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利场 第五十章 一件大俗不雅之事

我写这个博人一笑的故事不管是受了哪位缪斯女神的点拨,现在她该从翱翔其间的凌霄宝殿下凡,屈尊降临布朗普顿区约翰·塞德立一家屋檐很低的寓所,描述一下发生在那里的事情了。在这简陋的住处,也有焦虑、猜疑和苦恼。由于租金一拖再拖,克拉普太太在厨房里悄悄向丈夫发牢骚,要那个老好人起来造反,向他的老朋友、昔日的老板、现在的房客摊牌。塞德立太太如今不到楼下房东家走动了,更不用说在克拉普太太面前摆老东家的谱儿。试想,你要是欠了一位女士四十镑,而她又不断旁敲侧击提及这笔账,你还能冲她端什么臭架子?那个爱尔兰女佣人乐呵呵、知尊卑的态度倒是丝毫没有改变;可是塞德立太太总觉得她越来越放肆,于是也越看越不顺眼。做贼心虚导致草木皆兵。在老太太听来,那丫头不论说什么,回答什么,都像在含沙射影地吓唬她,奚落她。克拉普小姐现已出挑成一个大姑娘了,处处觉得不称心的老太太偏说这小蹄子钝皮老脸,尽招人嫌,真不知爱米莉亚怎么会喜欢她,两个人在爱米莉亚屋里一待就是好半天,还经常一起出去散步。塞德立太太百思不得其解。这个从前性格开朗、宽厚随和的女人,已在贫困的苦水中泡得生趣全无。她不念爱米莉亚一贯对她克尽孝道;女儿虽竭力善待或帮助母亲,她总是百般挑剔,抱怨女儿一味把自己的孩子奉为至宝,置父母于不顾。自从焦斯舅舅停止寄钱回来,小乔吉一家的日子委实不好过,他们三代四口几乎要挨饿了。

爱米莉亚左思右想,绞尽脑汁,看能不能增加一家人赖以度日的那点儿微薄的收入。她能不能授课?或者画人家插名片的扇形架?做刺绣之类的手工活?她发现比她能干的女人辛辛苦苦一天只挣两便士。她买了两幅金边细料纸板,倾全力在上面作画:其一画的是一个穿红背心的牧童,他那粉红色的脸在铅笔风景前微笑;其二画的是一个牧女正在过一座小桥,跟在她身旁的一只小狗明暗线条处理得挺细致。美术品陈列室和布朗普顿画具店的业主(爱米莉亚在此买屏风纸板时,幻想等自己画好后老板会重新回购),一边审视这两件蹩脚美术品,一边几乎掩饰不住鄙夷的嗤笑。他斜睨着在店堂里等回音的爱米莉亚,把两幅画套回牛皮纸封袋,用带子系好后递还给可怜的寡妇和克拉普小姐——这姑娘一生中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东西,坚信老板至少会出两个畿尼收购这两幅画屏。

她们又到伦敦市中心别的店铺去碰过运气,不过希望的火苗越来越微弱。一家说:“本店不收。”另一家凶巴巴地说:“走开。”三先令六便士就这样打了水漂。两幅画屏最后退居克拉普小姐的卧室,她仍坚持认为它们非常可爱。

爱米莉亚考虑了很久,措辞也经过再三推敲,然后用最工整的字体写了一块小小的广告牌:“某女士略有余暇,愿教授数名小女孩英语、法语、地理、历史和音乐。愿洽谈者请通过布朗先生转告爱·欧。”她把广告牌交给画具店老板,后者同意把它搁在柜台上,结果牌子上积了不少尘垢和蝇屎。爱米莉亚面带愁容多次在门前经过,希望布朗先生有消息告诉她;但老板始终没有叫她进去。有时她进店去买些零星用品,那儿还是音信全无。天真而又可怜的欧斯本太太,你是那么柔弱,而世事维艰,生活无情,想杀开一条血路谈何容易?

她心事重重,忧伤一天天加深;她那双惊恐的眼睛时常凝视着自己的儿子,小乔吉哪儿能理解这眼神的由来。夜里她会突然从床上一跃而起,蹑手蹑脚到儿子屋里张望,见他睡得正香,没有被人偷走,这才放心。她现在睡眠的时间很少。不可终日的忧思和恐惧死死缠住她不放。在万籁俱寂的长夜,她以泪洗面,默默祈祷;她力图排遣的一个念头每次都悄悄溜回她的脑海,那就是:她应当让孩子离开,她是横在儿子与锦绣前程之间的唯一障碍。可是她做不到,她不能,至少现在不能。以后再说。哦!这事思量起来太痛苦,实在让人受不了。

另一个念头在她脑际闪现,并使她为之面红耳赤:她可以把自己的年金留给父母,助理牧师愿意娶她,她和小乔吉就能有一个家。但是乔治的画像以及那份最珍贵的纪念,将永远指责她。羞耻之心和对逝者的爱,不准她作出这样的牺牲。她像害怕亵渎神圣似地不敢迈这一步。上述种种思绪在她纯洁而温柔的胸怀中始终浮游不定,生不了根。

笔者仅用三言两语一笔带过的思想斗争,在可怜的爱米莉亚心中却持续了好几个星期。在这期间,她从不把心事向任何人透露,事实上也不可能有这样一个知心人听她倾吐衷曲,因为她不允许自己考虑投降的可能性,虽然在思想斗争的对手面前她已心劳日拙,难以招架。全家受苦受穷;父母衣食不周,人前抬不起头来;孩子不该受委屈过这样的日子——这些明明白白的事实,接连不断地向她发动无声的攻势,而且只进不退。可怜的寡妇在这座小小的要塞里拚命卫护她仅有的一份爱和唯一的宝贝,然而外围的碉堡已一个接着一个落入敌手。

斗争开始时,她曾写过一封哀婉动人的信给远在加尔各答的哥哥,恳求他不要停止对父母的资助,并用朴实而悲怆的语言述说他们凄凉、不幸的老境。她并不了解真相。事实上焦斯的钱还是照常在寄,但都给市中心一名放高利贷的商人拿去了;老塞德立为了实现他的发财梦想,竟把儿子每年两次的汇款预先卖给人家。爱米急煎煎地计算此信寄到加尔各答再得到答复需要多少时日。她在记事本上记下了自己寄信的日期。她没有把自己的窘况和焦虑写信到马德拉斯去告诉儿子的监护人、忠厚善良的少校。自从她写了恭喜少校即将结婚的那封信以后,一直没有再跟铎炳通过信。爱米莉亚心灰意冷地认为,那唯一对她如此眷顾的朋友,也变得离她越来越远了。

一天,家里的局面发展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债主苦苦催逼;母亲号啕大哭;父亲沮丧至极;一家人互相躲着,彼此回避;每个人都是满腹委屈,暗自怨天尤人。就在这种情势下,一间屋子里偶然只剩下父亲和女儿两个人。爱米莉亚想安慰一下塞德立先生,便把自己所做的事告诉老父:她已经写信给约瑟,过三四个月会有回信的。约瑟虽然不太顾家,但是一向慷慨。如果他知道父母的景况如此窘迫,决不会拒绝提供帮助。

于是老绅士向女儿道出了全部实情:他的儿子一直在照常寄钱,是老子自己昏了头把钱亏折一空。他早不敢说。当他声音发颤、可怜巴巴地做这番自白的时候,觉得爱米莉亚惨白的脸色和恐慌的表情是在责怪他不该隐瞒真相。

“啊!”他说时嘴唇在哆嗦,脸侧向一边。“现在你知道你的老父亲有多卑鄙了吧!”

“哦,爸爸!不是这样的,”爱米莉亚急忙说,同时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接连亲了他好多次。“你永远是个好人,永远有一颗善良的心。你是出于好心才这样做的。这不是钱的问题——这是——哦,上帝啊!我的上帝!怜悯我吧,请赐给我力量承受这样的考验,”她又在父亲脸上狂吻了一阵,然后走了出去。

父亲仍然不明白她这些话的意思,也弄不懂可怜的女儿离开时为何这样痛苦。这是因为她已被彻底打败。判决书交到了她手里。孩子必须离开她——到别人那里去——然后把她忘掉。她的心肝宝贝——她的欢乐、希望、偶像——她全部的爱——几乎是她的上帝!她必须放弃自己的儿子;然后——然后她就去见乔治,和他一起从冥冥遥空中守护他们的孩子,等待乔吉到天国与他们团聚。

她戴上帽子,系好帽带——而她并不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然后走出家门,踽踽独行于小乔吉放学回家常走的狭街小巷,她也惯于这样一路迎上去,以便早一点见到宝贝儿子。时值五月,那天放学较早。树木纷纷披上新绿,晴空中艳阳高照。乔吉唱着歌向母亲跑来,红红的脸透着健康,手里用带子提着一捆书。这便是他。爱米莉亚张开双臂把他搂在怀里。不,这事不可能发生。他们娘儿俩不能分开。

“妈,你怎么啦?”乔吉问;“你的脸色不好。”

“没什么,我的孩子,”母亲说着俯下身去吻他。

那天晚上,爱米莉亚让儿子给她读撒母耳的故事:他母亲哈拿等孩子断了奶,把他领到祭司以利面前事奉耶和华〔1〕。乔吉读到哈拿祷颂耶和华的那首赞歌,其中称道耶和华使人贫穷,也使人富足;使人卑微,也使人高贵;耶和华从灰尘里抬举贫寒人;一个人的强大并不在于他自身的力量,云云。接着乔吉又读到,撒母耳的母亲每年为他作一件小外袍,献年祭的时候带来给他〔2〕。然后,爱米莉亚用深入浅出的方式给乔吉讲解这段动人的故事。哈拿尽管如此钟爱她的儿子,却把他奉献给耶和华,因为哈拿许过愿。哈拿远离儿子,坐在家里做小外袍的时候,谅必一直在思念儿子;她深信撒母耳决不会忘记母亲;一年一年过得很快,每当她又能见到儿子的时候,一定欢天喜地,而撒母耳也渐渐长大,既聪明又善良。

她作这篇小小的经义浅释,语气温和而又庄重,也没有淌眼泪;及至说到母子相会,突然语不成声,她那颗慈母的心终于满极而溢。她把儿子紧紧抱在怀里左右摇摆,顿时悲从中来,圣洁的清泪无声无息地洒落在孩子的脸上。

主意既定,这位寡妇便按她认为正确的步骤行动起来,以便尽快把事情推向她预想的结局。一天,拉塞尔广场的欧斯本小姐收到爱米莉亚的一封信(爱米莉亚已有十年未曾写过这个地名和门牌号码,当她书写信封的时候,少女时代的往事一下子又袭上心头)。欧斯本小姐读信后激动得脸都红了。她看看紧皱双眉坐在餐桌另一端老位子上的父亲。

爱米莉亚在信中实事求是地坦陈促使她改变主意的原因。她父亲遇到了新的不幸,陷入山穷水尽的绝境。她自己的收入实在有限,供养父母尚且勉强,遑论为乔吉提供他应该拥有的各种条件。尽管与儿子分离对她来说十分痛苦,但为孩子着想,她愿在上帝的保佑下忍痛割爱。她知道,乔吉将去的人家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使他幸福。她根据自己的看法介绍了孩子的脾性:急躁易怒,受不了别人对他管头管脚或态度生硬;但只要好言好语加以爱抚,他很容易受感动。末了,她提出的条件是要得到书面保证:她随时可以和孩子见面,没有次数的限制;否则她决不愿意让孩子离开。

“什么?高傲太太的傲气维持不下去了,是吗?”听女儿用兴奋得发颤的语调读完信以后,老欧斯本开言道。“面子到底拗不过肚子,不是吗?哈哈!我就知道她会这样。”

他试图保持不苟言笑的威仪,照例看他的报——但是根本看不进去。他用报纸遮住自己的脸暗暗发笑,不出声地骂了一句。最后他还是扔下报纸,习惯地绷着脸瞪了女儿一眼,从饭厅走到隔壁他的书房里去,但很快又从那儿回来,手里拿着一把钥匙。他把钥匙扔给欧斯本小姐。

“把我书房楼上那间屋子收拾一下,也就是原先他的房间,”他说。

“是,先生,”他女儿打了个寒战应道。

他们说的是乔治生前的卧室。那间屋子已有十年以上没打开过。里边还有他的衣服、文件、手帕、马鞭、帽子、钓竿以及运动器具。一本一八一四年的陆军军官名册(封面上写着乔治的名字)、一本小词典(他写东西的时候通常要用)和他母亲给的一本《圣经》,仍放在壁炉架上,旁边还有一副靴刺和一座积了十年尘垢的墨水台(墨水早已干涸)。啊!从里边的墨水还能蘸写的时候算起,多少岁月已经流逝,多少人物已经作古!依旧摊在桌上的吸墨水纸板印着乔治的字迹。

欧斯本小姐带佣人们刚走进这间屋子,真是百感交集。她在小床上坐下时,面色煞白。

“这可是大喜讯,大小姐,谢天谢地!”女管家说。“过去的好日子又要回来了,大小姐。那位小少爷真是好福气,大小姐。不过,五月市有些人会不乐意的,大小姐,”说着,她拔去窗子的插销,把外面的空气放进房间里来。

“你最好给那个女人送些钱去,”欧斯本先生出门前对女儿说。“让她要什么有什么。派人给她送一百镑去。”

“明天我上她那儿去一趟,您说好不好?”欧斯本小姐问。

“你自己瞧着办吧。记住,她不得到这儿来。绝对不行,天打雷——,哪怕把全伦敦的钱堆在我面前也不行。不过眼下得让她手头有钱花。你多注点儿意,必须把事情办利索。”如此叮嘱过后,欧斯本先生跟女儿分了手,沿着走惯的老路步行前往市中心。

“爸爸,这儿有一些钱,”当晚爱米莉亚一边说,一边吻着老父亲,把一张一百镑的本票放到他手里。“对了,妈妈,乔吉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您跟他就别太较真了。他在咱们这儿不会待很久的。”此外她还能说什么呢?然后她不声不响地到自己屋里去了。让我们关好房门,让她在里边静心祈祷,独抒悲怀吧。爱和痛苦到了这个份儿上,笔者还是少说为妙。

欧斯本小姐第二天来跟爱米莉亚见了面,这是头天她派人送钱来时所附的短简中预先说好的。她们这次会晤相当友好。可怜的寡妇对欧斯本小姐稍作观察,听她说几句话,便得到一个印象:至少对眼前这个女人不必担心她会在小乔吉心中占据第一号亲人的位置。她比较敏感,心地也不坏,但相当冷漠。倘若爱米莉亚的对手相貌好看些,年纪轻一些,待人亲切些,心肠热一些,做母亲的很可能日子更加难过。欧斯本小姐这方面则较多地回忆起过去的时光,她目睹爱米莉亚陷入这般境地,不能不感到震惊。这个可怜的母亲被打败了,只得放下武器,俯首称臣。那天她们商定了双方在投降书上签字的前提条件。

次日乔吉没去上学,爱米莉亚让他和姑姑单独见面,自己回到卧室去。她在尝试适应母子分离的状态,好比与世无争的格雷郡主〔3〕在斧子落下来结束她柔弱的生命之前,可怜她还要试试斧刃是否锋利。在谈判、访问等各项准备工作循序进行之际,日子一天天过去。爱米莉亚把此事告诉乔吉可谓慎之又慎;这寡妇满以为他闻讯会大哭大闹。不料他开心得很,并没有其他反应;可怜的女人怏怏然掉头走开。乔吉当天便到学校里去向同学夸耀此事,告诉他们:不久他就要去跟爷爷一起住了,那是他父亲的父亲,而不是有时到学校接送他的那个外公;他会有很多很多钱,有自己的车,还有一匹小马驹;他将来要换一所好得多的学校,等他有了好多钱,他要买名牌的铅笔盒,卖馅饼的女人那儿的账他也会付清的。他母亲的看法完全正确:这孩子活脱儿是他父亲的翻版。

为我们亲爱的爱米莉亚着想,笔者实在不忍再絮絮叨叨地记叙乔吉离家前最后几天的流水账。

终于到了那一天,马车停在门前,一个个不大的包裹里的物品虽不贵重,却意味着爱心和纪念,均已早早地准备好并且放在过道里——乔吉穿着一身新的套装,那还是以前裁缝上门来给他量身定做的。天刚麻麻亮他就起床穿好新衣裳。他母亲一宿没有合眼,躺在隔壁默默哀伤,把儿子屋里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几天前她便着手为事情的结局作准备:凡是孩子用得着的各种东西她都买好了,各留有一份小小的储备;她在乔吉的书和内衣上一一做了标记;还跟儿子谈过好几次,让他对即将到来的变化思想上有所准备——她也真够痴心的,总以为儿子一时适应不了。

他才不在乎变化呢!倒是巴不得能换个环境。他已无数次兴冲冲宣布,等搬到爷爷那儿去以后打算干些什么,可怜的寡母早该明白他心里根本没有什么割舍不下。他说会经常骑他的小马驹来看望妈妈,会用马车来接他妈妈一起到公园去兜风,将来妈妈要什么有什么。做母亲的只得满足于接受这些自私的承诺,好歹总是儿子的孝心,所以努力使自己相信儿子是多么爱她。儿子应当爱母亲。所有的孩子都一样,总是有那么一点儿喜新厌旧,还有那么一点儿——不,这不算自私,只是任性。她的孩子应当享受人生的乐趣,应当有远大的志向。倒是她自己出于私心和溺爱,过去一直阻挠儿子获得他的正当权利,不让他过好日子。

我简直想象不出,还有什么能比一个天生胆小的女人自卑自责更令人感动。只要一有什么差池,总是她的过错,而不是男人的过错;她把所有的不是统统揽到自己身上,变着法儿谋求为她没有犯过的错误受罚,坚持为真正该受指责的人开脱!伤害女人的恰恰是得到女人钟爱最多的男人。女人生来就集怯弱和专横于一身。越是在她们面前低首下心的男人,越是饱受她们的虐待。

且说可怜的爱米莉亚总是把苦水往自己肚子里咽,默默地为儿子的离去作各种安排,独自在准备迎接这一结局的过程中度过了好多凄凉的时刻。乔吉站在一旁看母亲忙这忙那,完全无动于中。慈母的热泪洒在儿子的箱子、盒子里;乔吉心爱的书上重要的段落都由母亲一一做了标记;旧的玩具、纪念品和爱物都为他悉心保存好,齐齐整整、仔仔细细包扎起来——所有这些事情乔吉一概视而不见。孩子笑容满面地行将离去,做母亲的却是柔肠寸断。天哪!看到名利场上为人母者对孩子的爱得不到任何回报,实在太可怜了。

短短的几天工夫已经过去;爱米莉亚一生中这件有决定性意义的大事终于安排就绪。没有天使降临进行干预。孩子已献上祭坛,一切听天由命。寡母从此形单影只。

乔吉倒是常来看望母亲。他骑着小马驹,马车夫跟在他后头,乐得老外公塞德立先生沿着街巷走在他旁边也觉得脸上有光。爱米莉亚虽能见到乔吉,但那已不再是她的孩子。乔吉还骑马到那所没有名气的学校去看他过去的小朋友,向他们炫耀一朝发迹、到处生辉的新形象。才几天工夫,他便学会摆出一副带几分专横的派头和盛气凌人的架势。做母亲的认为,他天生就是颐指气使的料,就像以前他的父亲那样。

这段时间天气很好。如果白天儿子没来看她,爱米莉亚便在傍晚时分走很远的路到城里去——是的,一直步行到拉塞尔广场,在欧斯本家对面挨着花园栅栏的石头上坐下。待在那儿很惬意,挺凉快。她抬头可以看到透出灯烛光的客厅窗户,到了九点钟左右,她又仰望楼上乔吉的卧室。她知道乔吉睡在那间屋子——是儿子告诉她的。等到烛光熄灭,她就在外面怀着一颗无怨无悔的心向苍天祈祷,然后低头垂目、不声不响步行回家。走了这么多路是够累的,她也许能睡得好些;很可能她会梦见乔吉。

某一个星期日,她走到拉塞尔广场离欧斯本家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从那儿她也看得见),这时各教堂钟声齐鸣,乔吉和他姑姑一起出门准备上教堂。一个小要饭的走上前来乞讨,为姑侄俩拿着祈祷书的一名跟班准备把他轰走;但乔吉加以阻止,给了那乞丐钱。愿上帝赐福于这慷慨的孩子!爱米绕过广场走到乞丐面前,也给了他一个铜币。安息日的钟声响彻四方,她跟随姑侄俩来到育婴堂旁边,走进那里的教堂。她找了一个座位,从那儿看得见乔吉的头正好在纪念他父亲的碑雕下端。几百名儿童清纯的声音高唱颂歌礼赞仁慈的天父;小乔吉的心灵在庄严的赞美诗歌声中欣悦地颤动。他母亲有一小会儿没法望见他的脸,因为眼睛给一层迷雾罩住了,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本章注释

〔1〕见《旧约·撒母耳记(上)》第1章。

〔2〕见《旧约·撒母耳记(上)》第2章。

〔3〕简·格雷郡主(1537—1554),英王亨利七世的曾孙女,被爱德华六世指定为王位继承人。17岁时即位仅9天,就被马利一世(“血腥的马利”)砍头处死。史称“九日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