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与罚 第五章

这个上流人年纪已经不轻,举止拘谨,气度庄严,脸上露出慎重和挑剔的神色。他起初在门口站住,环顾四周,显出一种伤人的、毫不掩饰的惊奇神情,仿佛用目光问道:“我这是跑到什么地方来了?”他怀疑地看着拉斯柯尔尼科夫的狭小低矮的“船舱”,甚至装得有点惊吓,简直几乎像是受了侮辱。他带着同样惊奇的神情把目光移到拉斯柯尔尼科夫身上,然后盯住他,当时拉斯柯尔尼科夫脱了衣服,蓬头散发,没有洗脸,躺在他那小得可怜的、肮脏的长沙发上,也目不转睛地瞧着来人。随后,来人同样慢腾腾地看着拉祖米欣衣服破烂、没有刮脸、没有梳头的外貌,同时拉祖米欣也带着不甘示弱的疑问神情直起眼睛瞧着来人,坐在原地没动。紧张的沉默持续了一分钟,终于像人们可以预料的那样,发生了小的“换景”。那个来访的上流人,根据某些异常鲜明的迹象,已经体会到在这儿,在这个“船舱”里,摆出过于严正的架子简直会一无所获,不由得稍稍和缓下来,对左西莫夫开口说话,态度虽然仍旧不免严正,可是到底客气多了,他咬清字音问道:

“哪一位是罗季昂·罗曼内奇·拉斯柯尔尼科夫先生?他是大学生,或者应该说,以前是大学生。”

左西莫夫慢腾腾地挪动了一下,也许本来想开口答话,没想到拉祖米欣明知道话根本不是对自己说的,却抢先立刻回答他说:

“喏,他正躺在长沙发上!不过,您有什么事?”

拉祖米欣讲话的那种随随便便的口吻弄得那个一本正经的先生简直茫然失措。他甚至几乎想转过脸去跟拉祖米欣讲话,可是总算连忙止住自己,赶紧又回过脸去找左西莫夫讲话了。

“他就是拉斯柯尔尼科夫!”左西莫夫无精打采地说,对病人那边点一下头,然后打个呵欠,同时把嘴张得非常大,而且把这种姿态保持得特别久。随后他慢腾腾地把手伸进背心口袋里,取出一个极大的、鼓起的金怀表,表盖关得很严。他打开表盖,看一眼,仍然那么慢腾腾、懒洋洋地把表再放回去。

拉斯柯尔尼科夫本人一直仰面躺着没说话,眼睛死命盯住来人,其实脑子里什么想法也没有。他的脸现在已经从壁纸上奇特的小花那边转过来,脸色分外苍白,露出非常痛苦的神情,仿佛刚刚经历过一次难受的手术,或者刚受完拷打后被放出来似的。可是那个忽然光临的先生渐渐引得他越来越注意,随后又使他感到困惑,然后又引得他怀疑,甚至好像还有点恐惧。等到左西莫夫指着他说“他就是拉斯柯尔尼科夫”时,他好像猛地一跳,忽然很快地爬起来,在床上坐好,用一种几乎可以说是挑战的,然而又断断续续的微弱声音说道:

“对,我就是拉斯柯尔尼科夫!您有什么事?”

客人注意地看着他,郑重其事地说:“我是彼得·彼得罗维奇·卢仁。我十分希望我的名字对您已经不是完全陌生的了。”

可是拉斯柯尔尼科夫本来料着会听到另一样的答话,这时候呆住了,沉思不语地瞧着他,什么话也没回答,好像彼得·彼得罗维奇这个姓名是他第一次听见似的。

“怎么?请问,莫非您直到现在还没得到什么消息?”彼得·彼得罗维奇问,有点不自在了。

拉斯柯尔尼科夫没有答话,却慢腾腾地朝着枕头躺下去,把两只手垫在脑后,眼睛瞧着天花板。卢仁的脸上露出苦恼的神色,左西莫夫和拉祖米欣越发好奇地不断打量他,他分明发窘了。

“我本来揣测,”他含糊不清地说,“我本来指望那封信既然已经发出十多天,甚至差不多有两个星期了……”

“您听我说,为什么您老是站在门口不进来?”拉祖米欣忽然插嘴说,“要是您有事想说清楚,那就请坐下说,您和娜斯达霞两人站在那儿挤得慌。娜斯达霞,闪开点,让他走过来!请您走过来,这儿有椅子,到这儿来!你挤过来呀!”

拉祖米欣把自己的椅子从桌旁往后移,在桌子和他膝头之间留出一点点空当,略为紧张地保持着这种姿势,好让客人从那条缝里“挤过去”。他选的时机那么要紧,弄得客人无论如何也没法推辞,只好跌跌绊绊急忙顺着窄小的空当往里挤。他挤到椅子那儿,坐下,怀疑地瞧着拉祖米欣。

“不过,您别发窘,”拉祖米欣愣头愣脑地说,“罗佳已经病了五天,有三天不停地胡言乱语,不过现在已经清醒过来,甚至吃东西也有胃口了。喏,这位是他的医生,刚刚给他看完病。我呢,是罗佳的同学,以前也是大学生,眼下正在照料他。所以您别管我们,也别拘束,有什么话要说就自管接着说。”

“谢谢您。不过我在这儿待着,不停地讲话,会打搅病人吗?”彼得·彼得罗维奇对左西莫夫说。

“不会的,”左西莫夫无精打采地说,“您甚至可以给他解解闷呢。”说完,他又打个呵欠。

“啊,从清晨起,他早就神志清醒了!”拉祖米欣接着说,他那种随随便便的态度很像真诚的憨厚,因此彼得·彼得罗维奇想了想,倒抖擞起精神来,或许这多多少少也因为那个衣衫褴褛、不顾礼节的人说出了身份,原来也是个大学生。

“您的妈妈……”卢仁开口说。

“哼!——”拉祖米欣大声嗽了嗽喉咙。卢仁瞧着他,露出疑问的神情。

“没什么,我随便咳一声。您尽管说您的……”

卢仁耸耸肩膀。

“您的妈妈选在我还没离开她们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给您写信了。我来到此地后,故意推迟几天来看您,是想等到我充分相信您已经得到消息后再来。可是现在,使我吃惊的是……”

“我知道,我知道!”拉斯柯尔尼科夫忽然说,露出极不耐烦的懊恼神情。“原来是您?未婚夫。好,我知道!……不用说了!”

彼得·彼得罗维奇这回真的生气了,可是没开口说话。他赶紧使劲考虑:这都是什么意思?大家沉默了一分钟。

拉斯柯尔尼科夫答话的时候本来已经略为从他那边转过脸来,这时忽然又重新定睛瞧着他,带着一种特别好奇的神情,好像刚才没来得及看仔细,或者好像也有什么新的特点惹得拉斯柯尔尼科夫震惊似的。为此拉斯柯尔尼科夫甚至特意从枕头上稍微抬起点头来。

确实,彼得·彼得罗维奇的整个外貌似乎有一种特别的东西使人感到惊讶,刚才拉斯柯尔尼科夫毫不客气地称他为未婚夫,他也似乎真有一种配得上“未婚夫”称号的东西。第一[49],事情很清楚,甚至过于明显了:彼得·彼得罗维奇极力加紧利用他在京城的这几天,已经把自己打扮得衣冠齐整,漂漂亮亮,静等未婚妻光临,不过这倒是无伤大雅,可以允许的。他也许过于志得意满地感到他的仪表起了愉快的变化,越来越体面了,不过就连这一点,在那样的情况下,也是可以原谅的,因为彼得·彼得罗维奇快要做新郎了。他周身的衣服都是刚从裁缝师傅手里取来,都很好,也许只有一点除外,那就是衣服过于新潮,过于露骨地表现出他所抱持的那种目的。甚至他那讲究的圆顶新帽子也证明了这种目的:彼得·彼得罗维奇对那顶帽子不知怎么过于看重,也过分小心地拿在手里。就连他那副漂亮的真正茹温牌淡紫色手套也证明了这一点,特别是因为他并不戴上,而是拿在手里摆摆排场。彼得·彼得罗维奇的全身装束大半是年轻人喜欢穿的浅颜色。他穿一件好看的浅棕色夏季上装和一条薄的浅色长裤,背心也是那种花色,细布的内衣是新买来的,极薄的麻纱领结带粉红色的条纹。最好的是这身衣服彼得·彼得罗维奇穿着简直很相称。

他的脸异常细嫩,甚至英俊,而且即使不这样打扮他也已经显得比他那四十五岁的年纪小多了。好看的黑络腮胡子遮住他脸的两侧,形状近似两块肉排,在剃光胡子而发亮的下巴两旁生得很密,分外漂亮。就连他的头发,虽然略略有点花白,却在理发店里修剪过,烫成鬈发,只是这并没有使他显出一点可笑的或者愚蠢的样子,而拳曲的头发是照例会弄得人的外貌不像样子的,因为这总难免弄得人的脸像是举行婚礼的日耳曼人。如果这种相当漂亮而又庄重的相貌确实有什么不招人喜欢、惹人讨厌的地方,那却另有原因。

拉斯柯尔尼科夫不客气地把卢仁先生看清楚之后恶毒地笑笑,又倒在枕头上,照先前那样只管瞧着天花板。

然而卢仁先生横下了心,似乎决定暂时不去理睬那些古怪行为。

“我发现您处在这样的状况,觉得非常抱歉,非常抱歉。”他又开口说,极力要打破沉默。“要是我知道您生病,我早就来了。不过您知道,我忙得很!……另外,在法律业务方面,我在枢密院有一个极其重大的案子要办。至于其他要奔忙的事,您都能猜到,我就不再多提了。我一直在等您家里的人来临,也就是您的妈妈和妹妹……”

拉斯柯尔尼科夫动了动,好像要开口说话,他脸上显出略为激动的样子。彼得·彼得罗维奇停住嘴,等着,可是没听到拉斯柯尔尼科夫说话,就接着讲下去:

“……我时时刻刻都在等她们来。我已经给她们找了个寓所,供她们一到此地就可以住……”

“在哪儿?”拉斯柯尔尼科夫声音微弱地问。

“离这儿非常近,就是巴卡列耶夫的房子……”

“那是在沃兹涅先斯基,”拉祖米欣插嘴说,“那儿有两层楼的房间租给外人住。出租人是商人龙兴。我到那儿去过。”

“是的,那儿有房间出租……”

“那儿可糟糕透了。又脏又臭,而且是个名声可疑的地方,出过不少事,再者鬼才知道那儿住着的都是些什么人物!……我自己就因为打听一件不体面的事而到那儿去过。不过房租倒是便宜的。”

“当然,我没法搜集到这许多消息,因为我自己也是新来此地,”彼得·彼得罗维奇想保住面子,反驳说,“不过我租的那两个房间非常干净,非常干净,反正她们只住一个极短的时期……而且我已经找到真正的寓所,也就是将来的寓所了,”他转过脸去对拉斯柯尔尼科夫说,“现在那儿正在修缮粉刷,我自己也在离这儿几步远的彼维芦尔太太的出租房间里,寄住在我的一个年轻朋友安德烈·谢敏内奇[50]·列别齐亚特尼科夫的寓所里,暂时挤一挤。巴卡列耶夫的房子就是他指点我去的……”

“列别齐亚特尼科夫?”拉斯柯尔尼科夫慢腾腾地说,仿佛想起了什么事。

“对,就是安德烈·谢敏内奇·列别齐亚特尼科夫,在部里任职。请问,您认识他吗?”

“是的……哦,不认识……”拉斯柯尔尼科夫回答说。

“对不起,刚才您问起,我还以为您认识他呢。我以前做过他的监护人……他是个很可爱的年轻人……思想跟得上潮流……我喜欢遇见年轻人,从他们那儿可以学到新的东西。”彼得·彼得罗维奇怀着希望对那些在座的人扫了一眼。

“新东西指的是哪一方面?”拉祖米欣问。

“指的是最严肃的方面,所谓事物的本质方面。”彼得·彼得罗维奇接着对方的话说,好像听到那句问话很高兴似的。“您要知道,我已经有十年没来过彼得堡了。所有那些新事物啦、改革啦、思想啦,我们在内地也听说过,可是要看得清楚点,要全面了解,就得住在彼得堡。喏,我的想法是这样:人只要留心观察我们的年轻一代,就可以注意到而且学到很多很多东西……而且我要承认,我很高兴……”

“使您高兴的究竟是什么?”

“您这个问题范围真广。我或许说错也未可知,总之,我觉得我发现年轻一代有更明确的见解,有更多的所谓批评精神,有更多的实干态度……”

“这话是对的。”左西莫夫含含糊糊地说。

“你胡说,根本谈不上实干态度。”拉祖米欣抓住他的话不放。“实干态度是很难做到的,不会平白无故从天上掉下来。我们几乎有二百年没干过什么实际的事情了……也许,只有些模糊思想出现,”拉祖米欣对彼得·彼得罗维奇说,“做好事的心愿是有的,不过很幼稚。正直的行为甚至也有,别看骗子多得数不清。反正实干态度没有!实干态度是难能可贵的。”

“我不同意您的看法,”彼得·彼得罗维奇分明带着快意反驳说,“当然,着迷和差错都是有的,不过应当宽容才是,着迷表明对事业的热心,也表明事业所处的外部环境如何不正常。如果说至今做成的事情还很少,那么时间本来就不算长嘛。至于方式,我就不想多谈了。依我个人的看法,不瞒您说,事情多少还是做了一点:新的有益的思想在传播,新的有益的著作也在流传,代替了原有那些富于幻想和浪漫情调的著作,文学添上了比较成熟的色彩,许多有害的偏见根除了,遭到人们嘲笑了……一句话,我们已经跟过去一刀两断,照我看来这就是成绩啊……”

“他把这一套背熟了!他要显显本事。”拉斯柯尔尼科夫忽然说。

“什么,先生?”彼得·彼得罗维奇没听清,问道,可是他没听到回答。

“这都对。”左西莫夫匆匆地插嘴说。

“不是这样吗?”彼得·彼得罗维奇愉快地瞧一眼左西莫夫,接着说,“您也会同意,”他继续对拉祖米欣说,可是这时候已经带点得意和高高在上的口气,差点称呼他一声“年轻人”了,“成就是有的,或者用现在的话来说,进步是有的,哪怕这是为了追求科学和经济学的真理……”

“老生常谈!”

“不,这不是老生常谈,先生!比方说,如果人们一直对我说,‘要爱你的邻人’,而且我也照办,那么结果会怎样呢?”彼得·彼得罗维奇接着说,也许说得过于急了,“结果就会这样:我把我的长上衣撕成两半,跟我的邻人平分,于是我们俩都半身赤裸。这正好应了俄国谚语所说的:‘同时追几只兔子,到时候一只也捉不到。’可是科学告诉我们说:首先要一心爱你自己,因为世界上一切事情都以个人利益为基础。[51]如果你只爱自己,把自己的事办得挺好,你的长上衣就会保全下来。经济学的真理补充说:在一个社会里,私人的事业办得越多,也就是所谓完整的长上衣越多,那么这个社会的基础就越稳固,这个社会所办的公共事业也就越多。可见,我专为我一个人谋福利,顺带也就无异于为大家谋福利,其结果就会使得我的邻人得到的要比一件破长上衣多一点,这却不是出于个人独自的慷慨,而是由于共同努力的结果。这个思想很简单,然而不幸,很久没有为人们所接受,它被热情和空想挡住了。其实,这似乎用不了多少聪明才智就能领会呢……”

“对不起,我就没有这种聪明才智,”拉祖米欣尖刻地插嘴说,“所以我们不必再谈了,要知道,我刚才那些话原是针对有所为而谈的,可是近三年来这些自我安慰的闲扯,无休无止、滔滔不绝的老生常谈,翻来覆去的老一套,听得我厌烦极了,真的,即使不是我说而是别人在我面前说这些,我也会脸红呢。当然,您急于表现一下您的知识,这是很可原谅的,我并不想指责您。可是现在我只想弄明白,您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因为,您要明白,近来有那么多各式各样的生意人凑到公众的事业上来,不管碰到什么,一概根据自己的利益加以歪曲,简直把整个事业弄得一塌糊涂。好,就谈到这儿吧!”

“尊贵的先生,”卢仁先生开口说,他动气了,却又露出格外尊严的神态,“您这么不客气,莫非想说明我也是……”

“哦!得了,得了吧……我哪能呀!……好,话也说得够了!”拉祖米欣打断话头,猛地转过身去跟左西莫夫把刚才中断的话继续谈下去。

彼得·彼得罗维奇总算很乖觉,立刻就相信这种解释了。不过,他还是决定过两分钟再告辞。

“我希望我们现在已经开始结交,”他转过脸去对拉斯柯尔尼科夫说,“而且等您病好以后,再加上您所知道的那种原因,我们的交情会更加牢固……我特别巴望您恢复健康……”

拉斯柯尔尼科夫甚至没把头转过来。彼得·彼得罗维奇开始离开椅子站起来。

“杀人的一定是个典当人!”左西莫夫一口咬定说。

“一定是个典当人!”拉祖米欣附和说。“波尔菲利没说出他的看法,不过他一直在审问那些典当人……”

“审问典当人?”拉斯柯尔尼科夫大声问道。

“是啊,怎么了?”

“没什么。”

“他是从哪儿把他们找来的?”左西莫夫问。

“有的是柯赫供出来的,还有些人在典当物品的包装纸上留下了姓名,还有些人听说出了事,自己就来了……”

“哼,一定是个狡猾而有经验的坏蛋干的!多么大胆!多么果断!”

“问题就在于他不是那种人!”拉祖米欣打断他的话说。“正是这一点把你们都引入歧途了。我要说:这个人不狡猾,没经验,多半是第一次作案!如果推断这个案子是经过周密规划干下的,这人是个狡猾的坏蛋,那就不可思议了。可是如果推断这个人没有经验,那就可以得出结论:只是由于偶然的机会他才侥幸逃脱灾难的,而有偶然的机会是什么事都能办成的呀!是啊,他也许根本就没料到会有障碍呢!他是怎样作案的?他不过拿走一二十卢布的典当物品,塞满衣袋,把老太婆箱子里的破旧衣服翻了翻罢了,可是他们在那个五层式屉柜最上一层的抽屉里却找到一只小匣子,内中除了几张单据以外,光是现钱就有一千五百卢布之多!他不会抢劫而只会杀人!我告诉你说吧,他是第一次作案,第一次,心慌意乱!反正他是侥幸脱身,不是经过什么周密规划!”

“这谈的似乎是不久以前一个老文官太太的谋杀案吧!”彼得·彼得罗维奇插嘴,对左西莫夫说。这时他已经站起来,把帽子和手套拿在手里,可是临走之前有心讲几句聪明话,看来,他急于给人留下有利的印象,他的虚荣心战胜了慎重。

“是的。您听说了?”

“说的就是,先生。她正好跟我同住在一幢楼房里……”

“您知道详细情形吗?”

“我不能这么说。不过讲到这个案子,使我发生兴趣的却另有原因,也就是所谓的整个这类问题。我不想多谈近五年来犯罪率在下层社会已经增长,至于各地不断发生抢劫案和纵火案,我也不想多谈。对我来说最奇怪的是,就连在上层社会,犯罪率也同样增长了,可以说是齐头并进。在一个地方听说一个原是大学生的人在大道上抢劫邮车,在另一个地方有些社会地位很高的人造假钞,最近在莫斯科逮捕了一大帮人,他们伪造最新发行的有奖债券,为首的罪犯有一个竟是教授世界史的大学讲师,还有,国外一位驻外使馆的秘书遇害,原因暧昧,跟图财有关……现在那个放高利贷的老太婆又被一个社会地位较高的人杀死了,因为庄稼汉是不典当金器的,既然如此,那么应该怎样解释我们社会当中有文化的那部分人的堕落呢?”

“很多人发生了经济状况的变化……”左西莫夫回答说。

“该怎样解释?”拉祖米欣抓住话头说。“这倒正好可以用我的观点来解释:人们缺乏实干态度,而且积习难改。”

“这话怎么讲?”

“在莫斯科您说的那个讲师,受审的时候,人家问他为什么假造有奖债券,他是怎样回答的?他说:‘大家都用各种方法发财,所以我也想赶快发财。’原话我记不得了,可是我记得大意:他想白得一笔钱,不用劳动,而且要快点!大家已经习惯于靠各种现成的东西过活,由别人挽着走路,吃人家已经嚼烂的东西。好,等伟大的钟声敲响,每个人都将原形毕露……”

“可是,另一方面!道德呢?而且,所谓的准则呢……”

“可是您操什么心?”拉斯柯尔尼科夫出人意料地插嘴说。“这正好符合您的理论嘛!”

“这怎么符合我的理论呢?”

“只要把您刚才宣传的那一套推论下去,就会得出人可以杀人的结论……”

“得了吧!”卢仁叫道。

“不,这话不对。”左西莫夫发表意见说。此时拉斯柯尔尼科夫躺在那儿脸色苍白,上嘴唇发抖,呼吸吃力。

“什么事都有个限度,”卢仁高傲地继续说,“经济思想绝不会怂恿杀人,如果只是假设……”

“这恐怕是事实吧?”拉斯柯尔尼科夫忽然又插嘴说,气愤得嗓音发颤,听得出他高兴有这个机会侮辱卢仁一下,“这恐怕是事实吧?您对您的未婚妻说过……而且是在您听到她同意婚事的时候……您说,最使您高兴的是,她是个穷叫花子……因为娶个穷叫花子做老婆很划算,往后可以骑在她脖子上,藉口她受过您的恩典而责骂她!……”

“尊贵的先生!”卢仁凶狠而气愤地叫道,满脸通红,心慌意乱,“尊贵的先生……居然这样歪曲我的思想!请原谅我,总之,我得向您说明,传到您这儿来的谣言,或者不如说,人家转告您的这些谣言,简直没有丝毫有理的根据,我怀疑是谁……一句话……这支冷箭……一句话,您的妈妈……她本来就已经使我感到她尽管有种种优秀的品质,可是她的思想却有点感情用事的浪漫色彩……不过我仍然万万没有料到她会用这种胡思乱想的方式去理解和阐明事情……还有……还有……”

“您要知道,”拉斯柯尔尼科夫叫道,在枕头上抬起身子,死命盯住卢仁,两眼炯炯有光,目光犀利,“您要知道!”

“知道什么,先生?”卢仁站住,等着,露出气恼和不甘示弱的神情。大家沉默了几秒钟。

“您要知道,如果您再……胆敢提到我母亲……哪怕只提一个字……我就要叫您从楼梯上一个跟头滚下去!”

“您怎么了?”拉祖米欣喊道。

“啊,原来是这样!”卢仁脸色发白,咬着嘴唇。“您听我说,先生,”他从容不迫地开口说,极力按捺住性子,可是仍然透不过气来,“刚才我一进来就已经看出您抱着反感,可是我故意留下来,想多了解一下。我对病人和亲戚原可以多多原谅,可是现在……对您……永远不能……”

“我没生病!”拉斯柯尔尼科夫叫道。

“那就更不应该了,先生……”

“滚蛋!”

不过卢仁自己已经在往外走了,他没把话说完,就又从桌子和椅子的夹缝当中挤出去。这一回拉祖米欣站起来,给他让路。左西莫夫早已向他点头示意不要惊扰病人,可是卢仁临走,竟然没对左西莫夫点头告别,也没瞧任何人一眼,只顾往外走,临到低下头,走出门口时,小心地把帽子举到肩膀那么高,怕碰坏。这时候就连他拱起背的样子也好像流露出他是受了奇耻大辱似的。

“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呢?”拉祖米欣一面困惑不解地说,一面摇头。

“走开,你们统统走开!”拉斯柯尔尼科夫发疯似的嚷道。“你们这些磨人精,就不能走开吗!我不怕你们!现在我谁也不怕,谁也不怕了!你们离我远远的!我要一个人待着,一个人,一个人!”

“我们走吧。”左西莫夫说,对拉祖米欣点一下头。

“得了吧,怎么可以照这样丢下他走掉呢。”

“我们走吧!”左西莫夫坚持己见,又说一遍,走出房外。拉祖米欣想一想,也跑出房外,追他去了。

“要是我们不听他的话,情形可能更糟呢,”左西莫夫一面下楼梯一面说,“不能惹他生气……”

“他怎么了?”

“要是能给他一点好的刺激就好了!他需要的就是这个!刚才,他原已经复原了……你要知道,他有一桩心事!一桩丢不开,且使他苦恼的心事……我很担心:他一定有心事!”

“也许就是彼得·彼得罗维奇这位先生闹出来的!从刚才的谈话可以听出他要跟罗佳的妹妹结婚,而且罗佳在生病以前就已经得到家信,知道这件事了……”

“是啊,必是魔鬼在这时候把他支使来的。说不定他会把这事情弄得乱七八糟呢。不过,你注意到没有?他对一切事情都漠不关心,对一切事情都不理睬,只有一件事使他控制不住自己,那就是凶杀案……”

“对,对!”拉祖米欣附和道,“我也完全注意到了!他对这件事很关心,而且害怕。在他刚生病的那天,他在警察局的办事处里被这案子吓坏,当场晕倒了。”

“请你今天傍晚把这件事详细对我讲一讲,然后我再告诉你一些事情。他使我很感兴趣,很感兴趣呢!过半个小时我再来一趟看他……不过,他不会患炎症……”

“谢谢你!同时我到巴宪卡那儿去等着,我会通过娜斯达霞来观察他……”

拉斯柯尔尼科夫剩下自己一个人,就瞧着娜斯达霞,露出焦急而苦恼的神情。可是娜斯达霞一时还不想走。

“现在你要喝点什么?”她问。

“等一会儿再说!我想睡觉!你躲开我……”

他猛地翻转身去,脸对着墙。娜斯达霞就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