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与黑 第二十九章 初次提升

他了解他的时代,了解他的省,于是便成了有钱人。

《先驱报》[125]

教堂发生的那件事使于连陷入了深深的梦境之中,思想还没缓过来。一天早上,严厉的彼拉尔神甫便差人来喊他。

“夏斯·贝尔纳神甫来信说了您不少好话。对您的整个表现,我颇感满意。您行为极不检点,甚至很轻率,虽然表面看不出来。不过,直到目前为止,心地还算好,甚至宽宏大度,思想高尚。总的来说,我在您身上看到了不容忽视的星星之火。

“我在这所房子工作了十五年,现在就要离开了:我的罪过就是让神学院的学生去自由判断,既没有保护,也没有帮助您在忏悔亭里和我谈过的那个秘密团体。在走之前,我想为您做点事。要不是在您房间里找到阿曼达·比奈的地址,你被告发,我两个月之前就想这样做了,因为这非您莫属。现在,我任命您为《新约》和《旧约》的辅导教师。”

于连感激万分,真想跪下来谢谢上帝,但最后还是实实在在地向彼拉尔神甫走去,拉着神甫的手,送向唇边。

“这是怎么回事?”神学院院长生气地叫了起来。但于连的眼睛比他的行动更能说明问题。

彼拉尔神甫多年来已经没有看见过这种真情的流露,觉得很不习惯,惊讶地看着于连,感动之状,难以自已,连声音都变了。

“啊!不错,我的孩子,我对你有感情,上天知道我对此无能为力。我应该公正,对任何人都不应有爱,也不应有恨。你命途多舛,我看得出在你身上有某种与凡俗格格不入的东西。你将摆脱不掉嫉妒和诽谤。无论救世主把你安置在什么地方,你的同伴一见就会恨你。如果他们假装喜欢你,那只不过为了更有把握地出卖你罢了。对此,只有一种对付的办法,就是求助于上帝,是他,为了惩罚你的心高气傲,使你处处受人仇恨。你的行为必须高尚,我看这是你惟一的法宝。如果你不屈不挠坚持真理,你的敌人迟早也会无计可施。”

于连很久没听到友善的声音了,因而一时软弱也不足为怪:他闻听此言,不禁泪如雨下。彼拉尔神甫把他搂在怀里,两人都沉浸在无限温馨之中。

于连欣喜若狂,这是他获得的第一次提升,会带来巨大的好处。要体会这些好处,就必须一连好几个月得不到一分钟属于你个人的时间,要与至少很讨厌而大部分则使你无法忍受的同学直接接触。光是他们的叫喊就足以使身体脆弱的人神经错乱。这些农家子弟吃得好,穿得好,仅仅闹闹嚷嚷还不足以宣泄内心的快乐,非鼓足肺部的力量大叫大喊才算过瘾。

现在,于连单独吃饭,或者也差不多,比其他同学晚一小时。他有花园的钥匙,可以在园里无人的时候去散步。

使他非常惊讶的是,原来他预料,大家会加倍恨他,但现在反而不那么恨他了。原先他私下不愿别人跟他说话,但做得太明显,以致到处树敌,现在大家觉得这只是他高傲可笑的标记。在他周围那群粗野不文的人看来,这是他的身分所应有的感觉。于是仇视的心理明显减少,尤其是今天成为他学生的那些年轻同学,他对他们总是以礼相待。逐渐地,也有人拥护他了,称他为马丁·路德已经变成有失体统。

但谁是敌,谁是友,说出来有什么意思?一切都很丑恶,若是真有意图就越丑恶。但他们却是民众惟一的德育教师,没有他们,民众会变成什么样子?报纸能取代神甫么?

自从于连被提升以后,修道院长故意装出没有旁人在场就不和他谈话。这样谨慎的做法对师徒二人都有好处。但尤其是一种考验。彼拉尔是严格的冉森派信徒,他一成不变的原则是:要想知道一个人是否有能耐,那就对他想的或者做的一切都故意作梗。如果他真有能耐,就必然会推倒或者绕过你所设置的障碍。

当时是狩猎的季节。富凯心血来潮,以于连双亲的名义,给修道院送去一只鹿和一头野猪。两只打死的野兽就放在厨房和食堂之间的过道上。所有学员去吃饭时都看得见。大家十分好奇。那头野猪虽然死了,最年轻的学员看见仍然害怕,他们用手去摸它的獠牙,光谈这个就谈了足足一个星期。

这一馈赠使于连的家庭被归入了社会中受人尊敬的那一部分,给了嫉妒者致命的一击。财富决定了于连高人一等的地位,沙泽尔和学员中最有身分的几个主动接近他,还几乎埋怨他不早点把父母的财产告诉他们,使他们对金钱有失尊敬。

征兵开始了,于连以神学院学生的身分免服兵役。这一情况使他无限感慨。真是时不再来,要是早二十年,没准我便能叱咤风云,不虚度此生了。

有一次,他独自一人在修道院的花园散步,听见几个修理围墙的瓦匠在说话。

“得!这回该走了,征兵又开始了。”

“换了‘那一位’的时代,就有意思了!瓦匠能当上军官、将军,这都是见过的事!”

“现在你就去看吧!只有要饭的才去当兵。有子儿的人都在家呆着。”

“生来穷,一辈子也穷。事情就是这样。”

“噢,对了,他们说那一位死了,是真的吗?”第三个瓦匠又问道。

“那是有权势的人说的,你知道吗?他们怕那个人。”

“真是大不一样,在他那个时代,活儿干得也顺手。听说他是被手下的元帅出卖的!不是叛徒不会这样!”

瓦匠们这番话使于连颇感安慰,走开时,他叹了口气,低声念道:

惟此国王,百姓乃念!

考试的日子到了。于连对答如流。他发现沙泽尔也力图将自己胸中所学全抖出来。

几位主考官都是著名的代理主教弗里莱亲自任命的,第一天,他们就很恼火,因为他们总不得不把这个据说是彼拉尔神甫的得意门生于连列为第一名,至少也第二名。神学院里有人打赌,于连在考试的总分上一定位居榜首,得到主教大人府上赐宴的殊荣。但在一次有关教内圣人的考试快结束时,一位狡黠的主考问完于连关于圣热罗姆和他喜爱的西塞罗[126]作品的问题以后,话题一转,谈到了贺拉斯、维吉尔[127]和其他世俗作家。于连曾经背着同学,偷偷把这些作家所写的书中许多段落记熟。这时候,由于考试一路顺利,便忘乎所以,在主考的一再要求下,热情洋溢地背诵和解释了贺拉斯的好几首颂歌。主考请君入瓮,让他得意了二十分钟之后,突然变了脸,严厉地责备他不该把时间浪费在这些非宗教的作品上,脑子里塞满了那些没用甚至罪恶的想法。

“先生,您说得对,我是个糊涂虫。”于连知道中计,便低声下气地说道。

主考的奸计即使在神学院里也被认为是卑鄙的。但弗里莱神甫手段高明,在贝藏松的教会内组织了一个关系网,他发往巴黎的密信连法官、省长,直到当地驻军的首长也胆战心惊。这一次,他到底用他有力的手,在于连的名字旁写上第一百九十八名。能这样羞辱他的敌人冉森派教徒彼拉尔,他打心里感到痛快。

十年来,他的头等大事就是把彼拉尔的神学院院长的职位搞掉。彼拉尔神甫自己也恪守给于连规定的行为准则,真诚、笃信、不耍阴谋、忠于职守。但上天一时性起,给了他一副急脾气,受不了别人的侮辱和仇恨,性如烈火,真是睚眦必报。他多次想辞职不干,可又觉得上帝把他安置在这个职位上,自己倒能起点作用。心想:我能刹住耶稣会和偶像崇拜的势头。

在考试阶段,他大概足足有两个月没和于连说话了。当他收到公布考试成绩的正式通知,看见他认为是全神学院的骄傲、他那个得意高足的名字旁边写着第一百九十八名的时候,他气得病了一个星期。这位性格严厉的人惟一感到安慰的是用尽各种办法去观察于连。他发现于连既不生气,也不打算报复,更谈不上气馁,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

几个星期以后,于连收到了一封信,不禁打了个寒颤。信是从巴黎寄来的。他心里想:“好了,德·雷纳夫人想起她答应过的事了。”一位署名保尔·索海尔的先生自称是于连的亲戚,给他寄了一张五百法郎的汇票来,附言里还说,如果他继续研究那些优秀的拉丁作家而且学有心得的话,每年还会给他寄一笔同等数目的钱。

“是她,她的心真好!”于连感动地说道,“她想安慰我,可是为什么一句有情的话也没有呢?”

这封信他猜错了。德·雷纳夫人在她的女友戴维尔夫人的引导下,已经完全陷入深深的悔恨之中,但仍然往往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位奇人,与此人的邂逅把她整个生活都搅乱了,但她绝不敢给于连写信。

如果我们用神学院的话来说,我们可以认为寄来这五百法郎实在是个奇迹,可以说,是上天借弗里莱先生之手把这件礼物送给于连的。

十二年前,弗里莱神甫来到贝藏松时,随身只有一只小得可怜的手提箱,据说这只箱子便是他的全部家当。而今他已经富甲全省。在他发迹的时候,他把一块地产买下了一半,而另一半则以遗产的形式落入了德·拉摩尔先生手中。于是,这两个人的官司就打个没完。

尽管德·拉摩尔侯爵在巴黎很有名望,又在朝中任职,但要在贝藏松和一位据说能操纵省长任免大权的代理主教作对,他觉得是件危险的事。他本可以用预算所允许的随便一种名义做借口申请五万法郎的赏赐,而把这场五万法郎的小官司让给弗里莱神甫,但他没有这样做,反而火冒三丈。他觉得自己有道理:很有道理!

可是,恕我冒昧地问一句,哪位法官没有一个儿子,或者至少一个什么亲戚需要提携进入社会的呢?

为了使有眼无珠的人也看得清楚,弗里莱神甫在获得第一次裁决一星期以后,便坐上主教大人的四轮马车,亲自把一枚荣誉勋位骑士勋章带给他的律师。德·拉摩尔侯爵被对头这一招弄得不知所措,觉得自己这一方的律师软了下来,便向谢朗神甫求教,神甫把他介绍给彼拉尔先生。

当我们这个故事发生的时候,他们这种关系已经延续了好几年。彼拉尔神甫全力以赴,不断去找侯爵的律师,研究侯爵的官司,觉得胜券在握,便公开表示代理德·拉摩尔侯爵的案子,和权倾一时的代理主教斗一斗。代理主教看见区区一个冉森派教士竟敢如此胆大妄为,真是怒不可遏。

“瞧瞧这些自以为有权有势的宫廷贵族是什么货色吧!”弗里莱神甫对自己的亲信们说道,“德·拉摩尔侯爵连一枚十字章也没能给他在贝藏松的代理人弄到,将来连这个代理人的官也保不住。不过,有人写信告诉我说,这位贵人没有一个星期不到掌玺大臣的沙龙里去炫耀自己的蓝色绶带,不管沙龙里有什么客人。”

但尽管彼拉尔神甫积极活动,德·拉摩尔先生和司法大臣,尤其是他下面的各个部门关系搞得很好,经过足足六年的努力,却也只做到官司没完全打输而已。

侯爵和彼拉尔神甫经常书信来往,谈两个人都热切关心的这件事,久而久之,便摸清了神甫的脾气,尽管两人社会地位悬殊,书信中也改用了朋友的口吻。彼拉尔神甫告诉侯爵,有人想以不断羞辱他的办法逼他辞职。针对于连的阴谋在他看来是极其卑鄙下流的,盛怒之下,便把于连的遭遇告诉了侯爵。

那位大贵族虽然很有钱,却一点也不吝啬。平时,彼拉尔神甫连打官司而必须花的邮费也不让他还,这回他便抓住机会给神甫的得意门生寄去了五百法郎。

德·拉摩尔先生还亲自写了汇款的通知,这使他想起了神甫。

一天,神甫收到了一张便条,通知他立即到贝藏松近郊的一家客店去,有要事相商。神甫在那里见到了德·拉摩尔先生的管家。

“侯爵先生差我坐了他的马车来,”管家对他说道,“他希望您看过这封信之后,四五天之内到巴黎来一趟。您说好去的日子,我趁这段时间到侯爵在弗朗什-孔泰的田地里转转,然后,到了您说定的日期咱们一起去巴黎。”

信不长,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先生,请您摆脱外省一切烦人的事情到巴黎来呼吸一下宁静的空气。我派马车去听候您的吩咐,祈在四天内作出决定。我在巴黎恭候直至星期二。先生,巴黎附近有一个主教辖区,条件极好,只要您点头答应,便可为您谋取。虽然您未来教区的一个最富有的教民至今尚与您缘悭一面,但对您却怀着您意想不到的忠诚,他就是德·拉摩尔侯爵。

性情严厉的彼拉尔神甫自己都没想到,修道院里虽然处处都是他的敌人,他还是对修道院充满感情,十五年来,他一心扑在上面。德·拉摩尔先生的信仿佛一位外科医生出现在他眼前,手术痛苦却又非做不可。他被解职已势在必行。于是他和管家约好,三天后再见。

足足四十八小时,他像热锅蚂蚁,举棋不定。最后,他给侯爵写了一封信,又给主教大人写了一封,此信堪称教会文体的杰作,只是长了些,至于遣词择句,简直无懈可击,且崇敬之情溢于言表。这封信的目的是使弗里莱先生在其主子面前有一阵子不好受,所以列举了一切最严重的事实,乃至那些鼠窃狗偷的无耻伎俩,如他柴堆上的木柴被盗,他的狗被人毒死等等,不一而足。这些他虽然默默地忍受了六年,最后也只好被迫离开这个教区。

信写完以后,他把于连叫醒,于连和所有学员一样八点便睡了。

“您知道主教府在哪儿吗?”他用漂亮的拉丁语问于连,“把这封信送交主教大人。我不讳言这是把您往狼群里送。您要察言观色,回答时不能有半点虚假,但要想到问您的人可能真的巴望着害您。孩子,在离开您之前,我很高兴让您有这番经历,我不向您隐瞒,您带的这封信正是我的辞呈。”

于连闻言一愣,他喜欢彼拉尔神甫。他虽然谨慎,也不禁想到:这个正直的人一走,圣心派一定会降我的级,或许还会开除我。

他不能只想到自己,但使他为难的是找不到一句得体的话,老实说,他的心思也不在这上面。

“怎么?我的朋友,您不去?”

“先生,我听说,”于连不好意思地说道,“您当了那么多年院长,并没有任何积蓄。我这儿有六百法郎。”

他眼泪盈眶,说不下去了。

“这也得登记上。”这位前神学院院长冷冷地说道,“去主教府吧,时间晚了。”

不巧那天晚上德·弗里莱神甫在主教府的客厅里值班,主教大人到省府赴晚宴去了。因此于连便把信交给德·弗里莱先生本人,但于连并不认识他。

他惊讶地看见神甫居然把写给主教的那封信拆开了。代理主教那张漂亮的脸顿时露出惊喜的神色,紧接着比以前更加严肃起来。于连发现他面色很好,便趁他看信的时候,仔细地端详了一番。这张脸本来会显得更为庄重,可惜眉宇间透出一股极狡黠的神情,如果不加控制,甚至会流于虚伪。鼻子很高,成一条直线,倒霉的是和轮廓分明的脸配在一起,使整个面部酷像一只狐狸。其次,这位对彼拉尔神甫的辞职显得如此关心的神甫穿着华丽,于连从未见过任何教士如此打扮,心里颇有好感。

他后来才知道德·弗里莱神甫有一种特殊的本事,懂得讨主教的欢心,而主教是一个可爱的老人,天生只能住在巴黎,把去贝藏松看成是流放。这位主教视力很不好,却又酷爱吃鱼,每逢鱼端上来时,德·弗里莱神甫便先替他把鱼骨头去掉。

于连默默地瞧着神甫看辞职信。突然间,门砰地打开了,一个衣着华丽的仆人匆匆走过。于连刚把身子转向门口便瞥见一个手持主教十字架的矮个子老人,他连忙躬身施礼。主教对他慈祥地笑了笑,走过去了。漂亮的神甫急步相随,剩下于连一个人在客厅里尽情欣赏那辉煌的宗教陈设。

贝藏松的主教是个七十五岁的老者,虽然历尽沧桑,饱受长期流放之苦,但身体仍然健朗,饶有风趣,对十年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根本不予理会。

“刚才我经过时似乎看见一个目光机灵的神学院学生,他是谁?”主教问道,“根据我定下的规章,这时候,他们不是该睡下了吗?”

“我向您担保,这一位可清醒着哩,大人,他带来了一个重要的消息:您教区内惟一的那个冉森派教徒要辞职了。那个桀骜不驯的彼拉尔神甫终于明白随便说话的后果了。”

“得了!”主教大笑着说道:“您能否找到一个抵得上他的人来代替他,我且拭目以待。我明天请他吃晚饭,让您看看这个人的分量。”

代理主教想趁机谈上几句继任人选的事,但主教不准备谈正事,对他说:

“找人的事且慢,先了解一下这一位因何要走。给我把那个学员叫来,孩子嘴里会说真话。”

于连被叫来了,他心想:我要对付两位宗教法庭的法官了。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过这么大的勇气。

他进来时,两个身材高大的仆人,穿得比华勒诺先生还整齐,正给主教大人更衣。主教认为在谈到彼拉尔先生之前应首先问问于连的学业。他谈了谈教理,觉得很惊讶。很快地又谈到人文科学、维吉尔、贺拉斯、西塞罗。于连心想:为了这几个名字,我被列到第一百九十八名。事已如此,咱们就露他一手。他成功了,主教本人也是位优秀的人文学者,对他十分满意。

在省府的晚宴上,一个刚出名的少女曾经朗诵过《玛大肋拉》这首诗[128]。此刻主教正大谈文学,很快便把彼拉尔神甫和一切事务抛到脑后,和那位神学院的学员讨论起贺拉斯是富还是穷来。主教背诵了好几段颂歌,但他的记忆力往往不争气,这时候,于连便谦逊地把整首诗背了出来。尤其使主教印象深刻的是他始终不离谈话的口吻。二三十行拉丁文诗背来就如同讲述修道院里发生的事情一样。两人谈了很久维吉尔、西塞罗。最后,主教不禁把年轻的神学院学生夸了一番。

“这样的学习成绩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大人,”于连说道,“您的神学院里还有一百九十七位学员更配得到您的夸赞。”

“怎么回事?”主教听见这个数字觉得很惊讶。

“我在大人面前说的话完全有案可查。

“在神学院年度考试时,回答的问题正是现在得到大人赞许的问题,但名次却排到第一百九十八名。”

“哦!原来是彼拉尔神甫的得意弟子,”主教大笑着叫了起来,同时看了看德·弗里莱先生,“我们早该料到了,不过这是光明正大的事。”接着他又对于连说,“我的朋友,不是特地把您叫醒派你到这儿来的吗?”

“是的,大人。我一生中只有过一次单独离开神学院,就是圣体瞻礼的那一天去帮助夏斯-贝尔纳神甫装饰天主教堂。”

“Optime[129],”主教说道,“哦,把几束羽饰插到华盖上的原来是您?勇气真不小,这事每年都使我胆战心惊,总怕会出人命。我的朋友,您很有前途,我不想让您饿死,误了您的锦绣前程。”

主教随即令人拿饼干和马拉加葡萄酒[130]来,于连大快朵颐,德·弗里莱神甫更是不甘后人,因为他知道,主教最喜欢看见别人吃得津津有味。

这位教会里的高官当晚兴致勃勃,又谈起宗教的历史。他发现于连对此不甚了了,便将话题转到君士坦丁[131]时代诸皇治下罗马帝国的精神状态。异教的结束产生了一种不安和怀疑的气氛,使十九世纪本来已经感到忧郁和无聊的人更添失望。主教发现于连甚至连塔西佗[132]这个名字也不知道。

使主教惊讶的是于连老老实实地回答说,神学院的图书馆没有这位作家的著作。

“那我就太高兴了。”主教快活地说道,“您给我解决了困难,我考虑了十分钟,总想找出个办法来感谢您让我度过一个如此愉快的夜晚,当然是出乎意料的啦,我怎么也没想到在我的神学院里的学生里竟出现一位学者。尽管我的礼物并不太符合宗教典籍的标准,我想送给您一套塔西佗的著作。”

说着,主教叫人拿来了八卷装帧精美的书,还亲自在第一卷的标题上用拉丁文写上赠予于连·索海尔。主教对自己能写一手漂亮的拉丁文感到很骄傲。最后,他以严肃而与谈话的其他部分不同的口吻对于连说:

“年轻人,如果您听话,总有一天您会得到我所辖教区中最好的本堂教区,距我的主教官邸并非百里之遥,不过必须听话。”

于连抱着八卷书走出了主教府,很惊讶地发现已经是午夜时分了。

主教大人刚才提也没提彼拉尔神甫,使于连尤其感到惊讶的是主教特别客气,彬彬有礼之外还自有其高贵的气度,这是于连所始料不及的。当他看见等他等得心焦的彼拉尔神甫一脸阴沉的神色时,觉得两者的对比实在是太鲜明了。

“Quid tibi dixerunt?(他们跟你说什么了?)”神甫老远便厉声询问他道。

于连结结巴巴地把主教所说的话用拉丁语翻译出来。

“用法语说,把主教大人的原话重复一遍,要不折不扣的,也不要加油加醋。”那位修道院前院长语气生硬,根本不讲修辞。

“身为主教,送给一个修道院学员这样一份礼物,真奇怪!”神甫一面翻阅着那部塔西佗的著作,一面说道。书装订得很好,但他似乎不大喜欢那烫金的切口。

他等他那位得意门生详细汇报完了之后才让他回房睡觉,此时已经是凌晨两点了。

“把你那套‘塔西佗’的第一卷留下,上面有主教大人的赠词,”他对于连说道,“我走了以后,这行拉丁文便是你在这所房子里的护身符。”

Erit tibi,fili mi,successor meus tanquam leo quarens quem devoret.(拉丁文:我儿,对你来说,我的继任者就像一头择人而噬的怒狮。)

第二天早上,于连发现同学们和他说话时态度有点异样,便更加小心翼翼,暗想:“这就是彼拉尔神甫辞职的结果。这件事全院都知道了,而我却是他的得意门生。”这样的态度本应含有点恶意,但他却看不出来。相反,在宿舍里走,所有他所碰见的人眼光里都没有仇恨的神情。“这是什么意思?准是个圈套,咱们得提防着点。”最后,那个来自维里业的小学员大笑着对他说:“Cornelii Taciti opera omnia”(拉丁文:《塔西佗全集》)。

大家听见这句话,都争着向于连祝贺,不仅仅恭喜他从主教大人那里得到了这件精美的礼品,同时也因为他获得了与主教大人倾谈两小时这个殊荣。大家连细枝末节都知道了。从这一时刻起,众人不再嫉妒他了,而是卑躬屈膝地讨好他。卡斯塔奈德神甫前一天对他还十分傲慢,现在却走过来挽起他的胳臂,邀请他吃午饭。

于连天生不吃这一套,这些粗人的傲慢无礼过去固然使他难受,现在他们低声下气却又使他厌恶,一点也不感到高兴。

中午时分,彼拉尔神甫向学员们道别,还训了他们一通,对他们说道:“你们是想享尽俗世的荣华、社会上的名利,心满意足地指挥别人、藐视法律,把所有人都不放在眼内呢?还是想使灵魂得到永生?即使你们中间最落后的人,只要睁开眼睛,便能看清这两条路。”

他一走出去,“耶稣圣心会”的信徒们便走进圣堂里唱起了“感恩赞美诗”。修道院里,谁也不把这位前院长的话放在心上。到处人们都说,他对被免职一事极为不满,没有一个学员相信他会自动辞职,甘心放弃一个能够结交众多大施主的职位。

彼拉尔神甫住进了贝藏松最豪华的一间旅店,借口有事情要办,想在那里住上两天。

主教请他吃晚饭,同时为了和代理主教弗里莱开个玩笑,故意让他出出风头。在吃饭后甜食的时候,从巴黎传来了一个异乎寻常的消息:彼拉尔神甫被任命为距首都十六公里N教区的本堂神甫。这是个肥缺,仁慈的主教打心眼里祝贺他,觉得这样的安排很好,他十分高兴,非常赏识神甫的才干。他给神甫开具了一份极尽赞美之词的拉丁文证明,并命令弗里莱神甫不得妄加挑剔。

当天晚上,主教大人对彼拉尔神甫的欣赏之情在吕邦普雷侯爵夫人府上传开了,成了贝藏松上流社会的一条大新闻,大家对这一殊荣诸多猜测,似乎看见彼拉尔已经当上了主教。而最富心计的人认为德·拉摩尔侯爵也已成为内阁大臣。就在这一天,他们才敢对弗里莱神甫在公共场合的傲慢态度嗤之以鼻。

第二天早上,彼拉尔神甫为德·拉摩尔侯爵的案子去找律师,大街上几乎到处都有人跟着,店铺的老板也都站在门口观看。神甫第一次受到律师们客客气气的接待。这一切,那位严正的冉森派教徒都看在眼里,不禁心里有气。他和为侯爵的案子选定的律师谈了很久,然后便动身到巴黎去了。两三位老同学一直把他送到车旁,看见四轮马车上的族徽赞不绝口,神甫一阵心软,竟告诉他们,自己任修道院长十五年,离开贝藏松时只有五百二十法郎的积蓄。这几位朋友和他拥抱,挥泪告别,事后却说:“神甫是个好心人,但大可以不必撒这个谎,简直太可笑了。”

财迷心窍的凡夫俗子怎么也不能理解,彼拉尔神甫正是出于至诚才有必要的力量,孤军奋战,与玛丽·阿拉科克[133]、耶稣圣心会、耶稣会教徒以及他的主教作斗争长达六年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