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利场 第五十五章 续叙前两章余波

昨夜发生的事情,给了天不怕地不怕的蓓姬当头一棒,震得她晕头转向,迷迷糊糊,直至柯曾街上的教堂敲响午后礼拜的钟声,她才起床,拉绳打铃,召唤数小时前从她屋里出去的法国女仆。

罗登·克劳利太太打了好多次铃,始终无人应声;最后一次她用力过猛,把铃绳都扯了下来,可那位菲内特小姐始终没有露面;太太火冒三丈,手里拿着一截铃绳,披头散发走到楼梯口,声嘶力竭地又接连呼叫再三,还是不见她的贴身女仆的踪影。

其实,女仆离开小楼已有好几个钟头,我们称这种不辞而别的做法为法国式的。菲内特小姐捡起了散落在客厅里的珠宝首饰,再到楼上自己屋里把她自己的箱箧整理打包,快步出门去雇了一辆街车,自己把箱子搬到楼下;不过,即使她向别的佣人求助,八成也会遭到拒绝,因为那些人都打心眼里恨她。她没有向他们中任何人道一声再见,就此从柯曾街溜之大吉。

在菲内特眼里,这栋小楼已经没戏可唱。她便坐上街车扬长而去,据我所知,她的同胞中地位较高的,遇上类似的情况也会这样做;但她比别人门槛更精,运气更好,不光带走自己的东西,还顺手牵走女主人的某些财物(姑且不论这位太太是否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财产)——除去前面提到过的那些首饰和菲内特小姐觊觎已久的几件漂亮衣服,除去四只路易十四时代风格的镀金烛台、六本页边烫金的纪念册、若干纪念品、几本美女画册、一把镶金涂釉的鼻烟壶(此物一度属于路易十五的情妇杜巴里夫人)、一架小巧精美的墨水台和一本螺钿面的吸墨纸夹(蓓姬在粉红色花笺上写美妙的短简时少不得这些物件),另外,已经摆到桌上、但被罗登打断的那次小酌所用全部银餐具也随菲内特小姐一起从柯曾街小楼里不翼而飞。其他盆碟器皿因为携带不便被她放弃了,火钳、壁炉架上方的镜子和一架红木小钢琴,无疑由于同样的原因也没有带走。

过后,一位体貌与她十分相像的女士在巴黎埃尔德街开设了一家时装店,日子过得相当体面,并且一直受到斯泰因勋爵的关照。此人谈起英国来,总说那是世上最不守信义的国家,并把自己的财物如何被该岛国土著穷凶极恶地偷盗一空的事告诉她的艺徒们。毫无疑问,正是因为同情她的不幸遭遇,斯泰因侯爵夫人才如此善待这位圣阿马兰特太太。我们祝愿她生意兴隆,财源茂盛,只要她取之有道!她再也不会出现在名利场上我们要经过的那些地方。

听到楼下有响动而且人声嘈杂,克劳利太太正为那些放肆的佣人屡叫不应而怒不可遏,于是穿上晨袍,威风凛凛地下楼前往发出喧闹声的客厅。

一张脸黑不溜秋的厨娘,大模大样地坐在用鲜艳的印度印花布作面料的沙发上,正向她身旁的雷格尔斯太太敬黑樱桃酒。经常出去为蓓姬送信的一名小厮,号衣上钉着塔糖钮扣〔1〕,平日总爱在女主人的轻便小马车旁欢蹦乱跳,此刻竟用手指在捞盆子里的奶油。听差正在向形容悲戚、忧心忡忡的雷格尔斯说话。尽管门开着,仅在数尺以外的蓓姬大喊大叫五六遍,她的仆人却没有一个听命于她。

“您再喝一小口,来吧,雷格尔斯太太。”

正在厨娘劝酒的当口儿,蓓姬乘着白色晨袍扬起的一阵风闯了进去。

“辛普森!屈罗特!”女主人大发雷霆。“你们明明听到我在叫唤,竟敢待在这儿按兵不动?你们竟敢大模大样坐在我的沙发上?我的上房使女哪儿去了?”

小厮一时给吓坏了,赶紧把手指从口中抽出来,但厨娘却拿起雷格尔斯太太已不能再喝的黑樱桃酒,从镀金小杯上沿谛视着蓓姬,把杯中物徐徐喝干。看来,黑樱桃酒给这名混账透顶的反叛者壮了胆。

“你的沙发?呸!”厨娘太太道。“我坐的是雷格尔斯太太的沙发。您尽管坐着,雷格尔斯太太,甭怕,您哪。我坐的是雷格尔斯先生和雷格尔斯太太的沙发,这是他们用自己清清白白的积蓄花了大价钱买的。我寻思着,要是我在这儿一直坐到付清我的工钱为止,那一定得坐上很久很久,雷格尔斯太太;不过我会一直坐下去的——哈哈!”说着,她又给自己斟上一杯酒,现出更加令人作呕的讽刺表情喝了下去。

“屈罗特!辛普森!把这个醉鬼婆娘撵出去,”克劳利太太尖声吩咐。

“我不干,”听差屈罗特说;“要撵你自己动手。只要付给我们工钱,你可以把我也撵走。那时不用撵,我们走得比谁都快。”

“你们到这儿来莫非一个个成心要把我气死?”蓓姬暴跳如雷;“等克劳利中校回来后,我——”

听她说到这里,佣人们顿时爆发出粗俗的哄堂大笑。然而雷格尔斯没有跟大家一起笑,他始终愁眉紧锁,哭丧着脸。

“他不回来了,”屈罗特又说。“他派人来取自己的东西,我不让取走,虽然雷格尔斯先生本想让来人带走;我信不过,他哪像什么中校,还不是跟我彼此彼此。他跑了;我猜想你也会跟着他开溜。你们是一对骗子搭档,就这么回事儿。你休想虚张声势吓唬人,我不吃这一套。欠我们的工钱你得付清,事情很简单。把工钱付给我们。”

屈罗特先生脸涨得通红,说话结结巴巴,显而易见,他也是靠酒精的刺激作用才借得这份胆量。

“雷格尔斯先生,”蓓姬在悲愤交加中说,“难道您就听任这个醉汉辱骂我?”

“别吵吵,屈罗特,快闭嘴,”小厮辛普森插言道。他看到女主人走投无路的可怜相,心中老大不忍,故而及时阻止了听差的过激反应——后者听到自己被说成醉汉,正欲发作。

“哦,太太,”雷格尔斯说,“我怎么也不曾料想会看到今天这个局面。打从小时候起,我就对克劳利家族满怀敬意。我为克劳利小姐当了三十年的总管;我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家族中有人会坑我——是的,把我坑得倾家荡产——”可怜的人说时两眼噙着泪水。“您到底是不是打算付账?你们在这栋楼里住了四年。你们用的家什、锅碗、床单哪一件不是我的?光是牛奶、黄油的账你们就欠下我二百镑。煎蛋卷非得用刚生下的鸡蛋不可,还要用奶油喂您的小狗。”

“可是她就不管自己的亲骨肉吃什么,”厨娘插嘴道。“要是没有我,那孩子早就饿死不知多少回了。”

“现今他成了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厨娘,”屈罗特先生说着发出一阵醉醺醺的笑声。

老好人雷格尔斯继续如泣如诉地历数自己蒙受的不幸。他说的全是事实。蓓姬和她的丈夫把他给坑苦了。下星期雷格尔斯有好几张单据到期,可是他哪有钱付给人家?他的财产将被强制拍卖抵债,自己将给撵出铺子,赶出家门,就因为他信得过克劳利家族。眼看他老泪纵横,听到他哀哀数说,蓓姬反倒火气更大。

“看来你们抱成一团成心跟我作对,”她满腹委屈地说。“你们究竟要我怎样?今天是星期日,我没法付给你们。明天再来,我会把所有的账统统付给你们。我以为克劳利中校已经跟你们清了账。这事想必他要到明天再办。我以人格担保说的是真话:今儿一大早他走的时候皮夹里有一千五百镑。他什么也没给我留下。你们得找他算账。给我帽子和披巾,让我出去找他。今天早晨我跟他拌了几句嘴。谅来你们都已经知道。我向你们保证,欠你们的钱都会付清的。他已经得到一份好差事。让我出去找他吧。”

听她说得这么有鼻子有眼儿,雷格尔斯和其余的人都惊诧不置地面面相觑,瑞蓓卡便乘机离开客厅。她上楼去更衣,这一回可没有法国女仆侍候她;然后走到罗登房间里,见那儿已打点好一只箱子和一只旅行包,还有一张字条上用铅笔写着:如有人来取,就把箱包交来人带走。接着,蓓姬来到法国女仆所住的顶楼;那儿已人去楼空,所有的抽屉都底儿朝天。这时她才想起掉在客厅里地上的首饰,可以肯定那个女人早逃跑了。

“上帝啊!世上有比我更倒霉的吗?”她自言自语,“眼看就要达到目的了,一下子前功尽弃。是不是一切都已经太晚了?不,还有一个机会。”

她穿戴好了,走出家门时并没有遇到阻拦,也没有人跟着她。这时是下午四点钟。她快步穿过大街小巷(她连雇车的钱也没有),一口气直走到大冈特街皮特·克劳利爵士家门前。简·克劳利夫人在家吗?她上教堂去了?蓓姬并不感到失望。皮特爵士在书房里,但他吩咐过不得打扰他。蓓姬必须见他。她一下子就打穿号衣的门卫身边溜过去,径直来到皮特爵士的屋子里,准男爵颇感意外,连手上的报纸也没来得及放下。

皮特爵士一下子涨红了脸,吓得往后退缩,一时骇然不知所措。

“别这样瞪着我,”瑞蓓卡说。“我没有做错什么,皮特,亲爱的皮特;您曾经是我的朋友。我敢在上帝面前发誓,我是无辜的。可别人以为都是我的错。桩桩件件都跟我过不去。天哪!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我所有的希望眼看就要圆满实现,幸福已经在向我们招手。”

“这么说,我在报上看到的消息是真的?”皮特问。报上有一段文字正令他大为惊异。

“是真的,是斯泰因勋爵星期五告诉我的,就在要命的舞会那天晚上。在这以前,人家向他许诺已经有半年,说是可以让他安插一个人。昨天,殖民部大臣马特先生告诉他,一切都办妥了。不料会冒出来债务拘留这件倒霉事儿,接着又发生那次可怕的冲突。我唯一的过错就是为谋罗登的前程花了太多心血。以前我也无数次单独接待过斯泰因勋爵。我承认我有私房钱,这事一直完全瞒着罗登。他这人花钱向来不用脑子,这您不是不知道,我怎么敢什么都告诉他呢?”就这样,她把一个听起来头头是道的故事往困惑不解的大伯子耳朵里灌进去。

按她的说法,事情是这样的。蓓姬十分痛快、但是深感懊悔地承认,自己已经注意到斯泰因勋爵对她有意思(听她提及这一点,皮特脸也红了),由于她对自己的节操很有把握,便决定利用这位显贵的好感为她和她的家族造福。

“我想为您在上议院谋一个席位,皮特,”她说(她的大伯子脸又红了)。“我们谈过这个问题,您有才华,斯泰因勋爵有影响力,要不是这次可怕的飞来横祸粉碎了我们的一切希望,此事本来可以说十拿九稳。然而,我承认,我的目标首先是拯救我亲爱的丈夫——不管他待我有多坏,不管他怎样无端怀疑我,我始终爱他;我要把他从贫困潦倒的威胁中拯救出来,我们不能老是在这样的阴影笼罩下讨生活。我看得出斯泰因勋爵对我有感情,”她说时眼睛瞧着地上。“我承认我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量使他喜欢我,但没有越出一个正派女人应当遵守的规矩,否则也会失去他对我的尊重。直到星期五上午,有消息传来,说是考文垂岛〔2〕的总督去世了。勋爵马上为我亲爱的丈夫敲定了这项任命。我们打算给他一个惊喜——让他自己从今天的报上看到这条新闻。甚至在发生了这次糟糕透顶的债务拘留之后,勋爵还跟我开玩笑说,等我最亲爱的罗登蹲在很不舒服的班——在执达吏家中从报上读到了他的这项任命,一切烦恼都会烟消云散。斯泰因勋爵还慷慨地表示他会筹措到必要的款项,所以我在一定程度上也受了影响,没有立即设法营救我的丈夫。后来——后来他回到了家里。他的疑心和醋劲儿大大发作起来——结果在勋爵和我那狠心肠的罗登之间闹出了这样可怕的一幕。哦,上帝啊,接下来还会出什么事呢?皮特,亲爱的皮特!可怜可怜我,您给我们调停一下吧!”说着,她双膝跪下,涕泪交流地抓住皮特的手热烈亲吻。

从教堂回来的简夫人,听说罗登太太在跟皮特爵士密谈,就直接跑进她丈夫的书房,正好撞见这一幕。

“我真没法相信,这个女人居然还有脸跨进我们的家门,”简夫人一边说,一边气得浑身发抖,脸色煞白。早餐后,简夫人立即差遣自己的一名女仆去柯曾街打听消息。经过与雷格尔斯以及罗登·克劳利家的佣人取得联系,派去的女仆回来把一切都向夫人作了禀报。柯曾街那边的人除了有关此事所知道的以外,还添油加醋编了好多别的故事。“克劳利太太居然敢走进一户规矩人家?”

皮特爵士见妻子竟会发这么大的火,一时吓得目瞪口呆。蓓姬继续保持下跪的姿势,死死抓住皮特爵士的手。

“告诉她,她并不了解个中原委。告诉她,我是清白的,亲爱的皮特,”蓓姬苦苦哀求。

“说真的,亲爱的,我认为您对克劳利太太的态度有失公允,”皮特爵士说(听到这话,瑞蓓卡大大松了口气)。“事实上,我相信她是——”

“是什么?”简夫人厉声问,她说话时清越的声音在震颤,心怦怦直跳。“是一个坏女人,一个没心肝的母亲,一个不忠的妻子!她从没爱过自己的儿子,那可爱的小男孩经常跑到这儿来告诉我,母亲对待他有多么狠心。她每到一户人家,总是给那里带去不幸,总是用她的花言巧语、虚情假意离间人家最神圣的关系。她欺骗所有的人,同样也欺骗自己的丈夫。她爱慕虚荣,贪图富贵,满脑袋十恶不赦的坏主意,她的心要多黑有多黑。我触碰到她就禁不住打战。我想方设法不让我的孩子见到她。我——”

“简夫人!”皮特爵士霍地站起来喝道。“这样的语言简直——”

“作为一个妻子,我对您历来是真诚和忠实的,皮特爵士,”简夫人毫无惧色地继续说;“我始终恪守结婚时向上帝立下的誓言,我一向恭谨、柔顺,尽到了做妻子的责任。但是正当的恭谨也有限度,我声明,我不能容忍这个女人再到我家来;要是她进来,我就带我的孩子离开。她不配跟基督徒坐在一起。您——您必须在她和我之间作出抉择,”说完,简夫人很快走出书房,她被自己的果敢震惊得哆嗦不已,让瑞蓓卡和皮特爵士着实感到诧异。

那么,蓓姬是否受到了伤害?才不呢!对她来说倒是正中下怀。

“这都是因为您把那件钻石搭扣给了我,”她对皮特爵士说,同时伸出手去与大伯子握别。在她离去之前,准男爵答应出去找弟弟,尽力劝说他与妻子言归于好。不难想见,简夫人正从楼上梳妆室窗户里边向外注视着。

罗登来到军官食堂里,团里的一些年轻人请他共进早餐,他也不多谦让,便和他们一起分享这些青年绅士正在品尝的辣味烤鸡腿和苏打水。随后大家聊起了符合他们年龄和时尚的话题:关于将在巴特西举行的射鸽比赛,就罗斯和奥斯波尔迪斯顿谁胜谁负互相打赌;关于法国歌剧院的阿黎安内小姐被何人抛弃以及她又怎样从豹子卡尔那儿得到安慰;关于“屠夫”和“宝贝”之间的拳赛会不会是一场骗局。十七岁的小伙子坦迪曼为蓄两撇八字胡髭费尽了心计,他看过那场比赛,谈起拳斗和对阵双方的状态时用的都是专家行话。是他驾车把屠夫送到赛场的,而且头天整整一宿他俩都在一起。要不是有人做了手脚,他一定会赢得这场比赛。是拳击场那帮老滑头串通一气使的坏,坦迪曼可不愿付输掉的赌注:不,没门儿,他才不做这样的冤大头!这名年轻的掌旗官,一年前还在伊顿公学经常挨笞责,如今已成为一个十分在行的拳击迷,不过直到现在仍然爱吃太妃糖。

他们高谈阔论,内容无非舞蹈演员、拳击比赛、酒食宴饮和轻佻女人,直至麦克默多从楼上下来加入小伙子们的神侃。看来这老兵根本不考虑在小伙子们面前对自己的言行稍加检点,照样口没遮拦;他讲的那些秘闻轶事,比诸在场最肆无忌惮的浪荡公子所能炫耀的毫不逊色;无论他自己的灰白头发还是他们稚气未脱的面容,都挡不住他那张嘴。老麦克是个有名的讲故事好手。他对有身份的淑女没有太大的兴趣;换句话说,别人请他吃饭多半是到相好那里去,而不是上母亲家。恐怕没有谁的生活比他档次更低的了;但他却能随遇而安,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不事铺张招摇,倒也自得其乐。

麦克吃完这顿相当丰盛的早餐,其他人的食事大都也结束了。瓦里纳斯勋爵少爷抽起用海泡石做的大烟斗,休格斯上尉吸的是雪茄,那个精力过剩的小鬼坦迪曼把他的小狗夹在两腿之间,劲头十足地在跟德西斯上尉掷硬币赌输赢(这家伙无时无刻不参与某种赌博),麦克和罗登一起步行前往俱乐部,关于他们心中惦着的那件事当然没有露过一点口风。相反,他俩挺轻松地跟大伙一起闲聊;得散心时且散心,何必去煞人家的风景?吃喝玩乐、狂欢胡闹总是与名利场上其他种种事情并存同在的。当罗登和他的朋友经过圣詹姆斯街走进他们的俱乐部时,人们正纷纷从教堂里涌出来。

通常站在俱乐部正面大窗户里边看街景、做鬼脸的老会员和上了年纪的花花公子,还没有到达他们的岗位;阅报室里只有寥寥数人。其中一位罗登并不认识;另一位和罗登玩惠斯特赢了一小笔钱还没有到手,罗登自然不想和他照面;第三位坐在桌旁看《忠君报》〔3〕(一份以报道丑闻和忠于教会、忠于国王著称的周报),他举目好奇地瞅着克劳利,说:

“克劳利,恭喜您。”

“您指的是什么?”中校问。

“《观察家报》和《忠君报》上都登了,”史密斯先生道。

“什么?”罗登顿时满面通红。他以为斯泰因勋爵的丑闻已经上了报。他拿起报纸来读,手在发抖。史密斯面带微笑瞧着他,不知他为何这样紧张。

中校进来之前,史密斯先生和布朗先生(就是罗登与他还有玩惠斯特的宕账未清的那位)正在谈论此事。

“这正是一场及时雨,”史密斯说。“我料想克劳利已经身无分文了。”

“是啊,好风透雨大家受惠,”布朗先生说。“他还欠我二十五镑,总得付了钱才能走。”

“年薪多少?”史密斯问。

“两三千吧,”另一位回答。“不过那儿的气候跟地狱里差不多,恐怕他们欢喜不了很久。李弗西治上任一年半以后死了;我听说他的前任连一个半月也没熬满。”

“有人说他的哥哥长袖善舞。我总觉得那人相当乏味,”史密斯指出。“不过他一定很有影响。中校这份差事想必是他给谋来的。”

“他?!”布朗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瞎扯。是斯泰因勋爵安排的。”

“此话怎讲?”

“要不怎么说‘家有贤妻是丈夫的福气’呢?”布朗神秘兮兮地答道,然后继续看他的报纸。

罗登从《忠君报》上读到如下一则惊人消息:

考文垂岛总督一职出缺

皇家海军舰只“黄杰克号”(舰长庄德斯〔4〕)从考文垂岛带来了信件和报纸。该岛热病肆虐,总督托马斯·李弗西治爵士因染此症,于斯旺普敦〔5〕不幸逝世。这片欣欣向荣的殖民地深感总督阁下病故是该岛的一大损失。有消息说,总督一职已建议由在滑铁卢一役中战功卓著的罗登·克劳利中校、最低级巴思爵士继任。我们需要的人不仅必须是一致公认的勇者,还必须具备行政管理才能,方可统辖我国各殖民地的事务。我们相信,殖民部挑中赴考文垂岛补缺的这位绅士,无疑是他即将担任的职位的合适人选。

“考文垂岛!那岛在什么地方?是谁向政府推荐了你?老弟,你一定得把我带去当你的秘书,”麦克默多上尉笑道。

正当克劳利和他的朋友坐着对这条消息大惑不解的时候,俱乐部的侍者给中校送来一张韦纳姆先生的名片,说他要见克劳利中校。

中校拿得准他是斯泰因勋爵派来的密使,便和他的上尉副官一起出去会见这位先生。

“您好吗,克劳利?见到您很高兴,”韦纳姆先生面带和蔼的微笑说着,十分真诚地紧紧握住中校的手。

“我猜想您是受——”

“完全正确,”韦纳姆先生说。

“那么请允许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朋友麦克默多上尉,近卫骑兵团(绿)的。”

“幸会了,麦克默多上尉,”韦纳姆先生一边说,一边像对待当事人一样笑容可掬地跟他的同伴握手。麦克伸出戴着鹿皮手套的一个指头,他的脖子上系着浆得硬邦邦的领结,冷冰冰地略一点头算是行礼。大概他原以为斯泰因勋爵至少会派一名上校来,不料跟他打交道的竟是老百姓一个,所以颇为不满。

“麦克默多可以代表我,他了解我的意图,”克劳利说;“我最好还是回避,由你们二位洽谈。”

“当然,”麦克默多说。

“完全没有必要,我亲爱的中校,”韦纳姆先生道;“我恰恰是要求见您本人,不过麦克默多上尉在场我当然也极表欢迎。其实,上尉先生,我希望我们的谈话会取得十分圆满的结果,看来我的朋友克劳利中校所预料的却完全是另一回事。”

麦克默多上尉从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没说什么。他暗自思量,这些非军人真不是玩意儿,就会耍嘴皮子,什么都要他们从中调停。尽管无人说请,韦纳姆先生自己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并从兜里掏出一张报纸,接着往下说:

“中校,今天报上那条好消息您看到没有?政府得到了一名极可宝贵的公仆,而您如果接受这个建议(我相信您会的),则可以得到一个再好不过的职位。年薪三千,气候宜人,官邸漂亮,在殖民地一切您说了算,将来还稳稳可以步步高升。我向您表示衷心的祝贺。二位,想必你们知道,我的中校朋友多亏什么人的关照才得到这份美差吧?”

“天打雷劈的,我怎么知道,”上尉说。

但中校的脸一下子变得红极了。

“多亏了一位极其慷慨、极其仁慈、也是极其了不起的大人物——我尊贵的朋友斯泰因侯爵。”

“我才不要他的关照,我要他下地狱见鬼去!”罗登出声吼叫。

“您在生我那位贵人朋友的气,”韦纳姆先生心平气和地继续说;“那么,在合情合理和不抱成见的前提下,请告诉我:为什么?”

“这还用问?”罗登莫名其妙。

“这还用问?见鬼!”上尉用手杖在地上捶了一下说。

“谁说不是呢?真见鬼!”韦纳姆先生毫不动气,依然笑容满面;“不过我还是得请您本着通情达理的态度,按照社交界的常例来看问题,瞧瞧您是不是有所误会。您出门一段时间后回家来,发现了什么?发现斯泰因勋爵在柯曾街府上跟克劳利太太在一起吃宵夜。这一点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他是府上的常客,同样的情况以前不是也有过好多好多回吗?请相信我是站在一个重名誉的正人君子立场上提出自己的看法,”说到这儿,他像在议会里发言那样一只手按在自己的背心上,“我认为您的猜疑是骇人听闻的,完全没有根据,而且是对一位忠厚长者的侮辱——他做了举不胜举的好事,足以证明他对您历来关怀备至,——同时,您的猜疑也侮辱了一位白璧无瑕、完全无辜的女士。”

“您的意思是说——克劳利搞错了?”麦克默多问。

“我相信克劳利太太是无辜的,正像我妻子韦纳姆太太是无辜的一样,”韦纳姆先生道,口气斩钉截铁。“我相信,疯狂的妒忌心使您迷失了方向,您不仅动手打了始终善待您的朋友和恩人、一位年迈力衰的显贵,也使您的太太、您自己最珍贵的荣誉、您儿子将来的名声以及您本人的前程受到打击。”

“我来告诉您究竟发生了什么,”韦纳姆先生郑重其事地接着说;“今天上午斯泰因勋爵派人来叫我,我发现他处在十分糟糕的状况下——这一点即使我不说,克劳利中校也知道,任何一个衰弱的老人跟您这样强壮的汉子直接发生冲突会有怎样的后果。我要当面向您指出:您仗着自己身强力壮做出了残忍的举动,克劳利中校。我那位尊贵的朋友不仅肉体受到伤害,他的心也在流血,先生。一个身受他诸般恩惠并得到他好感的人,竟对他施加再狠心不过的侮辱。今天各报刊登的任命消息,难道不是他对您一片好意的明证吗?上午我去见他时,他的惨状简直令人不忍卒睹;而且他和您一样复仇心切,非要用血来洗雪他所蒙受的耻辱不可。他向来是说到做到的人,我想您不会不知道吧,克劳利中校?”

“他确实很有胆量,”中校说。“这一点谁也不否认。”

“他命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写一封挑战信并且把它交给克劳利中校。他说:‘发生了昨夜的暴行以后,他和我两人中必有一个不能再活在世上。’”

“这话才算说到点子上了,韦纳姆,”克劳利点点头表示同意。

“我尽最大的努力让斯泰因勋爵平静下来。我说:‘天哪,勋爵大人,我真后悔韦纳姆太太和我自己没有接受克劳利太太的邀请去她家吃宵夜。’”

“她请你们上她家去吃宵夜了?”麦克默多说。

“是的,要我们在歌剧院散场后前往。那张便条还在我这儿——等一下——不,不是这一张——我以为我带在身边,不过这并不重要,我向您保证确实有这回事。韦纳姆太太有头痛病,经常给折腾得够呛,尤其是春天,这回也是因为头疼我们才没去。要是我们去了,您回到家里就不会发生争吵、侮辱、猜疑。所以完全是由于我可怜的太太头痛病又犯了,才导致您打算让两位受人尊敬的绅士横遭死亡的威胁,还打算陷英国最卓越、最古老的两大家族于耻辱和悲痛。”

麦克默多给闹得稀里糊涂,望着中校直发愣。罗登感到猎物快要从他手中滑脱,心里有些发毛。对方讲的故事他半句也不信,可又怎么能揭穿这番谎话呢?

韦纳姆先生依然口若悬河地说着,这一套本领他在议会中已练得十分到家——

“我在斯泰因勋爵床边坐了一个多小时,竭力劝说、再三恳求他打消要求决斗的念头。我向他指出,当时的情形说到底是有些可疑——难怪他人起疑心。这一点我承认,任何人处在您的位置上都可能产生误会。我说:一个人妒火中烧的时候,实际上是个十足的疯子,也应当被看作一个疯子;你们如果举行决斗,必定使有关各方全都蒙受耻辱;如今一些危言耸听的革命高调和用心极其险恶的平等谬论在不明真相的百姓中间得到传播,身居高位的勋爵大人没有权利在这样的时候卷入一场会引起满城风雨的事件;虽然他是无辜的,但普通民众可能坚持认为是他的错。归根到底一句话,我恳求他不要发出挑战书。”

“您讲了长长一大篇,可我连一个字儿也不信,”罗登咬牙切齿道。“我认定这是狗屁不通的鬼话。要是您没有把他的挑战书带来,那么我一定让您把我的挑战书带去。”

听中校说得这般不留丝毫转寰的余地,韦纳姆先生的脸变成了死灰色,开始向门那边张望。

但是麦克默多上尉成了他的救兵。这位老军人发出一声诅咒站了起来,指责罗登不该使用这样的语言。

“你把这事交给了我,你就得听我的,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你没有权利用这种语言侮辱韦纳姆先生;天打雷劈的,我说韦纳姆先生,我向您表示歉意。至于给斯泰因勋爵下挑战书,克劳利,你可以另外找人送去,我不干。如果勋爵挨了揍愿意息事宁人,天打雷劈的,那是他的事。至于事关——事关克劳利太太这一层,我认为什么证据也没有。你老婆是清白的,就像韦纳姆先生所说的那样。总而言之,你要是不接受这个位置,不把你的嘴闭上,那你就是个要多浑有多浑的浑球儿。”

“麦克默多上尉,这才是明事理的人说的话,”韦纳姆立刻表示赞赏,同时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克劳利中校在气头上用了什么样的语言,我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我想也是,”罗登冷笑道。

“闭上你的嘴,我的傻老弟,”上尉用打圆场的口气说。“韦纳姆先生可不会跟人打架;再说,他采取这样的态度完全正确。”

“我认为,”斯泰因的使者说,“这件事必须严守秘密,彻底忘掉。决不能有一句话从这道门里泄漏出去。我这样说是为我尊贵的朋友着想,也是为克劳利中校着想,虽然他坚持把我当作敌人看待。”

“我想斯泰因勋爵决不会多嘴多舌,”麦克默多道;“我们这边也没有理由张扬。无论从哪方面看,这种事总不太光彩;所以越少提起越好。挨揍的是你们一方,不是我们;既然你们愿意罢休,我想我们又何必不依不饶呢。”

到了这个份儿上,韦纳姆先生才拿起帽子告辞,麦克默多上尉跟在他后面往外走,他和斯泰因勋爵的代表出去后把门关上,让罗登在里边慢慢咽下这口气。两人到了门外,麦克默多盯着另一方的使者凝视良久,此时上尉乐呵呵的圆脸盘上也许什么表情都有,就是没有一丝半毫敬意。

“您倒是挺大度的,韦纳姆先生,不计较小过错,”上尉说。

“您过奖了,麦克默多上尉,”另一位笑吟吟答道。“我凭着人格和良心起誓,克劳利太太确实要我们歌剧院散戏后去吃宵夜。”

“当然,而且韦纳姆太太也确实头痛病又犯了。对了,我这儿有一张一千镑的本票要交给您,只是麻烦您给我一张收条。我会把本票放在信封里,请转交斯泰因勋爵。我的朋友不会跟他决斗。但这笔钱我们不愿收下。”

“这完全是一场误会,我亲爱的先生,完全是误会,”另一位现出再天真不过的样子说。在麦克默多上尉鞠躬相送下,韦纳姆先生走下俱乐部门前的台阶;与此同时,皮特爵士正好登上台阶。上尉与准男爵虽无深交,也算相识。于是两位绅士一起前往皮特爵士的弟弟所在的那个房间;一边走,上尉一边悄悄告诉准男爵:他已经把斯泰因勋爵和中校之间那档子事儿全摆平了。

皮特爵士闻讯当然非常高兴,并为此事得以和平解决向弟弟热烈祝贺,同时少不得相应地讲几句大道理,指出决斗的危害性,采用这种方式解决争端是多么不可取,云云。

在这篇开场白之后,他试图鼓动其如簧之舌促成罗登跟妻子和解。他把蓓姬的话归纳复述了其中的一些要点,认为她的说法是可信的,并表示自己坚信蓓姬清白无辜。

但这样的话罗登不愿意听。

“十年来,她一直瞒着我攒私房钱,”中校说。“昨晚她还发誓说没有拿过斯泰因的钱。可是我发现以后,她立刻明白一切都完了。即使她没有背叛我,她也够坏的了,跟背叛我没什么两样。我再也不想见她——永远不见。”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脑袋耷拉在胸前,神色沮丧,心情悲凉。

“可怜的老伙计,”麦克默多摇头叹息。

起初,罗登·克劳利愣是不愿考虑接受这份差事,因为替他谋得此职的后台实在令他恶心,另外他也想让儿子离开依仗斯泰因勋爵的势力才得以进去的那所学校。然而他哥哥和麦克默多上尉力劝他不要白白放过这样的好机会,尤其令他动心的一条理由是上尉向他指出:斯泰因想到恰恰是自己为他的仇家谋来的前程,肯定会窝着一肚子火——岂不妙哉?

斯泰因侯爵挨揍后恢复到能出门的时候,殖民部大臣遇见了他,特地走过来跟他打招呼,并以殖民部和他个人的名义向侯爵道谢,这次任命新总督多蒙侯爵推荐了如此出色的人选。斯泰因勋爵接受这番恭维时心里是什么滋味,也就可想而知了。

对于他和克劳利中校之间的冲突,正如韦纳姆先生所说的,做到了严守秘密,彻底忘掉。说得确切些,双方的当事人和助手都做到了。但是仅在星期日的晚上,名利场中就有五十个饭局的餐桌上都在谈论这件事。小凯克尔比一人先后去过七处晚会,在每一个地方讲这个故事都是新的增补修订版。沃辛顿·怀特太太听了以后拍手称快。伊林市主教的夫人震骇的程度简直难以形容;主教本人当天前往冈特府,在来客登记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小索思砀伯爵深表遗憾;他的妹妹简夫人无疑同样感到十分遗憾。老索思砀夫人写信把一切都告诉远在好望角的另一个女儿。此事作为伦敦街谈巷议的中心话题至少有三天,仅仅由于瓦格先生在韦纳姆先生的授意下使出了浑身解数,总算没有见报。

执达吏到柯曾街扣住了可怜虫雷格尔斯的财物开始着人估价,原先租住那栋多事小楼的漂亮太太此刻——又在何方?谁来操这份心?她究竟是不是清白的?数日之后,已经无人再问。我们都知道,当事情还存在疑点的时候,世人有多么仁慈,名利场对之会作何评说。有人说她追随斯泰因勋爵去了那不勒斯;另有人则称勋爵风闻蓓姬来到,立即离开那不勒斯逃往西西里岛的巴勒莫;也有人说克劳利太太目前居住在啤酒城当上了保加利亚王后的侍伴;一说她在法国的布洛涅;另一说又认为她住在切尔滕纳姆一处寄宿舍内。

罗登为她指定了一笔不算菲薄的年金;而我们完全可以相信,她是个如俗话所说一先令能当一镑花的女人。罗登离开英伦时本来可以还清一切债务,可惜没有一家保险公司愿受保他的寿险,因为考文垂岛的气候条件太坏,他用自己的薪俸作抵押借不到一文钱。不过,他倒是守信陆续汇款给兄长抵账,而且每一班邮船都会带来他写给儿子的信。麦克默多抽的雪茄一直由他供给;他给简夫人寄来大量贝壳、辣椒、泡菜、番石榴果冻等殖民地土产。他定期往兄嫂家中寄《斯旺普敦报》,该报对这位新上任的总督大加赞扬;然而《斯旺普敦卫报》(该报主编的太太没有收到总督府的请柬)却猛烈抨击总督残虐成性,与之相比,古罗马的暴君尼禄算得上一位十分开明的仁慈皇帝。小罗登常把报纸带到学校里去细读总督阁下的德政。

他母亲根本不想去看看孩子。每逢星期天和节假日,小罗登就到伯母家去;不久,他对钦设克劳利镇的每一个鸟巢都了如指掌,还随哈德尔斯顿爵士一起带狗出猎——在第一次难忘的汉普郡之行期间,那种壮观的场面曾使他欣喜若狂。

本章注释

〔1〕在普遍使用砂糖以前,食糖制成圆锥形的塔状条块出售,像石碱那样敲碎使用。一些圆锥形的物件,如帽子、钮扣之类,亦称塔糖帽、塔糖扣子等等。

〔2〕这是一个虚构的海外殖民地岛名。考文垂是英国本土中部一城市。

〔3〕这份报纸的名称是虚构的。但据考证可能指的是瓦格·霍克主编的《约翰牛报》。

〔4〕“黄杰克”是“黄热病”的别称。庄德斯与英语中“黄疸病”一词的发音很相似。作者虚构的舰名和舰长姓氏寓意十分明显。

〔5〕考文垂岛的这个首府地名意为“沼泽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