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利场 第五十一章 不知读者能否猜破的词谜剧

自从蓓姬在斯泰因勋爵家的一些名流雅集上露面以后,这位贤能妇人要求进入上流社会的权利已得到承认,伦敦城一些最高贵的门限很快向她敞开了——那些人家是可敬的读者和区区连想也不敢想迈进去的。亲爱的弟兄们,咱们还是在那些高不可攀的门限前颤抖吧。我想象那儿的门卫谅必手执烧红的银戟专捅一切不得入内之人。据说,报社派去的记者,坐在门厅里登录应邀进去赴宴的大人物的姓名,过不多久就会死去。因为贵人的气势烜赫,炙手可热,把记者活活给烤糊了,犹如冒失的塞墨勒在全副盛装的宙斯面前被闪电劈死一般〔1〕——只能怨轻率的飞蛾太不安分,擅敢越出圈定的活动范围,结果毁了自己。像泰伯恩、贝尔格莱维亚之类高级住宅区的居民,应当把上述神话引以为鉴,也许还应当多想想蓓姬的故事。啊,女士们!你们不妨请教一下瑟里弗牧师先生:贝尔格莱维亚是不是鸣的锣?泰伯恩是不是响的钹〔2〕?这些无非是浮华虚荣罢了。即便名噪一时,终将风流云散。有朝一日(感谢上帝,那将是我们身后之事),海德公园也会像古代巴比伦郊外的园林胜景一样湮没无闻,贝尔格莱夫广场也会变得像倍克街那样荒凉,或像旷野里的达莫〔3〕那样成为一片废墟。

女士们,你们可知道伟大的皮特在倍克街住过?当年赫丝特女伯爵〔4〕在那幢如今风光不再的公馆里大宴宾客,你们的姥姥、奶奶要是能弄到一份请柬,无论什么样的代价都在所不惜呢。我在那里吃过饭——没错,正是在下、区区、不才。我让那些作古的大人物的幽灵充塞其间。当我们这些今人坐在那儿从容品尝红葡萄酒的时候,逝者的鬼魂们进来围着晦冥的桌子坐下。历经惊涛骇浪的舵手〔5〕把好几大杯子虚乌有的红酒一饮而尽;邓达斯的亡灵连一丁点儿残酒的幻影也不留;艾丁顿坐在那儿,又是欠身又是假笑,令人毛骨悚然,可是每当酒瓶悄无声息地传递过来时,他却丝毫不落人后;斯考特从浓眉下眯着眼睛欣赏陈年佳酿面上那层膜——当然也是虚妄的;威尔伯福斯仰面望着天花板,似乎在纳闷儿,他每次举到自己口边的酒杯都是斟得满满的,怎么放到桌上都是空的〔6〕?要知道这天花板昨天还在他们头顶上方,当代的一些大人物都抬头瞅它来着。如今那栋房子成了带家具出租的公寓。是的,赫丝特女伯爵一度在倍克街住过,现已长眠于大漠旷野。金雷克〔7〕在那儿见到了她——不是在倍克街,而是在人迹罕至的另一个地方。

凡此种种,无疑都是过眼烟云;然而谁不承认拥有那么一点儿毕竟受用?我倒想知道,有哪位头脑正常的人仅仅因为烤牛肉不能万古流传就不爱吃?烤牛肉也是身外之物,但我祝愿本书的每一位读者——哪怕有五十万人之多——毕生都能吃到美味可口的烤牛肉。诸位请坐,不必拘礼,希望你们胃口好;有肥的,有瘦的,这是卤汁浇头,这是辣椒配菜,请随意,别客气。我说琼斯老弟,再来一杯葡萄酒怎么样?这是最好最嫩的里脊肉,要不要来一点儿?来吧,让我们开怀大啖,把没有永恒价值的浮世美味吃个够,并为此感谢上苍。既然如此,我们何不以同样的态度跟蓓姬一起出入上流社会,尽享荣华富贵?那些锦衣玉食、视听之娱,同尘世一切享受一样,不也都是过眼烟云吗?

瑞蓓卡在斯泰因勋爵的晚会上亮相的结果是:第二天彼得沃雷丁亲王殿下在俱乐部里遇见克劳利中校,立即走过来与他交谈;在海德公园的环形马路上看到克劳利太太,亲王殿下摘了帽子向她亲切致意。紧接着,瑞蓓卡和她的丈夫就被邀请到黎凡特府参加一次雅集(由于府第尊贵的主人短期离开英国,亲王殿下在那里暂住)。散席后,她为范围很小的客人们唱了几首歌。斯泰因侯爵也在,他像慈父一般关注自己提携的后辈在社交界取得成功。

蓓姬在黎凡特府结识了欧洲拔尖儿的绅士、外交官雅博蒂埃公爵——当时是最虔信基督的国王〔8〕派驻英国的大使,后来任那位君主的外交大臣。当这些煊赫一时的大名从我笔下写出来时,我得承认自己简直神气极了。可以想见,亲爱的蓓姬周旋在何等身价的贵人圈子里。她成了法国大使馆的常客。要是没有迷人的罗登·克劳利太太参加,那儿的聚会总像缺了点儿什么似的。

大使馆的两位参赞,特律菲尼(出身于佩里戈家族)与尚比尼亚克先生,愣是让可爱的中校太太迷得神魂颠倒。凡是离开英伦的法国人,几乎个个都会在那儿撂下半打被拆散的家庭,在皮夹里带走五六颗破碎的心。按照他们民族的惯例,两位参赞一致宣称自己与罗登太太关系十分密切。

但笔者对这种说法的可靠性持怀疑态度。尚比尼亚克酷爱打牌,每次参加晚会总要跟中校玩上好多局,其时蓓姬则在另一间屋子里为斯泰因勋爵唱歌。至于特律菲尼,众所周知他连旅行家俱乐部的门也不敢踏进去,因为他还欠那儿好几名侍者的钱;要不是使馆里还有饭吃,这位可敬的青年绅士非挨饿不可。因此,我不相信蓓姬会对他们中的任何一人青眼有加。这两个年轻人顶多给她跑跑腿,买几副手套,送几束鲜花,举债预订歌剧院的包厢请她看戏,千方百计讨她的欢心,仅此而已。再者,他俩的英语只能说令人神往的简单词句,作为蓓姬自娱和取悦斯泰因勋爵的一种经常性消遣,她会当面模仿两位参赞中的某一人,恭维对方的英语水平大有进步——说这话时那副正经八百的神态,总是让她的靠山、性好揶揄的老侯爵忍俊不禁。特律菲尼特地送了一条披巾给卜礼格斯,以此买通蓓姬的心腹,请她转交一封信;不料老实巴交的老小姐竟当众把它交给收信人,凡是读了这封信的人,无不觉得滑稽至极。斯泰因勋爵读了此信;反正除不闻不问的罗登以外,人人都读了。五月市柯曾街小楼里发生的事,也没有必要每一件都告诉他。

过不多久,蓓姬在这里不但招待外国“精英”(这是我们高贵的上流社会惯用语),也招待一些英国人中的精英。我使用这个词儿,并不是指德行最高超的,也不是指最不道德的;既不指最聪明的,也不指最愚笨的;既非富可敌国,亦非世家贵胄。总之,“精英”一语意味着无庸置疑、不成问题的人——诸如伟大的菲茨-威利斯夫人(她是奥尔梅克堂〔9〕德高望重的赞助人);响当当的斯劳博尔夫人;了不起的格丽泽尔·麦克佩斯夫人(她是格劳里的葛雷勋爵的女儿)即属此类。如果菲茨·威利斯伯爵夫人(她出身于国王街的名门望族,见德布雷特与伯克的《贵族谱系大全》)有意提携某人,那么,不管此人是男是女,肯定靠得住,不必再问什么。倒不是菲茨·威利斯夫人有什么出众之处;恰恰相反,她已五十七岁,早过了黄金年华,说不上貌美,算不得豪富,也没有娱悦他人的特长。然而无论哪方面的人都众口一词同意她是“精英”。她家的座上客也属于精英。很可能是出于对斯泰因夫人的旧恶(想当年风华正茂时,她,乔治娜·弗雷德丽卡,威尔士亲王的宠臣波登谢里伯爵之女,曾指望自己戴上侯爵夫人的冠冕),所以这位伟大的名流领袖特别抬举罗登·克劳利太太,在自己主持的一次聚会上向她行了个极其引人注目的屈膝礼。现在,菲茨·威利斯夫人非但鼓励自己的儿子圣基茨(年轻勋爵的职位还是在斯泰因勋爵的关照下谋得的)上克劳利太太家走动,并且邀请她到自己公馆去,在餐桌上曾两次故意当众与她亲切交谈。这一重大事件当晚便在全伦敦传开。本来对克劳利太太啧有烦言的那些人,顿时缄了口。生就一张巧嘴的韦纳姆律师、斯泰因勋爵的得力助手,到处盛赞蓓姬;原先犹豫不决的人一下子跨出决定性的一步向她表示友好;小汤姆·托迪曾经告诫索思砀不要上这样一个名声不好的女人家里去,现在反倒希望别人给他引见引见。总而言之,瑞蓓卡已获准进入“精英”圈子。啊,可敬的读者,亲爱的弟兄们,不要过早地羡慕可怜的蓓姬——据说,似这般旖旎风光早谢易逝。不时可以听到传闻,称即使跻身最里层的精英,也并不比徘徊圈外的可怜虫幸福。蓓姬虽然钻进了上流社会的核心,面对面见到过伟大的乔治四世,此后她承认那里无非也是徒有虚名而已。

记叙她这段大红大紫的经历,笔者应当适可而止。正如我不能描述共济会的秘密一样(尽管我认定那是个骗局),门外汉还是不要去毫发毕现地刻画上流社会,不管是臧是否,自己的见解最好留在自己心中。

在嗣后的岁月中,蓓姬常说起自己一生中的这一个社交季节,那时她活跃在伦敦顶尖儿的阔人圈子里。成功使她兴奋,但随后就令她厌倦。起初,最有趣的事情莫过于想办法弄到最时新、最漂亮的穿戴服饰(附带提一下,对于经济条件十分有限的罗登·克劳利太太说来,这可是件相当麻烦而又需要高度想象力的活儿);坐车去赴有许多大人物在那儿欢迎她的高雅饭局;离开高雅的饭局再赴高雅的聚会,到会的往往是和她一起吃饭或昨晚她见过而且明天又将碰到的人——年轻的男士仪表挑不出半点儿毛病,领结齐整,靴子锃亮,手套雪白;上了年纪的绅士比较富态,礼服上钉着铜钮扣,气度高贵,彬彬有礼,谈吐则缺乏风趣;窈窕淑女往往金发垂肩,羞人答答,爱穿粉色服装;她们的妈妈雍容华贵,端庄大方,一身珠光宝气。人们用英语交谈,而不是像小说中那样说蹩脚的法语。内容无非是彼此的住宅、某人的名声、各家的私事,跟平时议论东家长、西家短没什么两样。蓓姬过去的相识有的憎恨她,有的羡慕她;可怜她自己却在想象中哈欠连连。

“我真想跳出这个圈子,”她暗暗对自己说。“我宁愿做一名教士的妻子,在主日学校里教书;或者嫁一名军士,随团在大篷车里颠晃;或者——哦,哪怕穿上缀满发光金属片的戏装,在庙会上的帐篷前跳舞也要开心得多。”

“你干起来一定非常精彩,”斯泰因勋爵笑道。蓓姬有时也把自己的倦意和烦恼直率地告诉这位大人物,他听了觉得很逗。

“罗登可以成为一名出色的——那个叫什么来着?——就是杂耍班子里报幕的司仪——身穿制服,足登大靴子,一面走圆场,一面把鞭子挥得噼啪响。罗登高大魁梧,虎背熊腰,很有军人气概。我记得,”蓓姬以冥想的口吻继续说,“小时候父亲带我到碧溪庙会去看过一场杂耍;回家后我自己做了一副高跷,在画室里踩高跷跳舞,父亲的学生瞧着个个拍手称奇。”

“我倒很想瞧瞧,”斯泰因勋爵说。

“我也很想马上露一手,”蓓姬接过话茬。“也好让布林基夫人开开眼界,管保格丽泽尔·麦克佩斯夫人目瞪口呆!嘘!请安静!帕斯塔〔10〕要开始唱歌了!”

那些贵族雅集往往邀请专业的男女优伶参加,蓓姬照例对他们礼遇有加;见他们默默地坐在角落里,蓓姬总要走过去,故意当着众人的面满脸堆笑和他们握手。她说自己也是个艺人,这话倒是一点儿不假;她坦言自己的出身时那份真诚和谦恭之状,令旁观者或恼怒,或为之动容,或觉得有趣,那就因人而异了。

“那个女人脸皮真厚,”甲说,“瞧她那副满不在乎的德性!其实她要是有自知之明,就该安安分分坐着感谢上帝还有人跟她说话!”

“她倒是挺老实的,性情也很随和!”乙说。

“真是个花样百出的小精灵!”丙说。

很可能他们说得都对,但蓓姬依然自行其是,结果把那些专业艺人笼络得心甘情愿地在她家的晚会上唱歌(即使嗓子不舒服也不好意思推辞),还免费给她授课。

是的,她有时在柯曾街二〇一号的小楼里举行晚会。逢到这样的日子,风灯擦得锃亮的数十辆马车会把街道堵得水泄不通,二〇〇号的人家都烦死了,因为震天价的敲门声吵得他们不得安宁,二〇二号的住户也眼红得睡不着觉。随车而来的跟班一个个身材高大,蓓姬家小小的过道哪里容纳得下,只得把他们安置到附近几家小酒馆去喝啤酒,有事就让小厮把他们从那儿叫来。伦敦几十位最时髦的王孙公子,在狭窄的楼梯上摩肩接踵,彼此笑问:“你怎么也来了?”许多白璧无瑕、品位高雅的女士端坐在小客厅听专业歌唱家表演——那些名伶演唱时还是沿袭他们的一贯作风,仿佛成心要把窗玻璃都震落下来。第二天在《晨邮报》的《名流雅集》栏里会出现如下一段报道:

昨日克劳利中校夫妇在五月市他们家中设宴招待嘉宾。在座的有彼得沃雷丁亲王与王妃殿下、土耳其大使巴普什帕夏(由使馆的译员基博布贝伊陪同)、斯泰因侯爵、索思砀伯爵、皮特·克劳利爵士偕夫人简·克劳利、瓦格先生等。席散后克劳利太太还主持了一个游艺晚会,参加者有司蒂尔顿公爵夫人(遗孀)〔11〕、格律耶尔公爵、切希尔侯爵夫人、亚历山德罗·斯特拉基诺侯爵、德布黎伯爵、沙普促格男爵、托斯蒂骑士、司林斯顿伯爵夫人、麦克亚当夫人、麦克佩斯少将偕夫人格丽泽尔暨两位小姐、佩丁顿子爵、霍勒斯·福吉爵士、贝德温·桑兹少爷、博巴契·贝豪德。

这份名单还没完,下面有十来行小号字体的篇幅读者可以随心所欲自己去填。

我们的瑞蓓卡在与大人物交往中,同样表现出她与地位较低者接触时显示的一个突出特点——坦诚。有一次,在一座豪华的宅第作客,瑞蓓卡(很可能有点儿卖弄的嫌疑)正与一位著名的法国男高音歌唱家用法语交谈,这时格丽泽尔·麦克佩斯夫人扭过头去皱眉瞅着那一对儿。

“您的法语说得棒极了,”格丽泽尔夫人道;她自己说起法语来总是带着浓重的爱丁堡口音,相当刺耳。

“我再说不好就没法交代了,”蓓姬眼睛朝下谦虚地答道,“我在一所学校里教过法语,我的母亲是法国人。”

格丽泽尔夫人被她恭顺的态度所征服,从此对这个小妇人不再那么反感。她总是哀叹如今世风日下,全然不分尊卑,不管什么低三下四之辈都被允许进入他们不配涉足的上流社会。不过,格丽泽尔夫人承认,至少这个女人行为还算得体,从不忘记自己的身份。格丽泽尔夫人是一个很好的女人,对待穷人心地不坏;她愚蠢、方正、轻信,自以为高出你我一头——这怨不得她。她的祖先的衣裾已被人跪着吻了不知几个世纪!据说,这一家族的伟大祖先成为苏格兰国王时,先王邓肯的遗臣争相拥吻新国君的格子呢朝服——那还是一千年以前的事情〔12〕。

斯泰因夫人自从听过蓓姬弹唱宗教歌曲以后,成了她的俘虏,也许还对她不无好感。冈特府的两位少奶奶也只得屈服。她们曾有一两次挑唆别人跟蓓姬作对,但是失败了。天生一张利嘴的斯坦宁顿夫人曾经与她交锋,结果被无畏的小蓓姬杀得片甲不留。几度遭到攻击之后,蓓姬便练就一手绝招:装出一副安详、天真的样子,其实却是绵里藏针。她可以在这张再天真不过、再自然不过的面具下说再恶毒不过的话,完了以后又像没事人似地为她的失言表示歉意,结果反而让所有的人都知道攻击者挨了她怎样一番奚落。

以机智、俏皮著称的瓦格先生,是斯泰因勋爵的帮闲、食客,他在两位少奶奶的怂恿下向蓓姬发难。一天晚上,这位能言善辩的清客,先向两位幕后操纵者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你们马上就有好戏看了”,接着开始袭击不知就里、正在专心吃饭的蓓姬。小妇人虽然遭到突然袭击,却决非手无寸铁;她立刻接受挑战,瞅准来犯者的要害予以迎头痛击,羞得瓦格脸上热辣辣地好不狼狈;然后她自己面不改色心不跳,依然笑吟吟地继续喝她的汤。瓦格的大恩公除了经常管饭,有时还借点儿钱给他;瓦格则为勋爵干些拉选票、造舆论之类的活儿。当时斯泰因勋爵冲那个倒霉蛋瞪了怒不可遏的一眼,吓得他直想钻到桌子底下去大哭一场。他用求饶的目光望着席间没跟他说过一句话的勋爵,再瞧瞧两位少奶奶——她们自然与他撇清干系。临了还是蓓姬看他可怜,试着跟他聊聊。此后他有六个星期没被邀请吃饭。勋爵有个心腹叫菲什的,自然是瓦格一力巴结的目标;菲什奉命告诉瓦格,要是他再敢说一句冒犯克劳利太太的话,或者拿她开愚蠢的玩笑,那么,勋爵会把瓦格立下的每一张借据交给自己的律师,强制他变卖财产抵债,决不轻饶。瓦格在菲什面前痛哭流涕,恳求他亲爱的朋友代为说情。他写了一首诗赞美瑞·克太太,发表在他自己主编的最新一期《冒失鬼杂志》上。在两人相遇的聚会上,瓦格照例请求蓓姬多多关照。在俱乐部里,他总是拚命讨好罗登。过了一段时间,他才获准回到冈特府。蓓姬见到他时一直很客气,笑口常开,从不生气。

韦纳姆先生是辅弼勋爵的首席亲信(议院里、餐桌上都有他的席位),他的行为和想法就比瓦格先生理智多了。韦纳姆先生自己是个铁杆托利党人,父亲是英格兰北部一个小本经营的煤商。不管侯爵的这位副手如何切齿痛恨一切暴发户,他对侯爵的新宠却从不流露出丝毫敌意。他让克劳利太太无时无刻不受到令人肉麻的关怀和神秘兮兮的敬重,这比另一些人露骨的敌视态度更使蓓姬坐立不安。

克劳利夫妇款待满楼贵宾的钱是哪儿来的?这个谜当时曾引起不少议论,使柯曾街上的这类节庆平添一些够刺激的调料。有人断言皮特·克劳利爵士有一笔数目可观的补贴给他的弟弟;如果真是这样,蓓姬对于准男爵的控制力可谓大矣,而且皮特的性格老来也发生了巨变。另一派则暗示,蓓姬惯于向她丈夫所有的朋友求助:她今天去找某甲,哭哭啼啼诉说家中一切财产都贴了封条;明天跪在某乙面前,声称除非还清某一笔欠款,否则全家要么去蹲班房,要么自杀。据说,索思砀勋爵就被此类声泪俱下的表演诓走了好几百镑。第——重骑兵团的青年军官菲尔特姆,是泰勒和菲尔特姆制帽及军服承造公司的小开,自从在克劳利夫妇的引见下挤进上流社会以后,据说也成了向蓓姬输血的冤大头之一。外界传说她假托能为一些头脑简单的主儿谋得政府部门的肥缺,以此从他们那里搂钱。关于我们这位清白无辜的好朋友,反正什么样的传闻都有。有一点可以肯定:倘若人们所说她用乞求、借贷或欺骗的手段弄到每一笔钱都是事实,那么她已积累起不小的资本,一辈子都用不着耍花招、使手腕了,然而——笔者又忘了后话不该提前交代。

其实,只要精打细算,调度得法,撙节现金,几乎什么都挂在账上——那么,在资金十分有限的情况下,也能让人家看到大排场,至少可维持一个短时期。据我所知,蓓姬请客的事虽然谈得沸沸扬扬,可是说到底毕竟不是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她在这上头花的钱比日常点蜡烛的费用多不到哪儿去。枕流居和克劳利庄为她提供数量充足的野味和水果。斯泰因勋爵的酒窖由她随意支配,冈特府的名厨在她家的小厨房内主持烹调,或者勋爵干脆吩咐从自己的厨房里做好了珍馐佳肴送过去。我认为,像蓓姬的同时代人指责她那样败坏一个老实人的名声太可耻了;我奉劝公众切勿听信那些诋毁她的谣言,连十分之一也信不得。要是每一个欠下债务而又无力偿还的人都得被逐出社交界;要是我们去窥探每一个人的隐私,调查他们的收入,对他们花钱的方式不以为然便不理人家;——那么,名利场岂不要变成一片荒漠,谁还愿意在这满目凄凉的鬼地方待下去!照这样下去,亲爱的读者,人人都将跟自己周围的同类为敌,文明带来的好处将不复存在。我们会争吵不休,彼此责骂,互不往来。我们的家又要变为洞穴;我们又要回到衣不蔽体的蛮荒时代,反正无所谓羞耻,什么也不用顾忌。房租将一路下跌。再也没人设宴请客。城里的店铺都将关门大吉,老板非破产不可。葡萄酒、蜡烛、食品、胭脂、衬裙、珠宝、假发、路易十四时代风格的装饰品、古代瓷器、当坐骑的和拉车的好马——总而言之,要是人们死抱住愚蠢的偏见不放,跟他们讨厌和非议的人老死不相往来,那么,一切生活乐趣将丧失殆尽。反之,只要稍有仁爱之心,互相宽容一些,日子还是相当好过的。我们怎么骂某一个人都可以,哪怕咒他是早该上绞架的天字第一号大浑蛋也行——难道我们就真的想把他绞死吗?不,我们跟他见面时照样握手。只要他家的庖厨出色,我们会原谅他并且上他家去吃饭;我们也希望他以同样的态度对待我们。只有这样,商业才会繁荣,文明才能进步,和平才得维持;每周有新的应酬就需要穿新衣服;上一年收获的拉斐特葡萄〔13〕,也能给可敬的种植园主带来丰厚的回报。

本书所叙述的那个年代,在位的虽是伟大的乔治四世,女士们还穿灯笼袖长袍,头发用很大的铲形玳瑁梳簪住,不像如今这样时兴直筒袖和俏丽的束发环;不过,据我所知,当时和现在上流社会的风气并没有实质性的差异,娱乐的方式也非常相似。我们在门外隔着警察的肩膀围观那些艳丽夺目的淑女进宫觐见君主或步入舞会大厅时,觉得她们一个个美若天仙,沉浸在非我辈凡夫俗子所能企及的幸福之中。正是为了让这些意犹未尽的门外汉得以望梅止渴,笔者才絮絮叨叨地讲述我们的好朋友蓓姬奋斗的历程、胜利的喜悦和失望的苦涩,凡是有才干的人闯荡世界尝遍的人生百味,她都有体会。

当时,词谜剧这种有趣的消遣刚从法国传入,在我国相当流行,因为它使我们许多天生丽质的女士有机会一展她们迷人的丰姿,又让为数较少的聪明人能显示其过人的才智。蓓姬想必自恃才貌双全,所以怂恿斯泰因勋爵在冈特府举办这样一场游艺晚会,其中包括几个小戏。下面笔者就不揣冒昧,向读者介绍一下这种十分精彩的娱乐活动,同时也要怀着悲凉的心情声明,这将是笔者有幸请读者一起去观赏的最后几次高雅消遣中的一次了。

冈特府的画廊气派豪华,它的一部分被布置成词谜剧场。还在乔治三世朝内这画廊就派过这样的用场,那儿至今保存着一幅冈特侯爵的肖像画:洒了粉的头发按所谓的罗马式样系着一个粉红色的缎带结,他在艾狄森先生的悲剧《卡托》中扮演同名主人公,当初观看此剧的有王储威尔士亲王殿下、奥斯纳堡主教大人、威廉·亨利亲王殿下——彼时他们和主演者一样都还是孩子。此后一直搁置在顶楼上的旧道具、旧布景,有几件从那儿给搬了出来,经过翻新后用于这次演出。

主持游艺会的贝德温·桑兹少爷,到过许多东方国家,那阵儿正是风流倜傥的时髦人物。一位东方旅行家当时可非等闲之辈,作为探险家的贝德温,曾在荒漠旷野中帐篷下度过好几个月,出版过一本四开大书,自然是位重要人物。他那本游记中有几幅插图,画上桑兹身穿不同的东方服装;他仿效《英雄艾文荷》中的骑士布里安·德布瓦—吉尔伯,到哪儿都带着一名相貌极其丑陋的黑人随从。贝德温、他的东方装束和黑人随从,在冈特府大受欢迎,被视若至宝。

第一出词谜剧由贝德温·桑兹率先登场。他扮演头上插着巨大羽饰的一名土耳其将官,侧卧在长躺椅上,做着吸水烟的样子(怕女士们受不了这烟雾,其实点燃的只是一种芳香熏剂)。从戏中的装束看,当时还有禁卫军〔14〕,塔尔布什〔15〕尚未取代古老而威严的清真教头饰。这名土耳其大官伸懒腰,打哈欠,显得百无聊赖。于是他双手拍了几下,只见一名黑人扈从出场——裸露的胳膊上套着好多臂镯,腰间佩着弯刀,还有其他种种东方饰物,总之是个丑八怪式的傻大个儿。他向位居要职的主人行了个弯腰额手礼。

在场的观众无不感染到一阵既恐怖又亢奋的强烈刺激。女士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议。那名黑奴是贝德温·桑兹用三打黑樱桃酒向一个埃及帕夏(大官)换来的。他曾把不知多少宫女缝在麻袋里沉入尼罗河中。

“让奴隶贩子进来,”好色的土耳其官吏做了一个手势。黑人扈从把奴隶贩子带进来见主人;贩子又带着一个蒙面的女人。当他揭去女人的面纱时,全场掌声雷动。原来她是温克沃思太太(出嫁前为押沙龙小姐),一位明眸秀发的佳人。她身穿华丽的东方服装;编成辫子的乌发与满头珠翠相映成辉;覆盖衣裳的钱币金光闪闪。淫邪的异教官吏显然对她的美貌着了迷。女奴跪下哀求官吏放她返回高加索山乡自己的家园,那里她的所爱还在悲叹伊人杳然。可是冷酷的官吏丝毫不为所动,在听她提到高加索意中人时甚至发出狞笑。女奴双手掩面,倒地作绝望状,姿态楚楚动人。看来她已濒临绝境,这时——这时宫内的都太监来了。

都太监带来了苏丹的手谕。官吏接旨后把那封可怕的诏书顶在自己头上。他吓得魂飞魄散,而都太监(这角色由桑兹的黑奴兼演,不过换了一身服装)却是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饶命啊!饶命!”官吏大声呼号;而都太监却狞笑着掏出——一条丝绦结的缳。就在他准备用它行刑时,幕落了下来。官吏从幕后喊道:“以上是前两个音节。”下面即将登场的罗登·克劳利太太,走到温克沃思太太跟前,称赞她台风绝佳,服装极美。

词谜剧的下半部分开演了。场景仍在东方。官吏换了装坐在女奴身旁。从姿势看两人已经和好。都太监变成了一名驯顺的黑奴。旷野里旭日初升,土耳其人把他们的脸朝向东方匍匐礼拜。由于手边没有骆驼,便由乐队以欢快的节拍演奏《驼队来了》权代。舞台上出现一个埃及人的大脑袋。这是一颗音乐脑袋,它唱起瓦格先生创作的一首滑稽歌曲,令东方旅行家们大为惊讶。旅人们开始像莫扎特歌剧《魔笛》中的捕鸟人帕帕盖诺和摩尔王那样跳舞。大脑袋吼道:“这是后两个音节。”〔16〕

接着是最后一幕。这一回台上的布景是希腊营帐。一个高大健壮的汉子躺在帐内一张榻上。他的头盔和盾牌挂在头顶上方。现在用不着这些东西了。特洛伊城已经被攻克。伊菲革涅亚也上了祭坛。卡珊德拉成了俘虏,给关在外面过道里。人之王(由克劳利中校扮演,他对于特洛伊城遭洗劫或卡珊德拉就擒之事浑然不知)正在阿耳戈斯他的寝帐中安睡。一盏灯把他硕大的影子投在帐幕上摇曳不定;特洛伊的剑和盾在灯光映照下闪亮。乐队奏的是莫扎特歌剧《唐·璜》中石像进来前那段阴森可怖的音乐。〔17〕

面色苍白的埃癸斯托斯蹑手蹑脚走上台来,从帐幕后面心怀叵测地窥视熟睡的统帅。哦,那张脸多么邪恶!他举起匕首,准备刺向榻上的人,后者翻了个身,敞开宽阔的胸膛,仿佛等着他下手。但他不能袭击睡梦中的头领。克吕泰涅斯特拉像幽灵似地迅速潜入寝帐——她裸露雪白的双臂,脸上没有一丝儿血色,眼睛里露出的笑意是那么阴险,令观众不寒而栗。

场内起了一阵近似震颤的反应。

“老天爷!”有人情不自禁地说,“那不是罗登·克劳利太太吗?!”

她做了一个极表轻蔑的动作夺过埃癸斯托斯手中的匕首,向榻前走去。可以看到被她高高举起的匕首在灯光中刷地一闪——灯就灭了,接着是一声呻吟,一切都沉入黑暗。

这一片漆黑和刚才的一幕够吓人的。瑞蓓卡的角色演得如此可怕而又逼真,堪称入木三分,把观众全都镇住了,一时间鸦雀无声。然后场内所有的灯一下子重又亮起来,每一个人都开始大声喝彩。

“棒极了!棒极了!”老斯泰因破锣似的粗嗓门儿压倒了其他一切声音。“见鬼!她还真干得出来的,”他又透过牙缝轻轻说了一句。

演员们在全场观众的掌声中走到台前谢幕,人们一再呼唤导演和克吕泰涅斯特拉出场。阿伽门农绷着古典时代的束腰,不愿多出头露面,而是和埃癸斯托斯以及这出小戏的其他角色一起站在背景前。贝德温·桑兹先生把女奴和克吕泰涅斯特拉的扮演者领到台前。一位大人物坚持要跟令人倾倒的克吕泰涅斯特拉见见面。

“哈哈!这一刀捅得真痛快。这样可以嫁给别人了,对不?哈哈!”这位王室成员殿下的评语倒是深中肯綮。

“罗登·克劳利太太把这个角色演绝了,”为他们作介绍的斯泰因勋爵在一旁说。

蓓姬笑了,笑得那么开心而又调皮,同时行了个优美绝伦的屈膝礼。

仆人们托着盘子端来好多冷饮凉品。演员们纷纷消失在后台,准备演第二出词谜剧。

三个音节组成的词谜分别由三段小戏按如下的方式加以呈示:

第一个音节。最低级的巴思爵士罗登·克劳利中校,头戴宽檐帽,身穿肥大的斗篷,一只手拄着拐杖,另一只手提着从马厩里借来的风灯,一路叫唤着走过场,似在提醒居民时间很晚了。楼下窗户里可以看见两个沿路推销货物的商贩,他们显然在玩克立别集,一边呵欠连连。一个杂役模样的人走进去(林伍德少爷把这个角色演得惟妙惟肖),为他们脱去靴子;紧接着上场的是一名女仆(由索思砀勋爵阁下反串)。她拿着两个烛台和一只暖床器,到楼上的客房把被褥熨热。这时两个商贩上来对她动手动脚,女仆用暖床器当武器把他们赶开。她下场后,商贩戴上睡帽,放下窗帘。杂役再次上场,把楼下那间屋子的百叶窗关好,还可以听到他从里边把门上的插销插好、扣上链条的声音。这时灯光全灭。音乐奏的是《睡吧,睡吧,亲爱的》〔18〕。一个声音从幕后宣布:“以上是第一个音节。”

第二个音节。全场的灯火一下子重又点亮。乐队在演奏《巴黎的约翰》〔19〕中的一支老歌《啊,出门远行真快乐》。布景没有更换。门外上下两层之间的招牌上画着斯泰因家族的纹章。楼下那间屋子里有个男子拿着长长一条纸(账单)给另一个男子看,后者扬拳作抗议状,意谓这简直是抢劫。

“马夫,把我的车准备好,”门口又有一人喊道。他摸摸由索思砀勋爵扮演的女仆的下巴颏儿,后者对他的离去似乎依依不舍,就像卡吕普索送别另一位大名鼎鼎的旅行家奥德修斯那样〔20〕。林伍德少爷扮演的杂役端着一只木箱走过场,木箱里有几把银壶,他吆喝“谁要啤酒?”的声调神态极其幽默、自然,全场观众报以热烈的掌声,还有人把一束鲜花抛给他。啪哒!啪哒!啪哒!——鞭子的响声自远而近。店主、女仆、杂役一齐向门口跑去。就在贵客临门的当口儿,幕落了下来。看不见的导演大声宣布:“以上是第二个音节。”

“我猜这一定是Hotel(旅馆),”近卫骑兵团的格立格上尉说;上尉的聪明才智引起哄堂大笑〔21〕。不过他已经十分接近谜底了。

呈示第三个音节的一场戏开幕之前,乐队奏起了几首航海歌曲的旋律集锦,其中包括《当斯锚地》、《别刮了,北风凶神》、《称雄吧,不列颠》、《在比斯开湾,哦!》——看来事情将发生在海上。钟声响处,幕拉开了。一个声音发布消息:“诸位,开船了!”人们互相道别。他们忐忑不安地指着由一幅深色幕布象征的满天乌云,连连摇头表示忧虑。一位神经兮兮的女士(由索思砀勋爵阁下反串)抱着一只小狗,带着好几只箱包,和她的丈夫一起坐下,同时紧紧抓住缆绳。显然,那是在一艘海船上。

船长(由最低级巴思爵士克劳利中校扮演)头戴三角帽,手持望远镜登场。他用一只手按住帽子作远眺状;他的外套衣裾随风飘扬。他刚腾出手来想举起望远镜,帽子便被吹走了,顿时赢得满堂彩声。风势开始转强。音乐逐渐趋于高扬,表现呼啸声越来越响。船员们打着趔趄走过场,仿佛船身在剧烈颠晃。客舱侍者(林伍德少爷扮演)踉踉跄跄走来,手里拿着六只盆盂。他很快把一只盆儿放在神经兮兮的女士的先生旁边;女士踢了她的狗一脚,那畜生可怜巴巴地开始哀叫;女士用手绢按在自己脸上,急匆匆像是往舱里跑。音乐发展到风狂雨暴、惊心动魄的最高潮,第三个音节呈示完毕。〔22〕

当时有一出很短的法国舞剧《夜莺》,由蒙特絮和诺布雷主演,很有名气。瓦格先生是写诗的老手,他为这出舞剧美妙动听的曲调填了词,把它改编成歌剧搬上英国舞台〔23〕。剧中人都穿法国古装,身材矮小的索思砀勋爵这回化装成一位老太太,拄着一根地地道道的弯柄拐杖,在台上蹒跚而行,表演相当精彩。

舞台上用硬纸板画就一座雅致可爱的小屋,靠墙的格子棚架上爬满了玫瑰花和常春藤。可以听到花腔的颤音像一股清泉从代表屋内的台后汩汩流出。

“菲罗墨拉,菲罗墨拉〔24〕,”老太太呼唤着。

菲罗墨拉从里面出来。

台下掌声又起——那是罗登·克劳利太太,假发上洒着粉,脸上贴着名为美人痣的小块黑绸,她扮演的女侯爵可算得娇小妩媚,倾国倾城。

她一边哼唱,一边跳跳蹦蹦笑着登场,天真烂漫之状使台上洋溢着青春的活力。她行了个屈膝礼。

“孩子,”妈妈说,“你怎么整天嘻嘻哈哈,唱个不停?”于是菲罗墨拉唱起了——

我阳台上的玫瑰

我阳台上有一丛玫瑰,向早晨的空气里散发清芬,

整个冬季她的叶瓣落尽,只盼春天早日降临;

若问她的气息缘何馨香,她的面颊缘何嫣红,

只因朝阳已经升起,鸟儿开始歌唱。

绿树成荫时,夜莺在林中啼啭,

叶落枝秃、朔风如刀时,只有一片沉寂;

妈妈,若问夜莺的歌声缘何动听,

只因阳光明媚,枝繁叶茂,满目葱茏。

这就叫各得其所,妈妈:鸟儿有了好嗓子;

盛开的玫瑰给染红了腮帮,妈妈;

而阳光照进了我的心房,妈妈,使之激动、雀跃,

告诉你,妈妈,所以我满面春风,只想歌唱。

被歌者叫做妈妈、蔼然可亲的那位,虽系着老太太的软帽,仍掩藏不住自己的络腮胡子;女儿每唱完一节,做妈妈的似乎急煎煎地要显示其母爱,就把扮演女儿的纯情玉人紧紧搂在怀里。每一阵亲热都会引起观众的共鸣,赢得热烈的喝彩和哄堂大笑。一曲甫罢,乐队奏起一段表现百鸟啁啾争鸣的尾声,这时全场一致要求“再来一个!”;掌声和鲜花无休止地飞向当晚的夜莺。斯泰因勋爵的喝彩声比谁都响。夜莺,也就是蓓姬,瞅着勋爵抛给她的花束,把它贴在自己心口,那滑稽的表情比诸喜剧大师亦不稍逊。斯泰因勋爵欣喜若狂。来宾的热情与主人的兴奋不相上下。在第一出词谜剧中一出场就引起全场骚动的那名黑眼睛美丽女奴哪儿去了?她的娇艳胜过蓓姬一倍,然而蓓姬的光芒使她黯然失色。人们交口称誉,把她跟斯蒂芬斯、卡拉多里、隆齐·德贝尼斯〔25〕相比,结果一致认为(这意见恐怕很有道理),克劳利太太如果下海演戏,那些名伶没有一个能超过她。那是她登峰造极的一次成功:她的嗓音震颤自如,圆润嘹亮,穿透暴风雨般的彩声,插上胜利和喜悦的翅膀高高翱翔。演出之后还有舞会,蓓姬成了焦点人物,大伙都趋之若鹜。那位王室贵人发誓说,她的表演完美无缺,一而再、再而三地跟她交谈。蒙受如此垂青的小蓓姬,心里甭说有多么自豪和欢喜;荣华富贵在向她招手。斯泰因勋爵像一名随从到处跟在她后头,除了对她,几乎不和别人说话,极尽恭维、殷勤之能事。她仍穿着女侯爵的戏装,和法国大使馆的参赞特律菲尼先生一起跳小步舞;而大使本人、雅博蒂埃公爵则恪守古代宫廷传统,声称克劳利太太完全有资格成为维斯特里〔26〕的高足,或者在凡尔赛宫的舞会上一显身手。要不是为尊严、痛风以及无比强烈的责任感所囿,公爵大人自己也很想跟她潇洒共舞;但他当众表示,就凭罗登太太的谈吐和舞姿,她以大使夫人的身份出现在欧洲任何一国的宫中都能胜任愉快。直到有人告诉他,罗登太太有一半法国血统,公爵大人方始得到满意的解答。

“除了我的法兰西同胞,那一曲小步舞没人能跳得如此庄重典雅,”大使说。

接下来瑞蓓卡又和彼得沃雷丁亲王的表弟、参赞克林根什波尔先生跳了一支华尔兹。兴高采烈的亲王可不像他的同行法国大使那么矜持;他一定要与可爱的克劳利太太共舞一曲。两人在舞池中翩跹飞旋,珠宝从亲王的靴子流苏和轻骑兵军服上纷纷散落,直至殿下上气不接下气始罢。帕普什帕夏本人也有意与她婆娑一番,可惜这种消遣为他本国教义礼俗所不容。人们围着她狂热地鼓掌,简直把她当作诺布雷或塔尧尼〔27〕那样的明星。所有的人都如醉如痴,蓓姬也飘飘然,这是不言而喻的。她打斯坦宁顿夫人身边经过时投向后者的那一瞥充满了轻蔑。在冈特夫人以及后者的小婶子、既惊讶又沮丧的乔治·冈特夫人面前,她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架势——总之,凡是她心目中的对手,蓓姬要把她们一个个碾得粉碎。至于晚会开始时一度备受欢迎的那位长头发、大眼睛的温克沃思夫人,她到哪儿去了?可怜她已落荒而逃。她也许在扯自己的秀发,也许已哭肿了自己的明眸;然而对此谁也不感兴趣,没有人会表示同情。

蓓姬最重大的胜利在晚宴时刻来临。她被安排在一桌特设贵宾席上,与前面提到的那位王室大贵人殿下以及另几位特别尊贵的客人坐在一起。那一桌的餐具都是金的。她只要喜欢,可以命人把珍珠溶化在香槟中——俨如埃及艳后克娄巴特拉再世。彼得沃雷丁亲王愿意放弃他军装上一半钻石饰物,换取那双绿眼睛的嫣然一笑。雅博蒂埃在写给本国政府的述职报告中特别提到了她。其他几桌上使用银餐具的女宾,注意到了斯泰因勋爵老是在向她献殷勤,一致认为勋爵如此悍然不顾体统是对一切命妇淑女的莫大侮辱。如果尖酸刻薄的闲话能置人于死地,那么,斯坦宁顿夫人这张嘴定然结果了蓓姬的性命。

天大地大的面子却让罗登·克劳利感到害怕。社交场上的辉煌胜利,似乎把他与太太之间的距离拉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远。他痛心地认识到,蓓姬比他高明的程度不可以道里计。

到了宾客告辞的时候,一群年轻人送蓓姬出来,外面有人吆喝给克劳利太太备车;提着风灯成链状站在冈特府高大的正门外照明的仆役,一路把话往外传,他们祝贺走出大门的每一位客人今晚尽兴而归。

罗登·克劳利太太的车经一迭连声的吆喝给叫了过来,进入灯火通明的大院子,停在有檐棚遮蔽的弯道门口。罗登扶太太坐好了,车自离去。韦纳姆先生向罗登建议一起步行回家,并且敬了中校一支雪茄。

门外好多照明仆役中的一人让他们在风灯上点燃了雪茄,罗登和他的朋友韦纳姆一路走去。这时人丛中闪出两条身影跟在他们后面;两位绅士沿着冈特街走了不过几十步,一名尾随者上来拍拍罗登的肩膀,说:“对不起,中校,我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想跟您谈谈。”就在他说这话的当口儿,中校的朋友打了一声很响的唿哨,停在冈特府大门外的好多马车中有一辆街车接到信号立即辚辚驶来——作为斯泰因勋爵亲信的韦纳姆先生,向前跑了几步,转过身来拦住克劳利中校的去路。

勇敢的中校立刻明白自己面临的是什么样的局面。他已落入执达吏之手。他倒退几步,正好撞在先前拍他肩膀的那人身上。

“我们仨对付您一个——想逃走是没有用的,”他背后的那个人说。

“是你,莫斯,对不?”中校问;看来他认出了跟自己说话的人。“得付多少钱?”

“小事儿一桩,”来自法院路科西特街的莫斯先生悄然道;他是米德尔塞克斯郡〔28〕司法长官的副手。“奈森先生控告您欠他一百六十六镑六先令八便士。”

“韦纳姆,看在上帝分上,借一百镑给我,”可怜的罗登说。“我家里有七十镑。”

“我连十镑也凑不出来,”可怜的韦纳姆答道。“晚安,我亲爱的朋友。”

“晚安,”罗登嗒然若丧地说。

韦纳姆走了。罗登·克劳利抽完雪茄时,街车已驶离公馆区,穿过石牌楼进入市中心。

本章注释

〔1〕塞墨勒,希腊神话中的大地女神,主神宙斯的情妇。她要求看一眼宙斯,宙斯在雷鸣电闪中盛装现身,把塞墨勒劈死了。

〔2〕《新约·哥林多前书》第13章第1节保罗致哥林多人书中云:“我若能说万人的方言并天使的话语,却没有爱,我就成了鸣的锣、响的钹一般。”后世遂把好听的空话乃至一切华而不实的事物比作鸣的锣、响的钹。

〔3〕达莫,今称帕尔米拉,所罗门王建于叙利亚沙漠北缘绿洲中的名城(见《旧约·列王纪上》第9章第18节),公元前273年毁于罗马人之手。现在那里只是一个保留着古城遗址废墟的村落。

〔4〕赫丝特·斯坦霍普(1776—1839),英国政治家、科学家查尔斯·斯坦霍普伯爵之女。1803—1806年曾为其首相舅舅小皮特看管老倍克街上的私邸。1810年前往中东,在达莫遗址附近与当地的游牧部落共同生活。

〔5〕指首相小皮特。

〔6〕亨利·邓达斯(1742—1811)、亨利·艾丁顿(1757—1844)、约翰·斯考特(1751—1838)、威廉·威尔伯福斯(1759—1833),均为小皮特同时代政治家,也是与他志同道合的朋友。

〔7〕英国克里米亚战争史家亚历山大·威廉·金雷克(1809—1891)曾在他所写的《约森》(1844)一书中记述与赫丝特女伯爵会晤的经过。

〔8〕这是教皇于15世纪授予法国国王的封号。

〔9〕奥尔梅克堂,坐落在伦敦国王街的贵族聚会场所,始建于1764年。19世纪前期,那里经常举行名流云集的盛大舞会。后称威利斯堂。另有奥尔梅克俱乐部位于圣詹姆斯街,过去是著名的赌场。

〔10〕朱迪塔·帕斯塔(1798—1865),娘家姓内格利,意大利歌剧演员(戏剧女高音)。

〔11〕用以区别于她的儿媳,因为婆媳二人都是公爵夫人。

〔12〕1040年,麦克佩斯弑君篡位取代邓肯一世(1034—1040年在位)成为苏格兰国王(1040—1057年在位)。莎士比亚的著名悲剧《麦克佩斯》演绎的正是这一史实。萨克雷在这里辛辣地讽刺了一味崇奉古老家族的势利时尚。

〔13〕法国西南部的梅多克地区盛产葡萄,最好的梅多克红酒以葡萄种植园的名字作为品牌,拉斐特即为其中的佼佼者。

〔14〕土耳其苏丹的御林军,1826年因谋反失败被撤编。

〔15〕红色圆塔状无缘帽,帽顶中央有缨。

〔16〕第一出词谜剧的谜底是Agamemnon(特洛伊战争中希腊军队的统帅、迈锡尼国王阿伽门农)。四个音节分成两段藏在两幕戏的谜面中。第一幕中的土耳其官吏扣Aga(奥斯曼帝国时代对大官的尊称);第二幕扣Memnon(公元前十五至十四世纪的埃及国王阿孟霍特普三世[希腊人称他“门农”]在底比斯的一座雕像,传说其头部在日出时会发出悠扬的乐声)。最后一幕演的是阿伽门农被妻子克吕泰涅斯特拉及其情人埃癸斯托斯谋杀的故事。

〔17〕唐·璜勾引了骑士的女儿,杀死她父亲,还嘲弄骑士的石像,邀请它赴宴。不料石像果真应邀而至。

〔18〕这是流行于1830年前后的一首法国情歌,作曲者是德博普兰。

〔19〕《巴黎的约翰》(或《巴黎的让》),是法国作曲家布瓦尔迪厄(1775—1834)谱写的一部歌剧。

〔20〕奥德修斯从特洛伊回国途中,登上卡吕普索居住的海岛。卡吕普索想与他结为夫妇,但奥不为所动。10年后(一说7年后),卡奉主神宙斯之命放他回国。

〔21〕导演宣布每段小戏只扣谜底词的一个音节,而格立格上尉所猜的Hotel却有两个音节。

〔22〕第二出词谜剧的谜底词是nightingale(夜莺)。第一幕扣第一个音节night(夜晚);第二幕扣第二个音节in,但舞台上表现的是inn(客店),拼法虽不同,读音却一样;第三幕扣最后一个音节gale(大风)。

〔23〕据同时代人回忆,《夜莺》本来就是勒布伦作曲的一部法国歌剧,十九世纪二十年代经常在巴黎歌剧院上演。其中穿插的芭蕾舞场景确由这里提到的两位女舞蹈家演过。

〔24〕希腊神话中雅典王潘狄翁的两个女儿普洛克涅和菲罗墨拉被神变为燕子和夜莺。后世诗歌中常称夜莺为菲罗墨拉。

〔25〕凯瑟琳·斯蒂芬斯(1794—1882),后来成为埃塞克斯伯爵夫人;卡拉多里-艾伦(1800—1865);隆齐·德贝尼斯(1800—1853);均为当时能歌善演的优伶。

〔26〕奥居斯特·维斯特里(1760—1842),当时最伟大的舞蹈家,也是一位芭蕾舞名师。他执掌巴黎歌剧院的大权达36年之久。

〔27〕玛丽亚·塔尧尼(1804—1884),意大利芭蕾舞蹈家。1827年在巴黎首次登台即引起轰动。她后来成为瓦赞伯爵夫人。

〔28〕英国东南部旧郡,现已撤销。当时其辖区包括现在伦敦的西北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