镑;想一想,她已这大把年纪,脾气那么暴躁,身体那么虚弱。我知道,她把原先立下有利于我弟弟克劳利中校的那份遗嘱给撕毁了。只有通过抚慰她受到伤害的心灵,而不是用吓唬的办法,才能把她引上正道;所以,您大概会同意我的想法,暂时先——”

“当然,当然,”索思砀夫人连声表示。“简,我的宝贝,给艾恩斯的那封信不必发出了。既然她的健康状况承受不了讨论大问题的劳累,咱们就等她身体好些再说。明天我去拜访克劳利小姐。”

“我冒昧提个建议,亲爱的勋爵夫人,”皮特用恭谨的语调说,“最好不要带非凡的埃米丽去,她过于热心;还是由温柔和顺的简小姐陪您去比较合适。”

“完全正确,埃米丽会把事情全搞砸的,”勋爵夫人说,而且这一回她居然并不坚持其一贯做法。前已述及,如果她打算制伏无论什么人,在亲自出马直扑对手之前,总要先把大量宗教小册子投向凶多吉少的一方,与法军进攻前总是先用大炮狂轰如出一辙。我再说一遍:考虑到病人的健康状况,或者为了使她的灵魂最终得救,也可能是看在她的钱财分上,索思砀夫人同意通融。

第二天,索思砀家动用了一辆专载女眷的大型马车,车门上绘有伯爵的冠冕,菱形纹章的底色是绿的,上面有三只奔跑的银色羊羔——索思砀家的族徽;斜跨菱形的金色宽带上是代表黑色的网格和三只红色鼻烟盒——宾基家的族徽。马车气度不凡地来到克劳利小姐的别墅门前,由一名样子挺神气的高个儿听差把勋爵夫人的名片递给鲍尔斯先生转交克劳利小姐,另有一张是给卜礼格斯小姐的。当天晚上,埃米丽小姐采取妥协办法,给卜礼格斯小姐捎去一大包书,内有好几册《洗衣妇》和其他比较平和冲淡的小册子,供卜小姐本人阅读;还有几本是教化下人的,如《来自储藏室的面包屑》、《煎盘与火》、《罪恶的号衣》,色彩就强烈多了。

本章注释

〔1〕比尤特·克劳利牧师的太太曾向老小姐报告:“罗登·克劳利太太是歌剧院一名跳舞女郎的女儿。瑞蓓卡自己也上台跳过舞。”(见第194页)

〔2〕迪埃普,法国北部一海港,濒临英吉利海峡。从迪埃普到英国的布莱顿有定期班轮。

〔3〕南安普敦,英格兰南部一海港城市;汉普郡郡治所在地。原汉普郡的辖区包括现在的南安普敦郡和怀特岛郡。

〔4〕廷巴克图,西非洲一古城,在今马里境内。

〔5〕见第87页注〔2〕。

〔6〕借款人以继承权作担保在被继承人生前所立的借据,欠款在借款人继承遗产后归还。

〔7〕夏洛特(1744—1818),乔治三世的王后。

〔8〕詹姆斯药粉,罗伯特·詹姆斯医师于1746年获专利权的一种退热药。作者要指出的是勋爵夫人的医学观念早已过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