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利场 第三十一章 焦斯·塞德立照拂他的妹妹

就这样,所有的上司均已应召到别处履行职责去了,只留下焦斯·塞德立在布鲁塞尔的这块小小殖民地上充任长官,而有病的爱米莉亚、焦斯的比利时听差伊西多尔以及一名女仆兼管家便是他统率的卫戍部队。虽然铎炳的闯入和凌晨的忙乱扰乱了他的情绪和睡眠,他还是醒着赖在床上辗转反侧好几个钟点,一直捱到他通常起身的时刻。这位文职官员穿上他的花晨袍出现在早餐桌旁时,已经日上三竿,第——团我们那些英勇的朋友都行军有好多里地了。

乔治不在家对于他舅兄的心情并无影响。焦斯也许反倒暗暗高兴,因为欧斯本出征前他在家里仅处于次要而又次要的地位,何况妹丈毫不掩饰自己对这位胖官员的轻蔑。但爱米对待兄长一直很好,也很体贴。是妹妹为他提供舒适的生活条件,是妹妹吩咐做他喜欢吃的菜肴,是妹妹和他一起散步或坐车兜风(爱米陪伴哥哥的机会很多,简直太多了,因为平时几乎不见乔治的人影);当他不堪乔治的侮弄恼羞成怒时,总是爱米在郎舅之间赔笑脸化解冲突。她曾多次婉言薄责丈夫不该如此对待她的兄长,但乔治态度十分生硬,总是连话也不让她说完。

“我不会拐弯抹角,”他说,“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这才是诚实的做法。亲爱的,像你哥哥这样的蠢材,你要我尊敬他?真是活见鬼!”

所以乔治出征对焦斯来说可谓正中下怀。见乔治穿便装时戴的礼帽和手套搁在餐具柜上,想到物主已经去远,焦斯心中甭提有多称愿。

“这小子就爱摆花花公子的谱儿,连起码的尊卑长幼也不顾,”焦斯忖道,“今儿上午可没人惹我心烦了。”然后他对听差伊西多尔说:“把上尉的帽子挪到过道里去。”

“也许他再也用不着了,”听差应道,同时向主人看了狡黠的一眼。由于乔治老是冲他耍十足英国佬的威风,伊西多尔对他也怀恨在心。

“去问一下上尉太太要不要来用早餐,”塞德立先生发觉在一个佣人面前流露自己对乔治的反感实在有失身份,于是改用庄矜的口吻吩咐。其实,他在背后当着听差骂妹丈少说也有十几回了。

糟糕!上尉太太不能来用早餐,也就不能来给焦斯先生张罗他爱吃的黄油面包片。据女仆说,上尉走后,太太身体很不舒服,真教人担心。焦斯给妹妹倒了一大杯茶以示慰问。这便是他关心别人的方式,这一回甚至大有长进:他不仅仅让佣人给她送去早餐,还在考虑给妹妹准备些什么她最爱吃的作正餐。

欧斯本动身之前,他的勤务兵在给上尉整理行装的时候,伊西多尔一直皱眉蹙额冷眼旁观。首先,他恨欧斯本先生对他以及所有地位低微的人总是那么盛气凌人(大陆上的仆役不像英国佣人那样好说话,不爱逆来顺受);其次,他气不忿的是眼瞅着那么多值钱的东西给搬走,一旦英国吃了败仗,钱财不是白白落入他人之手吗?他认定英国人这一仗必败,在布鲁塞尔乃至整个比利时,和他一样对此深信不疑的大有人在。当时最普遍的看法是,皇帝会把普鲁士军队和英军分割开来,逐一加以消灭,然后不出三天便将长驱直入布鲁塞尔。那时,伊西多尔眼下的那些主子,不是死于非命就是仓皇逃走,或者沦为俘虏;而他们所有的浮财都将顺理成章地归伊西多尔先生所有。

焦斯每天在梳妆打扮上要花费很多工夫,忠心耿耿的听差一边伺候东家做这桩异常繁复的事情,一边在盘算来日如何处置他帮东家穿戴起来的这些东西。那些装在银瓶中的香水以及其他化妆品,他将送给自己心爱的一位小姐;那套刮脸用的英国货刀具和镶着偌大一枚红宝石的胸针,他就留给自己了。胸针别在绉边麻纱衬衫上,头戴滚金边的军便帽,身穿盘花纽军大衣(这件外套按他的身材改一下并不费事),手执上尉的包金头文明棍,套上那枚镶嵌双红宝石的大戒指(他准备用来改打一副漂亮的耳环)——伊西多尔指望着如此把自己装扮成风流倜傥的美男子,到那时还怕他的意中人蕾茵小姐会说个“不”字儿?

“这副袖扣对我真是再合适不过了!”他在给塞德立先生肥软的手腕上扣这样一副东西时心想。“我一直盼望能有一副袖扣;还有放在隔壁屋里的上尉那双钉铜马刺的靴子,要是穿在脚上到绿荫大道转一圈,嚄,那简直没治了!”伊西多尔先生的手虽摁住东家的鼻子在给焦斯刮脸的下半部分,心儿却早不在焉:他想象着自己衣冠楚楚地偕同蕾茵小姐双双徜徉在绿荫大道上;或沿着堤岸悠然散步,一边凝神观看船只在运河上凉爽的树荫下慢慢地航行;或在通往拉凯〔1〕的路上找一家啤酒店坐下来,要一大杯发罗〔2〕解解渴,提提神。

但幸亏约瑟·塞德立先生并不了解自己的仆人在想些什么,犹之乎可敬的读者与我浑然不知自己雇用的约翰或玛丽在打什么主意,否则焦斯和你我都不得安宁。且不说佣人把你我看做什么,设若你我明白自己的至爱亲朋心存什么念头,那么,你我将巴不得早些离开这个世界,因为在那样的精神状态下老是心惊肉跳地过日子是绝对无法忍受的。其实,焦斯的听差定下自己所要猎取的目标,就好比雷登霍尔街佩因特先生〔3〕的伙计在一只颟顸懵懂的海龟身上加了一块标牌,上面写着:明天的汤。

爱米莉亚的女仆私心远远没有这样重。这位女东家心地善良,性情温和,待人接物厚道可亲,凡是伺候她的下人,通常都会以他们的忠心和挚爱作为回报。事实上,在那个生离死别的早晨,爱米莉亚看到的人中间给她最大安慰的正是她的管家兼厨娘宝琳。爱米莉亚在窗口目送亲人所属的团去远,直至队伍最后面的军刀闪光也望不见了,可是她仍两眼发直,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地待在那里有好几个小时。宝琳发现后,拉着女主人的手,叹道:

“嗐,太太,跟我好的那个人不也在军队里吗?”说着她蓦地哭了起来。爱米莉亚扑到她怀里也哭了。就这样,两人同病相怜,彼此劝慰对方。

午前,焦斯先生的听差伊西多尔曾几次从寓所前往市中心以及公园周围英国人下榻、赁居最多的一些旅馆、楼房大门口,混迹于别的跟班、信差、杂役之中,收集各处传开的消息,回去向他的主人报告。这些充当仆役的仁兄,心底里几乎个个都是拿破仑的拥趸,认为这一仗将速战速决。皇帝诏书的传单从阿韦纳〔4〕流入比利时境内,在布鲁塞尔到处大量散发。诏书中说:

战士们!先后两次决定欧洲命运的马伦戈战役和弗里德兰战役的纪念日到了〔5〕。接着,在奥斯特里茨战役和瓦格拉姆战役〔6〕之后,我们太宽容了。我们相信了那些君主的誓言和承诺,容许他们留在自己的宝座上。让我们再次跟他们较量较量。我们也罢,他们也罢,不还都是原来那些人吗?战士们!如今趾高气扬的那些普鲁士人曾经在耶拿以三倍的兵力,在蒙米来尔以六倍的兵力对付你们。你们中曾经被俘往英国的那些人,可以把自己在英国运囚船上遭到什么样的酷刑,告诉你们的战友。那都是些疯子!一时侥幸得手冲昏了他们的头脑,如果他们胆敢进犯法国,只能是自掘坟墓!

但是皇帝的拥趸们预言,法国的敌人会更快完蛋。大家一致认为普鲁士和英国的军队再也无法生还,除非作为俘虏给押在得胜之师的后头。

伊西多尔一天内把外界的这些看法带回来,是想对塞德立先生施加影响。焦斯被告知,头天夜里威灵顿公爵的先头部队被打得稀里哗啦,公爵已去设法重新集结他的军队。

“稀里哗啦?!放屁!”早餐时总是气壮如牛的焦斯说。“公爵这回是去打法国皇帝本人,就像过去打败他所有的将领一样。”

“公爵的文件都烧了,东西也搬走了,他的住所已经收拾停当,准备欢迎达尔马提亚公爵〔7〕,”焦斯的探子答道。“我是从他的侍膳长那儿听来的。里士满公爵的佣人正在把所有的东西打包装箱。公爵大人自己已经逃走,公爵夫人只等银器餐具收拾完毕,便去奥斯坦德和法国国王〔8〕一起走。”

“法国国王在根特,朋友,”焦斯现出一脸不信的表情。

“昨晚他逃到了布鲁日,今天就要坐船离开奥斯坦德。贝里公爵〔9〕已经当了俘虏。想要保命的人最好趁早离开,因为明天海堤就要开闸。到那时全国都让水给淹了,谁还逃得了?”

“胡说,浑蛋,即使波尼把所有能调动的军队统统投入战场,我们的兵力也是他的三倍,”塞德立先生提出相反的看法;“奥地利人和俄国人正在开过来。被打得稀里哗啦的应该是拿破仑这小子,而且一定会的,”焦斯说着用手掌在桌面上使劲拍了一下。

“在耶拿,普鲁士人的兵力是他的三倍,可是他在一个星期内就拿下了他们的军队和王国。在蒙米来尔,他们的兵力是他的六倍,他也打得他们落荒而逃,就像驱散羊群一样。奥地利军队确实会来,但是由皇后和罗马王〔10〕率领。至于俄国军队就甭提了!他们肯定会撤兵。对英国人决不轻饶,谁让他们在可恶的运囚船上对我们的勇士那样狠毒。瞧,上面白纸黑字印着。这是皇帝兼国王〔11〕陛下发布的诏书,”伊西多尔现在毫不掩饰自己拥护拿破仑的立场,他从兜里掏出传单冲东家脸上一扔,并且已把后者的盘花纽军大衣及其他财物视为自己的战利品。

焦斯虽然还没有到惊慌失措的地步,至少已被搅得心烦意乱。

“把我的外套和帽子拿来,小子,”他说,“跟我走。你带回来的这些消息是真是假,我要亲自出去探个究竟。”

伊西多尔见焦斯正要穿上那件滚穗带的外套,气不打一处来。

“我劝我的爷最好别穿军大衣,”他说;“法国人已经发过誓,决不轻饶任何一名英国军人。”

“闭嘴,浑蛋!”焦斯仍然神情坚决地说,一边把胳膊伸进袖子,大有山岳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概。他正在做这一大无畏的动作时,让罗登·克劳利太太瞧见了,后者恰恰在这个当口儿前来看望爱米莉亚,进屋前也没有在过道门口先打铃。

瑞蓓卡和往常一样衣着齐楚整洁;罗登走后,她睡得挺香,所以精神焕发,红喷喷、笑盈盈的面颊令人赏心悦目,而这一天在这个城市里别人的脸色大都忧心忡忡,愁眉不展。焦斯被撞见时的姿势令她发笑;为了把那件滚穗带的外套绷到自己身上,这位胖绅士拚命使劲,差点儿就要抽风,瑞蓓卡见状更是乐不可支。

“约瑟先生,您是不是也准备参军?”她问。“难道就没一个男人留在布鲁塞尔保护我们这些弱女子吗?”

焦斯总算穿上了外套,涨红了脸走上前去,结结巴巴地向漂亮的来访者表示歉意,并问她:昨夜参加舞会后想必够劳累的,偏偏一大清早又发生那么多事情,这会儿觉得好吗?其时,伊西多尔先生拿着焦斯的花晨袍溜进隔壁他东家的卧室里去了。

“非常感谢您的关心,”瑞蓓卡双手紧紧握住他的一只手说。“别人都吓得要命,而您看上去镇定自若,还挺精神。咱们的小爱米怎么样?这次分别一定怪难受的,伤心得不得了。”

“心都碎了,”焦斯说。

“你们男人什么都受得了,”瑞蓓卡接着说。“生离死别、赴汤蹈火你们全不在乎。您还是承认了吧:您打算去参军,撇下我们听天由命。我就知道您有这个打算——反正这是某种感觉告诉我的。约瑟先生,有时候我孤单一人,就会想起您来。一想到您要走,我怕得要死,赶紧跑来求您别扔下我们一走了之。”

这番话可以作如下的诠释:“亲爱的先生,要是军队出了娄子,非撤离不可的话,那么,您有一辆非常讲究的马车,我打算占一个座位。”

我不知道焦斯是否这样理解她话中的意思。但在布鲁塞尔的这段时间内,这位女士一直对他爱理不理,令焦斯大丢面子。他始终没有机会结识与罗登·克劳利交往的那些大人物,也从没有被邀请参加瑞蓓卡的晚会,因为他胆儿小,不敢豪赌,再说乔治和罗登同样嫌弃他,或许赌兴正浓的这一对都不愿有他在场。

“啊!”焦斯心想,“现在她需要我了,才来找我。到了身边没有别人的时候,她总算想到了老约瑟·塞德立!”尽管如此,他听了瑞蓓卡夸他勇敢的话,还是大为得意。

他满面通红,却又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

“我想实地瞧瞧打仗的情形,”他说。“要知道,每一个多少有些胆气的男子汉都有这样的愿望。在印度我见过一些军事行动,但跟现在这样的规模没法比。”

“你们男人只顾找乐子,旁的什么都舍得,”瑞蓓卡马上接过话茬。“今儿一大早克劳利上尉离开我的时候,兴致可高咧,就像和别人一起去打猎似的。他犯什么愁?可怜的女人给撂在一边吃苦受罪,你们哪一个放在心上?(难道这又懒又馋的大块头当真要去参军?)哦!亲爱的塞德立先生,我因为心里乱得很,到您这儿是寻求安慰来的。整个上午我一直跪在地上祈祷。想到我们的丈夫、朋友、英勇的部队和盟军正在奔向刀山火海,我浑身直哆嗦。于是我上这儿来寻求庇护,不料发现我的又一位朋友——也是留在我身边的最后一位朋友——同样打算投身到可怕的枪林弹雨中去!”

“我亲爱的克劳利太太,”焦斯答道,现在他已开始彻底软化,“您别担忧。我只是说我想要去——哪一个英国人不想亲眼瞧瞧?但我的责任心把我留住在这里;我不能撇下隔壁屋里那个小可怜儿。”说着,他指指爱米莉亚的房门。

“真是个心地高尚的好哥哥!”瑞蓓卡一边说,一边用手绢儿捂住自己的眼睛,捎带着嗅了一下手绢上的香水味儿。“刚才我错怪了您;您是有良心的。我原以为您压根儿就没有。”

“哦,我以人格担保!”焦斯说时做了一个动作,像是要把一只手放到身上的那个部位去。“您错怪我了,确实错怪我了,我亲爱的克劳利太太。”

“既然您的心念念不忘令妹,我确实错怪您了。然而我记得两年前您的心背叛过我!”瑞蓓卡两眼盯着他注视片刻,然后转过身子走到窗口去。

焦斯的脸红到了极点。瑞蓓卡指责他根本不具备的那个器官,开始猛烈跳动。焦斯回想起当初自己曾从她身边逃之夭夭,回想起一度在自己身上燃烧的激情——那些日子自己常陪她坐双轮轻便车兜风,瑞蓓卡还编织过一个绿色丝线钱包准备送给他,当时他常常着了魔似地坐着凝视瑞蓓卡的粉臂明眸。

“我知道您认为我忘恩负义,”瑞蓓卡从窗口走过来,再次瞧着他的脸继续说,声音很低而且有些发颤。“近来咱们见面时您总是很冷淡,眼睛故意望着别处;还有刚才我进来的时候,您的态度也是如此——这一切都说明我的想法是有根据的。可是难道我会无缘无故躲着您?这个问题让您自己的心来回答。您以为我丈夫会张开双臂欢迎您吗?我得为克劳利上尉说句公道话,他从来不冲我发脾气,我从他口中没听到过其他刺耳的话,只有他牵扯到您的那些话才叫刺耳,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仁慈的上帝呀!我招谁惹谁了?”焦斯愕然问道,心中却喜孜孜的。“我什么地方得罪过——得罪过——?”

“难道妒忌不是理由吗?”瑞蓓卡说。“我受他的气都是为了您。不管当初咱俩有过什么,反正我的一颗心全归他了。如今我是清白的。难道不是吗,塞德立先生?”

焦斯没想到自己的魅力竟害苦了眼前这个女人,欢欣之余,只觉得全身的血液在飞速流动。才几句说到点子上的话,一两个意味深长的媚眼,立刻使他疑团冰释,顾虑全消,心中重又燃起火辣辣的热情。从所罗门算起,比焦斯聪明的男人被女人哄骗愚弄的难道还少吗?

“即使情况坏到不能再坏,”蓓姬心想,“我的退路也是不成问题的,反正四轮大马车里有我一个靠右手边的座位。”

约瑟先生已很难控制自己骚动的激情,此刻要不是听差伊西多尔进来开始忙乎各种杂活,天知道他会怎样表白心中的恋慕之意。焦斯喘吁吁地正欲掏心窝剖白自己,却被他不得不加以克制的感情憋得差点儿噎死。再说瑞蓓卡也考虑到自己该去安慰安慰她最亲爱的爱米莉亚了。

“再见,”她用法语说着给约瑟先生送去一个飞吻,然后轻叩其妹的房门。等她走进隔壁那间屋子并随手关上了房门,焦斯一下子瘫倒在椅子上,两眼发直,长吁短叹,还一个劲儿地大喘气。

“我的爷穿这件外套太紧了,”伊西多尔说,眼睛仍盯着那些盘花纽。

但是,“我的爷”根本没有听见,他已神不守舍:一会儿在想象中凝视着迷人的瑞蓓卡,他面红耳热,心慌意乱;一会儿仿佛看到醋兴大发的罗登·克劳利用两支实弹的决斗手枪恶狠狠对着他,准备扣动扳机,那两撇卷而翘的八字胡髭显得忒可怕,而焦斯在罗登面前做贼心虚,吓得缩做一团。

瑞蓓卡的出现把爱米莉亚吓了一跳,她急忙退后躲闪。面对吉凶未卜的明天,她越想越怕,把瑞蓓卡啦、妒忌啦乃至一切的一切统统抛在脑后,只惦着一件事:她丈夫打仗去了,随时有性命之忧。见了瑞蓓卡,她才又回到现实世界,又记起了昨晚的情景。同样,在那个胆大妄为的跑江湖女人破除魔咒推门进去之前,我们也不敢闯入那间凄凉的卧室。可怜的爱米在那里不知已经跪了多久!她痛苦地趴在地上作无语的祈祷不知已有几个钟头!善写沙场鏖兵和辉煌胜利的战争编年史家,未必会把这些事情告诉后人。在威武雄壮的连台好戏里边,这些细枝末节实在太不足道;在欢声雷动、高歌入云的凯旋大合唱中,如何听得见失去丈夫的妻子在哀号或失去儿子的母亲在啜泣?休道是庆祝胜利的狂欢淹没了她们的哭声,其实这些悲恸欲绝、位卑言轻的妇女何尝停止过哀号或啜泣?

刚才瑞蓓卡把绿眼睛的两道光射向爱米,继而窸窸嘿嘿地摆动身上的新绸衣和珠光宝气的首饰,张开双臂扑过来准备与她拥抱——这一举动着实让爱米莉亚吃惊不小。但在最初一刹那的恐慌过后,她感到的却是愤怒,此前死一样灰白的脸倏地变红;转瞬间,她以坚定的眼神把瑞蓓卡的目光顶住,令她的情敌大感意外,甚至有些局促不安。

“最亲爱的爱米莉亚,你的身体一定很不舒服,”来访者说着伸出一只手,想要握住爱米莉亚的手。“你怎么啦?不弄清楚你究竟哪儿不舒服,我怎么也放心不下。”

爱米莉亚把自己的手往后一缩——这个柔顺的女子有生以来,对于任何表示善意或亲热的姿态还从未加以拒绝,从不怀疑别人的真诚,自己也总是作出同样的反应。然而这一回她却把手往后一缩,并且浑身发抖。“你来这儿做什么,瑞蓓卡?”她依然睁大眼睛严肃地盯着对方问。这眼神使她的客人颇有些尴尬。

“准是乔治在舞会上把信递给我的时候被她瞧见了,”瑞蓓卡心中思忖。“亲爱的爱米莉亚,你别太激动,”她低首垂目说道。“我来只是想看看我能不能——看看你是否不舒服。”

“那么你自己是不是舒服呢?”爱米莉亚问。“我猜想你一定很舒服。你并不爱你的丈夫,否则你是不会到这里来的。你说说,瑞蓓卡,我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没有?”

“没有,爱米莉亚,确实没有,”另一位答道,脑袋还是耷拉着。

“当初你一无所有的时候,是谁向你伸出了友谊之手?我是不是把你当亲姐姐一样对待?在他娶我以前,我们比现在幸福,那时的情形你也看到过。那时他心中只有我,要不然他怎么会放弃财产,和家庭决裂,为了使我得到幸福,做出这样高尚的行动来?我和他是由上帝结为夫妻的,你为什么要插到我和我的爱人中间来?为什么要把他的心从我这儿夺走?为什么要夺走我的丈夫?你以为你能像我这样爱他吗?他的爱是我所有的一切。这一点你明明知道,可你偏偏想把他的爱从我这儿抢走。可耻啊,瑞蓓卡,你这个歹毒的坏女人!你是个没良心的朋友、不忠实的妻子!”

“爱米莉亚,我可以对上帝发誓,我没有做对不起我丈夫的事,”瑞蓓卡说着扭转身躯,不敢正眼看她。

“那么你有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的事呢?你没做成,但你想做。你不妨问问自己的良心:是不是这样?”

瑞蓓卡心想:她什么也不知道。

“他回到了我身边。我知道他会的。我知道虚情假意、甜言蜜语骗不了他太久,迟早他会回到我身边来的。我不知做了多少祷告,但愿他回来。”

可怜的女子这番话说得声情激越,一气呵成,瑞蓓卡怎么也没料到她竟有这般口才,自己在她面前一时哑口无言。

“我究竟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以致你想要把他从我身边夺走?”爱米莉亚继续说,语调却变得比较可怜了。“他成为我的丈夫才六个星期。你不该对我这样狠心,瑞蓓卡。可是,几乎从我们结婚的第一天起,你就来把什么都搅乱了。如今他走了,你是不是成心来瞧瞧我是多么不幸?”她还没说完。“半个月来,你已经把我害得够苦了;难道今天你还不能放过我吗?”

“我——我从没到这儿来过,”瑞蓓卡插了一句,不幸得很,这倒是句真话。

“对。你没有来过。但你勾走了他的魂儿。现在你来是不是还想把他从我这里抢走?”接下去她的话越来越古怪。“他原先在这儿,可是现在走了。他就坐在那张沙发上。别碰。我们一起坐在那儿说话来着。我坐在他腿上,我搂住他的脖子,我们一起祈祷:‘我们的天父……’是的,他原先在这儿,后来他们来把他带走了,但他答应我会回来的。”

“他会回来的,亲爱的,”瑞蓓卡应道,她情不自禁地被感动了。

“瞧,”爱米莉亚说,“这是他的丝巾——颜色挺好看,不是吗?”于是她拿起上面的流苏来亲吻。也不知在这一天的什么时候,她把乔治的丝巾系在自己腰上。她忘记了愤怒、忌妒,看来甚至忘记了自己的情敌在这里。她脸上挂着一丝淡淡的微笑,默默地走到床前,着手把乔治的枕头抚平。

瑞蓓卡也默默地离开了她。

“爱米莉亚怎么样?”焦斯问,他依旧坐在椅子上,没有挪过位置。

“得有个人在那儿陪着她,”瑞蓓卡说。“我看她的情况不妙,”言毕,她脸色凝重地走了;塞德立先生一再请她留下共进午餐,说已经吩咐下去了——可是瑞蓓卡仍予以坚辞。

瑞蓓卡脾气不坏,对人也挺体贴,应该说她还是相当喜欢爱米莉亚的。甚至爱米莉亚当面斥责她的话,她都不以为忤——那无非是一个败北者痛苦的呻吟,等于在恭维胜利者。

却说奥多德太太照例想从她教长叔叔的布道演说中寻找安慰,不料这一招今番彻底失灵,于是她闷闷不乐地来到公园里散步。瑞蓓卡遇见了她,上前打招呼。少校太太倒有些觉得意外,因为她没见惯罗登·克劳利太太如此客气:先是告诉她可怜的欧斯本太太情况很糟糕,伤心得都快疯了;然后打发心地善良的爱尔兰女人即刻去瞧瞧能否给她的年轻好友一点安慰。

“我自己的烦心事也已经够多的了,”奥多德太太给她一个钉子碰,“而且我原以为可怜的爱米莉亚今天多半不需要别人陪她。不过,既然她的情况像您说的那样糟,您又不能陪她,尽管您一向对她那么知疼着热,我自然要去瞧瞧能不能帮点儿忙。那就再见了,您哪;”说完这番话,身佩打簧表的女士一昂首便向克劳利太太告辞;老实说,她才不想跟后者套什么近乎。

蓓姬抿着嘴目送她阔步离去。幽默感极其敏锐的克劳利太太,刚才还怏怏不乐,但奥多德太太临走冲她施放的冷箭,反倒驱散了她的一脸愁云,几乎令她哑然失笑。〔12〕

“向您请安了,高贵的太太,很高兴看到您心情愉快,”佩吉还在心中挖苦她。“反正您是不会以泪洗面、哭瞎眼睛的。”她这样想着快步向欧斯本太太的寓所走去。

可怜的爱米莉亚一如瑞蓓卡离开她时那样站在床前,悲悲切切濒于癫狂。少校太太是个禀性比较刚强的女人,她作了最大的努力抚慰自己的年轻朋友。

“爱米莉亚,你必须挺住,亲爱的,”她好言解劝。“他打了胜仗会派人来接你,所以你千万不能病倒。如今把命运交给了上帝的女人不光是你一个。”

“我知道是这个理儿。我实在太不中用,太软弱,”爱米莉亚说。她对自己的软弱相当了解。不过有个比较坚毅的朋友在身边做伴,她就有了主心骨,情况就好多了。她们如此刚柔相济一直待到下午两点多钟;两个女人的心和行军的队伍一道愈去愈远。揪心的焦虑和思念、热切的祈祷、难以言传的恐惧和哀愁,始终跟随着她们丈夫所在的团。此乃是女人为战争作出的贡献。战争向所有的人课税:男人献出的是血;女人献出的是泪。

两点半,对约瑟先生来说每天例行的一件大事即正餐的时间到了。将士可以战死沙场,但他不可不吃正餐。他到爱米莉亚屋里去劝她一起来享用。

“你来尝尝,”他说;“今天的汤非常出色。多少吃一点,爱米,”他吻了吻妹妹的手。如果不算妹妹的婚礼上那一回,他已有好多年没有这样做了。

“你对我真好,哥哥,”爱米说。“人人都对我好。不过,我求求你,今天就让我待在自己屋里吧。”

奥多德太太却觉得那汤的香味相当诱人,认为不妨给焦斯先生做个伴儿。于是两人一起在餐桌旁坐下。

“愿上帝保佑我们饮食平安,”少校太太正儿八经地说;此刻她惦记的是骑在马上率团行军的丈夫——她那忠厚的米克。“可怜那些汉子今天只能胡乱充饥了,”她发出一声长叹,然后想到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便开始吃饭。

在用餐过程中,焦斯的精神提起来了。他愿意为第——团干杯,也可以找任何借口喝香槟。

“我建议为奥多德少校以及英勇的第——团喝一杯,”他向客人潇洒地鞠了一躬说。“怎么样,奥多德太太?伊西多尔,给奥多德太太满上。”

但是,伊西多尔猛然吃了一惊,少校太太也放下了刀叉。他们吃饭那间屋子的窗户开着,方向朝南;一阵既沉又闷的隆隆声越过沐浴在阳光下的屋宇从南边远处传来。

“怎么回事?”焦斯问。“干吗不斟酒,你这个无赖?”

“仗打响了!”伊西多尔用法语说着往阳台上跑去。

“上帝啊,快保佑我们,这是大炮的声音!”奥多德太太喊道,接着一跃而起,也往阳台上跑。此刻想必有上千张苍白、焦急的面容从别处窗户里向外眺望。不一会,似乎这座城市里所有的人全都涌上了街头。

本章注释

〔1〕拉凯,布鲁塞尔的一个区,比利时王宫所在地。

〔2〕发罗,一种比利时啤酒名。

〔3〕乔治·佩因特,伦敦雷登霍尔街上一家以“船与龟”为店招的餐馆老板(1848)。

〔4〕阿韦纳,法国北部诺尔省一城市,靠近法比边界。

〔5〕马伦戈是意大利北部一村庄,1800年6月14日,拿破仑在此大败奥军。弗里德兰是东普鲁士一城市,1807年6月14日,拿破仑在此大败俄军。这两次战役正好分别发生在此前15年和8年。

〔6〕奥斯特里茨,今捷克境内摩拉维亚一城市斯拉夫柯的旧称,1805年12月,拿破仑在此大败俄奥联军。瓦格拉姆,奥地利一乡镇,位于维也纳东北十八公里处。1809年7月初,拿破仑在此战胜奥军。

〔7〕达尔马提亚公爵,拿破仑的参谋长尼古拉·苏尔特元帅(1769—1851)的封号。

〔8〕指“百日王朝”期间流亡到比利时的路易十八。

〔9〕贝里公爵(1778—1820),法国王储,其父达尔都瓦伯爵后为法王查理十世。贝里公爵被一名制作马鞍的工人所杀。

〔10〕拿破仑一世的第二个妻子玛丽·露易丝(1791—1847)原为奥地利女大公。拿破仑一世曾授予他俩的儿子约瑟·弗朗索瓦(1811—1832,史称拿破仑二世,但从未即位)“罗马王”的头衔。

〔11〕拿破仑一世的正式头衔为法兰西皇帝兼意大利国王。

〔12〕此处“冷箭”一词按原文字面直译为“帕提亚人的回顾”。亚洲古国帕提亚(即安息国,在今伊朗东北部)的战士惯于佯作退却,突然回头射箭取胜。瑞蓓卡觉得少校太太临别那几句挖苦话,很像帕提亚人的计谋,非但没有被激怒,反而忍俊不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