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利场 第五十六章 乔吉被调教成公子哥儿

乔吉·欧斯本如今已在拉塞尔广场他爷爷宅内站稳脚跟:他父亲的房间归了他;那儿所有的家财将来无疑由他继承。那孩子俊秀的相貌、潇洒的举止和上等人的气派,深得他祖父的欢心。老欧斯本先生为有这么个孙子感到非常自豪,恰似当年为自己的儿子乔治感到骄傲一样。

小乔吉享有的奢华和受到的娇纵比他父亲更甚。最近几年,老欧斯本的买卖做得十分得法,他的财富以及在市中心的影响有了很大增长。昔日他能把儿子乔治送进一所好的私立学校已经相当得意,后来为儿子在军队里捐得一个头衔,更成了一大笔骄傲的本钱。现在老头儿为小乔吉的未来设想的目标比以前高多了。他要把小家伙造就成一个不折不扣的上等人。他在想象中看到的乔吉已经是大学生、国会议员——没准儿还是位准男爵。老头儿要是能看到自己的孙子走上通往这般荣华的道路,那他死也瞑目了。他一定要延聘拔尖儿的大学毕业生给孙子施教——决不要那些骗子手和冒牌货,决不将就。不多几年以前,他往往破口大骂所有的教士、学者之类,称他们是一帮江湖骗子,除了会诌几句拉丁文和希腊文,没别的谋生手段,可他们偏偏狗眼看人低,瞧不起英国商人,其实那些做买卖的绅士能把他们成百成百地买下来。现今他会一本正经地叹息自己没有受过正规的教育,还不时大唱高调向乔吉反复指出,熟读经典是多么必要,希腊罗马时代的文明是何等了不起。

他们在晚餐桌上相遇时,爷爷每每问孙子这一天读了些什么,并且怀着浓厚的兴趣听他报告自己的学习情况,并且佯装完全理解小乔吉讲述的内容。其实他老是露馅儿,不知出过多少回洋相。冒充内行并没有加深孩子对他的敬意。孩子的头脑灵敏,而且在别处已经受过比较好的教育,所以很快就识破爷爷是个大草包,便开始牵着他的鼻子走,反而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看待老欧斯本。以前乔吉虽然家境清寒,各方面都受到条件的限制,但他接受的教育却比爷爷任何宏大的计划利多弊少,也有可能把乔吉造就成一个好得多的正人君子。他是由一个善良、柔弱而娴静的女人抚养长大的,母亲除了儿子没有什么可骄傲的,但她的心地是那么纯正,举止是那么婉顺、谦和,光凭这些就完全称得上是一位真正的淑女。她上有老下有小,整天不声不响地忙于尽自己的责任;诚然,她向来语不惊人,但她从不出言伤人,也从不萌生歹念。她循规蹈矩,朴实无华,有的是一颗纯洁的爱心。说实在的,我们可怜的小爱米莉亚怎么能不是一位真正的淑女呢?

小时候乔吉主宰着这个软弱好欺的女人。与她的单纯、纤柔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乔吉继而接触的那个老头儿颟顸粗蠢,死要面子——可是乔吉同样把他捏在自己手心里。即使他生在帝王之家,恐怕也不至于造成他如此唯我独尊的性格。

他母亲在家无时无刻不记挂他,凄凉孤寂的长夜大半宿醒着在想他,而这位小少爷有的是消闲解闷的诸般玩意儿,所以他离开爱米莉亚后过得挺自在。小孩子上学时又哭又闹,那是因为要他们去一个很不舒适的地方。纯粹因为留恋家人而哭鼻子的其实很少很少。只要想一想,在你们自己的孩提时代,看到一枚姜饼眼泪自然会干,一块葡萄干蛋糕足以补偿离开妈妈和姐姐的痛苦;哦,亲爱的朋友,可别过于相信你们自己的感情有多么高尚细腻。

且说小乔治·欧斯本少爷的享受阔绰极了,反正老爷爷有的是钱,尽可大把大把地花,他认为孙子该有的一件也不能缺。车夫马丁受命为小少爷物色到一匹小马,那是用钱所能买到的最漂亮的马驹,乔治骑着它先是在骑术学校练习,等到不踩马镫和腾越障碍及格后,才让人带领他经过新马路骑到摄政王林苑,再后来便盛装骑行在海德公园了,由马丁跟在他后头。老欧斯本现在对于市中心的业务也看淡了些,事情大都交给后辈合伙人处理,所以常和欧斯本小姐一起坐车朝同一方向去时髦的场所兜风。每当小乔吉学着公子哥儿的气派脚跟下捺、小跑上来时,他爷爷就会用臂肘轻轻碰一下他姑姑,说:“欧斯本小姐,你瞧。”他开怀大笑,高兴得红光满面,并朝窗外冲着乔吉频频点头;与此同时,马丁向车上的东家行礼,马车的跟班则向乔吉小少爷致敬。这儿还有乔吉的另一位姑妈弗雷德里克·布洛克太太,她家漆着小金牛族徽的马车每天都可以在环路上看见,三个面色苍白的孩子帽子上有缀帽花的,有插羽毛的,睁大了眼睛朝窗外张望。当小乔吉一手叉腰、歪戴着帽子、像王孙公子一般骑马打旁边经过时,弗雷德里克·布洛克太太总要恶狠狠地冲这个小暴发户瞪上几眼。

虽然还不足十一周岁,可乔治少爷穿的裤子已经跟大人的一样有带子系住脚掌,一双小靴子漂亮极了。他的马刺是镀金的,马鞭子头上包金,围脖用一枚珍贵的别针扣住,一双羊皮小皮套是康杜伊特街磊姆铺子里最上等的货色。他母亲曾给他两条领巾,并且为他临行密密缝制了两件小衬衫;可是当撒母耳去看望寡母〔1〕的时候,那些东西已被料子讲究得多的内衣所取代。他的上等细麻布衬衫前襟上钉着宝石小扣子。凝聚着慈母春晖的廉价衣物给撂在一边——想必欧斯本小姐把它们赏给了马车夫的孩子。爱米莉亚努力使自己相信:她看到这样的变化心里很高兴。的确,她见小乔吉的仪容如此俊美秀逸,简直喜不自胜。

她花一个先令请人给儿子用黑纸剪过一张侧影;这帧剪影挂在她床边墙上另一帧瓷像旁边。一天,孩子按常规来到布朗普顿,当他策马经过那条小巷时,照例把居民都吸引到窗边来争睹阔少爷的风采。他面带得意的笑容,郑重其事地从大衣兜里(那是一件带尖顶帽和丝绒领的白色外套,款式潇洒极了)取出一只红色纹皮盒儿,把它交给母亲。

“这是我用自己的钱定做的,妈妈,”他说,“我想你也许喜欢。”

爱米莉亚打开盒子,轻轻发出一声欣喜的惊叹,接着搂住儿子把他吻了个遍。那是乔吉自己的微型肖像,制作十分精美(不过做母亲的肯定觉得还不及儿子本人一半漂亮)。有一位画师的作品陈列在南安普敦路的橱窗里,吸引了老欧斯本先生的注意,他要那个画师给孙子画一幅肖像。乔吉自己有很多钱,他问画师画一帧微型瓷像要多少钱,还说要自己掏钱把它送给母亲。画师欣然答应照办,而且只收有限的费用。老欧斯本听说有这等事,高兴得不得了,反而给了孙子比他为瓷像付出的钱还多一倍的金镑。

然而,爷爷的高兴跟爱米莉亚的那份狂喜根本没法比!乔吉的礼物是他深爱母亲的明证,它使爱米莉亚相信世上没有一个孩子像她的儿子这样心地善良。此后有好多个星期,她一直陶醉在儿子的深情和自己的幸福之中。可怜的寡妇把瓷像放在枕头底下睡得更香,还对着它千遍万遍地亲吻、流泪和祈祷!她所爱的人只要作出一点点共鸣的表示,便能使这颗羞怯的心充满感激之情。自从她与乔治分别以来,还没有体会过偌大的欣慰。

乔治少爷在他的新家俨然是一派面南为王的架势。在筵席上他向女士们劝酒时显得沉稳老练,而他自己喝起香槟来的那股帅劲儿令他的老爷爷乐不可支。

“瞧他这模样,”老头儿会用臂肘碰一下坐在自己身旁的人说道,红彤彤的脸上洋溢着满心欢喜,“您见过这样的小大人吗?天哪,我的上帝!接下来他就会要梳妆盒和刮胡子的剃刀了;要是没这回事,我准是个老傻瓜!”

然而,欧斯本先生的朋友们对于这位孙少爷哗众取宠的表演,反应却不像他爷爷那样兴高采烈。法官考芬先生正在讲述一件事,乔吉插嘴进来煞了人家的风景,法官为之不悦。福吉上校见这孩子喝得似醉似癫的,颇不以为然。乔吉胳膊肘一扭,把一杯红葡萄酒全洒在托非律师太太的黄缎子衣服上,还哈哈大笑,高级律师的太太已经够恼火的;而她第三个儿子在伊林市梯克留斯博士的寄宿学校上学,凑巧回家度假,竟在拉塞尔广场被小他一岁的乔吉痛打一顿,尽管老欧斯本看得非常开心,律师太太的情绪却更坏了。做爷爷的特地给孙子两个金镑嘉奖他打得漂亮,并许诺,只要乔吉照这样把个头或年龄比他大的男孩“揍扁”,往后还可以领赏。很难说老头儿认为这种斗殴有什么好处;他朦朦胧胧地意识到,男孩子与人争斗能磨炼意志,而学会恃强凌弱将使他们受益匪浅。自古以来,英国青少年一直受到这样的教育,对于在孩子们中间屡见不鲜的蛮不讲理、欺侮弱小、心狠手辣的行为,我国有成千上万的人为之辩护乃至大加赞赏。

乔吉因打败托非少爷而受到夸奖和鼓励,自然想赢得更多的胜利。一天,他身穿花里胡哨的新衣服,在圣潘克拉斯附近招摇过市。一名面包铺的学徒冲他的装束挖苦了几句,小少爷气势汹汹地脱下华丽的上衣,交给当时和他做伴的朋友(拉塞尔广场大科伦街的托德少爷,他父亲是欧斯本商行里资历较浅的合伙人)。乔治想把那名烤面包的小师傅揍扁。但这一回他出师不利,结果是小师傅给了他结实的一顿打。乔治鼻青眼肿回到家里,他那高级衣料的衬衫绉边上沾了好多血,全是从他自己鼻子里淌下来的。他告诉爷爷,说跟一个彪形大汉打了一架;此后到了布朗普顿老家,他又编了一个长长的故事渲染这场血战(其中一句也信不得),把他可怜的母亲吓得半死。

拉塞尔广场科伦街的这位小托德,是乔治少爷的好朋友和崇拜者。两人都喜欢画戏中的人物,爱吃杏仁太妃糖和木莓蛋糕,在天气合适的时候往往一起到摄政王林苑和蛇塘去滑雪橇、溜冰。两人都是戏迷,老欧斯本先生时常吩咐乔治少爷的跟班保镖罗森陪他们去看戏——三人一起坐在剧场的正厅后座,好不快活。

在跟班保镖的陪同下,伦敦主要的戏园子他们都去过了——从德卢里街到赛德勒泉〔2〕所有的演员他们都叫得出名儿,甚至在自己简陋的小剧场里为托德一家和他们的小朋友表演许多看过的戏,包括韦斯特〔3〕塑造的一些著名角色。跟班罗森出手挺大方,只要手头有钱,常在散戏后请小少爷吃牡蛎,喝一杯果汁朗姆酒祝他晚安。可以肯定,罗森的钱不会白花,因为小少爷手面更阔,跟班陪他过得这么开心,乔吉必有回报。

为了把小乔吉打扮得像模像样,特地从西城请来一位有名的服装专家。老欧斯本先生坚决不要市中心或霍尔本一带的蹩脚裁缝,说他们笨手笨脚(不过给老绅士自己做衣服,市中心的裁缝已经够好的了)。康杜伊特街的伍尔西先生被告知不必节省费用,于是便让自己的想象力恣意驰骋。他送往小少爷家中的裤子、背心、夹克衫无不别具一格,匠心独运,足以装点整整一所学校的小花花公子。乔吉有赴晚会穿的白色小背心,餐桌上穿的立绒小背心,一件东方图案的薄纱晨袍非常可爱,价格也昂贵,总之在在皆是十足的大人气派。他每天正餐前都要更衣,他爷爷称之为“活像个纯种的西城公子哥儿”。有一名仆人被指定专门听候他差遣,伺候他梳洗穿戴,在他打铃时侍应,有他的信就一定得放在银盘里给他送去。

早餐后乔治会坐在饭厅里的扶手椅上读《晨邮报》,俨然是个成年人。

“他骂人的功夫够到家的,”仆人们对他的早熟又惊又喜。那些还记得他的上尉父亲音容的人,称乔治少爷跟他爸是同一副模子里脱出来的。自从小乔吉来到拉塞尔广场,他那好动、专横、动辄骂人,但嘻嘻哈哈、无忧无虑的性格,为这座宅子平添了蓬勃生气。

对乔治施教的重任托付给了附近的一位饱学之士,他办了一所私人学校,“对贵族及上等人家的子弟准备上大学、进议院、从事需要高深学识的职业进行培训;本校摒弃旧式学校至今仍在采用的有损人格尊严的体罚手段;本校实施家庭式教育,学生在此将接受上流社会高雅环境的熏陶,得到与在自己家中一样的关怀与呵护。”牧师劳伦斯·维尔先生和他的妻子维尔太太便是这样招徕学生的,他们的家庭学校设在布鲁姆斯伯里的哈特街,维尔先生还是贝拉克尔斯伯爵的家庭牧师。

通过这样的办法广事招揽和多方游说,这位家庭牧师和他的太太通常能募到几名学生,他们的家长付了高昂的费用,认为把孩子安置在十分理想的环境中。当乔治进入那所学校时,那儿有一名来自西印度群岛的大个子男孩,他的赤褐色皮肤像红木,一头鬈发像羊毛,偏偏特别爱打扮,从没见有谁来看他;另一个粗手笨脚的壮小伙儿已经二十三岁,过去没有人管过他的教育问题,如今维尔先生和维尔太太得设法让他进入上流社会;有两个是在东印度公司军队服役的班格尔斯上校的儿子——以上四名寄宿生由维尔太太提供品位高雅的膳食。

乔吉和其余十来名学生一样都是走读生。早晨他的朋友罗森先生护送他上学;要是天气好,下午乔吉就骑他的小马驹回去,由马夫一路跟在后面。学校里都知道乔吉的爷爷是个大富翁。牧师维尔先生不时就这个题目对乔吉说好话,指出他命中注定要飞黄腾达,应当趁年轻刻苦用功,为成年后居高位、任要职作准备;并说少时听话是长大后指挥他人的最好预习;因此维尔先生请乔吉不要带糖果到学校里来,以免损害两位班格尔斯少爷的健康——维尔太太的饭菜既精美又丰盛,凡是他们需要的,什么也不缺。

至于课程设置——维尔先生喜欢用拉丁文称之为curriculum——内容真是包罗万象,凡是已知的每一门学科,到哈特街来就读的这些少爷都可以学一点儿。牧师维尔先生备有太阳系仪、通电机、手摇车床、解剖台(设在洗衣房内)、化学实验仪器以及他称之为精选文库的图书室,据说自古至今用各种文字写下的所有最优秀著作那儿全有。他带领学生们参观大英博物馆,在那儿就陈列的古物和各种博物学标本大发宏论,引得其他参观者纷纷围拢来听他讲解,所以整个布鲁姆斯伯里区人人都崇敬这位学富五车的牧师。每当他说话的时候(他几乎整天说个不停),总是尽量使用词典提供给他的音节最长、最文绉绉的字眼,因为他持一种高明的见解:使用高雅、堂皇、听起来不同凡响的字眼,比使用小家子气的普通词语无需多花一文钱。

例如,他在学校里会这样对乔治说:

“昨晚,我那位卓越的朋友、真正的考古学家——诸位,他可不是什么冒牌货——真正的考古学家、巴尔德斯博士与我就若干学术问题促膝长谈,之后我在回家的路上注意到,拉塞尔广场德高望重的令祖那栋气概不亚于王府的宅第窗户灯火通明,好像有节庆盛会。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欧斯本先生昨晚想必在大张华筵招待高朋胜友吧?”

颇具幽默感的小乔吉,经常当面模仿维尔先生的举止谈吐,而且胆大包天,手法巧妙;他会回答说,维尔先生的推断完全正确,简直神了。

“既如此,诸位,我敢打赌,有幸得到欧斯本先生盛情款待的嘉宾,决计没有理由抱怨酒食不丰。我本人曾不止一次享有这份荣幸。(附带提一下,欧斯本君,今天上午您迟到了一小会儿,而且这样的犯规已经不止一次。)诸位,刚才我说到虽然谫陋如鄙人,多蒙欧斯本先生抬爱,亦曾亲承盛宴相待。尽管我参加过世上出类拔萃的大贵人举办的宴会(之所以如此说,因为我认为对我有知遇之恩的朋友、尊敬的乔治·贝拉克尔斯伯爵大人算得上是其中的一位)——尽管如此,我仍然认定,英国商人的宴请排场毫不逊色,接待同样体面。布拉克君,刚才念到《罗马史简编》那一段的时候,由于欧斯本君迟到被打断了,现在请继续往下念。”

在一个时期内负责对乔治施教的便是这样一位大人物。爱米莉亚被他刻意藻饰的出言吐语弄得莫名其妙,但认为他一定学识渊博。可怜的寡妇一力结交维尔太太,有她自己的理由。她喜欢到那所房子里去,为的是能在乔吉上学时看到儿子。她喜欢应邀去参加维尔太太用意大利语称为conversazioni的茶话会(粉色请柬就是这样写的,上面还印有希腊文雅典娜书院字样)。在每月一次的这种聚会上,牧师先生招待学生及其亲友的是淡茶和深奥的讲话。每次茶话会可怜的爱米莉亚有请必到,只要有乔吉坐在她旁边,做母亲的总是无比珍惜这样的机会。她风雨无阻地从布朗普顿步行前往;散会后,乔吉和随从罗森先生一起先行,可怜的欧斯本太太穿上大衣,系好围巾准备走回家去,这时她总要和维尔太太拥抱,对于女主人邀请她来度过一个愉快的晚上感激涕零。

乔吉每周都要把学业报告单带回家交给爷爷;根据报告单来判断,他在这位无价的博学鸿儒指导下吸纳的知识可谓成绩斐然。印在表格上的各门课程的名目不下二十余项,学生的成绩在每一项内都由维尔先生打分。乔吉的希腊文得分为优等(用希腊文填写),拉丁文为最佳(用拉丁文填写),法语为甚佳(用法文填写),等等。到学年结束时,每个学生各门课程都能得到奖品。就连一头鬈发像羊毛的斯沃尔茨先生(他是麦克穆尔太太的同父异母弟弟)、布拉克先生(那个一直给撂在农村的二十三岁褦襶子)以及前面提到过的那个淘气包托德少爷,也都得到每本十八便士的小书,书里当然盖着雅典娜书院的希腊文印记,还有维尔先生用拉丁文写给那些年轻朋友的浮夸题词。

托德少爷一家可以说是仰仗欧斯本家发迹的。老欧斯本把托德从一名办事员提拔成为自己商号的合伙人,还给他儿子当教父(后来小托德毕其一生在名片上印的都是欧斯本·托德先生,并且登堂入室地跻身于上流社会)。简·欧斯本小姐则在玛丽亚·托德小姐受洗礼时到场监护,以后每年向她的教女赠送祈祷书、宗教小册子、非常低的低教会派〔4〕诗集或其他纪念品。欧斯本小姐不时带小托德兄妹乘她的马车出去兜风;要是他们生了病,欧斯本小姐有一名穿长毛绒齐膝肥腿裤和背心的听差会从拉塞尔广场送果冻等好吃的到科伦街去。科伦街对拉塞尔广场简直抱着诚惶诚恐的态度。托德太太有一双巧手,善用纸剪出条状花纹用作筵席上羊大腿肉的围边,或用萝卜和胡萝卜雕成栩栩如生的花儿、小鸭等等;逢到“广场”那边(他们一直这样称欧斯本先生的宅子)大宴宾客时,托德太太总会去帮忙准备,而从不存坐到筵席上去的奢望。如果十点多钟某一位客人还没来,托德会被邀请入席。托德太太和玛丽亚则在傍晚时分过来,轻轻叩门,悄悄进屋,等到欧斯本小姐带领女宾离席来到楼上客厅里,她们母女已经先在那儿,准备表演几首二重唱,直到男宾上来为止。可怜的玛丽亚·托德;可怜的姑娘!这几首二重唱、奏鸣曲,她得在家又弹又唱苦练不知多少时日,才能到广场为宾客助兴!

看来这是命中注定的:乔吉总是让自己周围的每一个人听他摆布,朋友也好,亲属也罢,佣人更不在话下,在这个小家伙面前统统只有遵命照办的份儿。应当指出,他自己非常乐于接受命运的这种安排。人们大都如此。乔吉也喜欢扮演人上人的角色,很可能他具备这方面的天赋。

在拉塞尔广场,人人都怕欧斯本先生,而欧斯本先生却怕乔吉。这孩子洒脱不羁的风度、谈起书本和学业来不假思索的才思、跟他父亲一般无二的模样,令老欧斯本在他面前总有几分情虚(乔吉的父亲长眠在遥远的布鲁塞尔,至死没有跟自己的老子和解),于是就让那位小少爷牵着鼻子走了。小乔吉有时无意间流露出某种得之于遗传的表情或语气,会把老绅士吓一大跳,以为大乔治又来到他的眼前。过去他对儿子心肠太狠,现在他试图娇纵孙子以赎前愆。他对欧斯本小姐没好声气和开口就骂一仍其旧;可是乔吉下楼吃早饭来晚了,他却笑眯眯地等候,从不发作。

乔吉的姑姑欧斯本小姐是个韶华已逝的老姑娘,在沉闷的氛围中忍受粗暴的对待四十多年,早已给磨灭了所有的胆气。要她俯首听命,对于一个有勇有谋的少年来说还不易如反掌?每当乔治向姑姑要任何东西,从她食品柜内的一罐罐果酱到她画具盒里干裂的旧颜料(那旧盒子是她跟思弥先生学画时的东西,想当年她还算得上风华正茂),乔吉总是能把想要的东西弄到手。目的达到后,他就不再把姑姑放在眼里。

他的朋友和知心人都有谁?崇尚浮夸、拍他马屁的老校长算是一个;比乔吉大几岁、但乔吉随时可以揍他的小托德也算一个。和蔼可亲的托德太太十分愿意乔吉跟她八岁的小女儿、招人疼的萝莎·洁脉玛一起玩。

“这俩孩子在一块儿简直是一对金童玉女,”托德太太如是说,不过这话当然没让“广场那边”的人听见。巴望女儿攀高枝的母亲未必没有这样的想法:“世上的事谁说得准?难道他们不是挺般配的小两口吗?”

乔吉的老外公腰杆子自然挺不起来,他同样被小霸王外孙收拾得服服帖帖。他不可能不尊敬一位衣着如此讲究、骑行时后面有马夫跟着的小少爷。而另一方面,乔吉也早已听惯了外公的老冤家欧斯本先生用粗鄙的语言无情地詈骂、讽刺约翰·塞德立。在欧斯本口中,他的名字不是老要饭的、卖煤老鬼,就是老穷光蛋,还有好多别的花样,反正极尽恶毒、贱视之能事。小乔吉能瞧得起这样一蹶不振的倒霉蛋吗?就在乔吉住到爷爷那儿去几个月以后,塞德立太太便死了。她和外孙之间没什么感情。乔吉甚至不愿装出一点悲戚的样子。他穿上一身十分讲究的新丧服到布朗普顿看望母亲,心中很是窝火,因为他本来非常想看一出戏却去不成了。

老太太这场病忙坏了爱米莉亚,但也可能救了她。女人吃的苦遭的罪,我们男人哪里知道?很多女人平日里逆来顺受的诸多烦恼,哪怕只让男人摊上其中的百分之一,我们就会发疯。没完没了而又无报酬地做牛做马;始终不变的体贴关心遇到的却是同样不变的铁石心肠;辛劳、深情、耐心、眷念甚至换不来一句感激的话——这一切许多女人都得默默地忍着,而在人前还得强颜欢笑,装作什么事儿也没有。她们都是柔顺的奴隶,不得不打肿脸儿充胖子,骨子里软弱得可怜。

爱米莉亚的母亲原先老是坐在椅子上,后来终于躺倒了,并且从此一病不起。欧斯本太太除了匆匆跑去看一下乔吉外,整天侍奉在病榻旁。即便她难得出去几回,老太太也是怨言不断。当年顺遂时,塞德立太太是个和善慈蔼、笑容可掬的母亲,然而贫病交迫的结果她垮了下来。爱米莉亚并不因母亲有病并且与她疏远而怨天尤人。相反,她本来处在另一件伤心事的阴影下,现在病床上的老母不断发出声声叫唤,使爱米莉亚的思绪不能老钻在这牛角尖里,倒是帮她熬过了最痛苦的那个时期。爱米莉亚遭到母亲的恶声恶气,总是无怨无悔,不断为病人把压实的枕头重新拍松垫好;无论总盯着她的老太太如何吹毛求疵,她的应答永远柔声细语;凭着一颗虔诚而纯朴的心,她一贯努力用自己感觉得到、说得出口的最好话语来安慰病人,驱散悲观绝望的情绪——如此直至替母亲合上那双曾经慈爱地瞧着她的眼睛。

嗣后,她又献出全部时间和一片孝心安抚和劝慰形单影只的老父,可怜他遭到这般打击都给震懵了,孤零零一个人茫然不知所措。他的妻子、他的名誉、他的财产——他最钟爱的一切都已永远离他而去。只有爱米莉亚还在他身边,用温柔的臂膀扶持这个心力交瘁、步履蹒跚的老人。笔者不打算絮絮叨叨再讲下去,这个故事实在太乏味、太无聊。我看到名利场上人们已经不耐烦,打起哈欠来了。

一天,那几位公子哥儿聚集在维尔先生书院的课室内,这位贝拉克尔斯伯爵大人的家庭牧师照例正在喋喋不休地大唱高调——这时,一辆华丽的马车来到用雅典娜雕像装饰起来的门前停下,只见两位绅士从车厢里跨出来。班格尔斯上校的两位少爷赶紧跑到窗口去,心中隐约在想:会不会是他们的父亲从孟买来了?那个二十三岁的大个子学生,刚才还在为《罗马史简编》中某一段落偷偷掉眼泪来着,这会儿把他脏兮兮的鼻子贴在窗玻璃上瞅着门前的驷马高车,其时一名穿号衣的听差从驭者座上跳下来,放下活动台阶让两位绅士下车。

“一个胖子和一个瘦子,”布拉克先生话音未落,外面已传来打雷一般的敲门声。

从牧师校长到乔吉少爷,所有的人都急于知道来者是谁:校长希望两位绅士会把他们的儿子送来就读;乔吉则盼着能得到一个借口撂下书本。

学校的一名小厮号衣上的铜扣子都退了色,样子够寒酸的,每当需要去开门的时候就把一件太窄的外套绷在身上。他走到课室里来说,有两位先生要见欧斯本少爷。校长和这位少爷今天上午曾斗过几句嘴,缘起于两人对上课时把薄脆饼拿出来请客一事持不同看法。但维尔先生脸上立刻恢复平时那种彬彬有礼的表情,说:

“欧斯本君,我允许您去会见坐马车来看您的朋友,同时请您代我和维尔太太向那两位绅士致意。”

乔吉走进会客室,见到两个陌生人;他照例摆出一副傲慢的架势昂着头打量来客。胖的一个蓄着八字胡髭;瘦高个儿身穿蓝色大衣,脸晒成了深棕色,头上已是白发斑斑。

“天哪,太像了!”瘦长的那位先生吃惊道。“你可猜得出我们是谁,乔治?”

孩子的脸刷地红了起来,每当他心情激动的时候总会这样,同时一双眼睛闪闪发亮。

“另一位我不认识,”他说,“可我想您一定是铎炳少校。”

没错,他正是我们的老朋友铎炳。少校跟乔吉打招呼时,高兴得声音有点儿发颤;他握住乔吉的两只手,把孩子拉到自己身边。

“你妈妈跟你说起过我没有,啊?”他问。

“她说起过,”乔吉答道,“说过好几百回呢。”

本章注释

〔1〕见第510页注〔2〕。

〔2〕这是当时伦敦剧场最集中的两个地方。

〔3〕威廉·韦斯特(1796—1888),英国著名喜剧演员,10岁前就登台演过不同类型的童角。他还能创作歌曲。

〔4〕英国圣公会有高教会派与低教会派之分。前者强调教会的权威,主张在教义、仪式和规章上较多地保持天主教的传统;后者主张简化仪式,反对过分强调教会的权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