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利场 第三十二章 焦斯逃难,战争结束

一直住在和平城市伦敦的我们,从未见过——但愿上帝保佑以后也永远不要目睹——当时布鲁塞尔那种仓皇、惊恐的场面。人群纷纷涌向隆隆之声所自来的方向——那慕尔门;有许多人更是骑马出城,沿平坦的大路去得更远,以便抢先得到来自军队的任何消息。每一个人都向旁人打听有没有新的情况,就连位高爵显的英国老爷、贵妇也放下架子跟不相识的人交谈。亲法国的人们欣喜欲狂,他们四出活动,预言他们的皇帝必胜无疑。商人们纷纷关店收市,到外面去加入慌乱和流言的大合唱。妇女们奔向大大小小的教堂,跪在石板地和台阶上祷告上苍。既沉且闷的炮声不绝于耳。不久,载着旅游者的马车开始经由根特哨卡匆匆离城。亲法派的预言已开始被当作既成事实。

“他把联军切成了两块,”有这样说的。

“他正挥师直取布鲁塞尔。他定将打败英国人,今晚就要进城。”

“他定将打败英国人,”伊西多尔冲他的东家尖声嚷道,“今晚就要进城。”这名听差从寓所到街上窜进跳出,每次回家都要报道这场灾难的一些最新细节。焦斯的脸色煞白煞白的越来越难看。这位文职胖官员一步一步完全被恐慌心理所控制。他喝下去这么多香槟酒,也没能为他壮胆。太阳还没有下山,他的神经已濒于崩溃,让他的朋友伊西多尔瞧着心花怒放:除了那件滚穗带的外套,东家的其他财产他也已经归到自己名下。

这段时间内女人都不在场。奥多德少校的胖太太听了一会儿炮声,寻思着她的朋友在隔壁房间里,便跑去照看并尽可能安慰爱米莉亚。这个诚实的爱尔兰女人天生胆儿大,而想到还有那么一个柔弱女子需要她保护,就益发来劲了。她在她的年轻朋友身旁待了五个小时,有时劝慰几句,有时说说笑笑,更多的则是相对无言,怀着一颗战栗的心在想象中默默祝祷。

“我始终握住她的手不放,”事后这位胖太太说,“直到太阳下山,炮轰停止。”

女仆宝琳则跪在附近的教堂里为她的心上人祈求平安。

隆隆的炮声平息后,奥多德太太从爱米莉亚屋里出来,走进隔壁兼作饭厅的起坐室,只见焦斯坐在那儿,面对两只空酒瓶,他的勇气已荡然无存。有一两次他曾硬着头皮到妹妹卧室里去,神色十分慌张,似乎有话要说。但少校太太默默端坐在那里,焦斯没敢吐露心曲就走开了。他不好意思告诉妹妹想要逃难。

他凄然独坐在暮霭沉沉的起坐室里,与空酒瓶做伴。当奥多德太太出现在那里时,焦斯开始把自己的打算向她透露。

“奥多德太太,”他说,“您看是不是该让爱米莉亚准备动身了?”

“您打算带她出去散步?”少校太太问;“我看她太虚弱,还是不要走动。”

“我——我已经吩咐备车,”他说;“而且——还派人去定驿马;这事儿伊西多尔去办了,”焦斯继续谈自己的设想。

“今晚您要马车做什么?”奥多德太太莫名其妙。“让她待在床上不是更好吗?我刚安顿她躺下。”

“叫她起来,”焦斯说;“听着,她一定得起来,”他使劲跺了一下脚。“我再说一遍:马已经去预定了——是的,马已经去定了。一切都完了,所以我要——”

“所以您要怎样?”奥多德太太问。

“我要离开这儿去根特,”焦斯答道。“大家都在准备动身;车上有您的一个座位。我们半小时后动身。”

“在奥多德给我下达开拔令之前,我决不离开,”少校太太说,并用无比轻蔑的目光瞧着他。“您要走的话,请便;不过,爱米莉亚和我留在这儿,我说话算数。”

“她非走不可,”焦斯再次跌足道。

奥多德太太双手叉腰往爱米莉亚的卧室门前一站。

“您想把她送到妈妈那儿去?”她问;“还是您自己要到妈妈那儿去,塞德立先生?再见吧,旅途愉快,法国话叫做bon voyage,先生。听我一句忠告,把您嘴唇上边的胡髭剃了,要不然会给您带来大麻烦的。”

“见鬼去吧!”焦斯一声吼叫,表明害怕、窝火、恼羞已使他对自己失去控制,偏偏在这个当口儿伊西多尔走了进来,也是开口就骂。

“真他妈的邪了门儿,哪儿也没有马!”气急败坏的听差咬牙切齿地说。所有的马都被先下手的弄走了。那天在布鲁塞尔并非只有焦斯一人大起恐慌。

尽管焦斯已给吓得三魂渺渺,七魄悠悠,但这天夜里他的恐慌注定还要加剧到近乎精神错乱的地步。前文曾经提到,女仆宝琳有个意中人也在军队里被派去迎战拿破仑皇帝,这个土生土长的布鲁塞尔小伙子是一名比利时轻骑兵。该国军队在这场战争中其他任何方面都是出了名儿的,就是没有善战的英名;而宝琳的恋人雷古鲁斯·凡·库促姆又是个没得说的好兵,团长下令逃跑,他自然遵命照办。部队驻扎在布鲁塞尔的时候,年轻的雷古鲁斯(他是在大革命时期出生的)〔1〕所有的闲暇几乎都泡在宝琳的厨房里乐而忘返。几天前,他告别泪流满面的恋人上战场时,宝琳从储藏室里拿了许多好吃的把他的衣服口袋和背囊枪套全都塞满。

对于他所在的团来说,这一战役已经结束。该团隶属于王储奥兰治亲王殿下〔2〕指挥的一个师,若论军刀和胡髭的长度、制服和装备之奢华,雷古鲁斯和他的伙伴们看上去决不让闻军号集合的任何一支劲旅专美于前。

联军的先头部队遭到法军突袭,阵地一个接着一个失守,直至英军主力自布鲁塞尔开到,方始扭转卡特尔布拉一役〔3〕的局面。当内伊向联军发动攻击时,雷古鲁斯所属的骑兵部队,在法军面前败退这方面表现出无与伦比的积极性;他们丢了一个阵地,马上又退到后面一个阵地,其敏捷程度令人叹为观止。他们这种节节败退的趋势仅仅由于英军从其后方向前挺进才得到制止。比军被迫止步后,敌人的骑兵(其凶顽残忍无论怎样严加谴责亦不为过)终于有机会与他们前方的比利时勇士短兵相接。但后者宁可遭遇英国人也不愿遭遇法国人,所以立即掉转马头冲向从他们背后顶上来的英军各团,四散逃窜。那个骑兵团实际上已不复存在。哪儿都没有这支部队,也没有它的指挥部。雷古鲁斯逃离战场好多里地后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在策马狂奔,这才定了定神。他要找个栖身之所,自然直奔宝琳的厨房和宝琳的怀抱,那是他一向受到欢迎的去处。

十时许,欧斯本夫妇按照欧陆时尚租用一层楼面的那栋房子,扶梯上响起了军刀拖移的铿锵之声。从教堂里回来的宝琳听到有人在敲厨房门,开门一看,站在面前的竟是她意中的轻骑兵,神色仓皇,疲惫不堪,吓得她险些晕倒。雷古鲁斯面无人色,看上去就像午夜时分向列奥诺拉显灵的龙骑兵〔4〕。宝琳本来一定会失声尖叫,但这样会惊动她的主人,她的男友就会被发现。宝琳把尖叫声吞了下去,她带自己心中的英雄走进厨房,用啤酒和焦斯无心品尝的正餐中的精华部分款待雷古鲁斯。这名轻骑兵风卷残云般把大量酒肉送下肚去,以此表明自己并非幽灵。他一边又吃又喝,一边讲述关于这场灾难的故事。

他所属的团创造了勇敢作战的奇迹,居然有一阵子曾顶住全体法军的攻势。但后来他们还是被压垮了,就像那段时间内所有的英国军队一样。内伊元帅把上阵的英军一个团接着一个团加以歼灭。比军试图阻止对英国人的大屠杀,但无济于事。不伦瑞克军队被击溃后落荒而逃——他们的公爵送了命。这是一场大溃退。雷古鲁斯拚命地喝,想用大量啤酒浇灭打了败仗的苦恼。

伊西多尔走进厨房听到了这番话,赶紧跑去告诉他的主人。

“一切都结束了,”他冲着焦斯直嚷。“公爵大人给活捉了;不伦瑞克公爵给打死了;英国军队大败而逃;只有一个人捡回了一条命,眼下他就在厨房里——我的爷您自己听他说去。”

于是焦斯踉踉跄跄赶紧到那里去,其时雷古鲁斯还坐在厨房工作台旁牢牢抓住啤酒瓶子不放。焦斯把所知道的法语词句一古脑儿搬了出来(实际上根本不合语法),恳求轻骑兵把刚才的故事再讲一遍。雷古鲁斯对灾难的惨状益发作了浓墨重彩的渲染。他说自己是团里唯一从战场上生还的人。他亲眼目睹不伦瑞克公爵倒下去,公爵的黑骑兵狼狈逃遁,苏格兰人在炮火下一死就是一大片。

“那么第——团呢?”焦斯呼哧呼哧问道。

“都砍成块块段段了,”轻骑兵此言一出,宝琳立刻失声尖叫。

“哦,我的太太,我那苦命的太太啊!”她简直呼天抢地哭了起来,整幢房子都能听见她的哀号。

吓破了胆的塞德立先生不知如何逃生,也不知往哪儿逃。他从厨房跑回起坐室,可怜巴巴地望着爱米莉亚的房门,刚才奥多德太太非常不客气地把这扇门冲他关上并且锁好,正因为少校太太鄙视他的神情焦斯记忆犹新,所以他在门外屏息静听片刻之后,没敢敲门,于是决定上街去——今天他还没有出过门。他举起烛台四顾寻找他的滚金边军便帽,发现它在老地方即过道里一面镜子前的搁几上——他每次外出在大庭广众间露面,照例都先要在那里顾影自怜,捻弄两边的鬓脚,把帽子适度地倾向一侧。即使此刻他已魂不附体,可还是下意识地着手捻捻鬓发,整整帽子——可见习惯的力量之大。接着他用恐怖的目光瞅瞅镜子里那张煞白的脸,特别是他已蓄了将近七个星期、长势浓密的两撇胡髭。他想起伊西多尔说过对英国败兵一律格杀勿论的话,考虑到自己确实会被当作军人,又跌跌撞撞回到卧室里,没命地打铃召唤听差。

伊西多尔应召前来,只见焦斯坐在椅子上,他的领巾已经扯去,衣领翻了下来,双手举向自己的脖子。

“Coupez-moi,伊西多尔,”他喊道;“vite!coupez-moi!”〔5〕

一时间伊西多尔还以为他疯了,居然要听差拿刀割他的脖子。

“Les moustaches,”焦斯喘吁吁地说;“Les moustaches—coupy,rasy,vite!〔6〕”前文曾经提到过他的法语就是这样,说得挺流利,至于是否合乎语法——那就不敢恭维了。

伊西多尔转眼便用剃刀给他剃去八字胡髭。他听到主人要他取圆顶帽和便装外套,那份儿高兴简直无法用言语形容。

“Ne porty ploo-habit militair-bonny-donny à voo,prenny dehors,〔7〕”焦斯如是说,换言之,军大衣和军便帽终于成了伊西多尔的财产。

焦斯把这两件东西送了人,从带来的衣物中挑了一件便装黑色外套和一件背心,系上一条很大的白色领巾,头戴高顶大礼帽。倘若能弄到一顶宽檐铲形教士帽的话,他照样会戴上。不过,就现在这模样,他看上去已经像是一位生活优裕、心广体胖的圣公会教士。

“Venny maintenong,”他继续说,“sweevy-ally-party-dong la roo,〔8〕”说完,他快步下楼来到街上。

尽管雷古鲁斯发誓说,他们团乃至全体联军仅他一人躲过内伊元帅的屠刀,没有给切成一块块一段段;但是看来此人言过其实,原先估计遭到杀戮的牺牲者得以幸存的还有许多。雷古鲁斯的同团战友回到布鲁塞尔的有数十人之多,由于他们都承认自己是逃跑的,有关联军打了败仗的消息很快在全市不胫而走。普遍认为法军随时可能进城。惶惶不可终日的局面还在继续,到处都在准备逃难。没有马!这事令焦斯不寒而栗。他不下数十次命伊西多尔向人家打听有没有马匹租或卖,结果到处碰壁,他的心直往下沉。那就步行吧,行不?可是即便像怕死这样的因素,也无法促使这座肉山横下一条心行动起来。

布鲁塞尔所有面朝公园的旅馆,住的几乎全是英国人;焦斯在那一带转来转去拿不定主意,周围也都是和他一样为恐惧和好奇心所驱使的人们。他看见有几家人运气比他好,已经觅到拉套的马,在辚辚声中坐车经过街道走为上计。其余的人处境也跟他一样,无论花多少钱或苦苦哀求都弄不到必要的运输手段。在想走走不成的人中间,焦斯注意到也有贝拉克尔斯勋爵夫人和她的女儿,她们坐在旅馆院子里自己的车上,行李箱都捆扎好了,万事齐备,滞留的唯一原因和导致焦斯“行不得也”的症结相同——动力短缺。

瑞蓓卡·克劳利也在那家旅馆住,在这以前的一个时期她与贝拉克尔斯家这母女俩曾有过多次充满敌意的接触。贝拉克尔斯勋爵夫人如果在楼梯上偶遇克劳利太太,连正眼也不给一个;凡是在什么地方有人提到后者的名字,前者必定要说这位邻居的坏话。伯爵夫人认为塔夫托将军与自己副官的妻子那样黏黏糊糊太不成体统。布兰琪小姐则像躲避传染病人那样躲着她。只有伯爵本人偶尔还偷偷地跟瑞蓓卡打个招呼,当然得觑他妻女鞭长莫及的空当。

这下瑞蓓卡可以向侮慢她的那些人报仇了。克劳利上尉走的时候没有把自己的马带去——这事已在旅馆里传开。恐慌初起之时,贝拉克尔斯勋爵夫人不惜屈尊差一名贴身女仆去向上尉太太问候致意,并想了解克劳利太太愿以什么价出让她的马匹。克劳利太太写了一封便简还礼,并表示自己没有跟梳妆女佣谈交易的习惯。

这样的答复不啻当头一棒,于是伯爵本人来到蓓姬的客房,但他的面子比前任大使也大不到哪儿去。

“哼,打发一名梳妆女佣来见我!”克劳利太太大发雷霆;“贝拉克尔斯勋爵夫人干脆吩咐我去备马套车得了!究竟是勋爵夫人要逃难,还是勋爵夫人的贴身女仆要逃难?”这便是伯爵带给伯爵夫人的回音。

人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也就顾不得许多了。伯爵夫人见第二任特使依然碰壁而归,只得亲自出马去拜会克劳利太太。她恳求蓓姬开个价,甚至主动邀请后者到贝拉克尔斯伯爵府作客,只要蓓姬助她一臂之力返回那座府第。克劳利太太只是冲她冷笑。

“我可无福消受府上的绮筵盛宴,”瑞蓓卡说;“反正您十之八九永远回不去了——至少没法和您的钻石一块儿回到英国。您的珠宝首饰会落到法国人手中。他们不出两小时就要来到此地,那时我已经在去根特的半道上了。我不会把马卖给您,哪怕夫人用尊驾在舞会上所戴最大的两颗钻石来换,我也不干。”

贝拉克尔斯勋爵夫人怒火中烧,可又满怀恐惧,急得浑身发抖。眼下钻石已分别缝在她的衣服里和藏在勋爵的外套垫料和靴子里。

“听着,钻石有银行为我保管,马我也一定会弄到,”她说。

瑞蓓卡当即冲她纵声大笑。伯爵夫人气冲冲下楼去回到院子里坐在自己车上;她的女仆、信差和丈夫重又被分别打发到全城各处去物色马匹,谁要是最后回来不倒霉才怪!勋爵夫人决定,无论从什么地方弄到马匹,立刻就走——彼时她丈夫回不回来都得动身。

瑞蓓卡见伯爵夫人坐在没有套马的车厢里,哪肯放过幸灾乐祸的好机会。她一边用眼睛盯着搁浅者,一边尽量扯开嗓子,把伯爵夫人的尴尬处境嚷得人人都听见。

“瞧哇,怎么也弄不到马!”她说。“所有的钻石都缝在车座的靠垫里!法国人来了不是可以发一注不小的财吗?我说的是车和钻石,夫人可不在内。”她发布信息的对象包括旅馆老板、仆役、客人以及在院子里转悠的无数闲人。贝拉克尔斯勋爵夫人恨不得从车窗里一枪打死她。

瑞蓓卡正在称愿的当口儿,她瞥见了焦斯,后者一发现瑞蓓卡便径直向她走来。那张吓得变了样的胖脸膛已经把他心中的秘密和盘托出。他也想逃难,这会儿正出来物色马匹。

“他才是我那两匹马的买主,”瑞蓓卡忖道;“我就骑另外那匹母马。”

焦斯走到他的老朋友跟前,问她可知道哪儿能弄到马——在刚刚过去的一小时内,他已经是第一百回提这个问题了。

“什么?您也要逃?”瑞蓓卡笑呵呵地说。“我原以为您是所有女人的守护神呢,塞德立先生。”

“我——我不是军人,”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那么爱米莉亚怎么办?谁来保护您可怜的妹妹?”瑞蓓卡说。“您就忍心撂下她不管?”

“要是——要是敌人来了,我对她又有什么用?”焦斯答道。“他们不会把妇女怎么样的;可是我的听差告诉我,说他们发誓决不放过男人。那些鼠胆鸡肠的法国鬼子!”

“太可怕了!”瑞蓓卡假意惊呼,其实她瞧着焦斯那副狼狈相,觉得怪有趣的。

“再说,我又不想撂下她不管,”做兄长的急忙辩解。“她决不会给撂下。我车上有她的一个座位,一个座位是您的,亲爱的克劳利太太。只要您愿意来,只要我们能把马弄到,”他发出一声喟叹。

“我正好有两匹马要卖掉,”这位女士说。

焦斯听到这个消息,真想扑过去和她拥抱。

“伊西多尔,快去把车推来,”他立刻喊道;“马弄到了!马弄到了!”

“我的马从来没拉过车,”女士接着作了说明。“要是让那匹公马布尔芬奇驾辕拉套,它非把车踢成碎片不可。”

“那么它骑起来是不是温顺呢?”前收税官问。

“温顺得像绵羊,可是快得像野兔,”瑞蓓卡回答。

“您认为我的重量它扛得起?”焦斯说时在想象中已经看到自己骑在马背上的雄姿,把可怜的爱米莉亚忘得一干二净。也难怪,哪一个觅马心切的人挡得住这样的诱惑?

瑞蓓卡并不正面回答,而是请焦斯到她屋里去;塞德立当即跟她走,为了做成这笔交易,紧张得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焦斯有生以来从未在半小时内花掉这么多钱。瑞蓓卡根据焦斯急于买马以及目前此货奇缺这两点,给自己打算脱手之物定值,开了一个难以置信的天价,竟把前收税官吓得倒退几步。瑞蓓卡不容商量地表示,要嘛两匹一起卖,要嘛一匹也不卖。罗登叮嘱过她,如果低于她开的那个价,千万不要脱手;等在院子里的贝拉克尔斯勋爵夫人肯定愿出这个价。瑞蓓卡表示,虽然她热爱并尊敬塞德立一家,但是亲爱的约瑟先生必须理解,穷人也得活下去——总而言之,她的态度亲切友好谁也比不上,但在涉及银钱的问题上,她的立场之坚定同样无人可及。

最后焦斯还是要了下来,这也并不出人意料。他须付的货款数字实在太大,以致不得不请求卖方稍缓交割。这笔钱对于瑞蓓卡来说称得上一宗小小的财产了。她很快作了一番估算,这笔款子加上罗登留下之物可变卖的钱,再加上万一罗登阵亡她作为遗孀应得的恤金,——她的生活应该绝对不成问题,当寡妇的前景对她来说丝毫也不可怕。

这一天,她自己当然也有一两次考虑过逃难的事。但理智向她提出的忠告更有道理。

“就算法国人真的来了,”蓓姬这样想,“他们又能把一个可怜的军官遗孀怎么样?吓!攻下久围的城池大肆劫掠那种时代已经过去了。他们会不声不响地放我们回家去;要不,靠这点不算太菲薄的收入,我在国外照样可以过得挺自在。”

其时焦斯和伊西多尔到马厩里去察看新买的马匹。焦斯命听差速速给马装上鞍子。他打算当晚就走,立刻动身。他让听差留下喂马套缰,自己回寓所去收拾行装。这事儿必须保密。他打算从后门溜进自己的房间,因为他不愿意面对奥多德太太或爱米莉亚,不愿意向她们承认自己准备逃难。

就在焦斯与瑞蓓卡之间的买卖成交以及买主检验马匹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几乎又是一个早晨将临。然而,时间虽早已过了半夜,城里却没有安歇下来的迹象;人们并不上床,屋内都有灯火,大门口依旧人头攒动,街上还是熙来攘往。各不相同的流言在继续传播,结果是众说纷纭。甲断言普鲁士军队已全军覆没;乙认为遭到攻击并被打败的是英国人;丙声称后者的阵地没有失守。这第三种说法的声势在渐渐增强。法国军队并没有进城。行军中的掉队者带回来的消息也越来越好。最后终于有一名副官到布鲁塞尔给城防司令送来快报,后者立即下令在全城张贴公告,宣布联军在卡特尔布拉打了胜仗,经过六个小时的激战之后由内伊元帅统率的法军终于被完全击退。这名副官抵达之时,想必瑞蓓卡和焦斯正在做交易,或者焦斯正在马厩验货。当他返回自己的寓所时,发现这座大楼的众多住户中有十几个人正在台阶上议论这消息,它的真实性已不容置疑。于是他上楼向自己负责保护的两位女士报喜。至于他曾经打算离她们而去,如何买下两匹马以及为之付出了多大的代价等等,就没有必要告诉她们了。

不过对她们来说胜败还在其次,她们一心惦念的只是所爱之人是否平安。爱米莉亚听说打了胜仗,反倒变得比先前更加紧张。她但愿即刻就到军队里去,所以含泪恳求兄长送她前往。她的焦虑和恐惧发展到了失控的顶点;可怜的姑娘原先已有好几个小时一直陷于木僵状态,现在又不停地说胡话,歇斯底里发作一般满屋子乱跑——瞧着会令人心酸。在十五英里外杀得天昏地暗的战场上,多少勇士经过殊死搏斗之后倒了下去,多少伤员在剧痛中拚命挣扎;然而没有哪个男人忍受的苦楚会比这个可怜、无辜的战争受害者更厉害。焦斯实在不忍看她如此受罪。他让少校的胖太太照看他的妹妹,自己再次下楼来到台阶旁,聚在那儿的人还没有散去,大家议论纷纷,都在等待进一步的消息。

天已大亮,他们还站在那儿,而最新消息也陆陆续续由战争舞台上的演员从前线带进城来。四轮大车和长长的双轮乡下板车载着伤员滚滚而至;车帮里不时传出凄厉的呻吟,形容憔悴的伤员躺在干草上以忧郁的目光向外张望。焦斯·塞德立怀着一种痛苦的好奇心注视其中的一辆,车中人的哼哼之声惨不忍闻,辛苦的乏马简直拉不动车。

“停车!停车!”一个微弱的声音从干草里发出呼叫,那辆车在塞德立先生的寓所对面停下。

“那是乔治,我知道是他!”爱米莉亚嚷着一下子冲到阳台上,面无人色,披头散发。不过,那不是乔治,但也差不太多,因为那人带来了有关乔治的消息。

那是可怜的汤姆·斯塔布尔,二十四小时以前他雄赳赳气昂昂地举着团旗行军离开布鲁塞尔,在战场上也一直非常勇敢地护卫着这面旗帜。一名法国轻骑兵用长矛刺中了年轻少尉的腿,后者倒下的时候仍牢牢地撑住团旗。这一仗打完后,可怜的小伙子给抬上一辆板车送回布鲁塞尔。

“塞德立先生,塞德立先生!”那小伙子有气无力地喊道。

焦斯几乎吓了一跳,便寻声走过来。起初他认不出叫他的人究竟是谁。

小汤姆·斯塔布尔从车上伸出一只发烫而又虚弱的手。

“我该在这儿养伤,”他说。“欧斯本——和——和铎炳是这么对我说的;请您给那个赶车的两枚拿破仑金币——我母亲会还给您的。”这小伙子在板车上发了好几个小时的烧,他的意识又回到几个月前才离开的他那牧师父亲的住宅,昏迷中他有时甚至忘了自己的伤痛。

焦斯他们所住的那栋房子很大,住户也很厚道,他们把那辆板车上的伤员全部接纳下来安置在各种各样的铺位上。年轻的少尉给抬到楼上欧斯本的寓所。少校太太在阳台上认出了小汤姆,赶紧和爱米莉亚一起下来。这两个女人听说昨天战斗结束时她们的丈夫都安然无恙,那种心情是不难想象的。爱米莉亚什么也不说,只是喜不自胜地搂住好朋友的脖子,和她紧紧拥抱,然后满怀感激的热忱跪下来祈祷,向保佑她丈夫平安的上帝谢恩。

年轻的欧斯本太太原先一直处于狂乱烦躁的状态,倘若延医服药,恐怕再高明的大夫也开不出能如此克奏神效的药方来。现在她和奥多德太太夙夜匪懈地守候在创巨痛深的年轻伤员身旁;爱米莉亚肩负着命运赋予的责任,没有时间去想自己的心事或像她习惯的那样陷入个人的忧惧和不祥的预感不可自拔。年轻的伤员不事藻饰地讲述了交兵那天的战局变化以及英勇的第——团我们那些朋友的壮烈行动。这个团伤亡惨重,失去了许多军官和士兵。少校在率团进攻时,自己胯下的坐骑中了弹,大家都以为奥多德完了,铎炳将补他的缺;直至这次进攻结束后回到原来的阵地,才发现少校坐在战马的尸体上从一只扁瓶子里喝酒提神。用长矛刺伤斯塔布尔少尉的那个法国轻骑兵,是被欧斯本上尉砍翻的。听到这里,爱米莉亚顿时脸色煞白,奥多德太太见状立刻让汤姆暂停叙述。在战斗结束以后,铎炳上尉虽然自己也受了伤,可还是他把年轻的少尉抱起来送到军医那里,嗣后又抱上这辆把他拉回布鲁塞尔的板车。正是铎炳上尉许诺给赶车的两枚金币,但一定要他在城里找到塞德立先生的住所并告诉欧斯本上尉太太,就说这一仗已经打罢,她丈夫好好儿的,没有受到损伤。

“的确,他良心真好,那个威廉·铎炳,”奥多德太太说,“尽管他老是取笑我。”

年轻的斯塔布尔指天发誓说,这样的军官军队里找不出第二个来。他称道这位上尉为人谦和,心地善良,在战场上临危不乱,真令人钦佩——总之对铎炳赞不绝口。爱米莉亚对于这些话简直心不在焉;只有在谈起乔治的时候她才注意聆听;如果别人没有提到乔治,她想的也是乔治。

爱米莉亚要照看伤员,又不时暗暗感谢神灵护佑乔治逃过了头天的劫难,所以这第二天她并不觉得太难捱就过去了。对她来说,军队里只有一个人挂心萦怀。说实话,只要那个人好好儿的,什么攻守进退她都不感兴趣。焦斯上街带回来的种种消息,她几乎一概充耳不闻,尽管这些消息足以使那位胆小的绅士以及当时在布鲁塞尔的其他好多人坐立不安。诚然,法国人是被打退了,但那是经过一场胜负殊难逆料的恶战才打退的,何况对手仅仅是法军的一个师。皇帝和他的主力还在利尼〔9〕全歼了普鲁士人,现已腾出手来可以用全部兵力直扑联军。威灵顿公爵正向布鲁塞尔后撤,一场大战必将在离城不远的地方爆发,对其结果则远远谈不上稳操胜券。威灵顿公爵能够依靠的只有两万英军,德军都是草草凑数的民团,比利时人还怀有二心;公爵大人得凭这么点儿兵力迎战在拿破仑指挥下入侵比利时的十五万法军!要知道这是拿破仑!无论什么样的名将帅才,哪一个能以寡敌众与他抗衡?

焦斯把所有这些情况思来想去,不禁浑身发颤。其他滞留布鲁塞尔的人也在考虑,觉得头天的战斗仅仅是正在迫近的更大战役的序奏。跟皇帝较量的一支军队已经给打得落花流水。勉强能抵挡一阵的少量英军会战死在自己的阵地上,得胜者将跨过他们的尸体开进城来。一旦落到他们手中必定遭殃!迎王师的颂辞已经拟就,并由政府官员秘密开会讨论过了;住所也都准备停当,三色旗和祝捷纪念章均已赶制出来,单等皇帝兼国王陛下驾到。

逃难潮在继续。能弄到车马的人家已经离去。六月十七日下午,焦斯来到瑞蓓卡住的旅馆,发现贝拉克尔斯家的大型自备车终于驶离了院子。伯爵总算没被克劳利太太难倒,他不知用什么办法物色到了两匹马,此刻正在大路上奔根特而去。“人心所向的”路易〔10〕同样正在那个城市里打点行装。看来厄运好像缠住了这位挪窝不方便的流亡君主,不断烦劳他仓猝迁移。

焦斯觉得昨天的耽搁只是一次暂歇,他斥巨资买下的那两匹马肯定会派上用场。接下来的一整天对他来说简直是活受罪。只要在布鲁塞尔与拿破仑之间还隔着英国军队,就没有必要马上逃难;但他已把远在旅馆马厩中的马带到自己寓所楼下院子里来,这样他随时都看得见,不致被人抢走。伊西多尔一直在院子里守着马棚的门,他已把马装上鞍子,随时可以出发。他急不可耐地盼着主人赶快动身。

瑞蓓卡头天受到那样的对待后,不想再来到她亲爱的爱米莉亚身边。她把乔治递给她的那束花修剪了一下,换了花瓶里的水,把乔治写给她的信又读了一遍。

“可怜的冤家,”她把那一小片纸拿在手中转来转去摆弄着,一边自言自语,“我只要让爱米莉亚读一读这纸片儿,就能要了她的命!她也太死心眼儿了,何苦为这么档子事儿气得死去活来。为一个自命不凡的蠢男人——值得吗?!这花花公子压根儿没把她放在心上。我那可怜的好罗登强似这小子十倍。”接着她开始考虑,万一——万一她那可怜的好罗登有个三长两短,她该怎么办。现在想来,罗登把他的两匹马留给妻子,这一安排真是福星高照。

这一天内,克劳利太太目送贝拉克尔斯一家的马车驶离院子时,不能说心中一点火气也没有;不过,她想起了伯爵夫人采取的预防措施,于是也动手为自己做一点小小的针线活——把大部分首饰、票据和纸币缝入自己身上所穿的衣服里。这样一来,不管发生什么情况她都有备无患:如果有必要,可以逃难;或者留下来欢迎胜利者,管他是英国人还是法国人。没准儿那天夜里她梦见自己变成了公爵夫人或元帅夫人呢——其时罗登正裹着斗篷冒雨露宿在圣约翰山〔11〕,满脑子想的就是留在城内的小娇妻。

翌日是星期天,奥多德太太满意地看到,她照看的两个病人经过一宿休息后,身体和精神都有所恢复。她自己睡在爱米莉亚屋里的一张大圈椅上,随时准备护理她的小可怜女友或少尉,不论他们中哪一个需要她的帮助。早晨来临,这个不知疲劳的女人回到由部队安置她和少校住下的那所房子,并按节假日的规矩把自己打扮得齐楚端整。她一个人待在丈夫出征前睡觉的那间卧室里,少校的睡帽还在枕头上,他的手杖仍倚在墙角;这时,十分可能至少有一篇祷告上达天庭,为忠勇的军人迈克尔·奥多德祈求平安。

她回到两个病人那儿时,带去了自己的圣公会祈祷书,还有她那教长叔叔著名的布道集,每一个安息日她都要从中选读若干章节;或许其中的道理她不甚了了,好多长而古奥的词还念不准,因为教长是位饱学之士,爱用长长的拉丁文词语,但她郑重其事地读得抑扬顿挫一丝不苟,而且大体上还算正确。她想到从西印度群岛回国途中,逢到海上风平浪静的日子,她的米克经常在船舱内听她读这些布道演说。她打算今天就恢复这项活动,爱米莉亚和受伤的少尉就算是教堂会众。这一天有两万座教堂在同一时间做同样的礼拜,读同样的经文,数以百万计的英国人不分男女跪在地上祈求天父护佑。

在英国可听不见惊扰布鲁塞尔市内这一小群会众的那种声响。就在奥多德太太用她洪亮的嗓音诵经时,滑铁卢的大炮开始吼叫,这一回比两天前打断他们用餐的轰鸣厉害多了。

焦斯听到那种怪吓人的声音,认为这样没完没了地担惊受怕自己再也受不了,拿定主意立即出逃。他闯进安置伤员的房间,我们的三位朋友在那里做祷告刚被炮声打断,现在焦斯又来向他的妹妹激动地诉苦。

“我再也受不了啦,爱米,”他说;“我不愿再遭这份罪;你得马上跟我一起走。我给你弄来了一匹马——甭管我花了多少钱,——你必须穿好衣服跟我走,由伊西多尔骑马,你坐在他背后。”

“愿上帝宽恕我实话实说,塞德立先生,您是个胆小鬼,”奥多德太太说着把书放下。

“我再说一遍,爱米莉亚,快走,”前收税官继续催促;“别管她怎么说。干吗要待在这儿等法国人来把咱们给宰了?”

“你忘了还有第——团呢,朋友,”受伤的小英雄斯塔布尔从病榻上指出;“您不会撂下我吧,奥多德太太,是不是?”

“不会的,我亲爱的,”少校太太说着走过去吻那小伙子。“有我在身边,你不会受到伤害的。除非接到米克的命令,否则我决不离开。我挤在那位个儿大、胆儿小的先生后面加座上跟他合骑一匹马,一定好看煞人,你们说是不是?”

这一幅想象中的图景,把年轻的伤员逗得在床上捧腹大笑,连爱米莉亚也忍俊不禁。

“我又没要她跟我走!”焦斯急得直叫。“我又不是要那个——那个爱尔兰娘们一起走,我是要你跟我走,爱米莉亚。我最后一次问你:到底走还是不走?”

“丈夫不在身边,我怎么能走,约瑟哥哥?”爱米莉亚现出惊诧的神情说,并且把自己的一只手伸向少校太太。焦斯的耐性已经耗竭。

“那就再见吧,”他狂怒地扬了扬拳头说,然后走出去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这一回他真的下令出发了,随后到院子里去上了马。奥多德太太听到两匹马出大门时蹄声得得,开窗向楼下望去,见可怜的焦斯沿街骑行,头戴滚金边军便帽的伊西多尔跟在他后头,便说了不少对塞德立先生大不恭敬的话。那两匹马已经几天没人拉出来遛过,不太好对付,在街上活蹦乱跳。焦斯的骑术既不高明,胆儿又小,他在鞍座上的样子够难看的。

“你来瞧,爱米莉亚,他都快冲进人家窗户里去了。我从没见过这样一头闯进瓷器店的大公牛。”

焦斯主仆二人朝着通往根特的大路那个方向骑马慢跑,不久消失在街道远处。奥多德太太还冲他们狠狠挖苦了一阵子,直至完全看不见两人的背影。

整整一天,从早晨到日落,炮声没有停过。后来炮轰突然停止,那时天已经黑了。

有关在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我们大家都已读到过。这故事挂在每一个英国人嘴上;这场大搏杀分出胜负的时候,你我都还是小孩,所以对于那次著名战役的历史,总是百听不厌,而且自己也反反复复地讲。那天遭败绩的勇士的千百万同胞,至今对于打输了那一仗仍耿耿于怀。他们渴望有机会报仇雪耻;如果发生另一场抗争以他们一方获胜而告终,那时将轮到他们欢欣鼓舞,仇恨与愤怒这份遭到诅咒的遗产则留给我们,——长此以往,所谓的荣耀和耻辱将永无尽头,两个好胜的国家将卷入没完没了的屠戮,轮番当赢家或输家。几个世纪以后,我们——法国人和英国人——为了勇敢地捍卫由魔鬼制定的荣誉法典,仍将耀武扬威,互相残杀。

我们那些朋友人人参加了这场大战,个个都是沙场英豪。整整一天,当妇女们在十英里以外祷告上苍的时候,英国步兵奋起迎战并英勇击退法国骑兵一次又一次的猛攻。在布鲁塞尔也能听到的法军大炮,像犁地一般把一行行英国步兵犁翻;但是,自己的同伴倒下了,幸存者坚定地顶上去堵住缺口。法国人几次三番发动的攻击都遭到顽强抵抗,到傍晚时分,他们凶猛的攻势有所减弱。或许因为除了英国人他们还要对付其他敌军,或许他们在准备孤注一掷。最后一次强攻终于开始了:皇帝的御林军纵队向圣约翰山挺进,企图把英国人一举赶出他们不惜任何代价死守了一整天的高地。黑压压的纵队没有被来自英军阵地的炮火巨响所吓倒,不顾从那里倾泻下来的全是死亡,依然滚滚向前,朝山上进逼。他们眼看着就要登上山顶,这时纵队开始晃动,似乎摇摇欲坠。接着他们竟面对火力止步不前。英国军队这才冲出敌人始终未能把他们从那里赶走的阵地,于是皇帝的御林军转身就逃。

在布鲁塞尔再也听不见炮声——英军已乘胜追击到好几里地以外。黑暗降临到战场,笼罩了城市;爱米莉亚在城里为乔治祈祷,而乔治脸朝下躺在战场上,已经死去,一颗子弹打穿了他的心脏。

本章注释

〔1〕法国大革命时期,往往用罗马共和时代英雄人物的名字给孩子命名。雷古鲁斯是公元前3世纪的罗马名将(卒于公元前250年左右)。

〔2〕奥兰治,荷兰王室宗姓。维也纳会议后,荷兰与比利时合并为尼德兰王国。奥兰治亲王是国王长子兼王储的封号。

〔3〕卡特尔布拉是比利时中部一村庄,位于布鲁塞尔东南偏南。威灵顿在滑铁卢大战前重创法军于此。

〔4〕列奥诺拉,即列诺蕾,德国诗人毕尔格(1747—1794)所著叙事诗《列诺蕾》的女主人公。她的恋人阵亡后,鬼魂于午夜出现,把她驮在马背上带到坟茔旁举行婚礼。

〔5〕蹩脚的法语,“切割我,快!切割我!”

〔6〕蹩脚的法语,“胡髭!胡髭——切割,剃掉,快!”

〔7〕蹩脚的法语,“我不穿军服了——军帽也不要——都给你——拿去吧。”

〔8〕蹩脚的法语,“现在走吧——跟我——去——出发——到街上去。”

〔9〕利尼,比利时南部一市镇,位于那慕尔西北。1815年6月16日,滑铁卢战役之前两天,拿破仑曾在此大败普鲁士军队。

〔10〕指法国波旁王朝的路易十八。他是法国大革命中被处死的路易十六之弟。1814年拿破仑第一次被放逐,路易十八即王位。拿破仑第二次统治法国即“百日王朝”期间,路易十八流亡到比利时的根特。“人心所向的”这一雅号是保皇党人不顾百姓对路易十八的憎恨给他加上的,结果成了笑柄。

〔11〕圣约翰山,位于巴黎与布鲁塞尔间几条主要通道的交叉点上,这里是威灵顿的主要阵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