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魂灵 第六章

很早以前,在我的少年时代,在我那一去不复返地飞闪过去的童年时代,当我头一次走近一个不熟识的地方时,总是兴致勃勃的:不管是一处田庄也好,一座贫穷的小县城也好,一个村子也好,一片郊区也好,孩子的好奇的眼光到处都可以发现许多新奇有趣的东西。任何一幢建筑物,任何一件只要带有一点引人注目的特点的东西,都会使我止步停留,惊讶不已。不论是式样千篇一律的、有半数窗户是装饰性的、孤零零地耸立在一群小市民的圆木矮平房中间的官府房子,也不论是粉刷得雪白的新建教堂上面的、整个儿包着白铁皮的造型严谨的巍峨圆穹顶,不论是市集,也不论是在闹市里碰上的小县城的一个油头粉面的花花公子,——所有这一切都逃不过稚嫩而敏感的目光,我把鼻子伸出我那辆赶路的大车,忙不停地张望着,至今未曾见过的一件上衣的款式啦,在蔬菜铺的店堂里闪现的一木箱一木箱的钉子啦,葡萄干啦,肥皂啦,远远望去黄澄澄一片的松香啦,还有一桶一桶从莫斯科运来的已经发硬的糖果啦,我都会看得津津有味,一个踽踽独行的、只有上帝才知道从哪个省份给打发来尝味一下小县城的寂寞无聊的步兵军官啦,一个穿着一件腰眼里打褶子的短褂、乘着二轮马车匆匆而过的商人啦,我也会看得出神,遐想联翩,探究起他们颠沛困苦的生活来。只要有小县城的一个公务员走过——我便会沉思起来:他这会儿是上哪里去?到一个什么同事家里消磨一个夜晚呢,还是直接赶回自己的家,趁天色还没有全黑,在台阶上偷闲坐上半个来小时,然后同母亲、妻子、小姨以及全家老小一起坐下来吃晚饭?我也会猜想,当汤已经喝过,一个戴着铜币编制的颈圈的女婢或者一个穿着肥厚短褂的小厮拿来一支插在经久耐用的土制烛台上的油脂蜡烛的时候,他们一家人在谈些什么?当我临近随便哪一位地主的田庄的时候,我总好奇地打量着那儿一座高高的狭长的木造钟楼,或者一座宽大阴沉的木造的古老教堂。远处,透过青翠碧绿的树林,隐约闪现着地主宅第的红屋顶和白烟囱,这总使我觉得是那么诱人,我焦灼地等待着,等那些遮蔽房屋的树木向两边闪开,让房屋整个儿地展现在我的眼前,唷,在那个年代,它的外貌丝毫不显得俗气,我还会根据房屋的外貌竭力揣测,地主本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他是胖还是瘦?他是有儿子呢,还是有整整六个女儿,和有了她们就少不了的清脆悦耳的笑声、花样百出的游嬉,而最小的妹妹准是一个美人儿?她们是不是个个都长着黑眼珠?地主本人是一个嘻嘻哈哈的快活人,还是像九月底的秋天那样阴沉忧郁,整日价望着日历,絮絮叨叨地净说些惹年轻人厌烦的关于黑麦和小麦的庄稼事儿?

现在,我是无动于衷地驶近任何一座不熟识的村子,无动于衷地望着它的平庸俗气的外貌;我的冷了下去的眼光觉得腻烦,我不再感到欢乐有趣,在以往的年代里会在我的脸上即刻激起反应、引起我欢笑和难以穷竭的言语的那些东西,现在都不留痕迹地闪滑过去,冷淡的沉默封锁住我一动也不动的嘴唇。哦,我的青春!哦,我的蓬勃的朝气!

当乞乞科夫正在沉思,暗笑庄稼汉给普柳什金起的绰号的时候,他却没有注意到,马车已经驶到有许多农舍和街巷的广阔村子的中心来了。不过,他很快就发现了这一点,因为圆木铺的路面让他受到了很沉重的一震,跟这比起来,城里的石子路面真算不得什么了。这些圆木像钢琴的键盘一样,忽而高,忽而低,一不留神,不是后脑勺撞出一个包,就是前额碰出一块青斑,再不然就是自己咬痛了自己的舌尖。他在所有的木头建筑物上都看出了某种特别陈旧衰朽的迹象:农舍上的圆木颜色发黑,旧得不堪;许多屋顶千疮百孔,像筛子一样;有些屋顶上只剩下了马头[59],两边只剩下一根根肋骨似的柱子。看来,是屋主人自己把椽子和板壁从屋子上拆走的,他们的想法当然也挺有道理:雨天农舍遮不了身,晴天屋子自己又不会漏水,和娘们儿厮混根本用不着这些屋子,反正小酒店里和大路上到处有的是地方,总之一句话,你爱上哪儿去都成。农舍的窗户都没有玻璃,有的窗洞里塞着一块破布或者一件粗呢大褂;屋顶下面搭着带有栏杆的小凉台,那是有些俄国农舍不知道为什么原因总要搭上一个的,凉台歪斜污黑,谈不上有什么诗情画意。从农舍的后面望去,在许多地方成排地竖立着巨大的麦垛,堆放的日子显然挺长久了;麦垛的颜色已经变得像烧制得很坏的旧砖头,上面长出了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东西,旁边甚至还盘绕着灌木。麦子看来是归地主老爷的。在麦垛和破旧的屋顶后面,一片晴空底下,有两座紧挨着的乡村教堂,随着轻便折篷马车打弯的方向,忽而右忽而左地高高耸起,一眨眼又隐没不见了:一座空关着,是木造的;另一座是砖砌的,淡黄色的墙上布满污迹和裂缝。老爷的宅第先是不时隐约显露出它的局部,直到那一连串农舍的尽头处方才整个儿敞露出来,在那儿,取代农舍的是一大片荒芜的菜园,或者是一块白菜地,围着低矮的、有的地方已经断折的篱笆。这座古怪的城堡很长,长得出奇,看来像是一个衰朽不堪的残废人。它有些地方是一层楼,有些地方是二层楼;在那不能完全遮盖它的衰败相的灰暗的屋顶上面,竖着两座遥遥相对的望楼,两座望楼都已经摇摇欲坠,一度鲜明光亮的油漆全部剥落了。屋子的墙壁有些地方仿佛龇牙咧嘴似的露出着光秃秃的、抹过泥灰的木架子,可以看出它们熬过了各种各样的恶劣天气,熬过了雨淋风吹和骤然多变的秋季天气。窗户只有两扇打开着,其余的都关得严严实实,拉下了百叶窗,甚至钉上了木板。连这两扇窗户也不大透光;其中的一扇还贴着用包装食糖的蓝色纸头剪成的暗沉沉的三角糊窗纸。

一座古老的、广阔的花园在屋子后面延伸开去,先是朝向村子,然后渐渐隐没在田野中间,虽说它蔓草丛生,荒凉寂寞,却似乎只有它在给这偌大的村子带来生气,也似乎只有它那一片别有情趣的荒芜景色充盈着诗情画意。无拘无束、繁衍枝蔓的树梢连成一片,横陈在天际,宛如一片片绿色的浮云和密密层层形状不严整的、微微抖动的华盖。一株被暴风雨和雷电折断了树梢的白桦树,从这片绿树丛中耸起它那粗壮的白色躯干,伫立在空中,像一根端正挺拔的、莹洁璀璨的大理石圆柱;往上看不见柱头,而只见劈断的、翘起一角的斜面,像是一顶深色的帽子套在雪白的圆柱上,或者是一只黑色的鸟儿蹲在那里。下面,蛇麻草紧紧压住成片的接骨木、花楸果和榛树,然后沿着这整片密如藩篱的树丛的顶端蜿蜒而过,终于爬了上去,盘绕直达备受摧折的白桦树的半腰。到了白桦树的半腰,蛇麻草又从那儿往下牵攀,搭住别的树的枝梢,或者就悬挂在空中,把自己尖细的钩形叶瓣卷成一个个小圆圈,让它们随风飘荡。被阳光照耀着的苍翠密林在有些地方彼此岔离开去,露出一片嵌在它们中间的未被阳光照到的凹地,有如张开着一只黑沉沉的大嘴;这片土地整个儿笼罩着阴影,在它黑洞洞的深处隐隐约约闪现出一条曲折狭窄的小径,一排倒塌的栏杆,一座摇摇欲坠的凉亭,一株衰朽的、有洞孔的杨柳树干,一丛颜色发白的灌木,它的枝叶都被密密的荒草野荆窒闷得枯萎了,盘错虬结在一起,像一团团浓密的毛鬃从柳树后面戳出着,最后,是枫树的新生幼嫩的分枝,从旁边伸出它的巴掌般大的碧绿叶瓣,阳光不知怎么的钻到了一张叶瓣下面去,忽然使它变得通体透明、火红,在这浓重的黑暗中奇妙地闪闪发光。在花园顶靠边的一头,好几株修长的、跟别的树不一般高的白杨树,在它们颤动的梢顶上高高举着一只只巨大的鸦窠。有几株树的枝条已经折裂,但还没有全断,跟枯叶一起低低地垂挂着。总之,一切都美妙极了,那是不论大自然,也不论艺术家,都怎样也构思不出来的,只有当大自然和艺术家结合在一起,只有当大自然用它的刻刀对人工的、经常是缺乏性灵的、过于繁琐的作品加以最后的雕琢,删削笨重累赘的大块文章,剔除趣味粗俗的精细工整,弥补寒碜的、把构思立意袒露无遗的破绽和疏漏,给只求均衡整齐的冷漠风格创造出来的一切注入奇异的温暖,——只有在那个时候,才会形成这一美妙的杰作。

转过一个弯或者两个弯之后,我们的主人公终于到了那幢邸宅的门前,此刻邸宅显得更加凄凉了。青苔已经盖满了围墙和大门上腐朽的木料。一大簇显然日见破败的房屋:下房、谷仓、地窨,挤满了大院;这些房屋的左右两边都可以看见有门通向别的院子。一切都说明:这儿有过一段时间家业经营的规模是非常大的,可是,在今天,一切都显得凄惨冷落了。看不到一点能使画面蓬勃有生气的景象,没有不时打开的门,没有川流不息出出进进的人,没有任何热热闹闹的家务操劳和繁忙!只有一扇大门敞开着,那是因为一个庄稼汉赶着一辆满载货物、盖着蒲席的大车驶了进去,他的出现仿佛是特地为了活跃一下这块已经死去的地方:在别的时候,连这扇大门也是紧紧关闭着的,因为有一把巨大的锁挂在铁环里面。乞乞科夫很快就在一幢房子旁边发现了一个人影,这人正在跟赶着大车来的那个庄稼汉吵起来。他很久识别不出这是一个男人还是一个女人。她身上的那件衣服实在不伦不类,很像是女人的睡袍,头上戴着一顶乡下女仆戴的小圆帽,只有那条嗓子他觉得比起女人的来似乎嫌沙哑了一点。“噢,是个女的!”他自个儿寻思道,但转念一想:“噢,不是的!”“当然是个女的!”他再仔细打量了一下之后,终于这么说。对方也在盯着看他,来客在她的眼里仿佛是一件挺稀罕的东西,因为她不仅打量了他,而且打量了谢里方,甚至把马也从头到尾都细细地看遍了。凭她腰里挂的那串钥匙和她刚才骂庄稼汉时用的那番相当粗野的话,乞乞科夫断定,这准是一个管家婆。

“我问你,大娘,”他跨下马车,说,“老爷在家吗?……”

“不在家。”管家婆没有听完他的问话,就打断他说。可是后来,隔了一分钟光景,找补了一句:“您来干吗?”

“有事哟。”

“请里屋来吧!”管家婆说着转过了身子,于是让他看到,她的背脊沾满了面粉,下面的衣服上有一个大窟窿。

他一跨进宽敞而昏暗的门廊,就仿佛进了地窖,有股子冷气向他迎面吹来。过了门廊,他踏进一间也是昏暗的屋子,只因为门的下面有一条阔缝透进一道光线,屋内方才略微有点亮光。他推开了这扇门,终于见着了阳光。可是,眼前的一片凌乱又叫他大吃一惊。仿佛这幢房子里正在洗刷地板,把全部家具暂时一股脑儿都堆到这儿来了。在一张桌子上甚至搁着一把断了腿的椅子,旁边是一座停摆的钟,钟摆上已经结了蛛网。也就在那儿,靠墙放着一口橱,里面有老式的银器、长颈玻璃酒瓶和中国瓷器。写字台原是镶嵌螺钿的,现在好多处螺钿已经剥落,只剩下几条填过胶的淡黄的槽痕,台上放的东西五花八门:一叠字迹密密的小纸片,上面压着一块有卵形把手的、颜色已经发绿的大理石镇纸,一本红色书脊皮封面的古旧的书,一只整个儿干瘪得不比榛果大的柠檬,一段圈手椅上的断把手,一杯不知是什么名堂的饮料,里面浮着三只苍蝇,上面盖着一页信,一小段火漆,还有一小片不知打哪儿拣来的破烂布头,两支蘸过墨水的、干得活像害痨病的鹅毛笔,一根完全发了黄的、可能还是法国人入侵莫斯科[60]之前主人剔过牙齿的牙签。

墙上胡乱地、挨得紧紧地挂着好几幅画:一幅发了黄的长条版画画的不知是哪一场战争,上面有挺大的战鼓,头戴三角军帽、张口呐喊的士兵和淹进水里的战马,画没有配上玻璃,装在一个四角饰有纤巧的青铜嵌线和也是青铜的环形花纹的红木画框里。在这些画的旁边,一幅发了黑的巨幅油画足足占了半堵墙,画的是花卉、水果、一个剖开的西瓜、一个野猪头和一只倒悬的野鸭。天花板正中挂着一盏套着麻布罩的枝形吊灯,灰尘满布,挺像一只蚕茧,里面蜷伏着一条蚕。靠近墙犄角的地板上堆着许多更不雅观的、根本不配放在桌上的破烂。至于那里堆的是些什么,可真难以判断啦,因为尘垢积得这么厚,任何人用手去一碰,手就会变得像戴上了手套;只有一段断掉的木锹和一只旧的皮靴跟戳在外面让人看得比较清楚。要不是放在桌上的那顶破旧睡帽作证,无论如何也说不上这屋子是有人住着的。正当他在仔细端详这全部古怪的陈设的时候,边门打开了,他在院子里照过面的那个管家婆走了进来。可是这下子他看清了,这与其说是个女管家,还不如说是个男管家:女管家至少不刮胡子的呀,而这一位,恰恰相反,是刮胡子的,不过看来是难得刮一次,因为他的整个下巴颏和下腮帮子活像马厩里刷马用的铁丝篦。乞乞科夫摆出一副探询的神情,焦灼地等着,看管家要对他说些什么话。那管家也在等着,看乞乞科夫要对他说些什么话。乞乞科夫不料会碰上这样古怪的尴尬场面,终于熬不住决心发问了:

“老爷在家吗?在自己房里,是不是?”

“主人就在这儿。”管家说。

“哪儿呀?”乞乞科夫又问了一遍。

“怎么啦,老爷子,您是瞎了眼,还是怎么的?”管家说,“哎呀呀!要知道,主人就是我呀!”

这时候,我们的主人公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直瞪瞪地望着他。形形色色的人他见过不少,甚至连我和读者也许一辈子也没有机会见到的人物,他都见识过;可是,像这样的一位,他还没有看见过。这位先生的相貌倒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它和许多清癯的老年人的脸几乎一样,只是下巴颏朝前突出得挺厉害,因此,一开口他就得用手帕把它捂住,免得唾沫横飞;一双小眼睛还没有失去光泽,在翘得高高的眉毛底下骨碌碌地转动着,像是两只小老鼠从暗洞里探出它们尖尖的嘴脸,竖起耳朵,掀动着胡髭,在察看有没有猫儿或者淘气的孩子守候在什么地方,并且疑虑重重地往空中嗅着鼻子。倒是他那身装束要别致得多;随便你用什么法子,花多大力气,也研究不出来他的这件睡袍是用什么料子做成的:袖管和衣襟乌黑油亮,简直像是做靴统的上等鞣皮,背后原是两片下摆的地方飘挂着四片下摆,棉絮成团地从那儿直往外钻。系在他脖颈上的也是一件莫名其妙的玩意儿:不知是袜子,还是吊袜带,还是肚兜,反正说什么也不是领带。总之一句话,要是乞乞科夫在随便一个什么地方的教堂门口碰上了他,凭他这副打扮准会布施给他一个铜板的。因为我们的主人公有一个值得称道的长处,他的心肠挺软,他总不忍心见到穷人而不给一个铜板的。可是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穷要饭的,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地主呀。这位地主拥有一千多个农奴,哪一家也找不出像他那样多的麦谷、面粉和仅是成垛地堆在田里的粮食,哪一家的储藏室、粮仓和栈房里也没有堆积着那样多的布匹、呢料、硝过的和没有硝过的羊皮、晒干的鱼、各种各样的菜蔬或者瓜果菌蕈。如果有谁到他的作坊大院里去瞧一眼,看到堆放在那儿的各种木材和永远不派用处的器皿,他准怀疑自己别是闯进了莫斯科的木器市场,那是手疾眼快的姑姑奶奶们,身后带着厨娘,为办货而每日必去之处,那儿各式各样以树木为材的器具白花花的堆积如山——榫合的,车光的,手雕的,编织的,真是应有尽有:木桶,木盆,双耳木坛,有盖的木甏,带嘴的和不带嘴的木壶,圆形的小口木罐,柳条筐,妇女放麻线和其他小零碎的篮筐,又细又弯的白杨木条编的箩筐,桦树皮编的小圆盒,以及许许多多不论富的还是穷的俄罗斯都要用的好东西。旁人看来,普柳什金要这些多得数不清的东西有什么用处呢?这些东西哪怕给两处像他的村子那样大小的田庄用,一辈子也用不完,——可是,他连这些还嫌少。既然不满足于已经有的,他就每天还在自己的村子里满街地转,桥墩下张张,屋梁下望望,凡是落进他眼里的东西:一只旧鞋跟,一片娘儿们用过的脏布,一枚铁钉,一块碎陶瓷片,他都捡回自己的家,放进乞乞科夫在墙犄角发现的那堆破烂里。“瞧,那打鱼的又干他的营生去啦!”庄稼汉们见到他出门搜捕猎物,就这么说。的确,他走过之后街巷已经不用再打扫了:曾有一回,一位过路军官失落了一根马刺,一眨眼这马刺就进入了那堆破烂里;如果哪个女人在井旁一不留神,丢下了一只水桶,他立刻把水桶也拎走了。不过,要是眼快的庄稼汉当场逮住了他,那他倒也不争辩,就交出那偷得的东西;可是,一旦东西进入了那堆破烂,那么,一切全完啦:他会赌咒发誓,说东西是他的,是他从哪儿、向谁买来的,或者是祖老太爷手里传下来的。即使在他自己的房间里,不论在地板上见到什么:一小段火漆也好,一小角纸片也好,一小截鹅毛笔也好,他都要一一捡起来,搁到写字台或者窗台上去。

可是,有过那么一段时光,他只是一个克勤克俭的当家人!他有妻室儿女,左邻右舍常常上他家去串门吃饭,聆听和学习他的持家之道和精打细算的本领。一切都显得生机勃勃,有条不紊:水磨、制毡机在辘辘转动,呢绒厂、木工车床、纺织工场都在不歇地工作;主人犀利的目光射进每一个角落、每一件事情,好比一只勤奋的蜘蛛在它那张苦心经营的网上忙碌而又灵活地上下奔走。他的脸上虽然从来不曾反映出过分强烈的情感,但是眼睛里却透露出智慧;他的谈话充满着经验和世故,因此客人都乐意听他讲话;殷勤、健谈的女主人素有好客的美名;迎面走出来的是他的两个可爱的女儿,两人都长着淡黄的头发,都像蔷薇花那样娇艳;跳跳蹦蹦出来的是他的儿子,一个活泼淘气的小家伙,见人就拥抱接吻,而不大问这是不是叫客人高兴。屋里的窗户统统打开着,阁楼上住着一位法国教师,他胡子刮得精光,打枪是个能手:每到午饭时刻总要带回几只鹌鹑和野鸭作为添菜,但有时也会只带回几个麻雀蛋,那时他就叫人煎了自己享用,因为全家上下再没有人要吃煎蛋的。阁楼上还住着一位他的女同胞,两位小姐的教师。主人总是穿着常礼服来到饭桌旁,衣服虽说穿得有点旧了,但是干干净净,肘弯处都还完整;哪儿也不见一个补丁。可是,善良贤惠的女主人去世了;一部分钥匙,连同一部分琐屑的操心事,从此落到了他的身上。普柳什金变得更加不知安宁,并且像所有的鳏夫一样,变得更加多疑和吝啬起来。对大女儿亚历山德拉·斯捷潘诺夫娜他不能够事事放心,并且他也的确没错,因为隔了不久亚历山德拉·斯捷潘诺夫娜就和一个天晓得属于哪个骑兵团的上尉私奔了,她知道父亲出于一种古怪的成见不喜欢军官,似乎军官个个都是赌棍和败家子,所以和上尉在某处一个乡村教堂里匆匆举行了婚礼。对她的出走父亲只送去了诅咒,倒也不费神去把她追回。家里变得更加空荡荡的了。在主人的身上吝啬开始暴露得更加明显,他那粗硬头发里冒出的星星白发,吝啬的忠实朋友,又进一步助长了这种恶习的发展;法国教师被辞退了,因为儿子已经到了供职的年龄;法国太太给撵走了,因为在亚历山德拉·斯捷潘诺夫娜被人诱拐的丑事里面她并不是清白无辜的;儿子一到了省城,原来应该依照父亲的意见在民政厅里谋一个实实在在的差事的,结果却进了兵团,并且只是在进了军界之后,为了要钱做制服,方才写信禀告父亲的。他得到的回复,极其自然的是俗话所说的碰了一鼻子的灰。最后,连惟一留在家里陪伴在他身边的女儿也死了,从此之后,老头儿一个人成了他全部家产的看守、保管和主人。孤独的生活给吝啬这一恶习增添了丰富的养料。而吝啬,正如大家所知道的,有狼一般的胃口,越吃越贪婪;在他的身上,人的感情本来就不深厚,现在一分钟一分钟地枯竭下去,于是,在这片废墟里每天都要消失掉一点东西。正好在这当口,仿佛有意证实他对军人的看法似的,他的儿子打牌把钱输得精光;他出自真心地给儿子寄去了为父亲的诅咒,从此之后他再也不去过问,儿子是活在人间,还是已经死了。他屋里的窗户逐年一扇一扇地被关上,最后只剩下两扇开着,而其中的一扇,如读者已经看到的,还给糊上了纸;主要的家计一年胜似一年地被荒废了,他那狭隘的目光所关注的只是他收集在自己房间里的一些碎纸片和破鹅毛笔;对待上他家去收购农产品的顾客,他越来越寸步不让;顾客们讲价钱讲得唇焦舌敝,最后都不再上他的门了,他们说,这简直是魔鬼,而不是人;干草和粮食在霉烂,禾垛变成真正的粪堆,只差在上面栽种白菜,地窖里面粉结成了石块,非得劈碎了才能够用,呢料、麻布和粗布简直碰都碰不得:一碰就会化成一团团的飞尘。他有些什么家私,一共有多少,连他自己都已经记不清楚,他只记得,在他那口橱里的哪一个地方搁着一只酒瓶,里面有点喝剩的陈酒,在瓶上他亲手做过记号,以防有人把酒偷喝掉了,也还记得在哪儿有一截鹅毛笔或者一小段火漆。尽管如此,田庄里租税收入照旧不变:庄稼汉得照旧如数送来地租,每个农妇得照旧缴上那么多的胡桃,织布女工得照旧织出那么多的麻布——然后,所有这些东西全被堆进储藏室,渐渐烂掉,被虫蛀空,连他本人最后也成了人类身上一个被蠹蚀的空洞。亚历山德拉·斯捷潘诺夫娜曾经带着一个小男孩来过约摸两回,想能不能好歹得到点东西;看来,和骑兵上尉一起东飘西荡的军伍生活并不像婚前想象的那样美妙。普柳什金虽然宽恕了她,甚至把放在桌子上的一颗纽扣给外孙玩了一会儿,可是,一个钱也没有给她。亚历山德拉·斯捷潘诺夫娜第二回来的时候带了两个小孩儿,还送给他一个当茶点的甜圆面包和一件新睡袍,因为爸爸身上的那件不仅叫她看了心中有愧,而且也使她感到脸上无光。普柳什金和两个外孙亲热了一番,把他们抱在膝盖上,一个放在右腿上,一个放在左腿上,颠得他们完全像骑在马上一样,面包和睡袍都收下了,可是一丝一毫也没有送给女儿;亚历山德拉·斯捷潘诺夫娜就此两手空空地走了。

现在,在乞乞科夫面前就站着这样一位地主!应该说,在一切事物都喜爱舒展而不喜爱蜷缩的俄罗斯,这种现象是罕见的,若和就在邻近出现的一位地主相比,那会显得格外稀奇,因为那位地主逞着俄罗斯人的豪放性格和大爷脾气,整日价恣意地寻欢作乐,或者如俗话所说,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过路人看到那位地主的府第,准会惊叹不止,停下脚步,他弄不明白,是哪一位有财有势的天潢贵胄竟然纡尊降贵厕身到一群愚昧无知的小地主中间来啦:他那一幢幢白色的石砌房屋,上面竖着无数的烟囱、望楼、风标,四周被成群的边屋和各式客房团团围着,望过去简直像是一座座宫殿。他还能缺什么呢?演戏,舞会,这都有啦;花园里通宵达旦地灯火通明,飘荡着嘹亮的音乐声。有半省的人士盛装艳服兴高采烈地在树底下游戏,尽管在这个时候,从树丛深处会像舞台布景似的探出一条枝丫,那枝丫在人工光线的照耀下已经失去了原有翠绿的颜色,而越往上升它越阴暗,越森严,等到横陈在夜空中间,它那黑影更是显得狰狞可怕,还有那些严峻的树梢,在高处抖动着树叶,一步步往漆黑的夜色里退去,仿佛十分憎恶地面上照亮它们根部的浮华虚幻的光彩似的,——尽管这样,却没有一个人感觉到在这一片人为的光明中含有着什么荒唐的、令人心寒的迹象。

普柳什金一言不发地站着已经有好几分钟了,而乞乞科夫被主人的外貌和他屋内的种种景象分散了注意力,一时也还不知道把话从何谈起。他久久想不出用什么措辞来说明他这次登门拜访的原因。他差点已经要说出诸如此类的话来:久闻他德高望重,品格不凡,所以认为自己责无旁贷必须登门拜谒,表示钦慕,可是转念一想,立刻觉得这未免过分了。他从眼梢里把室内的全部陈设再打量了一下,觉得“德高望重”和“品格不凡”这些字眼完全可以用“自奉甚俭”和“持家有方”来替代,于是,他把话作了如此修改之后说:久闻他自奉甚俭,治理田产有方,所以认为自己责无旁贷必须登门亲睹仪容,并表敬意。当然,可以举出另外一个更为合适的理由,可是一时脑子里实在转不出别的念头来了。

普柳什金听了只是努动嘴唇咕哝了一声,由于他的牙齿全都掉光了,他到底说了些什么,一点也听不清楚,但意思大致是这样的:“什么敬意,去你的吧!”不过,因为在我们的国家里好客之风是这样盛行,连吝啬鬼也无法破例,所以,他接着就略微清楚一点地找补了一句:“请坐,请!”

“我好久不见有客来啦,”他说道,“不过,说句实话,有客来,我不见得有多大的好处。现在就兴互相串门这种挺不像话的风气,却把田庄上多少事儿都撂下不管……再说,你还得喂他们的马干草吃!我是早就吃过午饭啦,我的厨房坏得不成样子,连烟囱也全塌啦;要是在灶里生个火呀,还准惹出一场火灾来哩。”

“原来是这样!”乞乞科夫自个儿心里想道,“幸亏我在索巴凯维奇家里吃了一个奶渣饼和一块羊胸脯子。”

“还有人这么挖苦我,说是走遍整个田庄也难找出一把干草来!”普柳什金接着说道,“不过也确实,干草哪能积得起来呢?地只有一小块,庄稼汉又懒,都不爱干活,尽想到酒店里去喝一盅……眼看老来要去讨饭喽!”

“可是,我常听人家提起……”乞乞科夫谦恭地说,“您有一千多个魂灵哩。”

“那是谁说的?您呀,老爷子,您该朝说这话的人眼睛里啐一口唾沫才对!这个促狭鬼,看来他是想跟您开个玩笑。说是有上千个魂灵,可是你去算一算看,一场空啊!这三年来该死的热病就把我的好大一批庄稼汉给折磨死啦。”

“真有这样的事!死了许多吗?”乞乞科夫挺感兴趣地叫了起来。

“是啊,许多人送了命。”

“那么请问:数目有多少呢?”

“八十来个。”

“真的?”

“我不会撒虚谎,老爷子。”

“请容许我再问一声:这些个魂灵,我想,您是从最近一次人口调查后算起的吧?”

“要是这样,还得谢天谢地啰。”普柳什金说道,“糟就糟在,要是从那个时候算起,就得有一百二十个啦。”

“真的吗?整整一百二十个?”乞乞科夫又尖声叫了起来,这回他惊讶得连嘴也有点合不拢了。

“我老啦,老爷子,不兴撒谎啦:我是六十开外的人啦!”普柳什金说道。对于这样几乎是高兴的叫喊他似乎有点生气。乞乞科夫发觉,对别人的痛苦这样无动于衷的确不成体统,所以他赶紧长叹了一声,并且说他对此深深感到同情。

“可惜同情不能当饭吃,”普柳什金说道,“就说住在我附近的那个上尉吧,鬼知道他是打哪儿来的,尽说是我的亲戚,开口‘大伯’,闭口‘大伯’,还吻我的手哩,而一同情起来,就那么拉直了嗓门哭呀喊的,差点儿把你的耳朵给震聋啦。一张脸哪,通红通红的,大概老是在没命地灌烧酒。他那几个钱肯定是在当军官那会儿输光了,要不就是给一个女戏子骗走了,所以他这才来同情个没完!”

乞乞科夫竭力解释,他的同情和上尉的完全不一样,并且他不讲空话,而准备用行动来加以证实,接着,他不再耽误正事,立刻直截爽快地声明,他愿意担负所有那些死得如此悲惨的农奴的人头税。这个建议看来完全出乎普柳什金的意料。他瞪大了眼睛,朝乞乞科夫看了许久,方才问道:

“您老爷子有没有干过军职?”

“没有啊,”乞乞科夫相当机警狡猾地回答道,“我原是做文职的。”

“文职?”普柳什金把这个字眼重复了一遍,于是就努动起嘴唇来,仿佛在嚼食什么东西似的。“可这是怎么回事呢?这不是叫您自己明吃亏吗?”

“只要您高兴,我就是吃亏也心甘情愿呀。”

“哎呀,老爷子!哎呀,我的救命恩人!”普柳什金尖声叫了起来,他快活得没有觉察,此刻从他的鼻孔眼里极不美观地挂出一条像浓咖啡那样颜色的烟丝般的东西,并且睡袍下摆也豁了开来,露出了极不雅观的衬裤。“您这下可叫老人宽心啦!哎呀,我的老天爷!哎呀,我的大圣人!……”普柳什金再也说不下去了。可是,不到一分钟的工夫,那么突然出现在他泥塑木雕般的脸上的欢乐,也就那么突然消逝不见了,仿佛它压根儿不曾有过似的,接着他的脸上重又恢复了一副忧心忡忡的神气。他甚至用手帕抹了一下脸,然后把它揉成一团,拭起自己的上嘴唇皮来了。

“请容许我问一声,您可别生气啊,您怎么就决定每年由您来付这笔人头税啦?那么,钱是给我,还是给公家呢?”

“我看咱们就这么办:咱们立一个买卖契据,好像他们都还活着似的,而您好像是把他们卖给了我。”

“好哇,立个买卖契据……”普柳什金说着迟疑不决起来,并且又开始咬他的嘴唇皮了,“可是,立买卖契据——都得花钱呀。那些文书老爷心可黑啦!从前,花上半卢布,再添上一袋面粉,就能够对付过去啦,可是现在,你得孝敬满满的一车麦谷,外加一张红票子[61],瞧有多么贪财!我真不明白,怎么教士们对这些全都不闻不问呢,该出来教训句呀,不管怎么说,对上帝的话总违拗不得的。”

“可你这个人哪,我看,准会违拗!”乞乞科夫自个儿心里这样想,可是嘴上立刻说,出于对他的崇敬,连立契据的费用也情愿由自己来负担。

一听到连立契据的费用都归他来负担,普柳什金断定,来客是一个十足地道的傻瓜,只是装成原是吃文职饭的样儿,而实际上十拿九稳当过军官,也是个追女戏子的色鬼。不过,尽管这样想,他也掩盖不住自己的高兴,因此,不仅祝愿来客太平如意,而且不曾问问清楚他是不是已经有了子息,就还祝愿他的子女也太平如意。他走到窗口,用手指敲了敲玻璃,叫了一声:“喂,普罗什卡!”立刻听到有人慌慌张张奔进门廊,在那里忙乱了一阵子,把皮靴跺得橐橐地响,最后门打开了,走进了普罗什卡,这是一个十三岁上下的男孩儿,穿着一双大得出奇的长统皮靴,一走路脚几乎就要从里面滑出来。普罗什卡怎么会有这样大的靴子呢,这一点立刻就可以明白啦:原来普柳什金不管家里有多少仆人,只给他们大伙儿备一双靴子,并且靴子总得放在门廊里。每个被唤进老爷里屋去的仆人通常都光着脚连奔带跳地穿过整个院子,可是,进了门廊就得穿上靴子,这样才可以走进房间。一出房门,他又得脱下靴子,仍旧放在门廊里,再光着脚板走回去。如果在秋天,尤其是在早晨初降薄霜的日子里,有人往窗外望一眼的话,他准能看见所有的仆人都在一蹦三跳,动作之迅捷是连戏院里最矫健灵活的舞蹈演员也未必能够做到的。

“老爷子,您来瞧瞧这副嘴脸!”普柳什金手指着普罗什卡的脸,对乞乞科夫说道,“人蠢得像根木头,可是只消你放下一点东西,他转眼就偷走啦!喂,你来干什么的,蠢货,你说,来干什么的?”说到这儿他把话停了一下,但普罗什卡也还是不搭腔,“听着,把茶炊烧旺了端来,喏,拿着钥匙,交给玛芙拉,叫她上储藏室去:那里架子上有个烤干的甜面包,就是亚历山德拉·斯捷潘诺夫娜带来的那个,拿它来当茶点!……站住,你急着上哪儿?蠢货!嗐,蠢货!哎呀,真是一个蠢货!你脚底抹了油,还是怎么的?……你先把话听明白了:面包上面的一层说不定有点坏了,那就叫她用刀刮掉,面包屑可别扔了,要放到鸡棚里去。不过,你得留神点:你这个小子不许踏进储藏室,要不,你听明白了!我就给你点桦树笤帚的滋味尝尝!我看,现在你的胃口敢情正好着,那好,让它再好一点!不信,你倒进储藏室去试试,反正我待会儿就从窗口看着。对他们这种人一点都不能够相信。”当普罗什卡拖着他那双大皮靴给打发走了之后,他转过脸对乞乞科夫说道。在这之后,他甚至对乞乞科夫也不时投去充满狐疑的眼光。他开始觉得这样不同寻常的慷慨大度简直是难以置信的,他心里寻思道:“鬼才知道他哩,说不定他和所有那些败家子一样,只不过是个牛皮大王,吹得天花乱坠,无非是为了好跟你聊上一阵子,把茶喝个痛快,完了就拍拍屁股走啦!”于是,既是出于谨慎,同时也是由于想对来客略微加以一点考验,他说,要是能够快一点立下契据,倒也不坏,因为口说无凭,对人他不能够完全放心: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呀。

乞乞科夫声明,哪怕即刻立下契据,他都愿意,并且提出只须给他一份全部农奴的名单就行了。

这使普柳什金放下了心。现在,他显然在筹划办一件什么事情。果然,他摸出钥匙,走到碗橱跟前,打开橱门,在杯子和碗碟之间翻寻摸索了半天,最后说:“怎么也找不到哇,可是我明明有一瓶上等的甜酒,除非被人偷喝掉啦!这批人真是十足的强盗!哦,可别就是它!”乞乞科夫看见他双手捧着一只酒瓶,瓶上积满灰尘,活像套着一件毛线衫。“还是我那死去的内人做的,”普柳什金接着说道,“管家这鬼婆子大概就顺手把它一撂,连瓶塞都没塞上,混账!有多少个小虫子和各种各样的脏东西会落到里面去哟,不过我已经把脏东西统统掏出来啦,现在挺干净的啦,让我来敬您一杯。”

可是,乞乞科夫竭力谢绝了这样的甜酒,他说,他已经喝过了,也吃过了。

“已经喝过了,也吃过了!”普柳什金说道,“当然,当然,上等人嘛,不管走到哪儿,一眼就看得出来,他不吃,却总是饱饱的;不比那种偷鸡摸狗的,任凭你给他吃多少,也填不饱他的肚子……就说那个上尉吧,一进门就直嚷嚷:‘大伯,拿点吃的来吧!’可我哪儿是他的什么大伯,就像他成不了我爷爷一样。准是自己家里没得吃的,这才串门来啦!对,您说要一份所有那些懒鬼的花名册?没问题,凡是我知道的,我已经把他们统统专门抄在一张纸上啦,为的是一旦来调查人口,就可以把他们全部一笔勾销。”普柳什金戴上眼镜,在纸堆里翻寻起来。在解开一捆捆纸片的时候,他请客人吃了那么多的灰尘,害得后者打了一个喷嚏。后来他终于抽出一张上下四周都写满了字的小纸片,农奴的姓名像蚊子那样密密麻麻地占满了纸片。那里各式各样的姓名都有:巴拉摩诺夫、庇缅诺夫、班台莱依摩诺夫,甚至还出现了一个格利戈里·达耶兹查依-涅-达耶杰施[62];总共有一百二十多个。见到这样一个大数目,乞乞科夫禁不住微微笑了一笑。他把名单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提醒普柳什金说,为了签订契据,他务必进城一趟。

“进城?那怎么行?……这个家怎么能够丢下?要知道我的底下人不是贼,就是骗子手,一天工夫就会把我偷个精光,叫我连外套也没得钉子好挂啦。”

“那么,您就没有一个熟人了吗?”

“能有谁是熟人呢?所有我的熟人不是死了,就是和我断了来往。哦,老爷子!怎么没有,有哇!”他尖声叫了起来,“厅长本人就和我认识,早先常上我这儿来串门的,怎么不认识呢?还是小学同班,一块儿爬过篱笆来着!怎么不熟呢?熟极啦!要不就给他写封信吧!”

“当然得给他写。”

“怎么不熟呢,熟极啦!还是小学里的伙伴哩。”

说着,在这张呆木的脸上蓦地闪现一道温暖的亮光,这并不是感情的流露,而是感情的某种苍白的影子,一种类似溺水的人出乎意外地浮出了水面,引起聚在岸边的人群一阵欢叫的现象。喜出望外的兄弟姊妹们从岸上抛去绳索,盼望会不会再次冒出他的背脊或者挣扎得已经乏力的手臂,可是,一切都是枉然,——那次的出现已经是最后的一次了。四周一片沉寂,在那之后重归平静的无情流水的表面显得更加可怕和空虚了。同样,普柳什金的脸,当一刹那在它上面闪现的感情消逝之后,也显得更加麻木,更加猥琐了。

“桌上原有小半张白纸的呀,”他说道,“可现在不知到哪儿去了:我的底下人全是些混账东西!”说着他开始往桌上桌下张望,四处翻寻,最后喊叫起来:“玛芙拉!来哪,玛芙拉!”应声来了一个女人,手里端着一只碟子,上面放着读者久闻其名的面包干。于是,主仆之间发生了这样一段对话:

“你这个强盗婆,把纸藏到哪儿去啦?”

“老天在上,老爷,除了您自己盖在酒盅上的那张小纸片,我没见过什么纸。”

“可我从你那双贼眼里就看得出来,是你捞走的。”

“我把它捞去干吗?我要纸一点用处也没有;我又不识文断字。”

“你撒谎,你把它给那个教堂打杂的去了:他是识得几个字的,所以你就拿去给他啦。”

“可人家教堂打杂的要纸的话,他自己会弄到的。他才没见过您那张破纸哩。”

“那你就等着吧:到了末日审判那一天,为了这一桩罪过,魔鬼要用铁枷来烙你!你等着吧,看他们把你烙得个皮焦肉烂哇哇叫!”

“凭什么要烙我呀,那小半张纸我又没沾过手?说我有什么别的女人家的短处倒也罢了,可还没人编派过我偷东西哩。”

“可魔鬼就是要烙你!他们一边说:‘你这滑头,你欺骗了老爷,这下要给你点厉害看看!’一边就用烧红的铁枷来烙你!”

“可我会说:‘冤枉!老天在上,冤枉,我没拿过……’咦,它明明就在桌上。看您总是平白无故地冤枉人!”

普柳什金果真看到了那小半张纸,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努动了一下嘴唇,又开口说道:“哟,你怎么敢这样放肆?好一张利嘴!你说她一句,她就回敬十句!去拿个火来让我把信封上。慢着,我看你准会随手抓根油脂蜡烛来的,油脂这玩意儿好烧:一烧就没了,只是叫人糟蹋钱,你还是给我拿根松明来得了!”

玛芙拉走了,普柳什金往圈手椅里坐定,拿起一支鹅毛笔,把小半张纸翻来转去琢磨了半天,看看能不能从它上面再裁下小半张来,可是他最后断定,那是万万办不到的了;他把笔伸进里面装着一种起了霉花的液体、底上还积了许多苍蝇的墨水壶,蘸了一蘸之后开始写了;他把字母一个个描绘得跟乐谱上的音符一样,每分每秒钟都在稳住他的大有满纸挥洒之势的手腕,让一行一行字贴得挺紧挺紧,同时还不无遗憾地想:无论如何还会留下很多完全空白的地方。

一个人居然会堕落到这样卑微、悭吝、丑恶的地步!居然会变得这样厉害!这像是真实的吗?一切都和真实的一样,在一个人的身上什么变化都是可能发生的。今天一个热情如焚的年轻人,如果看见自己到了暮年的画像,也许会惊骇万分,慌忙后退的。所以,当你们向温柔的青年时代告别,跨入严酷的、使人心肠变硬的成年的时候,你们要把人的全部感情带着上路,可千万不要把它们在中途失落了,不然的话,往后就找不回来啦!那等待在前面的老年阴森可怕极了,无论什么东西它都不会归还给你们的!坟墓要比它仁慈一些,在坟墓上还会写着:某人安葬于此!可是,在失去人性的老年的冰冷麻木的脸上,你们可什么也别想看到啊。

“您有没有什么朋友,”普柳什金一边折着信纸,一边说道,“需要逃掉的魂灵?”

“您还有逃掉的魂灵?”乞乞科夫定了定神,赶紧追问道。

“正是有啊。我的女婿已经查对过了:照他的说法,人好像全都早已逃得没踪没影啦。不过,他是军人:要说敲响马刺行个礼儿,那他倒挺在行,但要跑跑法院告状打官司……”

“那么,他们的数目是多少呢?”

“也有七十来个。”

“真的?”

“老天在上,不假!要知道我这儿年年有人逃跑。农奴百姓嘴馋得很,加上闲散就养成了好吃懒做的坏习气,可我连自个儿都没有什么东西吃……要是有人想买他们,不论出什么价钱,我都乐意卖。您不妨告诉贵友:只消找回十个,他就有好大的一笔出息啦。要知道,一个纳税农奴现在时价要值五百卢布哪。”

“不,关于这桩买卖咱们可不能让朋友探到半点风声。”乞乞科夫自个儿心里想道,接着他说明,这样的朋友是怎么也找不到的,还说光是告这个状就要破费更多的钱;因为跟法院千万沾不得边,还是敬而远之为妙;不过,他又说,既然普柳什金的确如此窘困,他于心不忍,准备出……可是,这区区小数甚至不值一提。

“可您到底能出多少呢?”普柳什金问道,露出一副贪婪的神色,活像一个犹太人;两只手有如水银般地抖索起来。

“依我看,每个农奴二十五戈贝。”

“那您怎么个买法,现付吗?”

“对,马上付现钱。”

“不过,老爷子,看我一贫如洗的份上,您就出四十戈贝吧。”

“最尊敬的先生,”乞乞科夫说道,“别说四十戈贝,就是五百卢布我也肯出!我心甘情愿地出,因为我亲眼看见一位可敬的忠厚长者由于心地善良的缘故正在受苦受难。”

“老天在上,正是这样!老天在上,千真万确!”普柳什金说着垂下了头,悲痛欲绝地摇了摇,“都是吃了心地善良的苦啊。”

“您瞧,我一眼就明白了您的品格。那么,我怎么能够要买一个农奴而舍不得五百卢布呢?可是……我苦于没有资财;要是再加上五戈贝,那好,我同意,这样每个魂灵就卖到三十戈贝啦。”

“哦,老爷子,全凭您的一句话啦,您哪怕再添加两个戈贝吧。”

“好,我再加两个戈贝。您一共有多少逃奴?您好像说过有七十个?”

“不。细算下来总共有七十八个。”

“七十八,七十八,每个魂灵三十戈贝,那就是……”这时我们的主人公至多考虑了一秒钟便脱口而出:“那就是二十四卢布九十六戈贝!”他的算术本领是十分高明的。他立刻要普柳什金写了一张收据,付了钱给他;普柳什金伸出双手接过了钱,那么小心翼翼地往写字台跟前捧去,仿佛捧的是一种液体,每走一步都怕把它泼翻似的。到了写字台旁,他把钱再数看了一遍,然后又是非常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放进一只抽屉里去,钱就注定要被埋在那里,直等到他村里的两位教士,卡尔普神父和波里卡尔普神父,护送他本人入土,叫他的女婿和女儿,可能还有那位硬和他攀亲道故的上尉,高兴得无法形容的那天为止。把钱藏好之后,普柳什金就往圈手椅里坐定,这时他好像再也找不出谈话的资料了。

“怎么,您已经打算走啦?”当他发现乞乞科夫微微一动的时候,说道,而乞乞科夫只是想从口袋里摸出手帕罢了。

这一问提醒了他:的确没有必要再在这儿磨蹭了。“对,我该走了!”说着他拿起了帽子。

“那么茶呢?”

“不了,茶最好还是改日来喝吧。”

“那怎么办,我已经吩咐人烧茶炊去了。说句实话,我本人根本不爱喝茶:喝这玩意儿费钱得很,何况糖又狠命地涨了价。普罗什卡!不用烧茶炊啦!面包干交给玛芙拉,听见没有:叫她放回原来的地方去,不,你还是拿到这儿来,我自己送回去。再会啦,老爷子,愿上帝保佑您,至于信呢,烦劳您转交给厅长啦。对,不妨让他看了,他是我的老朋友。怎么不是呢!我和他原是小学里的同班呀!”

说完,这个怪物,这个缩头缩脑的干瘪老头儿把他送出了前院,客人一走,普柳什金就吩咐把大门立刻锁上,然后到各个储藏室走了一圈,看看那些看守是不是都在各自的岗位上,而他们个个正站在各处的墙犄角边,手里拿着木锹,用一只空桶代替铁板在嘭嘭地敲着;接着他拐进厨房,借口要尝尝底下人伙食的好坏,把麦糊菜汤吃了个够,又把所有的仆人一个不落地臭骂了一顿,骂他们手脚不干净,品行不规矩,在这之后他方才返回自己的房间。等到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他甚至盘算了一下,他该怎样感谢来客的这种确实无与伦比的慷慨大量才好。“我要送给他一件东西,”他自个儿心里想道,“送给他一只怀表:这可是一只挺好的银表,不比什么镀金的或者青铜的,虽说有点坏了,但他可以给自己修一修;他还是一个年轻人,为了讨未婚妻的喜欢,他需要有只怀表!不,”他思忖了一会儿之后,又对自己说,“我不如写在遗嘱里,等我死了留赠给他,好让他时时刻刻怀念我。”

可是,我们的主人公纵然没有怀表,心情也快乐非凡。这样意外的收获的确是一份名副其实的厚礼。不管怎么说,明摆着不仅有死掉的魂灵,还有逃掉的魂灵,并且总共有二百多个!当然,在他驶近普柳什金的村子的时候,他已经预感到会有些油水可捞,但是像这样的好买卖他可万万没有料想到。一路上他异乎寻常的快活,不时吹着口哨,还把拳头凑在嘴边,鼓动着嘴唇,像吹喇叭似的吹着,最后索性哼起一首歌子来,曲调是那样的别致,以致谢里方听着听着,后来微微地摇晃了一下脑袋,说:“瞧人家老爷是怎样唱的!”当他们驶近城关时,暮色已浓。阴影完全和光点浑为一体,连景物本身似乎也化成模模糊糊的一片了。斑斓多彩的拦路杆蒙上了一层难以分辨的颜色;站岗哨兵的胡髭仿佛长到了额骨上,比眼睛高出许多,并且脸上似乎压根儿没有鼻子。车轮的隆隆声和车身的颠簸使人觉察到马车已经走上了石子路。街灯还没有点上,只有在几处地方从人家的窗户里开始陆续射出灯光,而在那些静街僻巷里有人在吵嘴,有人在说话,凡是有大批士兵,马车夫,工匠和一种裹着红披巾、光脚穿着皮鞋、像蝙蝠般在十字街头窜来窜去的闺秀模样的特殊人物的都市,一到夜间总少不了这样的一派风光。对这些人乞乞科夫一概不曾留意,他甚至没有发现有许多摇晃着手杖的瘦个儿官员,他们大概到城外溜达了一程之后正在往家里走吧。只是偶尔有几声仿佛是娘儿们的叫喊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你胡说,酒鬼!我根本没让他那么胡来!”或者是:“别动手呀,粗货,上局子里去好了,到了那儿我再跟你讲个明白!……”总而言之,是一些叫一个二十岁的沉溺于幻想的年轻人听了之后准会一下子臊得浑身冒汗的话,因为那时候他刚看完戏往家里走,脑子里装的尽是西班牙的小巷,月夜,手抱三弦琴、披着一头鬈发的美妙女郎的姿影。还有什么幻想,什么美梦没有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呢?此刻,他正在九天之上,到了席勒[63]身边做客——可是,突然在他的头上,有如一声霹雳,响起了那些大煞风景的脏话,于是,他发现自己重又回到了地上,甚至就在干草市场[64]上,甚至就在那家小酒店的近旁,并且生活仍旧像平日一样在他的面前搔首弄姿,令人作呕。

终于马车猛烈地往上一跳,随即像坠入地洞似的驶进了旅馆的大门。出来迎接乞乞科夫的是彼得卢什卡,他一只手撩起他那件常礼服的一角下摆——因为他不喜欢下摆叉开着——另外一只手搀扶着乞乞科夫跨出车门。旅馆伙计也奔了出来,手里举着一支蜡烛,肩上搭着一块抹布。见到老爷回来,彼得卢什卡是否高兴,这就不得而知啦,只见他和谢里方相互了一下眼睛,同时他那张平时板着的面孔这下子仿佛略微开朗了一些。

“您出门时间够长的啦。”旅馆伙计一边照着楼梯,一边说道。

“是啊。”乞乞科夫跨上楼梯的时候说,“那么你好吗?”

“托老天爷的福,好。”旅馆伙计点头哈腰地回答道,“昨儿来了一位中尉模样的军官,住在十六号房间。”

“中尉?”

“不清楚是什么官,梁赞来的,栗色的马。”

“好,好,往后你做事也还得巴结哟!”乞乞科夫说着走进了自己的房间。经过过道时,他耸了耸鼻子,对彼得卢什卡说:“你至少也得把窗户打开呀!”

“我是把它们打开过的。”彼得卢什卡说,但他明明是撒了一个谎。不过,老爷也知道他撒谎,可是已经不想劳神去予以驳斥了。旅途归来他觉得精疲力尽。他要了一份只有乳猪肉的最清淡的晚餐,吃罢赶紧脱下衣服,一钻进被窝他便入睡了,睡得挺熟、挺香,这种入睡的本领实在奇妙,只有既不为痔疮、跳蚤所苦,又与过度发达的智力无缘的那些幸运儿方才能够享受如此的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