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魂灵 第五章

可是,我们的主人公着实受了惊。虽然轻便折篷马车不顾一切地拼命往前驰奔,诺兹德廖夫的庄子早已被田野、斜坡和小丘岗遮盖住,望不见踪影了,可是他还老是担惊害怕地回过头去看看,仿佛生怕后面眼看就要有人追赶上来。他呼吸急促困难,他试试按一下胸口,觉得心在胸膛里就好像鹌鹑关在笼子里似的跳动着。“哎,真是个凶神恶煞!把人吓成什么样啦!”这时候,对诺兹德廖夫的许多各种各样分量不轻的、狠毒的诅咒一一冲上了舌头;甚至还夹杂着一些很不好听的粗话。有什么办法呢?俄国人嘛,并且还在火冒三丈的时候。再说,这件事可真不是闹着玩的。“不管怎么说,”他自个儿心里说,“如果警察局长来迟一步的话,没准儿我连再看一眼这上帝创造的世界的福分都没有啦!我就会像河里的水泡一样,消失得无踪无影,既不留下后代根苗,也不能让将来的子孙有财产和好名声可以继承啦!”我们的主人公是非常关心他的子孙后代的。

“这么一个坏透了的老爷!”谢里方自个儿心里想,“我还没有碰到过这种老爷。真该朝他的脸上啐一口唾沫!宁愿你不给人吃饭,牲口你可不能不喂,因为马是喜欢吃燕麦的呀。燕麦就是它的食料:要说人得吃饭吃菜,那么,牲口就得吃燕麦,燕麦就是它的食料呀。”

马仿佛也在埋怨诺兹德廖夫不好:不但枣红马和陪审官,就连那匹花斑马也都挺不高兴。虽然给它吃的那份燕麦总是差一点儿的,而且谢里方在给它的槽里撒燕麦时,总得先嘟哝一声:“喂,你这坏蛋!”可是,这毕竟是燕麦,而不是普通的干草,它嚼起来总是津津有味,还常常把它的长脸伸到伙伴们的槽里去,尝一尝它们的食料是什么味道,特别是当谢里方不在马厩里的时候;但这回吃的尽是干草……这就没劲儿啦;总之,大伙儿都觉得不满意。

可是,这些抱怨不满的想法发泄了没有多久,就被一件事骤然地、完全出乎意料地打断了。大伙儿,包括马车夫在内,直到最后一刻才猛地清醒过来,——一辆套着六匹骏马的弹簧四轮马车突然向他们冲过来,几乎就在他们头上响起了坐在马车里的女士们的叫喊声和那一辆车上的车夫的斥骂声和恫吓声:“哎呀,你这混蛋;我对你直叫唤:冒失鬼,往右边拐,往右边拐!你喝醉了酒,还是怎么的?”谢里方感觉到了自己的疏忽,可是因为俄国人是不喜欢在别人面前认错的,所以他还是挺直了腰板,嘟哝道:“可是你干吗横冲直撞,跑得那么快呀?你把你那双眼睛抵押在小酒店里啦,还是怎么的?”接着,他就使劲儿把轻便折篷马车往后拉,想从另外那辆马车的挽具上脱出来,可是不行,一切全搅缠在一起了。花斑马还挺好奇地把夹在它两边的新朋友嗅个不停。这时候,坐在马车上的女士们看着这一切景象,从眼睛到整个脸都显露出了惊慌骇怕的神情。其中一位是老太太,另外一位是年方十六的年轻姑娘,金黄色的头发在她那颗小小的脑袋上梳理得服服帖帖,十分秀丽可爱。她那挺好看的脸盘儿长得圆滚滚的,像一只新鲜鸡蛋,并且带有一种透明的亮白色,也跟一只新鲜的、刚生下来的鸡蛋,被管家婆拿在黧黑的手里,迎着亮光照看时,透过一丝丝明亮的阳光一样。姑娘的那对小巧的耳朵也是晶莹透明的,在温暖阳光的照射下染上一层绯红色。同时,她那张开着的一动也不动的小嘴显示出她受了惊,眼睛上还挂着泪珠儿——她身上的所有这一切都是这样惹人怜爱,使我们的主人公不禁看了她好几分钟,一点也没有去注意在那几匹马和两个马车夫之间发生的纠纷。“往后拖,把它们分开来呀,你这尼日戈罗德的冒失鬼!”另外一个马车夫叫道。谢里方把缰绳往后拉了拉,另外一个马车夫也这么做了,那几匹马退后了几步,可是后来它们踩过套马绳,又缠到一块儿去了。在这场大混乱中,那匹花斑马对新结交的朋友们喜爱到如此程度,竟无论如何也不愿意从那由于未曾逆料的命运而陷入的车辙里拔出脚来,它把自己的那张马脸搁在一个新朋友的脖颈上,仿佛凑在新朋友的耳边低声絮语些什么,说的大概尽是一些无聊透顶的蠢话,因为那个新朋友不住地摇晃着耳朵。

不过,幸亏离这儿不远有一个村庄,一些庄稼汉跑来观看这场热闹了。因为这一类景象对于庄稼汉来说是一个大饱眼福的机会,正如报纸或者俱乐部之于德国人一样,所以不一会儿在马车周围就聚集了一大堆数不清的人,村庄里只剩下老婆婆和小娃娃了。纠缠在一起的套马绳被解开了;那匹花斑马的脸上给挨了几巴掌,这才使它往后倒退了几步;总之,两边的几匹马被拉开了,分散了。可是,那辆车上的马不知道是因为被人把它们跟新朋友拆散开了感到不高兴呢,还是仅仅是使性子,不管马车夫怎样抽打它们,它们还是一动也不动地站着,蹄子好像生根在地上似的。庄稼汉们的同情一下子高涨到了令人难以相信的程度。人人争先恐后地凑上来出主意:“安德留什卡,你去拉右边那匹拉边套的马,让米佳依大叔骑到中间那匹辕马的背上去!骑上去呀,米佳依大叔!”干瘪的、高个儿的、有一把火红色胡子的米佳依大叔爬上了辕马的背,看上去活像乡村教堂的钟楼尖塔,也可以说更像井上用来拴吊桶的吊钩。马车夫给马抽了一鞭子,可是马照旧纹丝儿不动,米佳依大叔一点用处也没有。“别忙,等一等,等一等!”庄稼汉们叫道,“米佳依大叔,你去骑那匹拉边套的马,让米涅依大叔骑在辕马背上!”米涅依大叔是一个宽肩膀的庄稼汉,生着一把像煤炭一样乌黑的大胡子,肚子大得像供所有在市集上冻坏的人煮蜜水喝的天字第一号的大茶炊,他挺乐意地骑上了中间的那匹辕马,差点没把那匹马压得弯到地面上。“现在事情好办啦!”庄稼汉们齐声喊道,“火辣辣地给它几下子!火辣辣地给它几下子!给那边的黄马抽几鞭子,就是像科拉摩拉蚊子[50]那样赖着不走的那一匹!”可是,事儿毫无起色,看到火辣辣的鞭打也都无济于事,米佳依大叔和米涅依大叔就一起骑到辕马上去,却叫安德留什卡骑那匹拉边套的马。终于马车夫再也忍不住了,把米佳依大叔和米涅依大叔都赶下了马,他做得很对,因为从马背上冒出这么一大股热气,仿佛它们一口气奔驰过了一个驿站路程似的。马车夫让几匹马歇了一会儿,过后它们就自然而然跑起来了。在大伙儿这样折腾的时间里,乞乞科夫只顾目不转睛地打量着那位萍水相逢的年轻女郎。他有好几次起意要跟她搭话攀谈,但不知怎么的找不到机会。在这当口,女士们乘车走掉了,那个挺漂亮的小脑袋、标致的面容、纤巧的身材,像个幻影似的一刹那间就消失不见了,于是又只剩下了大路、轻便折篷马车、读者所熟知的那三匹马儿、谢里方、乞乞科夫和平坦而又空旷的郊外田野。一个人不管生活在什么处境里,是在麻木不仁的、胼手胝足的、肮脏发霉的下层贫民中间也好,或者在单调而又铁石心肠的、整洁而又枯燥乏味的上等阶层中间也好,他在人生道路上至少会有一次碰见一种跟他以前所看到的一切绝不相似的现象,这种罕见的现象至少会有一次在他心里激起一种他注定一辈子再也感觉不到的感情。在任何地方,不管由什么忧患愁苦交织成我们的生活,总有一天会有一道无上喜悦的光辉轻快地飞掠而过,正像一辆配备着黄金挽具、俊美如画的马匹、闪闪发亮的玻璃窗的金碧辉煌的四轮马车,会忽然出人意料地驶过某一个荒凉贫穷的小村子一样,在那个村子里,除了乡下载货大车之外,庄稼汉没有见识过任何其他的车辆,所以,他们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儿,忘记了重新把帽子戴上,虽然那辆神奇美妙的四轮马车早已飞驰过去,连影子都望不见了。同样地,那位金发女郎也是忽然完全出人意料地出现在我们的小说里,又忽然完全出人意料地消失不见了。如果这时候碰见她的不是乞乞科夫,而是一个二十岁的青年,不管他是个骠骑兵,或者是个大学生,或者干脆只是个初涉人世的人,那么,老天爷啊,在他的身上什么感情不会苏醒过来,骚动起来,发出喊声来啊!他会长久地呆若木鸡似的站在同一个地方,茫然失神地把眼睛凝望着远方,忘记了旅途,忘记了耽误路程将会受到的一切责备和申斥,忘记了自己,忘记了公务,忘记了世界以及世界上所有的一切。

可是,我们的主人公已经是一个中年人啦,磨炼出了一种谨慎而又冷静的性格。他也思索了一阵儿,但他的想法比较讲究实际,不那么不着边际,在某些方面甚至是很有根据的。“一个挺好的妞儿!”他说,打开了鼻烟匣,嗅了一下鼻烟,“可是,主要的是,她身上哪一点是好的呢?好的是这一点:看来,她现在刚从某一个寄宿女塾或者高等女子学校结业,她身上还没有丝毫所谓的娘儿们的习气,就是说,没有她们身上那种最叫人讨厌的东西。她现在还是像一个孩子,她身上的一切都是单纯朴素的,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笑的时候就笑。所以,要把她捏成什么都成,她可以变成一个妙不可言的宝贝,也可以变成一个一无可取的废物,是的,会变成一个废物的!现在只要让姑姑姨姨那些女眷们把她调教一阵子看看。不出一年工夫,管保她把娘儿们的习气全都学到了家,连亲生老子也认不出她来啦。不知怎么一来她就学会了摆架子和拿腔作势,开始按照背熟的一套告诫去敷衍酬应,成天绞尽脑汁精心设计着,该跟谁说话儿,用怎么样的口气,话说几分,使怎么样的眼神,每一分钟她都提心吊胆,害怕把话说过了头,终于她把自己也弄糊涂了,结果变得一辈子尽说假话,只有鬼才知道她成了个什么玩意儿!”说到这儿,他沉默了半晌,然后又接着说下去:“可是,倒也不妨知道她是谁家的姑娘?她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境况又怎么样?是一个德高望重的豪门地主呢,或者仅仅是一个做过官弄了一大笔钱的忠良臣民?假定说,这位姑娘再加上一份二十万卢布的妆奁,那真是一块令人垂涎三尺的肥肉啊。一个正派人娶了她,可谓福分不浅啦。”二十万卢布这样诱人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以致他在内心里开始抱怨自己起来,怪自己在两辆马车折腾忙乱的期间,为什么不去从前导马骑手和马车夫的嘴里问问清楚,车里坐的究竟是谁。可是,不久显现在眼前的索巴凯维奇的村庄驱散了他的这些思想,使他的思路又回过来转到他那固定不变的考虑对象上去。

他觉得村庄相当大;两座树林,白桦林和松林,活像两只翅膀,一边颜色深暗些,另外一边颜色浅淡些,从村庄的右边和左边伸展开去;中间露出一幢带有阁楼的木造屋子的红色的屋顶,深灰色的或者宁可说是粗粗刷过一下的墙壁,——这幢屋子和我们为屯田兵和德国移民建造的那种房屋差不多。可以看得出来,在建造这幢屋子的时候,营造师曾经不断地同屋主人的嗜好趣味斗争过。营造师是一个墨守成规的人,主张平衡对称;但是主人只图方便,结果如现在所看到的,他把为了对称而在一边墙上开的窗户全都给砌没了,在那儿只挖了一个小洞眼,大概为的是要照亮那间暗沉沉的贮藏室。山花墙[51]也无论如何对不准屋子的正中心,不管营造师怎么动脑筋都是白搭,因为屋主人命令非把旁边的一根柱子除去不可,因此,柱子就不是原定的四根,而只有三根了。院子四周围着坚固的、粗大得出奇的木头栅栏。看来,这位地主为建筑物的牢固是花了不少心血的。建造马厩、谷仓和厨房用的全是些沉甸甸的、粗大的、保用百年不朽的圆木。甚至连庄稼汉们住的小木房子也造得好极了:没有黏土墙、雕镂花纹以及别的花样,但一切都做得结结实实、地地道道。甚至井栏圈也用上了结实的橡木,那是一般仅仅用来做碾磨或者海船的。总之,他所看到的一切东西都是顽强固执的,屹立不动的,显出一副结实而又笨重的样子。当驶近台阶跟前时,他看见两张脸几乎同时探出窗外来:一张是戴着便帽的女人的脸,又狭又长,像条黄瓜,另外一张是男人的脸,又圆又阔,活像人们叫作“葫芦”的摩尔达维亚南瓜,在俄罗斯,这种南瓜通常用来做成巴拉莱卡琴,一种两根弦的轻巧的巴拉莱卡琴,每当二十岁的机灵活泼、风流俊俏的小伙子拨动琴弦,招来一群雪白胸脯、雪白脖颈的姑娘倾听他那轻悠悠的丁冬琴声的时候,小伙子对她们又飞媚眼又吹口哨,这时候哪,巴拉莱卡琴可给小伙子增添光彩和欢乐啦。两张脸探出来一望,立刻又隐没不见了。一个侍仆穿着带有蓝色硬领的灰色短上衣,走到台阶上来,把乞乞科夫引进了门廊,这时候主人本人已经从门廊里迎出来了。看到客人,他吐字不大流畅地说了声:“请吧!”就将他领到里屋去了。

乞乞科夫瞟了索巴凯维奇一眼,这一回觉得他非常像一只中等大小的熊。更增添这相似之处的是,他身上穿的那件燕尾服完全是跟熊皮一样的颜色,袖子长长的,裤管长长的,走起路来脚掌着地,步履歪歪斜斜,并且不断地踩在别人的脚上。他那张脸有一种类似五戈贝铜币那样的火红的、热辣辣的颜色。大家知道,世上有许多这样的脸,造化在捏造它们的时候,不曾多下功夫推敲琢磨,也不曾动用任何细巧的工具,譬如锉刀啦,小钻子啦,以及诸如此类的其他东西,却只顾大刀阔斧地砍下去:一斧头就是一个鼻子,再一斧头就是两片嘴唇,用大号钻头凿两下,一双眼睛就挖出来了,也不刨刨光洁就把他们送到世上来,说了声:“活啦!”索巴凯维奇便生着这样一副顶顶结实的、拼凑得极为奇特的长相:他多半时间把头向下垂着,而不是朝上昂着,他压根儿不转动脖子,由于这种转动不灵的缘故,他的眼睛难得望着谈话的对方,却经常不是望着火炉的犄角,就是望着门。当他们走过饭厅的时候,乞乞科夫再一次瞟了他一眼,暗自想道:熊!一只十足地道的熊!还竟有这样的巧合:甚至他的名字也叫作:米哈伊尔[52]·谢苗诺维奇。乞乞科夫知道他有踩人家脚的习惯,所以非常小心谨慎地移动着脚步,总让他走在前头。主人仿佛自己也感觉到了有这种毛病,立刻问了一声:“我没有碰着您什么吧?”可是,乞乞科夫对此道谢说,目前还没有碰着什么。

走进客厅之后,索巴凯维奇指着一把圈手椅,又说了声:“请吧!”乞乞科夫一边坐下去,一边对墙壁和挂在墙上的画瞥了一眼。画上全是些英雄好汉,全是些希腊统帅的全身版画像:穿着红裤子和制服、鼻子上架着眼镜的玛甫罗柯尔达托,柯罗柯特罗尼,米亚乌里,卡纳利[53]。所有这些英雄都长着这么粗壮的大腿和闻所未闻的浓密胡髭,使人看了简直不寒而栗。在这些强壮结实的希腊人中间,不知怎么搞的,也不知为的什么,夹着一幅巴格拉齐昂[54]的画像,他又细又瘦,脚下是一堆小旗子和大炮,嵌在一只最狭窄的镜框里。接着又是一个希腊人,巾帼英雄包贝林娜[55],她的一条腿就比今天充斥于客厅的那些花花公子的整个身躯还要显得粗大些。主人自己是一个健康而又结实的人,似乎他希望用来装饰点缀他房间的也全是些结实而又健康的人。在包贝林娜旁边,紧靠窗那头,挂着一只鸟笼,一只黑里夹着白斑点的画眉鸟不时从笼子里向外张望,这只画眉鸟也跟索巴凯维奇非常相似。宾主二人默默坐了不到两分钟,客厅的门就呀的一声打开了,女主人走了进来,这是一位个子非常高的太太,戴着一顶室内便帽,扎着用土制颜料染色的缎带。她庄重地走进来,头抬得像棕榈树一样笔直。

“这是贱内,菲奥杜丽雅·伊凡诺夫娜!”索巴凯维奇说道。

乞乞科夫走上前去亲吻菲奥杜丽雅·伊凡诺夫娜的手,她几乎把手直塞到他的嘴里,这样一来,他就有了机会发现,这双手原来是用酸黄瓜汤洗过的。

“宝贝,让我介绍你认识一下,”索巴凯维奇继续说道,“这位是巴维尔·伊凡诺维奇·乞乞科夫!我曾在省长和邮政局长府上跟他有结识之荣。”

菲奥杜丽雅·伊凡诺夫娜随即让座,也说了声:“请吧!”还像舞台上扮演皇后的女演员那样低了一下头。接着,她在长沙发上坐下来,掖了掖身上的细绵羊毛围巾,从此眼睛、眉毛和鼻子都连动弹也不动弹一下了。

乞乞科夫重又抬起了眼睛,重又看见了卡纳利和他那粗壮的大腿和无尽无边的胡髭,看见了包贝林娜以及笼子里的画眉鸟。

差不多有整整五分钟的时间,三个人都保持着沉默;只听得见画眉的嘴在鸟笼底部啄食谷粒发出的笃笃声。乞乞科夫再一次把房间和一切陈设扫视了一下,——所有一切都是结实的,非常粗笨的,跟屋主人本人有某种奇怪的相似之处:在客厅的一个犄角里,摆着一张四只脚做得奇形怪状的矮胖的胡桃木写字台——十足像一只熊。桌子,圈手椅,椅子,都有一股十分笨重和疑虑不安的气质,总而言之,每一件东西,每一把椅子,都仿佛在说:“我也是个索巴凯维奇!”或者在说:“我也挺像索巴凯维奇!”

“我们有一天在民政厅长伊凡·格利戈里耶维奇家里提起您,”乞乞科夫看见没有人想开口说话,终于开腔说,“那是在上星期四。我们在那儿很愉快地消磨了一个晚上。”

“是呀,那天我刚好没上厅长家里去。”索巴凯维奇答道。

“他是一个多么好的人呀!”

“您说谁?”索巴凯维奇对火炉的犄角望着。

“民政厅长。”

“嗯,这也许是您觉得如此罢了:实际上他不过是一个共济会会员[56]之流的角色,并且是一个世上少见的傻瓜蛋。”

乞乞科夫听到这样含有几分尖酸刻薄口吻的评语,一时有点不知所措,但是后来,他恢复了常态,继续说:

“当然,每一个人都不无弱点的,可是省长是一个多么出类拔萃的好人哪!”

“省长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好人?”

“是呀,难道不对吗?”

“天字第一号的强盗!”

“什么,省长是一个强盗?”乞乞科夫说,他简直弄不明白,省长怎么会沦与盗贼为伍。“老实说,这是我绝对想不到的,”他继续说,“不过,对不起,请容许我提醒您注意:他的行为完全不是这样的,相反,他为人倒是挺温和敦厚的。”说到这儿,他甚至还举出省长亲手缝绣钱包作为佐证,并且对他和蔼可亲的脸相赞美了一番。

“一张强盗脸!”索巴凯维奇说,“只要你给他一把刀,放他到大路上去走一趟,他就会杀人,为了抢一戈贝的钱他就会杀人!他跟副省长两个人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强盗!”

“显然,他跟他们全都闹翻啦。”乞乞科夫自己在心里寻思,“我还是跟他谈谈警察局长吧?警察局长恐怕是他的朋友。”

“不过,至于问到我的意见,”他说,“老实说,我倒是顶喜欢警察局长,这个人的性格多么直爽、开朗;脸上明显含有一股淳朴敦厚的神气。”

“一个骗子手!”索巴凯维奇非常冷静地说,“他会出卖你,欺骗你,可还要跟你称兄道弟,同桌吃饭。我了解他们所有这些人:全是些骗子手,城里没一个好人:上上下下,大大小小,尽是些尔虞我诈的骗子手。尽是些出卖基督的大坏蛋。这里面只有一个人是正派人:检察长;可是,如果要说实话,连他也不比一口猪好多少。”

听到这么几段光彩体面的、虽然略嫌简短的人物介绍之后,乞乞科夫这才恍然大悟,不必再提别的官员了,并且记起来,索巴凯维奇一向是不爱说别人好话的。

“怎么着,宝贝,我们去吃饭吧。”索巴凯维奇的夫人对他说。

“请吧!”索巴凯维奇说。于是,客人和男主人走到摆着下酒菜的桌子前面,一口气干了满满一杯伏特卡酒,并且照整个广阔的俄罗斯不论城乡都一样的吃法,尝过了下酒菜,也就是说,吃了各种各样的腌制美味和开胃的佳肴,然后大家挨次走到饭厅里去;女主人走在头里,像一只鹅在水面上缓缓浮游着。一张小小的饭桌上摆着四副餐具。在第四个位子上很快出现了一个人,很难确切地说出她是一位太太,还是一位姑娘,是本家亲戚,还是一个女管家或者干脆是一个食客;这是一个不戴便帽、约摸三十上下年纪、包着一块花头巾的、身份不明的人物。有些人存在在世界上不像是实有其人,却只像是沾在一件东西上的小小斑点或者污渍。她们老是坐在那块地方,脑袋老是保持着同样的姿态,人家简直要把她们当作一件家具,以为她们有生以来从来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可是,当她们一到了女仆室或者储藏室里,她们的嘴巴说起话来的那股机灵劲儿就甭提啦!

“我的宝贝,今儿的白菜汤做得可真好吃啊!”索巴凯维奇说,他喝了一大口白菜汤,从盘子里给自己拨来了一大块肉馅饼,这是随着白菜汤一起端上桌来的一道好菜,也就是一只羊肚,里边填满了荞麦粥、羊脑子和羊腿。“这样好的肉馅饼,”他冲着乞乞科夫继续说,“您在城里是吃不到的,那儿鬼知道会给您吃些什么东西!”

“不过,省长家里的菜做得倒是挺不坏呀。”乞乞科夫说。

“不过,您知道这一切是用什么做的吗?您如果知道了底细,您就不会去吃啦。”

“我不知道这是用什么做成的,关于这一点,我无法判断,可是那猪肉饼和煮鱼好吃极了。”

“这不过是您觉得如此罢了。我可知道他们在菜市上拣的是哪些货色。那个混蛋厨师是向一个法国人学的手艺,他把雄猫剥了皮,就冒充兔肉端到桌上来了。”

“哟!你说些多么叫人恶心的话。”索巴凯维奇的夫人说。

“那有什么法子呢,宝贝,他们那儿就是这么做的,这怪不得我,他们那儿家家全是这么做的。一切不能吃的东西,容许我说一句,一切在咱们家被阿库尔卡扔进污水缸、泔脚桶里的东西,他们全用来煮汤!真的都用来煮汤!真的尽往汤里搁!”

“你总喜欢在吃饭的时候说这种话!”索巴凯维奇的夫人又反驳道。

“那有什么法子呢,我的宝贝,”索巴凯维奇说,“又不是我自己这样做,不过,我实话对你说,我决不会去吃这些脏东西的。即使青蛙上撒满了糖,我也决不碰它一碰,我也不吃牡蛎:因为我知道牡蛎模样像个什么玩意儿。请吃羊肉吧,”接着他转过脸去对乞乞科夫说,“这是羊胸脯子配米饭!这可不比大人先生们厨房里烧的那种羊肉丁,那种羊肉是在菜市上搁了四昼夜的啦!这都是德国大夫和法国大夫想出来的鬼主意,为了这件事,我不把他们活活儿绞死才怪呢!他们居然想出了节食的办法,要用饿肚子来治疗疾病!他们自个儿生的是德国的弱不禁风的身体,他们就以为也可以这样来调理俄国人的肠胃啦!不行呀,这一切办法都不对头,这一切都是异想天开,这一切都是……”说到这儿,索巴凯维奇甚至气愤地摇了摇头。“这些家伙开口闭口总是文明、文明,可是,这种文明呀——呸!我可要说出另外一个词儿来了,只不过在饭桌上这么说未免有失体统。我家里可不兴这样做。要是吃猪肉,我就把一只整猪端到桌上来,要吃羊肉,就吃整羊,要吃鹅,就吃整鹅!我情愿只吃两道菜,但是要吃个痛快,心里想吃多少就吃多少。”索巴凯维奇说着便用行动来证实这一点:他把半爿羊胸脯子拨到了自己的盘子里,吃个精光,啃得一干二净,把骨髓都吮吸得一滴不剩。

“是呀,”乞乞科夫想道,“这张嘴吃起东西来倒真不赖。”

“我家里可不兴这样做,”索巴凯维奇用餐巾揩着两只手,说,“我可不像一个什么普柳什金那样:明明有八百个魂灵,可是日子过得糟透,吃得比我的羊倌都坏!”

“这个普柳什金是谁?”乞乞科夫问道。

“一个骗子手。”索巴凯维奇答道,“这样的守财奴呀,真是很难想象得出的。监牢里的囚犯也比他生活得好些:他把所有的底下人都活活儿饿死啦。”

“真的!”乞乞科夫兴致勃勃地接茬儿说,“您说,他家里仆人大批大批地死掉,这话当真?”

“像苍蝇一样大批大批地死掉。”

“真的像苍蝇一样大批大批地死掉!我倒要请问,他家住得离开您这儿有多远?”

“离这儿五里路。”

“五里!”乞乞科夫尖声叫了起来,甚至感觉到自己的一颗心也有点别别地跳动起来。“可是,从您家大门出去,应该往右拐还是往左拐?”

“我甚至不劝您认得去这条老狗家里的路!”索巴凯维奇说,“随便到哪个下流地方去,也比上他家里去好些。”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问您不是为了到什么地方去,只不过是因为我有兴趣要知道各种各样的地方。”乞乞科夫听了这句话后答道。

羊胸脯子之后上的是奶渣饼,每一张奶渣饼都比碟子大得多,然后是跟小牛一般大的火鸡,里面塞满了各种各样好吃的东西:鸡蛋啦,米饭啦,肝啦,还有好些叫不出名堂来的东西都一股脑儿塞在鸡肚子里。一顿饭总算到此收场;可是,当大伙儿从饭桌旁边站起来的时候,乞乞科夫感觉到体重增加了整整一普特。走进客厅,看到盘子里已经摆上了蜜饯,不知是梨,是李子,还是别的什么果子,反正宾主都不伸手过去碰一碰啦。女主人只得走出去把蜜饯装到另外一些盘子里去。趁她出去的这个空当,乞乞科夫转身过去要对索巴凯维奇说句体己话,索巴凯维奇身子歪斜在圈手椅里,这样饱餐一顿之后,他只有打嗝和哼哼唉唉的份儿,再就是忙着画十字,一刻不停地用手掩住嘴巴。乞乞科夫转身对他说了这么一句话:“我想跟您谈一件小事情。”

“这儿还有一种蜜饯,”女主人拿着一盘子东西又走回来,说,“蜜煮萝卜!”

“我们待会儿再吃吧!”索巴凯维奇说,“你现在回自己房里去,我和巴维尔·伊凡诺维奇要宽宽衣,稍微歇一会儿!”

女主人已经表示准备差人把鸭绒褥子和枕头搬进来,可是男主人说:“没关系,我们坐在圈手椅里歇一会儿就可以啦。”这样一说,女主人就退出去了。

索巴凯维奇稍微弯下一点头,准备倾听对方要说的是什么事情。

乞乞科夫开始说话时似乎转弯抹角绕了一个大圈子,他泛泛谈了一下整个俄罗斯国家,对于它的幅员广阔大大赞赏了一番,他说,甚至古罗马帝国也比不上它那么大,外国人对此表示惊讶是不足为奇的……索巴凯维奇老是低着头侧耳恭听。接着乞乞科夫说,根据这个国家的现存制度,——这个国家的光荣声誉是无与伦比的,——凡是载在纳税人口花名册上的农奴,尽管他们的生命已经结束,可是,在新的登记册发下之前,他们的名字还是跟活的农奴并列在一起,这样既可以免去政府机关大量琐碎细微、徒劳无益的修改工作,又不会增添本来已经非常繁复的国家机构的复杂性……索巴凯维奇老是低着头在倾听。接着乞乞科夫说,虽然这种措施无懈可击,但是对于许多农奴主说来多少带来一点负担,因为它责成他们缴付人头税,仿佛那些农奴还活着一样,他本人由于对索巴凯维奇怀有莫大的敬意,所以情愿由自己来承担一部分这个确实沉重的义务。谈到关键问题时,乞乞科夫措辞非常慎重:他无论如何不把农奴叫作死魂灵,却仅仅叫作已经不存在了的魂灵。

索巴凯维奇还是照旧低着头在倾听,他的脸上连一丝类似表情的东西都没有。在这个人的身体里仿佛没有寄寓着灵魂,或者他灵魂是有的,但是不在应该安放的地方,而是像童话里那个长生有术的恶毒老头[57]的灵魂那样,不知远远地藏在哪座山岳后面,并且裹着一层厚厚的硬壳,以致灵魂深处无论翻滚些什么念头,都绝对不会影响到表面,产生一丝半毫的震动。

“您看是这样吗?……”乞乞科夫说,不无一点激动地等待着答复。

“您需要死魂灵?”索巴凯维奇非常干脆地问,一点也没有惊奇的表示,好像谈的是粮食似的。

“是呀,”乞乞科夫答道,再次把话说得婉转一些,找补了一句,“已经不存在的。”

“那有的是,怎么会没有呢?……”索巴凯维奇说。

“如果有,那么毫无疑问……您一定会乐意摆脱他们造成的种种麻烦吧?”

“好吧,我愿意卖。”索巴凯维奇说,这时他已经把头抬起了一些,并且琢磨出,这位买主一定可以在这里面捞到一点好处的。

“混账东西,”乞乞科夫在自己心里思忖道,“我一句话也还没有提到,他倒已经要卖啦!”接着,就出声地说:

“那么,譬如说,价钱怎么定呢?虽然,话得说回来,这是这样一种东西……定起价钱来倒也是很难说出口的……”

“我不向您多要价,每个魂灵一百卢布算啦!”索巴凯维奇说。

“一百卢布!”乞乞科夫尖声叫了起来,张大了嘴,眼睛直瞪瞪地朝对方望着,不知道是他自己听错了呢,还是索巴凯维奇的舌头太笨重,转动不灵活,莽撞地把一个字说成了另外一个字。

“怎么着,难道您觉得这价钱太贵吗?”索巴凯维奇说,然后找补了一句:“那么,您的价钱是多少呢?”

“我的价钱!咱们一定是弄错了,或者互相不理解对方的意思,忘记了咱们谈的对象是什么东西。至于我,平心而论,我认为,每个魂灵出八十戈贝,这是最高的价钱啦!”

“您瞧您说到哪儿去啦,才值八十戈贝!”

“照我的意见,只值这些,我认为,再多可不行啦。”

“要知道,我卖的可不是树皮鞋。”

“可是,您自己也该同意:这也不是真正的人哪。”

“那么,您以为您可以找到这样一种傻瓜,会把一个纳税农奴卖给您只要八十戈贝?”

“可是对不起,您干吗要管他们叫作纳税农奴?要知道他们早已都死掉了,留下来的只不过是捉不到摸不着的一个空名儿罢了。可是,为了不跟您就这方面作进一步的谈论起见,要是您愿意,我决定出价一个半卢布,再多可不行啦。”

“亏您说出这个数目来也不害臊!您再出个价,说个实在的价钱吧!”

“我不能够,米哈伊尔·谢苗诺维奇,请相信我说的是真心话,我不能够再加钱了:办不到的事,就是办不到。”乞乞科夫说,不过还是再加了半卢布。

“您究竟干吗舍不得花钱呢?”索巴凯维奇说,“说实在的,一点也不贵!碰见另外一个骗子手,他会叫您上当,尽卖给您一些废物,不是魂灵;而我呢,就像卖上等胡桃一样,个个经过精挑细选:要是算不上一个工匠,那么,也起码是一个结实的庄稼汉。您请仔细看看:就说车匠米海耶夫吧!要做弹簧马车,非得请教他不可。而且手艺不是莫斯科那种糊弄人的玩意儿,用上一个钟头就散了架的,他干的活儿可结实啦,车皮全是他自个儿钉上去的,连油漆也是他自个儿涂的!”

乞乞科夫张开嘴想说,米海耶夫尽管好,可是早已不在这世上了;然而,索巴凯维奇这时正所谓打开了话匣子,絮絮叨叨地讲个不休:

“还有木匠普罗帕卡·斯捷潘!如果您在什么地方能够找到这样一个庄稼汉,我情愿把我的脑袋拿来打赌。他力大无穷!要是他到近卫军里去当兵,天知道会怎么提拔他啦,他身材足足有三俄尺[58]多高哪!”

乞乞科夫又想指出,普罗帕卡也已经不在世上了;可是,索巴凯维奇显然讲入了迷,话儿滔滔不绝,拦也拦不住,乞乞科夫只有洗耳恭听的份儿。

“还有烧砖工米卢什金!他能够在随便什么屋子里砌上一个炉灶!还有鞋匠马克辛·捷略特尼科夫:他只要把锥子一扎,一双靴子就成了,靴子做出来管保你称心满意,并且他是滴酒不沾嘴唇啊。还有叶烈梅依·索罗柯普廖兴!这汉子一个人抵得上所有的人的用处,他到莫斯科去做买卖,每回光是代役租就能交上五百卢布。瞧,我要卖给您的是多好的农奴!这跟一个什么普柳什金能卖给您的货色可完全不同啊。”

“可是对不起,”乞乞科夫对这样滔滔不绝的、似乎没完没了的话头感觉到惊讶极了,终于熬不住插嘴说,“您为什么要把他们所有的特长一一列举出来呢?要知道,这些特长现在一点用处都没有了,因为他们都是已经死掉的人。俗话说,死人骨头撑篱笆,不顶用。”

“当然啰,这都是死掉的人,”索巴凯维奇说,好像醒悟过来,想起他们的确都已经是死掉了的,可是后来又添上一句,“不过,话得说回来:那些列在册子上的活人又有什么用处呢?他们怎么算得上是人?不过是苍蝇,不是人。”

“可是,他们毕竟存在着呀,而这些个只是幻想出来的罢了。”

“哦,不,不是幻想出来的!我告诉您:米海耶夫是这么大的个儿,这种人您在哪儿也找不到啦!真是个庞然大物啊,连这间屋子的门也走不进来:不,这不是幻想出来的!他的两只肩膀有这样大的一股劲儿,连马都及不上他;我倒真想知道,您在另外什么地方可以找到这样一种幻想出来的人影儿!”说到最后几句话时,索巴凯维奇已经把脸冲着挂在墙上的巴格拉齐昂和柯罗柯特罗尼的画像了,这倒挺像交谈着的双方之间常有的那种情形:不知道怎么一来,其中一方忽然把眼睛不是对准交谈的对方,而是对准一个偶然走进来的完全不相识的第三者,虽然明明知道从他的嘴里既不会听到回答,也不会听到意见和证实,可是眼光却这样注视在他身上,仿佛要请他出来做调停人似的;那个陌生人一开始有一点发窘,不知道是应该回答那件他一点也没有听到的事情呢,还是应该彬彬有礼站在一旁等一会儿,然后默默地走开。

“不行,超出两卢布我是不能出的。”乞乞科夫说。

“好吧,免得您以为我漫天要价,不肯为您效劳,算啦——七十五卢布一个魂灵,不过得付钞票,说实在的,这仅仅是看在朋友的面上啊!”

“他真是怎么搞的,”乞乞科夫在自己心里思忖道,“把我当成傻瓜了,还是怎么的?”然后出声说:

“我实在觉得奇怪:咱们仿佛在扮演一出戏,或者是在扮演一出滑稽戏,要不然,我简直没法给自己解释……看来,您是一个相当聪明的人,又有知识和教养。要知道,咱们谈的那件东西只不过是:虚无缥缈之物。它值什么钱?什么人需要它?”

“可是,您既然要买它,可见,您就需要它啰。”

这时候,乞乞科夫咬了咬嘴唇,找不到拿什么话来回答。他才开口想举出一些亲属和家庭的情况为理由,可是索巴凯维奇很干脆地回答道:

“我不需要知道您有些什么亲属关系:我不想管别人家族里的事情,这是您的私事。您需要魂灵,我也愿意把他们卖给您,您不要,那以后会后悔莫及的。”

“两卢布。”乞乞科夫说。

“您真是如俗话所说,喜鹊喳喳叫,全是老一套;说了‘两’字,您就再也不肯进一步啦。您就给一个实价吧!”

“嗯,真是见他妈的鬼,”乞乞科夫自个儿在心里想道,“加半卢布给他吧,狗东西,叫他撑死!”

“得啦,我再加您半卢布。”

“是吗,那么,我也对您出个最后的价钱:五十卢布!说真的,我是明吃亏,您在别处任何地方也不能更便宜地买到这么好的庄稼人啦!”

“刮皮鬼!”乞乞科夫对自个儿说,然后带着点恼怒出声地说:“说实在的,这算什么呢……倒真像一桩正经买卖似的;不过,我在别处不用花几个钱就可以把他们弄到手的。再说,随便什么人都巴不得把他们卖给我,只求尽快地脱手。除了傻瓜,谁会抓住他们不放,为他们缴付人头税呢?”

“可是,您知不知道,这一类的买卖——我看朋友情分上在咱们两人之间说句体己话——通常是不被允许的,要是我或者别的什么人说了出去,往后,做这种买卖的人再要订立什么契约或者履行什么有利可图的义务,可就没有信誉啦。”

“瞧他话中带刺啊,这下流东西!”乞乞科夫私下里想道,接着就装出十分冷静的模样说:

“不管您怎么想都行,反正我买他们,不是像您所想的出于有什么需要,而只是因为兴之所至,有了这么一个念头罢了。如果我出两个半卢布,您还不要,那么,再会啦!”

“真拗不过他,倒是挺难对付的!”索巴凯维奇想道。“得啦,您出三十卢布一个,把他们拿去算啦!”

“不,我看出您不愿意卖,再会啦!”

“等一等,等一等。”索巴凯维奇说着不放开他的手,同时重重地踩了一下他的脚指头,因为我们的主人公忘记了防备,这下他可吃了苦头,痛得吱吱地直叫,翘着一只脚跳了起来。

“请原谅!我恐怕是踩痛您了。请您在这儿坐一会儿!请,请!”这时候,他甚至带着几分灵巧劲儿搀扶乞乞科夫在一把圈手椅里坐下来,正像一只熊被驯养了一阵之后,能够翻身打滚儿,并且听到有人问“米沙,来一个娘儿们怎样洗蒸汽浴的?”,或者“米沙,来一个小孩儿怎样偷豌豆的?”时,还会做出各种怪模样来一样。

“说实在的,我真是白白浪费了时间,我要赶路哩。”

“再坐一刻儿工夫吧,我这就要说一句您爱听的话。”说到这儿,索巴凯维奇挨近一些,凑着他的耳朵,仿佛透露一个秘密似的,低声细语地说:“一四开怎么样?”

“就是说二十五卢布啰?不,不,不,连一四开的四分之一我也不答应,我是不再加一个戈贝的。”

索巴凯维奇默不作声了,乞乞科夫也默不作声。沉默延续了两分来钟。鹰钩鼻的巴格拉齐昂从墙上非常注意地望着这场买卖的进行。

“您到底肯出个什么价钱?”索巴凯维奇终于开口说。

“两卢布半。”

“说实在的,您是把人的灵魂看得跟焖萝卜一样贱啦。您哪怕就出三卢布一个也行!”

“不行。”

“好啦,跟您简直没办法,卖给您啦!我明知吃亏,可是我生就一副痴呆脾气:要我不讨好一下好朋友实在是办不到。现在,我想还得把买卖手续办好,使一切都合乎规矩。”

“那是自然。”

“这么说来,咱们就得上城里去走一趟啦。”

事情就这么办成了。双方决定第二天便上城里去,把签订买卖契据的事办妥。乞乞科夫要一份农奴的名单。索巴凯维奇一口答应下来,立刻走到写字台跟前,亲自动笔写下所有农奴的名单,不但写上姓名,甚至还注明他们各自值得赞美的品质。

而乞乞科夫呢,由于没有别的事情可干,就站在背后察看他整个宽阔的体格起来。当乞乞科夫端详到他的像矮壮的维亚特种马那样厚厚的背和形如人行道上的铁墩儿的两条腿的时候,忍不住打心坎里喊道:“你实在是得天独厚啊!一点也不错,正像常言说的,式样虽不俏,做工却地道!……你是生来就像熊一般的呢,还是离群索居的生活,耕耘播种的操劳,成年累月跟庄稼汉打交道,把你变得像熊一般,进而又变成了人们叫作刮皮鬼的那种人呢?可是不对:即使按照时髦风尚教养了你,把你送进了社会,即使你住在彼得堡,而不是在穷乡僻壤,我想,你还是会这个样子的。所不同的只是:你现在能够把半爿羊胸脯子连米饭吃个精光,再加上一只碟子般大的奶渣饼,而在彼得堡呢,你只吃几个肉饼子加上几片蘑菇。你现在手下是一帮子庄稼汉:你跟他们相处得不坏,当然啦,你不会亏待他们,因为他们是你的财产,错待了他们,你自己可要倒霉的;而在彼得堡呢,你手下的全是些小公务员,你知道他们不是你自己的农奴,就不时狠狠敲诈他们一下,要不然,你就去盗用公款,侵犯国库!不,谁要是成了个刮皮鬼,谁就不会再有人味啦!要是让他披上一张人皮,那就更坏事。只消他对某一门学问懂得了一点皮毛,往后,一旦他坐上一个更显要的位子,准会向所有那些具有真才实学的人耍威风的。到时候,保不定他会说:‘让我来露一手吧!’于是,灵机一动想出了一项那么高明的法令,害得许许多多人叫苦不迭……唉,如果所有这些刮皮鬼都死尽灭绝就好啦!……”

“名单开好啦。”索巴凯维奇转过身来说。

“好啦?请拿过来吧!”他把名单浏览了一下,对于它的一丝不苟和精细周到感到非常惊奇:不但手艺、职务、年龄和家庭景况都给一一详尽无遗地写上了,并且在页边还对品行、喝不喝酒等项加了特别的评语,——总之,看一下是挺有趣的。

“现在请您付定钱吧!”索巴凯维奇说。

“付给您定钱干什么?到了城里您会一次收到全部款子的。”

“您知道,这都是例行规矩。”索巴凯维奇反驳道。

“我不知道怎么来付您钱,我身上没有带钱。对啦,这儿有十个卢布。”

“十个卢布算什么哟!您至少得给我五十卢布吧!”

乞乞科夫又开始推托说没有钱;可是,索巴凯维奇这么肯定地说他有钱,因此他不得不又摸出一张纸币来,说:

“好吧,这儿再给您十五卢布,总共二十五卢布。只是请您出一张收据。”

“您要收据干吗?”

“您知道,还是出一张收据的好。难说呀,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的。”

“好吧,可是您先把钱交来!”

“为什么要先交钱?钱就在我手里!您一开好收据,我立刻就交钱。”

“可是我倒要请教,我怎么能够开收据呢?我得先看到钱才是呀。”

乞乞科夫松开手,把几张钞票给了索巴凯维奇,索巴凯维奇走到桌子跟前,用左手手指捂住钞票,用另一只手在一张小纸片上写下:今收到出售注册农奴定金帝国银行钞票共贰拾伍卢布整。他写好纸条之后,又把钞票重新检查了一遍。

“一张钞票有点旧啦!”他把其中一张钞票凑近亮光仔细看了看,说,“有点扯破啦,可是,朋友之间这一点事就不必计较啦。”

“刮皮鬼,刮皮鬼!”乞乞科夫自己心里想道,“并且还是一个老狐狸!”

“女农奴您不想买吗?”

“不,谢谢啦。”

“我要价不会贵。卖给朋友嘛,只要一卢布一个。”

“不,我不需要女农奴。”

“好啦,既然您不需要,那就不必谈啦。嗜好口味没有划一的规律:俗话说,有人喜欢神甫,有人喜欢神甫的老婆,各有所好。”

“我还想请求您一点:这买卖只是咱们两人私下里的事,不足为外人道。”乞乞科夫一边辞别一边说道。

“那是自然之理。第三者没有必要过问这件事;亲朋密友之间的真诚协议,必须保留在信守不渝的友谊之中。再会啦!谢谢您光临舍间;我预先请求您:您如果还抽得出闲暇时间,请您别忘记再驾临便饭,一起来消磨一下时光。也许,咱们还能够彼此效劳一下。”

“对呀,这样的效劳何乐不为呢!”乞乞科夫坐上轻便折篷马车时心里想道,“他拿一个死魂灵勒索了我两个半卢布,他妈的刮皮鬼!”

他对索巴凯维奇的行为很不满意。不管怎么说,在省长家里见过面,在警察局长家里也见过面,毕竟算是个熟人了,可是他的行径简直跟陌生人一样,居然拿一些废物来卖钱!当轻便折篷马车从院子里驶出去的时候,他扭过脖子去一瞧,看见索巴凯维奇还是站在台阶上,看样子在目不转睛地望着,想看个明白客人究竟要拐到哪儿去。

“这坏蛋,到现在还站在那儿哩!”他从牙齿缝里嘟哝道,接着吩咐谢里方拐到农奴住的木屋一边去,顺这条路往前走,免得从老爷的院子那边望得见马车的去向。他想顺便去拜访一下普柳什金,据索巴凯维奇说,普柳什金的农奴是像苍蝇一般大批大批死掉的,可是,他又不愿意让索巴凯维奇知道这件事。当轻便折篷马车已经驶抵村子尽头的时候,他叫住一个迎面碰到的庄稼汉,那人在半道上找到一根极粗的木头扛在肩上,像孜孜不倦的蚂蚁似的,要把它拖到自己的木屋里去。

“喂,大胡子!如果不经过老爷的屋子,打这儿要上普柳什金家去该怎么走?”

庄稼汉仿佛被这一问题难住了。

“怎么着,你不知道吗?”

“不,老爷,不知道。”

“哎哟,你呀!亏你活到了这把年纪,头发全都白了!连那个给底下人吃得坏透了的守财奴普柳什金都不知道吗?”

“啊!那个打补丁的,打补丁的!”庄稼汉大声喊了起来。他在“打补丁的”这个词儿后面加上了个名词,这个名词用得恰到好处,但在上流人士的谈吐中是向来不用的,所以我们在这儿就把它省略了。然而,可以猜想得出,这个名词用得非常贴切,因为虽然庄稼汉早已消失得不见踪影,马车已经往前奔驰了许久,但是乞乞科夫还在马车里格格地笑个不停。俄罗斯人民的用词是鲜明有力的!如果他们赐给了谁一个雅号,那么,这个雅号便会在谁的家里世世代代流传下去,你进入官场也好,告老回乡也好,上彼得堡也好,到天涯海角也好,你总得带着它去。打这之后,尽管你费尽心机,想给自己的外号掩饰遮丑,哪怕出钱雇用一批耍笔杆子的,叫他们为它编造出一个出自古老世家家史的典故,也全没有用处:这外号本身就像乌鸦那样呱呱地聒噪着,让人一听就明白,这头鸟儿是打哪一个巢窝里飞出来的。一句一语中的的话,跟黑字写上白纸一样,任凭怎么样也磨灭不了啦。而深深植根于俄罗斯民间的语言,往往是鞭辟入里、一针见血的;在俄罗斯民间,既没有德意志的血统,也没有芬兰的血统,或者任何其他种族的血统,而全是一些土生土长、无师自通的天才,有的是俄罗斯的灵巧、敏捷的才思,他们妙语如珠,脱口而出,他们不用像母鸡孵蛋那样旷日持久地去推敲琢磨,而是一下子便想出一个词儿来把你刻画得入木三分,就像给你一张得用上一辈子的身份证一样,并且以后不必再作什么补充,说明你的鼻子是怎样的,嘴巴又是怎样的——你已经从头到脚被一笔勾画得惟妙惟肖啦!

恰如在神圣的、虔敬的俄罗斯,散布着数不清的带有圆穹顶、十字架的教堂和修道院一样,在大地上有数不清的集群聚居、形形色色、闯荡求生的种族、氏族和民族。每一种民族都蕴含着一股力量的源泉,充满着心灵的创造力,鲜明的特性和上帝赐予的其他种种的禀赋,因此,他们各不相同,都有自己独特的语言,不论表达什么事物,在用词里他们就可以反映出自己的独特个性的一部分。不列颠人的语言流露出一种对世俗人情的真知灼见;法兰西人的语言往往风靡一时,有如一个轻浮的美少年在你的眼前忽闪一亮,便一阵风似的消逝不见了;德意志人则别出心裁地创造了一种自成一格的、不是每个人都能够理解的聪明睿智而又有点晦涩的语言;可是,世上没有一种语言可以跟精确生动的俄罗斯口头语言媲美,像它那样泼辣、敏捷,那样迸发自心灵的深处,那样令人感觉到里面血液在沸腾,生命在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