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与罚 第六章

可是她刚刚走出去,他就起床,扣上门钩解开衣服包,开始穿衣服,那包衣服就是方才拉祖米欣拿来,又由他包好的。说来奇怪,他似乎忽然变得十分平静,一点也不像刚才那样疯狂地胡言乱语,也一点没有最近这段时期的失魂落魄的恐惧了。这是一种奇怪而又出人意料的平静的开始。他的举动准确而清楚,透露出坚定的意图。“就在今天解决,就在今天解决!……”他暗自嘟囔道。不过他明白他身体还虚弱,然而极其强烈的精神紧张反而使他镇静下来,使他形成一种固定的想法,这给他增添了力量和自信,只是他希望不要在街上跌倒才好。他周身上下穿戴得一色新,然后看一眼桌上放着的钱,沉吟一下,然后把钱放进衣袋里。那笔钱一共有二十五卢布。拉祖米欣花十卢布买衣服,找下的零钱都是五戈比铜币,他也拿走了。随后他轻轻地摘下门钩,走出房外,举步下楼,瞧一下房门敞开的厨房,娜斯达霞正好背对着他,站在那儿低下腰,往女房东的茶炊里吹气。她什么也没有听见。再者,谁能料到他会出去呢?过一分钟,他已经到街上了。

那时候是八点钟光景,太阳正落下去。炎热跟先前一样,然而他贪婪地吸进那种臭烘烘的、尘土飞扬的、为城市所污染的空气。他的头开始微微发晕,他那患着热病的眼睛和消瘦苍白的脸上现出旺盛的精力。他不知道该往哪儿去,而且也不去想。他只知道“这件事今天得了结,一劳永逸,马上动手,要不然就不回家,因为他不想这样生活下去了”。该怎么了结呢?用什么办法了结呢?关于这一点,他一无所知,而且也不愿意去细想。他把思想推开,因为思想折磨他。他只感到也只知道,他好歹得把局势转变过来,“不管怎么也得做到”,他暗自反复说道,带着激烈和坚定不移的自信和决心。

他拗不过旧习惯,照着以前散步的老路,照直往干草市场走去。他没走到干草市场就看见一个黑发年轻的流浪乐师站在路旁一家小杂货铺前面,用手摇风琴奏出一支非常动人的抒情歌曲。他在给前面人行道上站着的一个少女伴奏,她十五岁左右,打扮得像小姐一样,穿着钟式裙,披着短斗篷,手上戴着手套,头上戴着草帽,帽子上插着一根火红色羽毛,这些穿戴都陈旧破烂了。她那街头卖唱的歌声虽然颤抖刺耳,却相当好听、有力,她唱着抒情歌曲,等小铺里的人施舍给他们一枚两戈比硬币。拉斯柯尔尼科夫在两三个听唱的人身旁停住脚,听了一会儿,取出一枚五戈比硬币,放在少女手里。少女本来正唱一句富于感情的高腔,却猛地停住口,就跟一刀切断似的,然后对手摇风琴乐师刺耳地喊道:“够了!”两个人就慢腾腾地往前走,到另一个小铺去。

“您喜欢街头的歌唱吗?”拉斯柯尔尼科夫突然对一个年纪已经不轻的路人说,那个人原本跟他一起在手摇风琴乐师旁边站着,样子像是一个没有工作的闲人。那个人莫名其妙地看看他,吃了一惊。

“我喜欢,”拉斯柯尔尼科夫继续说,可是他那样子看上去却根本不像是谈街头的歌唱,“我喜欢在秋天寒冷潮湿而又阴暗的黄昏时分听他们在手摇风琴伴奏下歌唱,一定要天气潮湿才好,那时候过路人的脸都带着苍白的病容,或者索性在天下着潮湿的雪,又没有风,雪花直直飘下来的时候,那就更好,您明白吗?隔着雪花望去,烧煤气的路灯闪闪发光呢……”

“我不明白,先生……对不起……”那位先生嘟囔说。拉斯柯尔尼科夫问的话和他那奇怪的神态把他吓坏了,他就走到街道对面去了。

拉斯柯尔尼科夫照直往前走,来到干草市场的角落上,当初那个小市民和他的老婆就是在那儿跟丽扎维达谈话的,可是现在他们不在那儿了。他认出这个地点就站住,往四下里看一眼,转过身去对一个身穿红衬衫、站在一家面粉店门前打呵欠的年轻小伙子讲话。

“本来有个小市民和他妻子在这个角落做生意的吧,啊?”

“做生意的人,什么样的人都有。”小伙子回答说,傲慢地打量着拉斯柯尔尼科夫。

“他叫什么名字?”

“他受洗的时候取什么名字,就叫什么名字。”

“你也是札莱斯克人吧?哪一省的?”

小伙子又瞧了瞧拉斯柯尔尼科夫。

“我们那儿不是省,老爷,是个县。哥哥出外去了,我留在家里,所以我不知道……请您大度包涵吧,老爷。”

“这儿楼上是小酒馆吧?”

“那儿是一家小饭铺,有间台球房,还有些公爵小姐呢……好极了!”

拉斯柯尔尼科夫举步穿过广场。那边拐角上,站着密密层层的一群人,都是庄稼汉。他钻进人群最挤的地方,看人们的脸。不知什么缘故,他一心想跟大家攀谈。可是那些庄稼汉根本不理睬他,他们分成好几伙人,正互相嚷叫。他站了一阵子,想了想,往右边顺着人行道向沃街走去。他走完广场,就拐进一条巷子……

他以前也常走这条短巷。这条小巷急转弯,从广场通到萨多瓦亚街。近来,每逢他心里难过,便到这一带来溜达,“为的是让心里更难过些”。现在,他走进巷子,却什么也没想。这儿有一所大房子,全租出去做小酒店和其他饮食店铺了。随时有些女人从这些店铺里跑出来。论装束像是“到邻居家串门”,头巾也不戴,身上只穿着家常衣服。人行道上,有两三个地方,她们成群地聚在那儿不散,多半靠近地下室门前的坡道,在那儿只要走下两级台阶,就可以走进各种分外热闹的娱乐场所。这当儿,有一处地下室里响起喧哗声和敲击声,弄得整条街上都能听见,吉他叮咚乱弹,歌曲唱起来,很是热闹。入口处附近聚着一大群女人,有的坐在台阶上,有的坐在人行道上,有的站在那儿谈天。旁边马路上,有个喝醉酒的兵走过,嘴里叼着根烟,大声骂街,似乎要到一个什么地方去,却又忘了该到哪儿去。有个乞丐跟另一个乞丐相骂起来。一个醉得人事不知的人横躺在街道上。拉斯柯尔尼科夫在一大群女人身旁站住。她们正用沙哑的声调说话,都穿着花布连衣裙,头上没戴头巾,脚上穿着羊皮鞋。有的已经四十多岁了,不过也有十七岁光景的,她们的眼睛却几乎都挨过打。

不知什么缘故,他被地下室那边的歌声以及嘈杂的叫嚷声和敲击声吸引住了……人们可以听见那边的哄笑和尖叫声,听见尖细的假嗓唱着一支雄赳赳的歌,听见吉他在弹奏,有个人在这种闹声中发疯地跳舞,用靴跟打拍子。拉斯柯尔尼科夫在入口处弯下腰,从人行道上好奇地往里瞧,专心、阴郁、沉思地听着。

我漂亮的大兵啊,

你不要平白无故把我打!……

歌手的尖细歌喉婉转地唱着。拉斯柯尔尼科夫一心想听清她唱的歌词,仿佛这是很要紧的大事似的。

“我进不进去呢?”他暗想。“他们在哄笑!这是喝醉了。那么,怎么办,我要不要去喝它一醉呢?”

“您进去吗?可爱的老爷?”一个女人问道,声音相当清脆,还没完全嘶哑。她年轻,甚至不惹人讨厌,这在那群女人当中要算是独一无二的了。

“瞧,好漂亮啊!”他直起腰来,看了看她,回答说。

她嫣然一笑:听了他的称赞很受用。

“您自己也挺漂亮呢!”她说。

“太瘦了!”另一个女人粗声粗气地说,“莫非刚从医院里养好病出来?”

“看样子,她们像是将军家中的小姐,不过都长着翘鼻子!”一个庄稼汉走过来,忽然插嘴说,他带着几分醉意,穿一件粗呢的农民上衣,敞开怀,丑脸上露出狡猾的笑容。“瞧她们真快活!”

“你既然来了,就进去吧!”

“我进去!宝贝儿!”

庄稼汉就跌跌撞撞地走下坡去。

拉斯柯尔尼科夫没跟着下去,却照直往前走了。

“您听我说,老爷!!”少女在他身后叫道。

“什么事?”

她不好意思了。

“可爱的老爷,跟您这样的人,我永远乐意一块儿玩上一个钟头,可是现在,不知怎么,我在您面前却觉着臊得慌。那么讨人喜欢的男伴,请您送给我六戈比买杯酒喝吧。”

拉斯柯尔尼科夫把手伸进衣袋里,把随手摸到的钱取出来给了她。那是三枚五戈比硬币。

“啊,多么好心肠的老爷!”

“您叫什么名字?”

“您要是打听杜克廖尼娅,那就是我。”

“不行啊!怎么能这样呢?”人群里有个女人忽然说,朝杜克廖尼娅摇头。“我说什么也弄不懂,怎么能这样要钱呢!换了是我,大概会羞得钻进地里去了……”

拉斯柯尔尼科夫好奇地瞧了瞧说话的女人。她是个麻脸的姑娘,年纪三十上下,满脸瘀青,上嘴唇浮肿。她说话和责备的口气是平静而严肃的。

“不知在一本什么书上,我读到过这一段描写,”拉斯柯尔尼科夫向前走去,暗自想着,“不知在一本什么书上,我读到过一段描写,说是有个被判死刑的人在临死前一个小时想道,或者说道:假如我有机会活下去,哪怕是在一块高高的峭壁上,而且那块空地狭小得很,只放得下两只脚,四下里都是深渊、海洋、永恒的黑暗、永恒的孤寂、永恒的风暴,只要让我照这样在一块小小的地方站住不动,站一辈子,站一千年,站千秋万代……那我也宁可这样活着而不马上去死!只要活着,活着,活着就好!不管怎么活着,只要能活着就成!……这是多么真实!主啊,多么真实!人真卑鄙啊!不过,谁说这个人卑鄙,谁也就是卑鄙的人。”他过了一会儿补充说。

他走到另一条街上。

“嘿,‘水晶宫’!刚才拉祖米欣还谈到‘水晶宫’。只是,我本来打算干什么来着?对了,看报!……左西莫夫说,他在报上看到过……”

“有报纸吗?”他问道,这时候已经走进一家异常宽敞而且甚至洁净的饭馆,那儿有几个房间,不过位子相当空。有两三个顾客在喝茶,远处一个房间里坐着一群人,大约是四名,在喝香槟酒。拉斯柯尔尼科夫恍惚看见扎麦托夫就在那些人当中。不过离得太远,他看不清楚。

“随他去吧!”他暗想。

“您要喝点酒吗,老爷?”伙计问。

“拿茶来吧。另外给我送些报纸来,要旧的,最近这五天的就行。我会给你小费的。”

“是,老爷。这是今天的报。那么您也要喝点酒吗?”

旧报和茶都送来了。拉斯柯尔尼科夫坐好,开始在报纸上寻找:“伊兹列尔[52]……伊兹列尔……阿西德克人[53]……伊兹列尔……巴尔托拉……马西莫[54]……阿西德克人……伊兹列尔……呸,见鬼!好,这儿是当地新闻:有个女人从楼梯上摔下来……有个小市民酒醉丧命……彼斯吉发生火灾……彼得堡区的火灾……又是彼得堡区火灾……再一个彼得堡区火灾[55]……伊兹列尔……伊兹列尔……伊兹列尔……伊兹列尔……马西莫……啊,有了!”

他终于找到了他要找的新闻,读起来。一行行字在他眼前跳动,不过他还是把整条“消息”看完,然后贪得无厌地在随后几天的报纸上寻找最新的补充。他心里急得很,翻着报纸,两手都发抖了。突然,有个人在他桌旁挨着他坐下。他看一眼,原来是扎麦托夫,就是他认得的扎麦托夫,还是先前那副样子,手上戴着戒指,胸前挂着表链,乌黑的鬈发擦过油,从中分开,背心极考究,上衣却有点旧,衬衫也不新了。他高高兴兴的,至少很高兴很温和地微笑着。他喝了香槟酒,他那肤色发黑的脸有点泛红。

“怎么,您到这儿来了?”他疑惑不解地开口说,那种口气仿佛跟拉斯柯尔尼科夫相识了一辈子似的,“可是拉祖米欣昨天还对我说,您一直昏迷不醒。这真奇怪!要知道,我到您家里去过……”

拉斯柯尔尼科夫早已料到他会走到跟前来。他放下报纸,转过脸来对着扎麦托夫。他唇边漾出笑意,不过这种笑容却透露出一种气恼而不耐烦的意味。

“我知道您去过,”他回答说,“我听说了。您还找过我的袜子……您要知道,拉祖米欣非常喜欢您,说是他跟您一块儿到拉维扎·伊凡诺芙娜那儿去过,喏,那一次您就是为保护她才极力向大炮中尉使眼色,中尉却总是不明白,您记得吗?他怎么会不明白呢,事情挺清楚嘛!……”

“可他闹得真厉害!”

“您说的是大炮中尉吗?”

“不,我说的是您的朋友拉祖米欣……”

“您的日子过得好舒服,扎麦托夫先生,到那种最快活的地方去也不用花钱!现在是谁在供您喝香槟?”

“我们这是……一块儿喝……怎么叫供我喝?”

“这是人家的报答嘛!您处处都有油水捞!”拉斯柯尔尼科夫笑着说。“没关系,好小子,没关系!”他拍一下扎麦托夫的肩膀,补充说,“要知道,我不是跟您闹别扭,而是‘好心好意,闹着玩’的,就像老太婆案子里您那个工人讲起他如何打米季卡的时候所说的一样。”

“您怎么知道他说过这话?”

“我知道的也许比您还多呢。”

“您这人可真有点怪……一定是病得不轻。您不该出来……”

“您觉得我怪吗?”

“是的。怎么,您在看报?”

“对。”

“火灾的消息多得很。”

“不,我不是看火灾的消息。”说完,他故弄玄虚地瞧着扎麦托夫,嘴角又露出讥诮的笑意。“不,我不是看火灾的消息,”他继续说,对扎麦托夫挤挤眼睛,“您会承认,亲爱的年轻人,您非常想知道我在看什么消息吗?”

“我根本不想知道,我只是随便问一句罢了。难道不能问吗?为什么您老是……”

“您听我说,您是个受过教育的文人吧,啊?”

“我读到中学六年级。”扎麦托夫带着点尊严神态回答说。

“六年级!嘿,我的小麻雀!梳着分头,戴着戒指,活生生一个阔人!啊,多么可爱的孩子!”说完,拉斯柯尔尼科夫直对着扎麦托夫的脸发出一连串神经质的笑声。扎麦托夫往后倒退,倒不是因为心里有气,而是不由得大吃一惊。

“啊,你这人真怪!”扎麦托夫又说一遍,态度很严肃。“我觉得您还在胡说。”

“我在胡说?您撒谎,小麻雀!……这样说来,我这人挺怪的?那么您对我很感兴趣吧,啊?很感兴趣?”

“很感兴趣。”

“也可以说,对我所读的东西,对我所找的消息很感兴趣?瞧,我叫茶房拿来多少份报纸!这很可疑吧,啊?”

“好,您就自管说您的吧。”

“您把耳朵都竖起来了吧?”

“竖起耳朵干什么?”

“竖起耳朵干什么,留着以后再谈。现在,我最亲爱的,我向您声明……不,应该说‘我承认’……不,这也不对,应该说‘我招供,您照记不误’……这就对了!那么我就招供:我看报,我发生兴趣……我寻找消息……我找来找去……”拉斯柯尔尼科夫眯细眼睛,顿了一下,“我找来找去……而且为此跑到这儿来……就是要了解老文官太太遇害一案的情形。”他终于说出口,声音很低,几乎像是耳语,把脸凑到扎麦托夫脸跟前,凑得非常近。扎麦托夫直直地盯着他,没有动弹!也没有移开脸。事后扎麦托夫感到最奇怪的是,他们整整沉默了一分钟,他们就那样互相瞧着对方不动,整整有一分钟之久。

“哦,您看那个消息又怎么样?”他忽然叫道,感到莫名其妙,而且很不耐烦。“这跟我有什么相干!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说的就是那个老太婆,”拉斯柯尔尼科夫继续说,声音仍然很低,虽然这时扎麦托夫大叫起来,他也纹丝不动,“您记得,当初你们在办事处里讲起那个老太婆,我就当场晕倒了。好,现在您明白了吗?”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要我‘明白’……什么?”扎麦托夫几乎惊慌地说。

拉斯柯尔尼科夫那呆板而严肃的脸顷刻间神色大变。他忽然跟刚才一样又发出一连串神经质的大笑声,仿佛他自己也全然没有力量控制自己了。一刹那间,他分外清楚地想起不久以前经历的一种感觉,当时他站在房门里边,手拿斧头,门钩跳动不已,而他们在门外骂街,硬要闯进来,于是他忽然打算对他们大嚷大叫,跟他们互骂,对他们吐舌头,讥诮他们,发出笑声,放开喉咙哈哈大笑,哈哈大笑,哈哈大笑!

“您要么就是发疯了,要么就是……”扎麦托夫说,可是说到一半停住嘴,好像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想法,顿时大吃一惊。

“要么就是?‘要么就是’什么?嗯,什么?哎,你倒是说呀!”

“没什么!”扎麦托夫说,一肚子的气。“全是胡说!”

两个人沉默了。拉斯柯尔尼科夫发出一阵突如其来的笑声以后,忽然陷入沉思,神态忧郁。他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一只手托住头。看样子,他似乎完全忘了扎麦托夫。他们沉默了相当久。

“您怎么不喝茶呀?茶都凉了。”扎麦托夫说。

“喔?什么?喝茶?……好吧……”拉斯柯尔尼科夫喝了一口玻璃杯里的茶,把一小块面包放进嘴里。他瞧了瞧扎麦托夫,忽然像是全想起来了,就振作精神,这当儿他的脸又露出先前那种讥诮的神情。他继续喝茶。

“如今这类诈骗案多得很,”扎麦托夫说,“喏,不久以前我就在《莫斯科新闻》上看到莫斯科抓住一大帮造假钱的。整整一伙人呢。他们造假钞票。”

“哦,这是很早的事!一个月前我就在报上看到了。”拉斯柯尔尼科夫平静地回答说。“那么,依您看来,他们都是诈骗犯?”他笑着补充说。

“怎么不算诈骗犯呢?”

“他们?他们是些孩子,blanc-bec[56],不是诈骗犯!为达到这个目的,他们足足纠合了五十个人之多!难道能这么办事!办这种事,三个人都嫌多,而且这三个人还得互相信任,胜过相信自己!要不然,只要有一个人喝醉了酒,把话说漏,事情就全吹了!blanc-bec!他们雇了些不可靠的人到银行去兑换钞票,这样的事能随便遇到一个什么人就交给他去干吗?好,就算那些娃娃一帆风顺,就算他们每个人都得到一百万吧!可是以后呢?一辈子都这么过吗?他们每个人的命运终生终世都是取决于同伙里其他的人!还不如上吊的好!再者他们也不会兑换钱。有个人到银行去兑换,收到五千卢布,手就发抖。他把四千点清了数,另一千却数也不数,就照收不误,为的是赶紧放进口袋,跑掉了事,这就引起了怀疑。只要有这么一个笨蛋就会坏事!难道能这样吗?”

“您是说手发抖?”扎麦托夫接着说,“是啊,这是可能的。对,我完全相信这是可能的。有的时候人会支持不住的。”

“支持不住吗?”

“大概您能沉住气。不,换了是我,就沉不住气!只为赚一百卢布的报酬,竟然去干这么可怕的事!手里拿着假钞票,要到哪儿去?……不料是到银行的办事处去,银行里的人可是专门识别假钞票的啊……是的,我会心惊肉跳。莫非您就不会心惊肉跳?”

拉斯柯尔尼科夫忽然又很想“吐一下舌头”。他感到后背上一阵阵地发冷。

“换成是我,就不会那样做,”他绕着弯讲起来,“我会照这样去兑换钱:我先拿过一千点数,仔仔细细,数这么三四次,每张钞票都瞧清楚,然后再拿过一千多。我开始点数,可是点到一半,却抽出一张五十卢布的钞票,朝着阳光照一照,随后把它翻过来,再朝着阳光照一照,看是不是假票子。我会说,‘我担心,前不久我有个女亲戚就这样损失了二十五卢布’,于是我把事情的经过说一遍。直到我数完两千,再数一千,我就会说,‘不,对不起,刚才我数那一千卢布,数到七百的地方没数对,我有点起疑’,于是我丢下这一千,又数刚才那一千,如此这般一直到数完五千。数完以后,我又从第二沓和第五沓当中各抽出一张钞票,又迎着阳光照,又觉得可疑,说声‘劳驾一下,换一换吧!’,弄得银行办事员满头大汗,不知道该怎么把我赶走才好!最后总算全办完,我走人,可是到了推开房门,不行,对不起,又折回来,再问句什么话,要得到解释才算了事。换了是我,就会这么办!”

“嘿,您说得多么可怕呀!”扎麦托夫笑着说。“不过这都是嘴上说说罢了,到时候真做起来,恐怕就会出毛病呢。讲到这儿,我要跟您说,依我看来,别说是您和我,就连不顾性命的老手也没法担保自己不出错。其实何必往远里说呢,就近举例,就拿我们区警察分局里办的老太婆遇害一案来说吧。要知道,那凶手大约就是个不顾死活的家伙,公然在光天化日之下,不顾一切风险硬干,只是靠了奇迹才脱了险,可是他的手到底还是发抖了。他没放手偷那些财物,他沉不住气了。这从案情可以看得很清楚……”

拉斯柯尔尼科夫仿佛生气了。

“看得很清楚!!那您现在去抓住他呀!”他叫道,幸灾乐祸地将扎麦托夫一军。

“嗯,早晚总会抓住的。”

“谁去抓?您吗?您抓得住?累死也白搭哟!要知道,你们心目中只有一件事要紧:有人乱花钱没有?以前手边没有钱,现在忽然乱花起钱来了,好,不是他还是谁!所以,在这件事上,哪怕是个孩子,只要有心,也能把你们骗过去!”

“问题正好就在于他们都是这么干的,”扎麦托夫回答说,“他们杀人的手段固然狡诈,而且连命都不要了,可是一旦杀完人,都马上跑进酒馆里去了。他们往往就在挥霍钱财的时候被捕。他们并不是都像您那么狡猾。不用说,换了是您,就不会进酒馆吧?”

拉斯柯尔尼科夫皱起眉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扎麦托夫。

“您似乎胃口变得更大了,一心想知道换了是我,会怎么干吗?”他不满意地问。

“我是想知道。”扎麦托夫坚定而严肃地回答说。他讲话的口气和看人的目光都有点过于严肃。

“很想知道?”

“很想知道。”

“好吧。喏,换了是我,就会这么办,”拉斯柯尔尼科夫开口说,又忽然把脸逼近扎麦托夫的脸,又定眼瞧着他,又压低喉咙说话,弄得扎麦托夫这一次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喏,换了是我,就会这么干:我拿着钱财和物品,从那儿走出来,哪儿也不去闲逛,马上到一个荒僻的地点去,那儿光有围墙,几乎一个人也没有,是个菜园或者诸如此类的地方。我要事先就到那儿去,在那个院子里物色那么一块石头,有一普特或者一普特半重,在角落里,靠着围墙,也许从当初盖房子的时候就扔在那儿了。我就把石头掀起来,底下一定有个坑,我把物品和钱财统统放在那个小坑里。等我放好,就把石头压在上面,要摆得跟原先一模一样,再用脚把四周的松土踩结实,然后一走了事。过了一年,我不去取,过了两年也不去取,过了三年还是不去取。好,您就找吧!白费劲儿哟!”

“您发疯了!”扎麦托夫不知什么缘故,也几乎压低喉咙说,而且不知什么缘故忽然躲开拉斯柯尔尼科夫的脸。拉斯柯尔尼科夫的眼睛炯炯有神,脸色煞白,上嘴唇颤抖了一下,而且哆嗦起来。他弯下腰尽量凑近扎麦托夫,嚅动嘴唇要低声说话,可是什么也没说出来。这样僵持了半分钟。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可是管不住自己了。一句可怕的话不停地在他嘴唇上跳动,就跟以前房门上的门钩一样,眼看就要冒出来,眼看就要脱口而出,眼看就要一下子讲出口了!

“如果老太婆和丽扎维达就是我杀死的,那怎么样?”他突然说出口,随后他就醒悟过来了。

扎麦托夫非常惊讶地看着他,脸色顿时白得跟桌布一样。他皱起脸,勉强做出一副笑容。

“可是这怎么可能?”他说道,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拉斯柯尔尼科夫恶狠狠地瞧了他一下。

“您会承认您相信我的话吧?对吧?不是这样吗?”

“根本不对!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不相信!”扎麦托夫匆匆地说。

“到底露出马脚了!小麻雀让人抓住了。既然您现在‘比任何时候都不相信’,可见您先前是相信的!”

“根本不对!”扎麦托夫叫道,分明发窘了。“您吓唬我就是故意要得出这个结论?”

“那么您不相信?可是那一次我从办事处出来以后,您趁我不在场都说了些什么?炮筒子中尉见我从昏厥中醒过来,为什么还要审问我?喂!您!”他对堂倌嚷道,站起来,拿起帽子,“我该付多少钱?”

“一共三十戈比,先生。”堂倌跑过来,回答说。

“喏,另外再给你二十戈比小费。瞧瞧,钱好多呀!”拉斯柯尔尼科夫说着,伸出发抖的手,手里拿着钞票,给扎麦托夫看,“有红色的,有蓝色的。二十五卢布呐。这是从哪儿来的?而且我这身新衣服又是从哪儿来的?是啊!您明明知道我本来一个小钱也没有!您大概审问过我的女房东吧……好,到此为止吧!Assez causé![57]下次再见!……”

他走出去,周身发抖,心里满是一种疯魔般的歇斯底里情绪,同时其中又夹杂着一些难忍难熬的快意。然而他心情阴沉,身体分外疲乏。他的脸容变了样子,就跟刚刚发作过一种病似的。他的疲劳在很快地增长。如今,他一受到震动,一遭到刺激,精力就勃然兴起,汹涌而来,然而随着情绪的减弱,他的精力也就同样快地低落了。

扎麦托夫剩下自己一个人,在原地坐了很久,不断沉思。拉斯柯尔尼科夫无意中把他有关某一点的思想整个颠倒过来,彻底确定了他对拉斯柯尔尼科夫的看法。

“伊里亚·彼得罗维奇是蠢货!”他最后暗自断定道。

拉斯柯尔尼科夫刚刚推开饭铺临街的门,不料就在门廊上,跟走进门来的拉祖米欣撞了个满怀。两个人走得很近了,却还是没有看见对方,因此两个人的头险些碰在一起。两个人停住脚,都抬起眼睛把对方打量一阵。拉祖米欣吃惊不小,然而他眼睛里蓦地冒出怒火,真正的怒火,咄咄逼人。

“原来你在这儿!”他放开喉咙叫道。“你从床上跑掉了!可是我在你屋里还趴到长沙发底下去找过你!是啊,我们还到阁楼上去找你!我为你着急,差点把娜斯达霞揍一顿……可是瞧瞧,他跑到这儿来了!!罗季卡!这都是什么意思?你给我说真话!一五一十地说吧!听见了吗?”

“这意思是说,你们这些人惹得我腻烦死了,我要一个人独来独往。”拉斯柯尔尼科夫从容地回答说。

“一个人独来独往?你连路都还走不动,你那张丑脸还跟麻布一样惨白,你还喘不过气来!浑小子!……你在‘水晶宫’干什么来着?马上说实话!”

“放我走!”拉斯柯尔尼科夫说着,打算扬长而去。这简直惹得拉祖米欣忍无可忍,他一把抓紧拉斯柯尔尼科夫的肩膀。

“放你走?你居然敢说‘放你走’?你知道我要马上怎样对付你?我要把你抱过来,捆绑起来,夹在胳肢窝底下,送回家去,锁上房门,把你关起来!”

“你听我说,拉祖米欣,”拉斯柯尔尼科夫开口说,声音很轻,口气十分镇静,“莫非你就没看出来我不需要你的善心?既然人家……朝你的善心吐唾沫,甚至于觉得难以忍受,那你又何苦对他发善心呢?唉,当初我刚刚病倒的时候,你何必那么寻找我?也许我倒很乐于死掉呢?是啊,难道今天我没对你讲清楚,说你在折磨我,说你惹得我……腻烦了?说真的,你存心要折磨人!我敢肯定地对你说,这种做法严重地妨碍我恢复健康,因为这不断地刺激我。要知道,左西莫夫刚才走掉,就是要避免刺激我。看在上帝分上,你也躲开我吧!归根结底,你有什么权力硬缠住我不放?莫非你没看出我现在说话的时候,我的头脑十分清醒?说到头来,请你教导我,我该怎样央求你,怎样央求你,你才能不再纠缠我,不再对我发善心呢?就算我忘恩负义,就算我卑鄙吧!总之,请你们大家看在上帝分上别管我的事!别管我的事!别管我的事!”

他开头讲得从容不迫,预先为他就要说出口的刻薄话暗暗高兴,最后却讲得情急,透不过气来了,就像方才跟卢仁说话一样。

拉祖米欣站了一会儿,沉吟片刻,然后松开他的手。

“滚你的蛋!”他轻声说,几乎带着沉思的样子。“站住!”他看见拉斯柯尔尼科夫离开原地,又猛地喝住他,“你听我说。我要对你讲清楚:你们这班人,一个个都是空谈家和吹牛大王!你们有了一点点痛苦,就跟母鸡下了蛋似的咯哒咯哒叫个没完,就连这种做法也是从别人写的东西里偷学来的。你们的生活里丝毫没有独立做人的气息!你们的躯体不是血肉造的,而是鲸蜡油造的,你们血管里流的不是血,而是血清!你们这些人,我一个也不相信!你们不管在什么情况下,头一件大事就是不要像个普通人!站住!”他发现拉斯柯尔尼科夫又要举步走开,就加倍气愤地嚷道,“你听我说完!你知道,今天我家里会有些人来庆贺乔迁之喜,眼下也许已经来了,我留下舅舅在家招待来客……我刚才跑回去过了。如果你不是傻瓜,不是个俗里俗气的傻瓜,不是个十足的傻瓜,不是由外文翻译过来的虚构的苍白形象……你要知道,罗佳,我承认你是个小聪明,不过你仍然是个傻瓜!……反正,如果你不是傻瓜,那你今天最好到我家里去,坐一个傍晚,免得在街上闲逛,白白把鞋底磨坏!既然你已经出来,那就一定要去!我会给你找一把挺软和的圈椅来坐,我的女房东家里就有……你喝喝茶,又有大家陪着你……哦,不,你干脆就在我的睡榻上躺着好了,反正是跟我们在一起……左西莫夫也要来的。那么你来吧?”

“不来。”

“胡——扯!”拉祖米欣急得嚷起来,“你怎么知道你不来?你做不了你的主!再者,这种事你一点也不懂……我总有一千次跟人家吵翻了脸,事后却又跑回去……我自己觉得难为情,就又回到人家那儿去了!那么你要记住,我的住处是波青科夫的房子,三楼……”

“说真的,您为了获得发善心的乐趣,也许甘愿让什么人打一顿吧,拉祖米欣先生?”

“打谁?打我?谁敢这么胡想,我就拧掉谁的鼻子!要记住波青科夫的房子,四十七号,文官巴布希金的寓所……”

“我不去,拉祖米欣!”拉斯柯尔尼科夫说着,扭转身,走掉了。

“我敢打赌,你会来的!”拉祖米欣追着他嚷道。“要不然你……要不然我就跟你绝交!站住,喂!扎麦托夫在饭铺里吗?”

“在。”

“你跟他见过面吗?”

“见过面。”

“谈过话吗?”

“谈过。”

“谈了些什么?哼,去你的!你不说就算了。波青科夫的房子,四十七号,巴布希金的寓所,要记住!”

拉斯柯尔尼科夫一直走到萨多瓦亚街,转过弯去。拉祖米欣瞧着他的背影,沉思不语。最后,他挥一下手,走进旁边的房子,可是走到楼梯一半,却站住了。

“见他的鬼!”他继续想道,几乎发出声来,“他说话有条有理,可是好像……我也成了傻瓜?难道疯子就不能把话说得有条有理?我觉得,左西莫夫所怕的就是这一点!”他举起手指敲敲额头。“哎呀,万一……那可怎么好?哎呀,刚才我怎么能放他一个人走掉?说不定他会掉进河里淹死的……哎,我失算了!不行!”

他就跑回去追拉斯柯尔尼科夫,可是那个人已经影踪全无了。他啐一口唾沫,快步回到“水晶宫”,赶紧向扎麦托夫打听情况。

这当儿拉斯柯尔尼科夫已经照直走到某桥,在桥中间栏杆旁边站住,把两个胳膊肘支在栏杆上,举目眺望远方。他跟拉祖米欣分手后,觉得身体十分衰弱,好不容易才走到这儿。他一心想在街上找个地方坐一坐,或者躺一躺。他朝着水面弯下身子,心不在焉地看着太阳西落而射出玫瑰色的余晖,看着成排的房屋在苍茫的暮色中渐渐发黑,看着左面堤岸街上远处顶楼一面小窗在夕阳照射下一刹那间闪闪发亮,就跟起了火似的,看着运河的水渐渐变得乌黑,于是河水似乎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最后他眼前有些红色的圆圈转动,房屋开始摇晃,行人啦、堤岸街啦、马车啦,都纷纷旋转,绕着他跳动不已。忽然他打个寒噤,看见一幅古怪而丑恶的幻景,也许这才使得他免于重新昏厥。他感到他右面有个人,挨近他站住,就瞥了一眼,原来那是个女人,高身材,扎着头巾,长圆脸,干瘦,面色发黄,眼睛陷下去还有点红。她直起眼睛瞧着他,可是显然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人也没认出来。她突然用右手支在栏杆上,抬起右腿,跨过栏杆,随后把左腿也跨过去,跳进运河里去了。混浊的河水分开,一下子吞吃了这个祭物,可是过了一会儿,投河的女人又浮上来,随着水流缓缓漂去,头和腿都沉在水里,脊背朝上,裙子露出水面,鼓起来,像个枕头似的。

“有个女人跳水了!有个女人跳水了!”几十条喉咙一齐嚷起来。人们都跑拢来,两边堤岸上顿时挤满了观众。桥上,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周围,也有人跑过来,在他后面推他,挤他。

“哎呀,我的老天爷,这不是我们的阿弗西纽希卡吗!”有个女人的喊叫声带着哭音,在不远的地方响起来。“哎呀,救救她吧!好心的人们,把她打捞上来吧!”

“小船!找条小船来!”人群嚷道。

然而已经用不着小船了:有个警察顺着下坡的台阶跑到运河边上,脱掉身上的大衣和脚上的皮靴,跳进水里。这个工作不算费力!投河的女人已经顺水漂到离这儿几步远的地方,警察伸出右手抓住女人的衣服,左手拉住同事递过来的一根杆子,投水的女人就立刻被打捞上来了。她被安放在斜坡的花岗岩石板上。她不久就清醒了,爬起来,坐好,开始打喷嚏,擤鼻涕,糊里糊涂地伸出双手来擦她的湿衣服。她一句话也没说。

“她醉得昏了头,老天爷啊,醉得昏了头哟。”刚才那个女人的声音哀叫道,这时候她已经站在阿弗西纽希卡身旁。“前几天她就打算上吊,后来让人从绳套上解下来了。方才我到小铺去,留下个小姑娘照顾她,可是,你瞧,就出事了!她是个小市民,老大爷,我们那儿的小市民,就住在我们家附近,从头数起第二所房子,喏,就在那儿……”

人们分头走散,警察们还在为投河的女人忙碌,有人嚷着提到警察局……拉斯柯尔尼科夫瞧着这种种情形却露出漠不关心和无动于衷的奇怪神情。他心里觉得厌恶。“是啊,糟透了……跳河……犯不上。”他暗自嘟囔道。“这不会有什么结果,”他补充道,“用不着耽搁时间了。他们嚷什么,警察局?……扎麦托夫为什么不待在警察局?警察局一直到九点钟还开着门办公呢……”

他转过身来,背对着栏杆,往四下里看一眼。

“嗯,何不就去呢!这样也行!”他果断地说,离开那座桥,往警察局所在的方向走去。他心里空荡荡,毫无生气。他不愿意多想一下。甚至他的苦恼也过去了。方才他走出家门,想“把事情了结一下”,感到精力充沛,现在那种精力却连影子也没有了。接踵而来的却是十足的冷漠。

“是啊,这也算是一条出路!”他暗想,顺着运河边上的堤岸无精打采地缓缓走着。“这样总算把事情了结了,因为我要了结嘛……不过,这算是出路吗?反正无所谓!总会给我一块一俄尺的空地吧,嘿嘿!然而那算是什么结局呀!莫非事情就这么了结?我要不要对他们说出来呢?唉……见鬼去吧!!再者我也累了,赶快找个地方躺一躺,坐一坐才好!最使我害臊的是,这样做未免太愚蠢。可是,我也不在乎。呸!我的头脑生出些多么愚蠢的想法呀……”

要到警察局去就得照直往前走,在第二个路口往右转弯,再走几步路就到了。可是他走到第一个路口却停住脚,沉吟一下,拐到一条巷子里,绕来绕去地走,穿过两条街。他这样走,也许没有什么目的,也许是要再拖延一下时间。他走个不停,眼睛瞧着地。突然间,似乎有人凑着他的耳朵低声说话。他抬起头,看见自己正好站在那所房子的大门跟前。从那天傍晚起,他一直没到这儿来过,也没路过这个地方。

一种强大无比而且无法解释的欲望吸引着他。他走进那所房子,穿过整个门道,然后走进右边的入口,顺着熟悉的楼梯往上走!到四楼去。狭小而高陡的楼梯上光线幽暗。他在每个楼梯口上都停下来,好奇地往四下里看。一楼的楼梯口上,窗上的双层窗扇已经完全卸掉。“那时候可不是这样。”他暗想,然后来到了二楼,当初尼古拉和米特利干过活的那个寓所。“门锁着,房门也重新油漆过,可见要出租了。”后来他登上三楼……四楼……“就是这儿!”他大惑不解,怎么这个寓所的房门敞开着,里面还有些人?可以听见有说话声,这却是他绝没料到的。他迟疑片刻,随后就登上最后几级阶梯,走进寓所去了。

这个寓所也在重新装修,里面有些工人。这似乎使他大吃一惊。不知什么缘故,他原以为他在这儿见到的情形会跟以前一样,也许连死尸也横陈在地板上没有移动。可是现在只剩下光秃秃的四壁,家具却一件也没有了,这可有点奇怪!他走到窗跟前,在窗台上坐下。

那儿一共只有两个工人,都是年轻小伙子,一个年纪稍大一点,另一个年轻得多。他们正往墙上糊新的壁纸,是白底小紫花的,替换了原来的那些颜色发黄、又旧又脏的壁纸。不知什么缘故,这惹得他很不高兴,他瞧着那些新壁纸,觉得反感,仿佛惋惜旧壁纸都这么换掉了似的。

那两个工人显然延误了下班的时间,现在正赶紧卷起他们的壁纸,准备回家。拉斯柯尔尼科夫来到这儿,几乎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在谈话。拉斯柯尔尼科夫把胳膊交叉在一起,听着。

“她,那个女人,是早上到我这儿来的,”年纪大的对年轻的说,“一大清早就来了,打扮得挺漂亮。我就说:‘你干吗在我眼前献殷勤,你干吗在我跟前卖俏?’她说:‘契特·瓦西里耶维奇,从今以后,我对您百依百顺了。’原来是这么回事!而且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像时装杂志上一样,活像时装杂志上的模样!”

“什么叫时装杂志,大叔?”年轻的问。他分明想向那位“大叔”学点东西。

“时装杂志嘛,我的小老弟,也就是些画,带彩色的。这些画本每到星期六就从外国寄到此地的裁缝师傅手里,叫他们看看,不管男的也好,女的也好,应该怎么穿戴。喏,都是些画。男的大半都画成穿着大衣,讲到女的,老弟,穿的可真体面,买那样的衣裳,你就是把家当掉,把钱都拿出去还嫌不够!”

“这个彼得堡真是什么都有啊!”年轻的工人着迷地叫道,“除了亲爹亲娘,样样都有!”

“除了他们,我的小老弟,要什么有什么。”年纪大的用教训的口气下结论说。

拉斯柯尔尼科夫站起来,走到另一个房间去,以前那儿摆着小箱子、床铺和五层式屉柜,如今这个没有家具的房间在他眼里却显得非常小。这里壁纸还没有换掉,墙角上以前放着供圣像的神龛的地方,现在那儿的壁纸特别干净显眼。他看了看,又回到原先的窗口去。年纪大一点的工人斜起眼睛瞧着他。

“您要干什么?”他忽然对着他问道。

拉斯柯尔尼科夫没有回答,却从窗台那儿站起来,走到门道上,抓住门铃,拉一下。还是那个门铃,还是白铁的声音!他又拉第二下,第三下,他一面听一面回想。他不由得越来越清楚地,越来越痛切地想起他以前那种感觉多么不好受,可怕而又痛苦。他每听到铃声一响,就不禁打个寒噤,不过他接着倒越来越感到愉快了。

“你到底有什么事?你究竟是干什么的?”工人往他那边走去,叫道。

拉斯柯尔尼科夫又走进门来。

“我想租个寓所,”他说,“我来仔细看看。”

“没有晚上出来租房子的。再说,您应当跟扫院人一块儿来。”

“地板都擦干净了,要上漆吧?”拉斯柯尔尼科夫接着说。“血没有了?”

“什么血?”

“喏,老太婆和她妹妹就是在这儿让人打死的。这儿有过一大摊血。”

“你可是个什么人?”工人心神不定地嚷叫道。

“我?”

“对。”

“你想知道吗?……我们到警察局去,我到那儿就说出来。”

两个工人大惑不解地瞧着他。

“咱们现在该走了,已经过了下班的时间。咱们走吧,阿辽希卡。得锁上门。”年纪大的工人说。

“好,我们走吧!”拉斯柯尔尼科夫淡漠地回答说,先走出去,慢吞吞地走下楼梯。“喂,扫院人!”他走到通往大门的门道上,喊了一声。

有几个人正站在临街的大门口观看来往的行人。他们是两个扫院人、一个女人、一个穿长袍的小市民,另外还有一两个人。拉斯柯尔尼科夫照直走到他们跟前。

“您有什么事?”一个扫院人问。

“你刚才去过警察局吗?”

“刚才去过。您有什么事?”

“那儿还有人办公吗?”

“有人办公。”

“副局长在吗?”

“有一阵在。您有什么事?”

拉斯柯尔尼科夫没有回答,跟他站在一起,沉思不语。

“他是来看房子的。”年纪大一点的工人走过来说。

“哪一间房子?”

“就是我们干活的那间。他说:‘为什么把血都擦掉了?这儿出过杀人案,’他说,‘我是来租房的。’后来他拉门铃,差点拉断。他又说:‘我们到警察局去吧,到那儿我就都说出来。’他缠住人不放。”

扫院人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皱起眉头打量拉斯柯尔尼科夫。

“您到底是什么人?”他比较威严地嚷着说。

“我是罗季昂·罗曼内奇·拉斯柯尔尼科夫,以前是大学生,住在希尔的房子里,离这儿不远,在附近一条巷子里,我的寓所是十四号。你去问那儿的扫院人……他认识我。”拉斯柯尔尼科夫懒洋洋地说着这些话,心不在焉,脸也没转过来,凝神望着渐渐黑下来的街道。

“那您到那个房间去干什么!”

“看看。”

“有什么可看的?”

“干脆把他带到警察局去,怎么样?”小市民忽然插嘴说,随后又沉默了。

拉斯柯尔尼科夫侧过脸来,斜起眼睛从肩膀上瞧着他,盯住他看了一阵,随后仍然不慌不忙,懒洋洋地说:

“我们走吧!”

“那就真的把他带去!”小市民壮起胆子,接上去说。“他干吗提到那件事?他安的什么心?”

“说他喝醉,他又没喝醉。上帝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工人嘟哝说。

“您到底要干什么?”扫院人又叫道,开始认真生气了,“你干吗缠个没完?”

“你不敢到警察局去?”拉斯柯尔尼科夫讥诮地对他说。

“有什么不敢的?你干吗缠个没完?”

“骗子!”女人叫道。

“干吗跟他废话?”另一个扫院人叫道,他是个身材魁梧的乡下人,穿一件农民的厚呢上衣,敞着怀,腰带上挂着钥匙。“走开!……准是个骗子……走开!”

他就一把抓住拉斯柯尔尼科夫的肩膀,把他往街上一推。拉斯柯尔尼科夫踉踉跄跄奔出去,可是没有跌倒。他挺直身子,默默地瞧一下那些看客,自顾走了。

“这个人可真怪。”工人说。

“如今的人都变得怪怪的。”女人说。

“还是应该把他带到警察局去才对。”小市民补充说。

“用不着跟他纠缠,”身材高大的扫院人断定道,“一定是个骗子!当然,他是故意捣蛋,你让他一缠上,可就没个完了……咱们可知道这号人!”

“那么,到底去不去呢?”拉斯柯尔尼科夫在十字路口的马路当中站住,暗自想道。他往四下里扫一眼,仿佛等别人说出一句该怎么办的话似的。可是四处一点声音也没有。一切都闷声不响,死气沉沉,就跟他踩着的石头一样,依他看来,依他一个人看来,这些都死了……

忽然,他看见远处,离他二百步开外,在街道的尽头,浓重的黑暗中,有一群人。他听到那儿有说话声和嚷叫声……人群当中停着一辆轻便马车……有灯亮在街道当中,时隐时现。“这是怎么回事?”拉斯柯尔尼科夫转过身去往右走,往人群那边走去。他似乎抓住了救星,想到这儿不由得冷冷一笑,因为他已经断然决定到警察局去,确切地知道事情马上就要了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