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魂灵 第七章

当一个人结束了漫长的无聊的旅程,当他尝够了旅途中的寒风凄雨、泥泞、尘土、叮当的铃声、马车的修理、无穷无尽的争吵的滋味,和睡眼惺忪的驿站长、马车夫、铁匠以及旅途上形形色色的恶棍坏蛋打够了交道之后,终于见到熟悉的屋顶和迎面飞来的灯火,接着在他的眼前出现熟悉的房屋,耳边响起出来迎接的仆人的欢叫,孩子们争先奔来的喧闹,随后是温存宽慰的轻声细语,这话语不时被最能把一切愁苦从记忆中抹去的热烈长吻所打断,那时他是何等的幸福哟。凡是有家室的、有这样一角小天地的人是幸福的,可悲可怜的莫过于单身汉了!

一个作家如果能够避开一些枯燥乏味的、惹人厌恶的、真实面目寒碜得令人吃惊的性格,而去接近一些显示人的崇高品德的性格,如果他能够从每天层出不穷的形象的巨大漩涡中挑选出一些为数不多的例外,如果他一次都不曾变换他的七弦琴的高雅音调,不曾从高处降临到他的贫穷、卑微的同胞中间去,不曾接触过尘世,而始终整个儿沉浸在那些超凡脱俗的高贵形象之中,那么,他是幸福的。尤其令人羡慕的是他的好运气:他写起这些高贵形象来得心应手,一挥而就;同时他又声誉卓著,名扬天下。他用一层令人陶醉的烟云迷雾挡住了人们的眼睛;他隐蔽了生活中的愁苦,只向他们展示美好的人品,神妙地满足了他们的虚荣心。所有的人都向他鼓掌喝彩,尾随着他,跟在他的庄严巍峨的车辇后面狂奔。人们称他为人类的伟大诗人,说他高高凌驾于世间一切其他的天才之上,如同大鹏凌驾于一切能够振翼高飞的禽鸟之上一样。只要一提起他的名字,一颗颗年轻的热情的心就会发生一阵战栗,一双双眼睛就会闪烁着激动的泪花……在力量上是没有人可以和他匹敌的——他就是神明!可是,一个作家如果敢于把每日在我们眼前发生的一切,把冷漠的眼睛所见不到的一切,把可怕的、惊心动魄的、湮埋着我们生活的琐事的泥淖,把遍布在我们的土地上,遍布在有时是辛酸而又乏味的人生道路上的冰冷的、平庸的性格的全部深度,统统揭示出来,并且用一把毫不容情的刻刀的锐利刀锋着力把它们鲜明突出地刻画出来,让它们呈现在大众的眼前,那么,他就没有那样的好运气,他的命运便是另外一种样子的啦!他既听不到民众的掌声,也看不到感激的眼泪和被他震动的心灵的一致的兴奋;不会有一个十六岁的少女为他神魂颠倒,迷恋到忘我的地步,迎面向他飞扑过来;他也绝不可能在他自己发出的甜美音响的怀抱中自我陶醉;最后,他必然逃脱不了当代法庭——虚伪而又冷酷的法庭——的审判,他所孕育的创作将被诬称为卑微的、低贱的东西,他将在一批亵渎人类的作家的行列中得到一个含垢忍辱的地位,他所描绘的人物的品格将被强加在他本人身上,他的心灵,他的良知,他的天才的神圣火焰,从此将被褫夺。因为当代的法庭不承认,反射阳光的玻璃和显示肉眼见不到的微生物的动态的玻璃是同样的珍贵奇异;因为当代的法庭不承认,为了使一幅取材自卑贱生活的画面焕发光彩,把它升华为艺术的珍品,必须拥有极大的心灵感受的深度;因为当代的法庭不承认,高尚的、激奋的笑是能够和高尚的抒情并列而毫无愧色的,也不承认在这种笑和江湖小丑的忸怩作态之间存在着天壤之别!当代的法庭是不承认所有这一切的,相反还会把这一切化为戟指辱骂这个不被承认的作家的理由;没有共鸣,没有知音,没有同情,作家将像一个无家可归的行人一样,孤零零地在路上踯躅。他的处境是艰辛、严酷的,他将痛苦地尝味着自己的孤独。

可是,一股神奇的力量决定我还要和我的古怪的主人公们携着手一起长久地走下去,去历览整个浩阔壮大的、奔腾不息的人生,透过世人所能见到的笑和世人见不到的、没有尝味过的泪去历览人生!至于灵感的狂飙将何时从笼罩着神圣的恐怖和有时闪现光明的篇章里发出另一种威力,人们又将何时在一片惶惑不安的战栗中谛听到另一番庄严的雷鸣般的话语……那还要隔很长很长的时间。

赶路吧!赶路吧!驱走爬上额头的皱纹,驱走严肃阴沉的神情!让我们一下子立即投入生活,倾听它那无声的喧嚣和飘忽的铃声,并且看看乞乞科夫在做些什么。

乞乞科夫醒来了,伸了一下胳臂和腿,感到一觉睡得挺好。他脸朝天再躺了一两分钟之后,弹响了一下手指,满面春风地想起他已经足足有四百个农奴了。这么一想,他从床上一骨碌爬了起来,甚至顾不上照一照自己的脸,虽然他真心喜爱自己的脸,并且看来他认为自己脸上最可爱的部分是下巴颏,因为不论来了哪一个老朋友,他常常要在他们面前夸耀几句自己的下巴颏,尤其碰上他正在修面刮胡子的时候。“你瞧瞧,”他通常一边抚摸着下巴颏,一边说,“我的下巴颏长得怎么样:滚圆滚圆的!”可是,现在他既不去看一眼下巴颏,也不去看一眼自己的脸,而是一下床就直接穿上精工镶嵌各色花纹的山羊皮靴子,那是托尔若克城的商人多亏他们天生的俄罗斯人的大大咧咧的脾气成交起来挺爽快的货色,接着,他学着苏格兰人的派头只穿上一件短衬衣,并且,不顾自己平日的老成持重,也忘了自己已经到了中年,竟在房间里跳了两跳,还翻起脚后跟非常灵活地朝自己腿上敲了一下。然后,他立刻着手办正事了:先对着小木匣子搓了搓手,那副志得意满的模样跟一个出门调查案情的奉公守法的地方法官应邀走到冷菜小吃前面时搓着双手的样子差不多;接着立刻从小木匣子里取出了证件。他一心想尽快地了结一切,不要拖延时间。他决意自己来起草买卖契据,抄写和誊清,省得在书记员身上花钱。公文的格式他全都熟悉:他用大写字体流畅地写下了“壹仟捌佰某某年”,接着又换用小写字体写了“敬呈者地主某某”等等,以及一切该写明的内容。两个钟头之内一切都办妥了。在这之后他再看了一眼这些名单,再看了一眼这些庄稼汉的名字,他们的确曾经是庄稼汉呀,他们做过工,耕过地,酗过酒,撒过野,诳骗过老爷,但也可能就是一些老实巴交的庄稼汉,这当口,一种古怪的、连他自己也弄不明白的感觉揪住了他的心。每一份名单仿佛有一种与众不同的特点,因此,这些庄稼汉本身也就有了与众不同的特点。原来属于柯罗博奇卡的庄稼汉,几乎人人都有附加的称呼和诨名。普柳什金的名单具有文体简洁的特色:经常只写上本名和父名的字首,接着就是两个小点。索巴凯维奇的名册以不同寻常的完整和详尽周到令人惊叹不止:庄稼汉的任何一种值得称道的品德都不曾被疏忽遗漏掉。对一个人的评语是“上等木匠”,在另一个人的名字下面则添注着“精明能干,滴酒不沾”。另外,还详尽细致地注明着父亲是谁,母亲是谁,父母两人的品行又是怎样的。只有一个叫菲约多陀夫的人的名字下面写着:“其父不详,其母乃女婢卡庇托里娜,后者性情温和,无偷窃行为。”所有这一切详情细节产生一种特殊的新鲜印象:仿佛这些庄稼汉昨天还都活着似的。乞乞科夫对他们的姓名看了许久,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叹了口气,说道:“我的伙计,你们的人数可真不少啊!我的心肝宝贝,你们这一辈子干了些什么,你们又吃了哪些苦,受了哪些罪?”说着他的眼睛停留在一个姓名上,那是读者已经知道的彼得·萨维里耶夫·涅乌伐查依-柯雷托,一个原先属于柯罗博奇卡的农奴。他又忍不住说了起来:“哎呀,好长的名字,竟占了整整一行!你有一手好手艺,还是只会种种地?你是怎么送的命?是在小酒店里送的命,还是你睡在大路上,一辆笨重的大车走过把你辗压死的?普罗帕卡·斯捷潘,木匠,滴酒不沾。哦,原来就是他,斯捷潘·普罗帕卡,就是那个大力士,进近卫军当兵顶合适的家伙!说不定你腰里插了把斧头,肩上背了双靴子,把所有的省份都走遍了,每餐只舍得吃一个铜板的面包和两个铜板的风干鱼,可是,钱袋里说不定每次总要捎回一百卢布,也许还有一张帝国银行的钞票[65]给缝在粗麻布裤子的裤管里,或者给塞在靴子里吧?——你又是在哪儿送的命?你是为了多挣几个钱爬到了教堂圆顶底下,可能还要往十字架那边爬过去,结果脚一滑从横梁上摔了下去,这当口,只有站在你旁边的一个什么叫米海依的大叔搔了搔后脑勺,说了一句:‘唉,万尼亚,你这是何苦哟!’可是,话才出口,他自个儿就往腰眼里系上绳子,顶替你爬过去了。马克辛·捷略特尼科夫,鞋匠。嗨,鞋匠!俗话说,醉得像个鞋匠[66]。我了解你,我可了解你啦,乖乖儿,要是你愿意,我可以把你的身世原原本本地讲出来:你是向一个德国人学的手艺,他让你们这些个学徒全都吃住在一起,干活稍不认真,就用皮带抽打你们的脊梁骨,并且不许你们上街游荡胡闹,你倒也真听话,简直是一个宝贝,而不是一个鞋匠,那个德国人在他的老婆和同行面前把你夸奖个没完。可是,一满师你就说:‘我现在可要自个儿开个铺子啦,我不愿意学德国佬的样子,一个戈贝一个戈贝地攒钱,我要一下子就发个大财。’于是,你就交付给老爷一笔相当可观的代役租税,开了一家小铺子,接下一大堆定货,动手干起来了。你不知打哪儿贱价买进了一批烂皮子,在每双靴子上足足赚了成倍的钱,可是不出两个星期你做的靴子全都裂了缝,顾客把你狠狠地臭骂了一顿。于是,你的铺子变得冷冷清清,没人光顾了,你也开始喝起酒来,还在街上一边晃荡,一边嚷着:‘哎哟,世道坏透啦!俄国人简直没法活啦:全是德国佬在捣鬼碍事呀。’叶利扎维塔·沃罗贝伊,这又是一个什么样的庄稼汉呢?哎呀,糟糕:是个娘儿们呀!她怎么给塞到这儿来啦?索巴凯维奇这下流东西,还在这里头弄鬼蒙骗人!”乞乞科夫说得对:这的确是个娘儿们。至于她怎么给塞进来的,那就不知道啦,可是,这名字写得也实在巧妙,粗粗一看还真以为是一个男人哩,名字的结尾给偷梁换柱用上了字母Ъ,这么一来,就不是叶利扎维塔,而是叶利扎维特了。不过,他并不计较这一点,马上把名字一笔划掉了。“格利戈里·达耶兹查依-涅-道耶杰施!你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你干的是不是赶车运货这门活儿,自从置了三匹马和一辆席篷大车,你就决心一辈子背井离乡,跟着一帮子商人一起跑码头赶市集去啦?你是在半路上去见了上帝,还是你的伙伴为了一个胖胖的、脸蛋红扑扑的士兵老婆跟你争风吃醋,把你害死了,要不然,是你那副皮手套和三匹矮小但是壮实的马叫一个绿林好汉看中起了歹心,或者也许是你自个儿躺在炕上胡思乱想,忽然无缘无故翻身起来跑到小酒店里去,后来一脚踩进了冰窟窿,就此一命呜呼了?唉,俄罗斯人呀!他们可不喜欢太太平平地终其天年!还有你们,我的小乖乖,又是些什么样的人呢?”他把眼睛转到普柳什金的那张逃奴的名单上,继续说道,“虽说你们都还活着,可是你们又能有什么出息!还不就跟死掉的人一个样,只是现在你们的两条飞毛腿带着你们在一个什么地方奔波罢了?这是因为你们在普柳什金家里实在活不下去呢,还只是因为你们生性喜欢在森林里游荡,拦路抢劫行人的钱财呢?现在你们是在坐牢,还是投奔了新主人在种地呢?叶烈梅依·卡里亚金,尼基塔·伏罗基塔,其子安东·伏罗基塔——单凭他们的绰号[67]就看得出来,这都是一些跑路的行家。波波夫,家仆,一定是个能读会写的小子,我想你未必会动用刀子,而是心地高尚地卷逃了主人的财物。可是你没有身份证,这下可被县警察局长逮住啦。对质审问的时候你理直气壮地站着。‘你是谁家的仆人?’警察局长说,趁这个当口冲着你添加上一个挺厉害的脏字眼儿。‘某某地主家的。’你回答得挺爽快利索。‘你干吗跑到这儿来啦?’警察局长说。‘放我出来赚几个钱交代役税呗。’你毫不迟疑地回答道。‘你的身份证呢?’‘在主人市民庇缅诺夫手里。’‘传庇缅诺夫!你是庇缅诺夫吗?’‘我是庇缅诺夫。’‘他把自己的身份证交给过你吗?’‘没有,他什么身份证都没有交给过我。’‘你干吗撒谎?’警察局长问,这时他又夹带了一个脏字眼儿。‘说得正是,’你爽快利索地回答道,‘我没有给他,因为到家已经晚了,我就交给打钟人安悌帕·普罗霍夫保管啦。’‘传打钟人!他把身份证交过给你吗?’‘没有呀,我没有见过他的身份证。’‘你干吗又撒谎!’警察局长说,又用一个挺脏的字眼儿加强了一下语气。‘你的身份证究竟在哪儿?’‘身份证嘛,我原来确实有的,’你挺机灵地接茬儿说,‘可是,倒也难说,看来是在路上不知怎么的给弄丢了。’‘那么,你干吗偷了士兵的外套?’警察局长说,又冲着你狠狠添加上一个挺脏的字眼儿。‘还把神甫家的铜钱连箱子一起都偷走了?’‘根本没有这回子事,’你毫不松口地说,‘偷东西这种事儿,我可从来没有沾过边。’‘那么,为什么在你那里搜出了士兵的外套?’‘那我可没法知道啦,准是哪个人拿来塞在我这儿的。’‘嗐,你这个鬼家伙,净耍无赖!’警察局长一边说,一边连连摇头,两只手叉在腰眼里。‘来人哪,给他戴上脚铐,关进监牢里去。’‘听凭您发落啦,长官!小人没有二话。’你回答说。说着,你从口袋里掏出鼻烟匣,挺亲切友好地慰劳正在给你打上脚铐的两个残废军人,还详细地问了他们是多咱退伍的,打过什么仗。于是,当法院在审理你的案件的那段时间里,你就消消停停地待在监狱里。后来,法院批文下来:将该犯从扎列伏柯克沙依斯克押解至某城监狱,而那里的法院又批文下来:将该犯押解至维谢贡斯克,就这样你满不在乎地从一所监狱转到另一所监狱,每到一个地方,你一边打量新的住处,一边说:‘嗐,维谢贡斯克的监狱要干净些:在那里哪怕要玩羊拐子也行,地方有的是,再说伙伴也要多些!’阿巴库姆·费罗夫!老兄,你是谁?在哪些地方流浪来着?你是不是漂流到了伏尔加河上,并且爱上了自由自在的生活,加入了拉纤夫的行列?……”说到这儿,乞乞科夫住了口,微微沉思起来。他在想些什么呢?他是在想阿巴库姆·费罗夫的命运,还是跟任何一个俄罗斯人一样,只消一想起波澜壮阔的生活,不管他是什么年龄,什么官衔和家境,就情不自禁自然而然地会沉思起来?不过,费罗夫眼下究竟在哪里呢?他已经跟商人讲定了工钱,现在正在一个粮食码头上吵吵闹闹地玩得快活。成群结伙的拉纤夫,帽子上插着鲜花,系着飘带,全都在寻欢作乐,在同他们的又高又苗条、戴着钱币编制的颈环、飘着绸带的情妇和老婆依依话别;轮舞,歌声,整个广场在沸腾,而这时,脚夫们在一片叫喊、叱骂和吆喝声下每人用钩子钩住十普特的货物,扛上背脊,然后把豌豆和小麦哗哗地倒进深深的船舱里,再卸下一袋袋的燕麦和麦仁,往远一点看,只见一堆堆叠成金字塔形状的麻袋,像一颗颗炮弹似的,占了整片场地,这大批粮食就一直触目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直等到有一天全部装进苏拉河上的货船,首尾不相见的船队和春天的浮冰一起开始鱼贯地漂往远方为止。到了那个时候,拉纤夫们,你们就有活儿要干啦!你们无疑会拿出原先发疯似的玩乐的劲头,同心协力地去吃苦,去流汗,一边拉着纤绳,一边哼着一支像俄罗斯一样无穷无尽的歌儿。

“哎呀!十二点啦!”乞乞科夫瞧了一下表,终于这么说,“我怎么这样磨蹭呀?明明还有正经事儿要办,可我却莫名其妙地先是尽说废话,后来又胡思乱想起来。我真是个糊涂虫!”说完,他脱下那件苏格兰衬衣,换上一套欧洲款式的衣服,用皮带扣子把自己胖鼓鼓的肚皮收紧一些,往身上洒了点香水,取过一顶暖和的帽子,腋下夹着一包证件到民政厅去办理签订买卖契据的事情了。他之所以着急,倒不是怕去迟了;去得晚点他并不害怕,因为厅长已经是一个熟人,何况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延长或者缩短自己的办公时间,就像荷马[68]笔下的古代的宙斯[69]一样,当需要中断他所爱惜的英雄们的争斗或者给他们一个机会厮杀个痛快的时候,他不是延长白昼,就是送来迅速降临的黑夜;乞乞科夫倒是因为心里有一种渴望,想把事儿尽可能快地了结;到目前为止,他一直觉得不踏实,不舒坦;心里一直挂着一个念头:魂灵究竟不完全是真的,这样的包袱总该尽快地从肩上卸下来才是。他心里转着所有这些个念头,肩上披着一件棕色呢面子的熊皮厚大氅,还没有走上大街,就在小胡同的拐角上和一位也是披着棕色呢面子的熊皮大氅、戴着暖和的护耳皮帽的绅士撞了个满怀。绅士尖声叫了起来,原来这是玛尼洛夫。他们立刻相互拥抱在一起,以这样的姿态在街上站了约摸有五分钟的工夫。双方亲吻的来势都是这样的猛烈,以致两人的门牙后来几乎痛了整整一天。玛尼洛夫高兴得满脸堆笑,因此脸上只剩下了鼻子和嘴巴,眼睛可完全消隐不见了。他双手攥住乞乞科夫的一只手,握了大概有一刻来钟,把这只手握得都发烫了。他又用最优雅动听的措辞倾诉了自己是如何迫不及待地飞来拥抱巴维尔·伊凡诺维奇的;末了他还加了一句除非在和一位淑女双双起舞时说给她听才合适不过的恭维话。乞乞科夫刚张开嘴巴,但还不知道该怎样向他表示谢意才好,这时玛尼洛夫突然从皮大氅里取出一个系着粉红色带子的纸卷,用两只手指捏着,姿势十分灵巧地递了过来。

“这是什么?”

“庄稼汉呀。”

“哎呀!”他赶忙打开纸卷,浏览了一遍,对字迹的整齐和秀丽感到十分惊讶,“写得真漂亮,”他说,“根本不用再誊抄啦。还画上了边框!是谁这样精致地加上边框的呀?”

“嗳,那就不必问啦。”玛尼洛夫说道。

“是您吗?”

“是贱内。”

“哎呀,我的上帝!说真的,我十分过意不去,给你们添了这么多的麻烦。”

“为了巴维尔·伊凡诺维奇是说不上有什么麻烦的。”

乞乞科夫感激地鞠了一躬。当玛尼洛夫知道他是上民政厅去办理契据签订手续,就表示准备陪他一同去。两个朋友手挽着手一块儿走了。每碰到一片不高的坡地,或者一个土岗,或者一级台阶,玛尼洛夫总要搀扶着乞乞科夫,几乎是用手把他托起一点儿来,一边还带着甜蜜的微笑说,他怎么也不能让巴维尔·伊凡诺维奇磕绊了他那双纤巧的脚。乞乞科夫十分惶恐,不知道怎样谢他才好,因为他明明知道自己是有点儿分量的。他们就这样互相效劳着走到了广场上民政厅的所在地;一幢挺大的三层楼石砌房屋上下一片白色,白得像铅粉一样,这大概是为了象征在这里任职的官员们的心灵都洁白无瑕的缘故吧;至于广场上的其他建筑,在规模上就和这幢石砌房屋很不相称啦。那是:一座岗亭,旁边站着一个擎枪的士兵,三两个车口[70],再就是长长的篱笆,上面有煤炭和粉笔涂抹的司空见惯的猥亵下流的词句和图画;除此之外,在这个冷僻的,或者按照我们这儿的说法,挺美观的广场上,便不见什么别的东西了。从二楼和三楼窗口里有时会伸出个把菲米斯的祭司[71]的廉洁的头颅来,转眼又立刻缩回不见了:大概在那个时候恰好有一位长官走进了屋子。两个朋友不是一步步走上去,而是快步跑上了楼梯,因为乞乞科夫极力要避免玛尼洛夫的搀扶而加速了步伐,可是玛尼洛夫也一个劲儿地飞步走在头里,极力不让乞乞科夫累着了,结果两人跨进阴森森的走廊时都只有呼哧呼哧直喘气的份儿。无论在哪条走廊里,无论在哪个房间里,他们的目光都没有碰上惊人的清洁。在那个时代人们还没有关心到这一层;所以,本来是肮脏污浊的地方原封未动仍旧是那样的肮脏污浊,没有蒙上一层漂亮诱人的外表。菲米斯就随随便便不加打扮地披着睡袍出来接见来访的客人。照理说,应该把我们的主人公穿过的各间办公室描述一番的,可是,作者对凡是衙门所在的地方素来怀有一种强烈的胆怯敬畏的心情。如果他本人有机会经过这些办公室,哪怕那里陈设得富丽堂皇,耀眼欲眩,有着髹亮的地板和桌子,他也会恭顺地垂下眼皮,两眼盯着地面,一心只想尽快地跑过去,因此,那里的一切有怎样一副华贵的气派,他至今都还一无所知。我们的主人公的眼睛所看到的是许许多多的纸张,有写上字的,有空白的,还看到一个个低伛的脑袋,宽宽的后脑勺,燕尾服,外省款式的常礼服,甚至还看到一件与众不同、十分显目的淡灰颜色的短褂,那穿短褂的人歪侧着脑袋,几乎把它就搁在纸面上,行笔如飞地在抄写一份有关某宗田产的胜诉案的记录,或者是一份查封某处田庄的记录,这田庄被某一位安分守己的地主所霸占,在候审中他安然无恙地度过自己的一生,并且托法院的福给自己添了满堂的子孙;此外,他们偶尔还听见几声简短的话语,那是从一个沙哑的嗓门里发出来的:“劳驾,菲约陀赛伊·菲约陀赛伊维奇,请把叁捌陆号案卷递给我!”“您总是把公家墨水壶塞子不知搁到哪里去啦!”有时则听见一个更为庄重的、无疑是某一位长官的嗓音:“喂,快把这抄一下,要不然就脱掉你的靴子,把你关在这儿,六整天不许吃东西!”鹅毛笔尖沙沙地发出一片很大的响声,仿佛好几辆载满枯枝的大车在穿过一座落叶积得有两寸[72]来厚的树林子。

在劈脸第一张桌子后面坐着两位还挺年轻的官员,乞乞科夫和玛尼洛夫走上前去,问道:

“请问,此地是哪儿受理有关不动产契据的事务?”

“您有什么事?”两位官员一齐转过脸来,说道。

“我要递一份申请书。”

“那您买的是什么?”

“我首先想知道,契据科在哪里,你们这儿还是在别的地方?”

“可是您得先说清楚,您买的是什么,什么价钱,这样我们才能够向您指明地方,否则是不行的。”

乞乞科夫明白,这两位官员像所有的年轻官员一样,无非是好奇心重,并且想给自己和自己的职务增添一点威势和分量罢了。

“请听我说,亲爱的先生,”他说,“我完全清楚,凡是有关不动产契据的事情,不管成交的价钱多少,都归一个地方管。因此,劳驾你们把契据科向我指点一下,如果你们不知道你们这儿办事的规矩,那么我们可以去请教别人。”两位官员听了这话不作任何答复,其中的一位只是用手指朝房间的一个犄角点了一下,那里的一张桌子后面坐着一个老头儿,正在给一些什么文件登录编号。乞乞科夫和玛尼洛夫穿过一排桌子径直走到了他的跟前。老头儿全神贯注在办事。

“请问,”乞乞科夫鞠了一躬,说道,“这儿受理有关不动产契据的事吗?”

老头儿抬起眼睛,慢条斯理地说:

“这儿不管不动产契据的事儿。”

“那么,哪里办呢?”

“这归不动产契据科办。”

“那么,不动产契据科在哪儿呢?”

“这要问伊凡·安东诺维奇去。”

“那么,伊凡·安东诺维奇又在哪里呢?”

老头儿用手指朝房间的另一个犄角点了一下。乞乞科夫和玛尼洛夫就往伊凡·安东诺维奇那里走去。伊凡·安东诺维奇已经斜过一只眼睛,打眼梢里把他们两人窥视了一下,可是立刻又更加专心致志地埋头抄写起文件来了。

“请问,”乞乞科夫鞠了一躬,说,“这里是不动产契据科吗?”

伊凡·安东诺维奇仿佛没有听见似的,只顾誊抄文件,一句话也不答理。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这是一个中年人,不是一个什么饶舌多嘴、油腔滑调的毛头小伙子。伊凡·安东诺维奇看来远远不止四十岁的模样;头发又黑又密;他的那张脸一到中间部分就整个儿朝前隆起,收成一只鼻子,总之一句话,这是一张一般人称作“茶壶脸”的奇丑无比的脸。

“请问,这里是不动产契据科吗?”乞乞科夫说。

“是这里!”伊凡·安东诺维奇说完就把自己的那张茶壶脸转了过去,重新埋头抄写起来。

“那么,我有一件事情要麻烦您:我从本县好几位地主手里买下一些农民,必须过户迁移;买卖契据齐备了,只剩办理手续了。”

“卖主都来了吗?”

“有几位在此地,另外几位有委托书。”

“申请书带来了吗?”

“申请书也带来了。我希望……我必须赶时间……能不能够,比方说,今天就把事情办好?”

“唔,今天!今天可不行,”伊凡·安东诺维奇说,“还必须进行调查,看看还有没有不合法的地方。”

“不过,说到要把事情加快办好,那么,伊凡·格利戈里耶维奇,也就是厅长,是我的知交……”

“可是,这里不光有伊凡·格利戈里耶维奇一个人;还有其他的人哪。”伊凡·安东诺维奇严峻地说道。

乞乞科夫咂摸到伊凡·安东诺维奇话中有因,就说:

“其他的人也决不会受到怠慢的,我自己也给公家做过事,知道该怎么办……”

“请您还是去找伊凡·格利戈里耶维奇吧,”伊凡·安东诺维奇说,声音变得温和了一些,“由他吩咐谁去办理,事儿不是我们可以决定的。”

乞乞科夫从衣袋里摸出一张钞票,把它搁在伊凡·安东诺维奇的面前,后者根本没有觉察这张钞票,立刻就让一本书把它遮盖住了。乞乞科夫本想指给他看那里有张钞票,可是,伊凡·安东诺维奇把头一扬,表示不用费心了。

“好吧,让他领你们二位到厅长办公室去!”伊凡·安东诺维奇说着点了一下头,于是,就在近旁的一名圣徒,也就是长年任劳任怨为菲米斯献身,结果两只袖管在肘弯处都磨破了、衬里布也早已挂了出来,但也因此在当时获得了十四等文官品衔的一个人,走来为我们的两位朋友效劳,就像昔日维吉尔引导但丁[73]一样,并且把他们领到了厅长办公室里,那里只放着一把宽大的圈手椅,在圈手椅里,隔着摆在桌子上的法镜[74]和两本厚厚的书,像一轮太阳似的端坐着厅长大人一个人。一到这个地方,新时代的维吉尔顿时觉得诚惶诚恐,怎么也不敢搬动腿往里挪,转身就退了出去,展示出他衣服上已经磨损得像蒲席般稀薄的后背和不知打哪儿沾黏来的一根鸡毛。走进了厅长办公室,乞乞科夫和玛尼洛夫方才发现不是只有厅长一个人,他身旁还坐着索巴凯维奇,不过刚才完全给法镜遮挡住了。客人的莅临引起一阵欢叫,执政长官的圈手椅咕隆一声被推开了。索巴凯维奇也从椅子上欠起了身子,于是,他的全身,连带长长的袖管,都给看清了。厅长一把抱住乞乞科夫,接着办公室里响起了一阵亲吻的吧唧声;双方互相寒暄问安;原来两人的腰椎骨都时常酸痛,这一点立刻归咎于终日伏案的生活。看样子厅长已经从索巴凯维奇的嘴里知道了置产的消息,因为他开口道贺起来,这起先使我们的主人公有点窘困不安,尤其当他看到,索巴凯维奇和玛尼洛夫这两个本来分头秘密成交的卖主,现在却面对面地碰到一块儿了。不过,他还是谢过了厅长,接着立刻向索巴凯维奇转过脸去,问道:

“近来贵体如何?”

“谢天谢地,没有什么可抱怨的。”索巴凯维奇说。

他的确没有什么可以抱怨:若和这一位结构奇特的地主相比,倒是铁石更有可能伤风和咳嗽。

“不过您一向是赫赫有名的好筋骨,”厅长说道,“故世的令尊大人也是一位身体结实健壮的人。”

“是呀,他常常独自一人去打熊。”索巴凯维奇说道。

“不过,我觉得,”厅长说道,“你如果想跟熊较量一下的话,也一定能够把它打翻在地的。”

“不,我是打不过的,”索巴凯维奇回答道,“先父要比我结实。”他叹了口气,接着说:“不,现在的人可不比往年的啰;就拿我的生活来说,这算是什么生活哟?得过且过罢了……”

“您的生活还有什么嫌不美的呢?”厅长说。

“不好,不好啊。”索巴凯维奇说着摇了摇头。“您倒来评论评论看,伊凡·格利戈里耶维奇:活了五十个年头,从来没有生过一回病;哪怕有点喉咙痛,生个把脓疮或者疖子也好呀……偏偏什么都没有,这可不是好兆头!迟早有一天要算总账的。”说罢索巴凯维奇完全陷入了一种忧郁不乐的心情。

“嘿,真有他的!”乞乞科夫和厅长不约而同地想道,“亏他想得出,怪罪到哪里去了!”

“我这里有一封信要转交给您。”乞乞科夫说着从衣袋里掏出普柳什金的信来。

“谁写来的?”厅长说,他把信一打开,就尖声叫了起来,“哎呀,是普柳什金写来的。他居然还活在世上。真是天命!想当初,这是一个何等聪明不凡、首屈一指的豪富啊!可是,现在呢……”

“是条狗,”索巴凯维奇说道,“是个骗子手,把所有的底下人全都活活给饿死了。”

“好,好,”厅长读完信,说,“我愿意做代理人。您想在什么时候把文契办妥,现在就办呢,还是以后办?”

“现在就办,”乞乞科夫说,“如果可能的话,我甚至要请求您今天就办妥;因为我打算明天就离开城市。文契和申请书我都带来了。”

“这一切当然都很好,不过,随便您有什么打算,我们可不会这么早就放您走的。有关文契的手续今天准能办妥,而您无论如何得和我们再相聚几天。好,我这就吩咐下去。”说完他就打开通向挤满了官员的那间办公室的门,如果能够把各种公务比作蜂巢的话,那么,官员们全像辛勤的蜜蜂一样分布在各个蜂巢上。“伊凡·安东诺维奇在吗?”

“在。”一个声音从那里回答道。

“叫他上这儿来!”

读者已经认识的茶壶脸伊凡·安东诺维奇出现在厅长办公室里,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

“伊凡·安东诺维奇,把所有这些文契拿去……”

“可是您别忘了,伊凡·格利戈里耶维奇,”索巴凯维奇凑上来说,“还需要证人,各方至少要有两位。请您现在就派人到检察长那里去,他是一个闲人,肯定待在家里,反正什么事情都有副检察长查拉杜哈这个天字第一号的贪污犯替他办理。还有卫生监督,他也是一个闲人,要是他不上哪家去打牌,肯定也在家里的。此外,附近住着许多人哪,特鲁哈契甫斯基啦,别古施金啦,他们全是一些光吃饭不干事尽给人间添累赘的家伙!”

“对,对!”厅长说着就立刻派公务员去把他们所有这些人都找来。

“我还要拜托您一件事,”乞乞科夫说道,“请您派人去把一位女地主的代理人请来,我和她也做了一笔交易:那是大司祭基利拉神甫的儿子;他就在您这儿厅里当差。”

“那还用说,我们当然就派人去找他来!”厅长说,“一切都会办好的,不过,您不必给办事的人什么钱,这一点我现在就跟您打个招呼。凡是我的朋友,一律不该破费。”说完他立刻交给伊凡·安东诺维奇一件差使,显然,这是后者挺不乐意干的。文契看来给厅长产生了一个很好的印象,尤其当他发现,全部买卖几乎要值到十万卢布的时候。他紧盯着乞乞科夫的眼睛,把他瞧上了好几分钟,满脸堆着十分赏识的神气,最后开口说道:

“原来是这样!高明高明,巴维尔·伊凡诺维奇!您原来是这样买进的。”

“是买进了。”乞乞科夫说。

“好事情!说真的,是一件大好事情呀!”

“连我自己也看到,我不可能办成比这更好的事情了。不管怎么说,一个人如果最后不能稳稳站在一个扎实可靠的基础上,而是像年轻人那样立足于一个什么自由思想之类的空中楼阁上,那么,他还算不得拥有一个明确的目标。”这儿他极为适时地攻击了一下自由主义的思想,顺带又攻击了一下所有的年轻人。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在他的话音里还是有一股缺乏把握的味道,仿佛他同时又在对自己说:“嗨,老兄,你在撒谎,而且撒得还挺厉害哩!”他甚至不敢朝索巴凯维奇和玛尼洛夫瞧一眼,害怕在他们的脸上见到什么使他难堪的神色。可是,他的担心害怕是多余的:索巴凯维奇的脸纹丝不动,而玛尼洛夫呢,对他的这句话大为倾倒,高兴得只顾摇头晃脑地表示赞赏,陷入了一种入迷的状态,就好像一个音乐迷听到女歌星行腔婉转胜过了小提琴,并且送出了一个连鸟儿的喉咙也唱不出的游丝般细的高音来一样。

“可是您干吗不说给伊凡·格利戈里耶维奇听听,”索巴凯维奇开口说,“您买进的是些什么货色;而您,伊凡·格利戈里耶维奇,您怎么也不问一声,他做成了怎样的一桩买卖呀?要知道这是一些多好的人哪!简直是纯金。我连车匠米海耶夫都割爱卖给他啦。”

“哦,您果真连米海耶夫都卖啦?”厅长说,“我知道车匠米海耶夫这个人:他有一手出色的手艺,他给我修过一回车。只是对不起,怎么会……您不是对我说过,他已经死了……”

“谁,米海耶夫死了?”索巴凯维奇一点也不慌张地说,“死的是他的兄弟,而他本人活蹦乱跳,比以前更壮实啦。前几天还做了这样一辆轻便折篷马车,那是连莫斯科也做不出来的。他呀,说真的,只有去侍候皇上才算没有委屈了他。”

“是啊,米海耶夫的手艺实在出众,”厅长说道,“我甚至奇怪,您怎么会把他放走了。”

“何止米海耶夫一个人!还有木匠普罗帕卡·斯捷潘,烧砖工米卢什金,鞋匠捷略特尼科夫·马克辛,——他们全都走啦,全都给我卖掉啦。”而当厅长问到,既然他们都是家里缺少不得的人手,又都是一些能工巧匠,干吗全给放走了,索巴凯维奇挥了一下手,说道:“唉,那只是一时的糊涂:好吧,我说,卖就卖了吧,于是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卖掉啦!”说着他低垂了头,仿佛心里着实后悔做了这件傻事似的,接着找补了一句:“瞧我,头发都已经白了,可是至今没有学到半点聪明。”

“可是,巴维尔·伊凡诺维奇,请容许我问您一声,”厅长说,“您怎么光买农民,不连土地呀?莫非打算迁移吗?”

“是打算迁移。”

“哦,打算迁移,那就是另一回事啦。那么,迁到什么地方去呢?”

“迁到……迁到赫尔松省去。”

“哦,那里土地可好啊!”厅长说,于是对那里牧草之茂盛大大赞美了一番。

“那么,您的田地亩数足够用吗?”

“足够了,给刚买进的那批农奴耕种是绰绰有余的。”

“有河吗?还是有池塘?”

“有河。不过,也有池塘。”说罢乞乞科夫无意中朝索巴凯维奇瞥了一眼,虽然索巴凯维奇依旧不动声色,可是乞乞科夫却觉得,他的脸上仿佛摆着这样一副神气:“哼,你在撒谎!未必有什么河,也未必有什么池塘,连整片土地都是捏造出来的!”

在他们谈话的当口,证人开始陆续来到:其中有读者已经熟识的爱眨巴眼睛的检察长,有卫生监督,以及特鲁哈契甫斯基、别古施金等等按照索巴凯维奇的说法都是净给人间添累赘的人物。他们中间的许多人是乞乞科夫根本不认识的:因为不足的和可有可无的证人都从厅里的官员中拉几个来充数了事。不但请来了大司祭基利拉神甫的儿子,连大司祭本人也请到场了。每一位证人都签上了自己的大名,以及自己的全部身份和官衔,字体则形形色色,有人用花体,有人用斜体,有人干脆来一个几乎是上下颠倒的怪体,写出一些甚至在俄文字母表里从来不曾见过的字母。读者的老相识伊凡·安东诺维奇办事十分麻利,契据全部登记好,编了号,注了册,列入了档案,还收了在《公报》[75]上刊登启事的百分之零点五的费用,乞乞科夫要付的真是极为有限的一点钱。厅长甚至亲自吩咐只向他收一半的税款,而另外的一半呢,则出到另外一个申请人的头上去了,至于用的是什么办法,那就不得而知啦。

“大功告成啦,”当一切都办妥之后,厅长说,“现在只剩下吃一杯置产的喜酒啦。”

“我是有这个意思。”乞乞科夫说道,“只要您定出个时间来就行了。如果舍不得请这样热心的朋友们喝几瓶香槟酒,从我这方面来说,真是罪过呀。”

“不,您弄错啦:酒由我们自己来办,”厅长说道,“这是我们的义务,我们的责任。您是我们的贵宾:理应我们来请请您。诸位先生,你们猜怎么着?现在咱们就这么办:全体人马,凡是在场的,都开到警察局长家里去;他是咱们这儿神通广大的魔法师:只消他在走过鱼市场或者酒店的时候眨巴一下眼睛,咱们哪,你们可知道,就可以大嚼一顿啦!此外,趁这个机会咱们还可以打几局惠斯特牌。”

对这样的建议谁也不会拒绝的。单单一听到鱼市场,证人们就垂涎欲滴;所有的人立刻抓起了便帽和皮帽,公事也就此结束。当他们大伙儿走过办公厅的时候,茶壶脸伊凡·安东诺维奇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对乞乞科夫悄悄地说:“您买进了价值十万卢布的农奴,可是,只给了为您效劳的人一张白票子[76]。”

“不过要知道,那是一些什么样的农奴哟,”乞乞科夫听了也低声地回答他说,“一批傻瓜和废料罢了,连一半的价钱都不值的。”伊凡·安东诺维奇立刻明白,这位当事人性格十分坚强,再也不会多给了。

“请问,您从普柳什金手里买一个魂灵出的是什么价钱?”索巴凯维奇凑在他另外一只耳朵上问道。

“请问,您干吗加进了一个伏罗贝伊?”乞乞科夫这样回答他说。

“哪一个伏罗贝伊?”索巴凯维奇说。

“一个女的,叶利扎维塔·伏罗贝伊,您还把字尾改写成字母Ъ哩。”

“没有的事,我根本没有加进什么伏罗贝伊。”索巴凯维奇说着就挪开身子,走到另外一些客人身边去了。

客人们终于成群结队熙熙攘攘地走到了警察局长的家。警察局长果真是个魔法师:他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立刻唤来一名警官,一个穿着髹亮的喇叭口高统皮靴的灵活麻利的家伙,并且好像在他耳边统共说了两个字,另外只加添了一声:“明白啦!”于是,当客人们在惠斯特牌桌上厮杀得起劲的时候,在另一间屋子里的桌面上就出现了白鳣鱼,鲟鱼,鲑鱼,陈年的黑鱼子酱,新腌的淡鱼子酱,鲱鱼,鳇鱼,干酪,熏牛舌头,风干的咸鱼脊肉,所有这一切都是鱼市场孝敬的。后来又出现了他本宅厨房添制的美味:一只鱼头肉大馅饼,里面包的是一条九普特重的鲟鱼软骨和颊肉做的馅,一只乳蘑大馅饼,还有油煎饼,奶油面片儿汤,蜜糖水果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警察局长是全城的衣食父母和恩人。他和市民相处得亲如一家,视察起各色铺子和市场来就像在察看自己的库房一样。总之,如常言所说,他是得其所哉,并且对自己的职务再也精通不过了。甚至很难断定,是他为这个位子而生,还是这个位子为他而设。他办事实在聪明,进项比所有的前任要多上一倍,同时却能赢得全城上下的一致爱戴。第一流的大商贾都挺喜欢他,说他态度不倨傲;这也确实,他做他们孩子的教父,和他们认干亲家,虽说有时要狠狠地敲诈他们一下,但不知怎么的手法总是非常巧妙:又是拍肩膀啦,又是嗬嗬地笑啦,又是请用茶点啦,甚至会答应去和他们下几盘跳棋,还会东拉西扯问长问短:近来做些什么买卖呀,买卖兴隆不兴隆呀。要是知道谁家的娃娃得了点病,立刻会给出主意说该去抓一味什么药;总之一句话,真是够朋友的!就连在坐着马车沿街整顿秩序的当口,他也还要顺便和这个人或者那个人攀谈上几句:“怎么样啊,米海耶奇!咱们俩得找个时间把果尔卡牌打它一个痛快!”“是喽,阿历克赛·伊凡诺维奇,”那一个脱下帽子,回答道,“是得找个时间打个痛快。”“喂,伊利亚·巴拉摩乃奇老兄,上我家来一趟,看看我的一匹快马,它准比你的那匹强,不信把你的套在赛跑车上,咱们来试试看。”那个爱快马爱得发疯的商人听了之后,笑得所谓合不拢嘴,抚着大胡子,说:“咱们来试一下吧,阿历克赛·伊凡诺维奇!”甚至连所有的店伙计,通常在这时候只有脱帽致敬份儿的,也都挺高兴地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仿佛想说:“阿历克赛·伊凡诺维奇真是一个好人哪!”总之,他学会了一副十足地道的平民派头,所以商人们的意见是这样的:阿历克赛·伊凡诺维奇“这小子虽说要捞油水,可怎么也不会把你出卖的”。

见到冷餐已经准备好了,警察局长就建议客人们先用早餐,然后再回过头来把惠斯特牌局打完,于是所有的人都向早已有一股子香味醉人地往客人们的鼻孔眼里钻的那间屋子走去,索巴凯维奇早已朝那里窥视了好几眼,远远就把靠边放在一只大盘子里的鲟鱼看在眼里了。客人们先干了一杯暗沉沉的橄榄色的伏特加酒,那种色泽只有在俄罗斯用来刻印章的晶莹透明的西伯利亚石头上才能够看得到,然后,大伙儿举起餐叉从四面八方围向桌子,如俗话所说,开始各显身手起来,有人猛攻鱼子酱,有人猛攻鲑鱼,有人猛攻干酪。索巴凯维奇对所有这些小零碎全不放在心上,一站就站停在鲟鱼旁边,趁大伙儿吃喝谈笑的当口,他在一刻多钟的时间里把整条鲟鱼风卷残云似的一扫而光,等到警察局长想起这尾鱼,说:“诸位先生,你们倒来尝尝这造化的杰作是怎么个味儿?”举着餐叉带领其他的人走到鲟鱼前面的时候,只见这造化的杰作光剩下一条尾巴了;可是,索巴凯维奇却装痴作呆,仿佛这不是他干的,自顾自走到摆得最远的一只盘子前面,动手叉一尾风干的小鱼儿去了。既然独吞了一大条鲟鱼,索巴凯维奇就拣一把圈手椅坐下,什么也不再吃,不再喝,只在那里眨巴着一双尽要眯缝起来的眼睛。警察局长看来挺不喜欢吝惜酒,举杯祝酒的次数多得说不清。读者也许自己都能够猜得着,这首先是为了赫尔松新地主的健康而干杯,其次是为了他的农奴能够平安迁抵新地而干杯,再其次是为了他未来的漂亮夫人的健康而干杯,这下我们主人公的嘴上不禁浮现出了动人的微笑。大伙儿纷纷把他围住,开始恳切地劝他至少在城里再住上两个星期:“不行,巴维尔·伊凡诺维奇!不管您怎么想,这可不是成了炕没坐热客就走,撇下主人冷清清啦!不行,您得再跟我们一块儿过一段时间!我们来给您做媒:伊凡·格利戈里耶维奇,咱们要给他说一门亲事,对不?”

“是要给他成亲,就是要给他成亲!”厅长附和说,“不管您使多大的劲也推不掉,我们非给您成亲不可!算啦,老爷子,既来之则安之,别三心二意啦。我们可不喜欢开玩笑。”

“哪里的话?何必要使劲推辞呢,”乞乞科夫微微一笑,说道,“结婚可不是一件说办就办得成的事儿,先得有一个新娘呀。”

“新娘会有的,怎么会没有呢,一切都会有的;您要什么,就有什么!”

“既然会有……”

“好哇,他留下啦!”大伙儿欢叫起来,“万岁,乌拉,巴维尔·伊凡诺维奇!乌拉!”所有的人手举着酒杯拥到他的跟前来碰杯。乞乞科夫和大伙儿一一碰了杯。“不行,不行,再来一杯!”那些闹得更起劲的人说,于是重又碰了一次杯;后来有人又死乞白赖地要碰第三次杯,于是又碰了第三次杯。没隔多久所有的人都变得快乐得不得了。厅长这个可爱透顶的人,心里一乐就几次把乞乞科夫搂在怀里,亲亲热热地喊着:“你呀,我的心肝宝贝儿!我的小妈妈!”甚至打响了一下手指头,在乞乞科夫身边打着圈儿跳起舞来,一边嘴里还哼着一支脍炙人口的小调:“嗨,你这个酒鬼,喀玛林的庄稼汉。”喝过香槟酒,又打开了匈牙利酒,这酒一下肚,大伙儿格外兴奋,格外快活啦。惠斯特牌局已经给忘记得干干净净;大伙儿争论着,叫喊着,海阔天空地大发议论起来,议论着政治,甚至议论着军事,发表了不少自由思想,换了平时他们的子女准会因为有了这样的思想挨他们的一顿板子的。就在席间他们解决了许许多多顶顶棘手的难题。乞乞科夫从来没有这样快乐过,他仿佛觉得自己已经真的成为一个赫尔松的地主了,高谈阔论起各种各样有待改良的事情来:什么土地三区轮耕啦,什么两颗心灵如何达到幸福美满之境界啦,还冲着索巴凯维奇朗读了维特用诗体写给夏绿蒂[77]的一封情书,而后者的反应只是坐在圈手椅里眨巴着眼睛,因为饱餐鲟鱼之后,他感觉到懒洋洋的非常渴睡了。乞乞科夫连自己也觉察到,他已经开始身不由己过于放肆了,就要一辆车送他回去,后来借用检察长的轻便马车告辞走了。在路上检察长的马车夫显示出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把式,因为他只用一只手驾车,而把另一只手弯到后面去按住老爷的身子。就这样乞乞科夫乘着检察长的车返回了旅馆,到了旅馆,他还收不住舌头,胡说八道了好半天:说到一个淡黄色头发、红润脸蛋儿、右边面颊上有个酒窝的未婚妻,又说到赫尔松的田庄,大笔的资财。甚至向谢里方吩咐了一些田庄上的事情,要他把所有新近迁来的农奴召集拢来,当面一个个点名过目。谢里方一声不吭听了好久,然后走出房间,对彼得卢什卡说了一声:“去给老爷脱衣服!”彼得卢什卡就进去动手给主人脱长统皮靴,差点把老爷也连同皮靴一起拉倒在地板上。不过,皮靴最后总算脱了下来,老爷身上的衣服该脱的也都脱了,他在床上翻了好一会儿身,把床压得喀吱喀吱着实厉害地响了一阵,然后完全以一位赫尔松地主的身份进入了梦乡。在这时,彼得卢什卡把裤子和樾橘色带闪光花点的燕尾服拿到了走廊里,把燕尾服撑开挂在木头衣架上,用马鞭和刷子使劲拍打起来,弄得整条走廊里都飞扬着灰尘。当他伸手把老爷的衣裤取下来的时候,顺带从凉台上朝下望了一眼,看见谢里方正从马厩里走出来。他们四目相视,彼此心照不宣,立刻明白了对方的心思:老爷躺下睡了,咱们可以出去溜达一下啦。彼得卢什卡赶紧把燕尾服和裤子捧进里屋,走下楼来,于是两人一起走了。关于行程的目的地彼此只字不提,一路上只是说说笑笑,尽扯些毫不相干的旁的事儿。他们的行程原来一点也不远:只是穿过马路,到达旅馆对过的一幢房子,然后推开一扇矮矮的、被烟熏得乌黑的玻璃门,走进一间几乎是地窖似的屋子,那儿已经有许多各种各样的人坐在一张张木头桌子的旁边:有剃掉了大胡子的,有留着大胡子的,有穿光板皮袄的,也有光穿一件短衫的,还有个把穿着粗呢子军大衣的。彼得卢什卡和谢里方在那儿干了些什么,只有老天爷知道,可是,隔了一个钟点他们又打那儿出来了,两人手拉着手,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彼此十分照顾,尽力不让对方撞上了任何一个墙犄角。爬登楼梯时他们仍旧手拉着手,谁也不放开谁,在楼梯上跌跌撞撞走了足足一刻钟的工夫,方才走完最后一级,上楼进了屋。彼得卢什卡在自己那张挺矮小的床前站了约摸一分钟光景,琢磨怎么睡法来得体面一些,后来身子一歪完全横着躺了下去,让他的两条腿抵着地板。谢里方也躺倒在这一张床上,头就枕着彼得卢什卡的肚皮,完全忘记了他根本不该睡在这儿的,他的铺位也许是在下房里,如果不是在马厩里靠近马匹的一个什么地方的话。两人立刻睡着了,发出一阵阵闻所未闻的闷雷般的打鼾声,和从另外一个房间里传来的老爷的尖细的鼻息声遥相呼应。在他们睡下之后,很快一切都归于静寂,整幢旅馆都进入了酣梦;只有在一个小窗口里还可以看到烛光,原来那儿就住着从梁赞来的中尉,一个显然是对长统皮靴有所偏爱的人,因为他已经定做了四双靴子,此时正在忙不停地试穿第五双。有好几回他已经走到床铺前面,打算脱掉靴子睡下去了,可是怎么也办不到:靴子缝制得实在出色,所以,他还是久久地翘起一只脚,前后左右细细鉴赏那只缝工熟巧、模样儿又妙不可言的鞋后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