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魂灵 第八章

乞乞科夫购买农奴一事成了全城谈话的题目。对买了农奴迁移他乡是不是有利,有各种各样的说法、见解和议论。许多争论是极有见地的。“当然啦,”有人说,“您说得对,在这一点上是没有什么可以争辩的,南方各省的土地的确又好又肥沃;可是,没有水乞乞科夫的农奴怎么过活呢?要知道,那里是一条河也没有的呀。”“没有水倒是小事,这不打紧,斯捷潘·德米特里耶维奇,只不过迁移人口总不是一件稳妥有把握的事情。谁都知道,庄稼汉是些个什么货色:换一个陌生的地方,还得去翻地种粮食,而他们又一无所有,既没有房子,又没有宅院,他们准会滑脚逃跑,这就像二加二等于四那样明白,并且准会跑得你连踪影也找不到。”“不,阿历克赛·伊凡诺维奇,请听我说,请听我说,我不同意您的说法,我不相信乞乞科夫的农奴会逃跑。俄罗斯人是无所不能的,任何气候条件都能够适应。哪怕你把他送到堪察加岛[78],只要给他一副暖和的手套,他就会两手一拍,拿起一把斧头去把木头砍来给自己盖一所新房子!”“不过,伊凡·格利戈里耶维奇,你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你不曾问一下,乞乞科夫的农奴是些什么样的人。你忘记了,大凡地主是不肯把好的农奴卖出去的;我可以拿我的脑袋来打赌,乞乞科夫的农奴要不是惯贼和无可救药的酒鬼,那就是好吃懒做的二流子,胡作非为的恶棍。”“对,对,这一点我完全同意,你说得不错,谁也不会把好人卖掉的,乞乞科夫的农奴肯定全是一些酒鬼,不过,必须看到,正是在这里面大有意义,正是在这里面包含着劝世为善的道理:眼下,他们是废物,可是,一旦迁移到了一个新的地方,很可能突然一下子就变成了优秀的臣民。这样的例子已经有过不少啦:简直是普天下皆有之,历史上也屡见不鲜啊。”“绝不可能,绝不可能,”官办工厂督办说道,“请诸位相信,这是怎么也不可能的。因为乞乞科夫的农奴面临着两大敌人。第一个敌人是:地点和小俄罗斯人的省份相近,诸位都知道,在那里酒是准许自由买卖的。我胆敢在诸位面前断言:不出两个星期他们就会喝上了瘾,喝得烂醉如泥啦。第二个敌人是好过流浪生活的习性,那是农奴们在迁移过程中必然会养成的。除非他们时时刻刻都处在乞乞科夫的眼皮底下,又除非他把他们管得严严的,稍有越轨行为就给他们点厉害看看,并且不是托一个什么别人代劳,而是每当必要的时候就亲自动手给他们一个嘴巴,再对准脖儿拐抡上一拳头。”“乞乞科夫何必亲自动手打人的脖儿拐呢?他可以物色一个管家呀。”“对喽,除非您能够找得到一个像样的管家:有的尽是些骗子手!”“他们之所以能够蒙哄欺骗,是因为主人不问事呀。”“说得对,”许多人同意说,“要是主人自己对产业的经营多少懂得一点儿,并且善于识辨人的好坏,他总能物色到一个好管家的。”可是督办说,除非出五千卢布的高价,方才能够请得到一个好管家。但民政厅长说,出三千卢布也就可以请得到了。可是督办说:“可您上哪儿去找呀?难道在自己的鼻孔眼里去找不成?”但厅长说:“哪儿的话,此人不在鼻孔眼里,而就在本县城,我指的是彼得·彼得罗维奇·萨莫伊洛夫:这才是一个用来对付乞乞科夫的农奴的最合适不过的管家!”许多人热心地为乞乞科夫设身处地着想,迁移为数如此众多的农奴是挺不容易的,一想到其中的艰难,他们就胆战心惊起来;大伙儿开始非常担忧,像乞乞科夫手下的这样一批不安本分的农奴百姓说不定还会闹什么暴动哩。对此警察局长开导说,担心暴动是大可不必的,县警察局这一级政权的存在就可以防止暴动的发生,虽说县警察局长未必亲自出马,可是只消送去一顶代表他身份的制服帽,那么,单是这一顶制服帽就足够保证把农奴赶到他们定居的地方啦。许多人出谋划策,建议如何根除使乞乞科夫的农奴们着魔的造反邪气。意见是各种各样的:其中有一些意见听来含有一股军人的严酷的味道,严酷得已经过了头,几乎是无此必要的;但同时也有一些意见倒是透着温和的口气。邮政局长说,乞乞科夫面临着一个神圣的义务,按照他的说法,那就是可以成为农奴的一个类似慈父般的人物;甚至可以实施一种感化教育,说到这儿,他大大赞扬了一番兰开斯特式的互教方法[79]。

就这样,全城议论纷纷,许多人出于热心甚至把这些忠告中的若干条当面陈述给乞乞科夫听,甚至还愿意提供一支押送队,以便平安无事地把农奴迁送到目的地。对于这些忠告乞乞科夫表示十分感激,他说,必要时一定会采纳的,至于押送队,他坚决地谢绝了,他说,这是完全不需要的,他所购买的农奴生性温顺驯服,本身又有迁居他乡的愿望,在他们之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发生暴乱的。

不过,所有这些传说和议论却产生了乞乞科夫所能冀望的最最理想的后果。那就说是,消息传开了,说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百万富翁。全城的人本来就如我们在第一章里所见到的那样,已经真心实意地爱上了乞乞科夫,现在,听到了这样的消息之后,爱得更加真切了。不过,如果要说实话,他们毕竟都是一些心地忠厚善良的人,彼此相处得挺和睦,完全像老朋友那样随便,谈起话来总带有一种特别推心置腹的、亲密无间的腔调:“亲爱的朋友,伊利亚·伊利伊奇!”“安齐巴托乐·查哈里耶维奇老兄,你听我说呀!”“伊凡·格利戈里耶维奇,我的小妈妈,你撒谎撒得未免过分啦。”邮政局长名叫伊凡·安德烈耶维奇,大伙儿和他讲话时都要添一声:“施泼莱亨齐道伊奇[80],伊凡·安德烈伊奇?”总之一句话,一切都含有一股浓厚的家庭风味。许多人不无高超的教养:民政厅长熟读茹柯夫斯基[81]的《柳德米拉》,那在当时还是一篇没有过时的新作,许多段落他都能够朗读得有声有色,尤其当读到“松林入眠,山谷沉睡”那一句和“嘘!”那一个字眼的时候,令人仿佛眼前真的见到了一片山谷沉睡的景色;为了更加逼真起见,他在这时甚至把眼睛都眯缝了起来。邮政局长则更醉心于哲学的研究,十分用功地攻读杨格[82]的《夜思》和埃迦尔茨嘎泽[83]的《天地神秘启示录》,甚至每夜都读,还做了大段大段的摘录,至于摘录了一些什么,那就无人得知啦。顺便提一句,他谈吐风趣,工于辞藻,按照他本人的说法,喜欢把话语点缀修饰一番。但他用来点缀修饰话语的是大量各种各样的虚字眼儿,诸如“您呀,我的先生,有这么一说,您可知道,您可明白,您可以设想一下,关于,所谓,在某种程度上”,等等等等,那是他能够成串儿说出来的;此外,在说话时他还忽而眨巴着忽而眯缝着一只眼睛,这也产生相当的效果,给他的许多含讽带讥的隐喻添上极其刻毒的色彩。其他的各位或多或少也都是有教养的人;有人读卡拉姆辛[84],有人读《莫斯科公报》[85],有人则压根儿什么也不读。有人是通常被称为窝囊废的那号人,非得踢他一脚才能够推动他去干一件什么事;有人干脆是个懒鬼,所谓一辈子躺在热炕上的大爷,要想惊动他那是白费劲:天塌下来他都不会站起来的。说到五官相貌,那么,大家已经知道,他们全都是挺有气派的人,痨病鬼在他们中间一个也没有。个个是属于被妻子在闺房里温存细语的时候唤作坛儿,胖墩儿,大肚子,黑宝宝,吉吉,茹茹[86]等等一类的人。不过,一般来说,他们都是一些温和善良的人,十分殷勤好客,一个人只消和他们一起吃过一顿饭,或者和他们在惠斯特牌桌上共同消磨过一个夜晚,就已经成为他们的亲朋密友了,何况乞乞科夫具备不少迷人的品格和手腕,深谙如何讨人喜欢的无穷奥妙。他们这样地爱上了他,以致他看不到有什么办法可以脱离这个城市,他的耳边只听见一片挽留声:“一个星期,和我们一起再待一个星期,巴维尔·伊凡诺维奇!”——总之一句话,他简直如俗话说的成了一颗掌上明珠啦。可是,妙不可言的却是乞乞科夫给女士们所产生的印象(一个令人惊叹到无以复加的男子!),要把这一点多少说出一个原因来,那就免不了要详尽交代一下女士们本身,交代一下她们的社交界,用所谓鲜明的色彩来描绘一番她们的内心品格;可是,对于作者来说这实在太难啦。一方面,对达官显贵的夫人们的无限崇敬使他不敢贸然动笔,另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难以下笔哪。N城的女士们是……不,我无论如何也没有力量写呀;我的确感觉到胆怯。在N城的女士们身上最为显著的特点就是那个……说来甚至奇怪,我的笔完全提不起来,仿佛里面灌满了铅似的。那么也好:有关她们的性格看来必须另请高明,让一位在调色板上堆着更鲜明、更丰富的色彩的先生去描摹吧,而我们只好单就外貌和属于表面的特征说上两句。N城的女士们全是一些具有所谓大家风度的淑女,就这一点来说,可以毫无顾虑地把她们树为其他所有女士的典范。论到举止风度,趣味的高雅,对礼仪和许许多多繁文缛节的注重遵守,尤其是在最细微的枝节上都要讲究时髦的那股劲儿,她们甚至还胜过彼得堡和莫斯科的女士们。她们穿戴得十分雅致,经常乘坐着四轮弹簧马车在城里拜客,按照最新的时式,车身后面吊着一个号衣上缀满金色绦带的听差。拜客的名片,哪怕只是用一张梅花小二子或者红方块王牌写写的,都是十分神圣的东西。有两位女士原来是知己,并且是亲戚,仅因为其中的一位不知怎么的疏忽大意,忘记了回拜,结果彼此完全闹翻了脸。不管双方的丈夫和亲戚如何尽力劝解,全没有用处;可见世界上什么事情都有成功的可能,惟有一件事情休想办到,那就是使因为在拜客的事儿上有所怠慢而闹翻了脸的两位女士重归和好。从此之后,按照城里上流社会人士的说法,两位女士便彼此生了芥蒂。另外,为了争坐首席也有许多回闹得不可开交,有时还使丈夫萌生了完全骑士般见义勇为的念头。当然,他们之间并没有发生过什么决斗,那是因为他们全是一些文职的官员,可是,彼此却借一切可以利用的场合拼命中伤对方,而恶意诽谤,如大家所熟知的,有时比任何决斗都更能够伤人。在道德风尚方面,N城的女士们是一丝不苟的,她们对一切伤风败俗的丑行和诱惑都怀有满腔的高尚的敌意,不论什么弱点恶习,她们一律要毫不留情地加以鞭挞。如果在她们自己身上也发生了一种叫作风流韵事的事儿,那么,这一定是暗地里进行的,表面上一点也不让人看出来;体面好好地保持着,丈夫也是胸有成竹,早有准备,一旦撞见或者风闻这件事儿,就言简意赅、通情达理地用“亲家母陪亲家翁,谈谈说说又何妨”这句俗话来应付了事。还必须交代一下,N城的女士们和彼得堡的许多女士一样,在措辞方面是异乎寻常的谨慎小心和文雅得体的。她们从来也不说:“我擤了下鼻子,我出汗了,我吐了口痰。”而是说:“我轻松了一下鼻子,我用了一下手绢儿。”在任何情况下不该说:“这只茶杯或者这只碟子有股臭味儿。”连有点暗示这个意思的话都不能够说,而非得换一种说法不可——“这只茶杯不讨人喜欢”或者类似这样的话。为了使俄罗斯语言变得更加高雅起见,几乎有半数的字眼完全从她们的谈话里被摒弃不用了,所以经常不断地必须求助于法国话,不过,一用上了法国话,那就是另外一回事啦,那时候连比上面提到的那些话要粗俗刺耳得多的字句都容许讲了。关于N城的女士们要是浮浅地说几句的话,那么,能够说的就是这些。可是,如果看得深一些,当然可以发现许多别的东西;然而,把女士们的心窥探得深一些可危险得很呀。所以,我们就以表面现象为限,继续往下讲吧。到目前为止,女士们不知怎么的很少谈起乞乞科夫,不过,对他在交际场上的风度的优雅得体,还是给以充分公正的评价的;可是,自从传出他有百万家私的消息之后,他身上的其他品格也都被一一发掘出来啦。不过话得说回来,女士们绝对不是势利眼;问题全出在“百万富翁”这个字眼上,不是百万富翁本人,而只是这一个字眼;因为单在这个字眼的发音里面,除了意味着一只鼓鼓囊囊的钱袋之外,还包含着一种魔力,它既能够刺激卑贱下流的人,刺激不好不坏中不溜儿的人,也能够刺激好人,总之一句话,它能够刺激所有一切的人。百万富翁有一种方便之处,他可以看到一种完全无私的卑贱,一种纯粹的、不以任何利欲为基础的卑贱:许多人明明知道,从这位百万富翁身上得不到也没有权利得到任何一点好处,可是却偏偏要去向他献一下殷勤,哪怕赶到他的前面,嘻嘻地笑几声,脱下帽子行一个礼也好,或者死乞白赖地硬要求参加一个据他们得知富翁将应邀出席的午餐会。不能说,女士们也染上了这种自甘卑贱的癖好;可是,在许多客厅里毕竟已经明白地说开了:乞乞科夫,当然啦,算不上首屈一指的美男子,不过,他正好有一副男子汉大丈夫应有的气概,要是他稍微再胖上一点,再发福几分,那就不好啦。这当口,不知怎么一来,对于身材纤瘦的男人还顺带说了一句有点不敬的话,说什么他们不过像是一根牙签儿,而不像一个人。在女士们的装束上突然出现了许多争妍斗奇的新花样。劝业场里也热闹起来,几乎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甚至形成一种郊游的场面,驶来了那么多的各种式样的马车。商人们惊喜交加,看到有几块他们从市集上带回来、因为顾客嫌价钱太贵而老是脱不了手的衣料,突然一下子时兴畅销起来,被争先恐后地抢购一空。在一次晨祷的时候,人们发现一位女士的裙箍[87]撑得那么开,足足占了半个教堂的地方,一个在场的警官只得下令,吩咐老百姓挪远一些,也就是说,叫他们往大门边上靠靠,免得一不留神碰皱了尊贵夫人的衣裙。甚至乞乞科夫本人对这样不同寻常的关注也不能不有所觉察。有一回,当他回到自己的寓所时,发现桌上有一封信:是谁写来的,又是谁送来的,都无从知道;旅馆侍仆说,信送来时没有吩咐转告发信人的姓名。信打一开头口气就挺坚决,那是这样写的:“不成,我非要给你写信不可了!”往下讲的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在人的心灵之间存在着一种神秘的共鸣;在这一至理名言后面是一串圆点,逶逶迤迤几乎占了半行的地位;接着发挥了几点思想,就其公允正确而言是极为精彩的,因此我们认为把它们引录如下与读者共赏几乎是义不容辞的:“我们的生活是什么?是栖息痛苦的幽谷。人世是什么?是麻木不仁的芸芸众生。”接着写信人提到,现在她的泪水正沾湿着已经仙逝二十五年的慈母所遗下的书笺;并且召唤乞乞科夫共同隐遁到荒漠中去,永远离开被令人窒息的高墙围困、呼吸不到一点空气的都市,信写到末尾甚至响起一片深陷绝望的呼声,并且以如下的四行诗句为结束:

双双斑鸠鸟,

伴君祭寒骨,

悲鸣齐相告,

伊魂恨未消。

最后一句虽然不合乎韵律,但是这无关紧要:信是用当时的风格写的。下面没有署名:既不具名,也不具姓,甚至连日期也不注明。只是在附言[88]里添了一笔,说他的心一定能够猜出发信人是谁,并且说明天在省长府上的舞会上笔者本人也将到场。

这引起乞乞科夫很大的兴趣。匿名信里含有这么多诱人的和足以激起好奇心的地方,因此,他把信重新读了一遍,后来又读了第三遍,最后说道:“要是能够知道写信的是什么样的一个妞儿,倒怪有意思的呀!”总之一句话,事儿显然变得不可等闲视之啦;他把这件事琢磨了有一个多钟点,最后把手一摊,把头一歪,说道:“信写得可真是非常非常的别致呀!”后来,信理所当然地给折了起来,搁进了小木匣子里,同一份戏报和一张以不变的姿态、在不变的地位躺了已经有七年之久的结婚喜柬做伴去了。过了不多一会儿,他果真收到了省长府上的舞会的请帖——这是省城里极为普通的事情:哪里有省长,哪里就有舞会,不然的话,从贵族方面省长休想得到应有的爱戴和尊敬。

于是,所有一切旁的事情都立刻被撇在一边,置于脑后,全副精力都倾注到准备参加舞会上面去了;因为实在有许多富有刺激性的、撩人遐想的原因啊。也许,自创世之日起还没有人在梳妆打扮上用掉那么多的时间。单在镜子里照自己的脸就花掉了他足足一个钟点。他试着装出许多各种不同的表情:一会儿端庄倨傲,一会儿执礼恭敬可是略露笑容,一会儿光是执礼恭敬而不带笑意;他还对着镜子鞠了好几回躬,一边嘴里发出一些含混不清的声音,有点儿像是在讲法国话,虽然乞乞科夫对法语根本一窍不通。他甚至还对自己扮了许多讨人喜欢的鬼脸:扬一下一边的眉毛啦,牵动一下嘴唇啦,甚至还咂了一下舌头;总之一句话,当你只有一个人待着而又觉得自己长得挺不错,并且相信谁也没有从门缝里窥觑的时候,你什么事儿干不出来呀。最后他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下巴颏,说:“嗨,你这张小白脸儿!”就开始穿戴起来。在穿衣服的时候,一股得意洋洋的心情始终伴随着他:不论是在系背带,还是在打领结,他都不住地以特别活泼灵巧的姿势并起双脚鞠躬行礼,虽然他不会跳舞,却还做了一个弹跳动作。这一跳闯了一个无关宏旨的小祸:五屉柜给震得发抖,一把刷子从桌子上落了下来。

他在舞会上一露脸,就引起了不同寻常的骚动。所有在场的人都急忙过来欢迎他,有人手里还捏着牌,有人谈话正谈到最有趣的节骨眼上:“而下级地方法院对这一点的答复是……”但地方法院答复些什么,他可顾不上了,却赶紧奔来招呼我们的主人公了。“巴维尔·伊凡诺维奇!哦,我的上帝,巴维尔·伊凡诺维奇!最可亲可爱的巴维尔·伊凡诺维奇!最尊敬的巴维尔·伊凡诺维奇!我的心肝宝贝儿巴维尔·伊凡诺维奇!原来是您来啦,巴维尔·伊凡诺维奇!瞧,是他呀,咱们的巴维尔·伊凡诺维奇!请容许我拥抱您一下,巴维尔·伊凡诺维奇!把他给我,让我来亲亲热热地吻他一下,我亲爱的巴维尔·伊凡诺维奇!”乞乞科夫感觉到自己一下子被好些人搂在怀里。他还没有来得及从民政厅长的怀里脱身出来,却已经被警察局长搂了过去;警察局长把他递给了卫生监督;卫生监督把他递给了专卖商;专卖商又把他递给了建筑师……这时省长站在几位女士的身旁,一只手里捏着一张糖果彩票,同时抱着一只狮子狗,一见到他就把彩票和小狗一齐扔在地上,——惹得那条小狗只是尖声嗷叫起来;总之一句话,乞乞科夫散布了欢乐和异乎寻常的热闹气氛。人人的脸上都焕发出一种愉快满意的神情,要不然也至少反射出这普遍的愉快满意的神情。当官员们见到一位上司前来视察他们治辖下的地方时,他们的脸上便常常有这样的表情:那是在最初的恐惧之感已经过去,他们看出许多事情很讨他老人家的欢心,他老人家居然赏脸开了一下玩笑,也就是说,当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和气的微笑,说上几句话的时候。这时,簇拥着这位大人的亲信们便加倍高兴地笑了起来;站得远一点的、对这位大人所说的话并没有听清楚的官员们也都真心欢喜地笑了起来;甚至远远地站在门口,守在出口处,从娘胎里出来之后没有开口笑过,只知道向老百姓挥舞拳头的一名警察,连他的脸上也按照亘古不变的反射规律露出了一丝笑容,虽然这种笑容更像是有人闻了烈性鼻烟之后要想打个喷嚏时的那副怪模样。我们的主人公向每个人都寒暄答礼,感觉到浑身有一股不同寻常的灵巧劲儿:他不时地左右鞠躬,按照自己的习惯把身子微微斜弯着,可是又十分自然大方,把所有的人都迷住了。女士们立刻把他团团围住,形成一个绚烂夺目的花环,并且随身带来一阵阵各种各样香气的云雾:一位女士身上散发着蔷薇花味,从另一位身上飘来早春的气息和紫罗兰的幽香,第三位则浑身上下沁透着木樨花的馥郁芬芳;乞乞科夫只顾仰起鼻子尽情地嗅着。在衣饰上她们的趣味也是无穷无竭的:绫罗绸缎,轻縠薄纱,全都是这样淡雅的、淡雅的时髦颜色,甚至说不出它们的名目来(趣味的细腻已经发展到如此的程度啦)。缎带和花束千姿百态乱纷纷地在衣裙上到处飞舞,而为了这零乱纷披,条理分明的头脑着实花了一番工夫。轻盈的帽子只是搭在耳朵边上,仿佛在说:“嗨,我要飞走啦,只是可惜不能把美人儿一起带上天!”腰肢都束得紧紧的,显示出一个个最挺秀、最妩媚动人的身段(必须交代一下,N城的女士们的体态一般说来都偏于丰腴,可是,她们束腰的手法是这样巧妙,姿态又是这样娴雅,因此,肥胖是一点儿也觉察不出来的了)。她们身上所有的一切都是经过精心设计和安排的;脖颈和肩膀袒露得恰到好处,一点儿不能再多;每一位女士都把自己的肌肤展露到她根据自己的信念觉得足以毁掉一个人的程度;其他的一切则以罕见的高雅趣味给遮掩起来:脖子上像空气般飘拂围绕着一条轻盈的打结子的缎带或者一条比叫作“甜吻”的甜酥饼还要轻巧的披巾,要不然就是在肩膀后面,从衣服里露出一圈齿形的、薄如蝉翼的别名“小玩意儿”的细麻纱衬裙花边。这些“小玩意儿”前前后后遮住了其实已经不能致人于死命的部分,但同时却叫人想入非非,以为那里才是销魂蚀骨的所在。长手套不一直拉到袖管,而有意让胳膊肘以上那段富有挑逗性的玉臂裸露出来,许多女士的这一段臂腕之娇嫩丰腴实在是令人称羡不置的;有几位女士的羔羊皮手套由于想再拉上一点儿甚至绷裂开来了,——总之一句话,在每样东西上仿佛都写明着:“不,这不是外省,这是京城,这就是巴黎!”只是有时也会突然冒出一顶世上少见的把整个脑袋都裹在里面的帽子,甚至会冒出一根几乎像是孔雀毛那样的羽毛,那是纯粹不识时尚,我行我素啦。然而这是难以避免的,也是外省城市的特色:它肯定要在一个什么地方露馅的。乞乞科夫面对着女士们,心里想道:“可是,究竟是哪一位写的信呢?”并且又想仰起他的鼻子;但就在这时,一排胳膊、接袖、袖管、飘带的末梢、香气袭人的罗衫和衣裙在他的鼻尖上扫过。跳加洛帕舞的人群发狂地飞闪过去:有邮政局长的太太,县警察局长,一位插蓝色羽毛的女士,一位插白色羽毛的女士,格鲁吉亚公爵乞帕哈伊希利切夫,一位从彼得堡来的官员,一位从莫斯科来的官员,法国绅士库库,彼尔胡诺夫斯基,别列宾陀夫斯基——所有的人都离开座位,飞舞起来……

“哎哟!真是全省倾巢而出啊!”乞乞科夫说着往后退了一步,一等到女士们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就又重新察看起来,想能不能够根据脸部的表情和眼睛的顾盼辨认出哪一位是写信人;然而,无论根据脸部的表情,无论根据眼睛的顾盼,都无法辨认出哪一位是写信人。在每一张脸上只可以看到一种依稀有所流露的、叫人难以捉摸的微妙的神态,哦!是多么的微妙啊!……“唉,”乞乞科夫自个儿在心里想道,“女人哪,是这样的一种玩意儿……”想到这里,他挥了一下手:“简直没有什么可说的!你倒是去试试看,把她们脸上闪现的一切神态,把所有那些隐约的含意和暗示说一说,描摹一番吧,唉,你呀,肯定什么也说不清楚。光是她们的眼睛就是一个无底的深渊,一个人掉了进去——那就再也见不着他的踪影啦!钩子也好,什么别的东西也好,都别想把他拖出来。别的不说,你光试试去形容一下她们的眼波吧:水汪汪的,天鹅绒般柔和的,糖一般甜蜜的,只有老天爷才知道,还能缺了哪一种!既有严厉的,又有温柔的,甚至完全是软绵绵的,或者像有的人所说,是含情脉脉的,或者不是含情脉脉的,但比含情脉脉的更厉害,能够一把抓住人的心,并且像弓弦一样可以在心坎的任何一个地方称心遂意地拨弄出音调来。不,简直拣不出什么字眼来形容她们:只有把她们称作风流种子啦!”

真是抱歉!从我们主人公的嘴里好像漏出了一个拣自市井的不登大雅之堂的字眼儿。可是,有什么法子呢?在俄罗斯这片国土上作家的地位便是这样的低微!不过,不登大雅之堂的字眼写进了书里,这不能怪作家,而只能怪读者,首先是上层社会的读者:正是他们第一个不讲一句像样的俄国话,他们满口说的是法国话、德国话、英国话,多得也许叫你消受不了,甚至还学着各种各样的外国腔调,一说法国话就带着鼻音,咬着舌头,说起英国话来又像是鸟叫,甚至还要扮出一副鸟的脸相,甚至还要笑话不会扮鸟一样脸相的那些人。但他们就是一点也不要俄罗斯的气派,他们至多不过在别墅里给自己盖上个把俄国风味的小木屋,以此标榜一下爱国的热忱罢了。上等阶层的读者便是这样的人,而所有一切自以为属于上等阶层的人也都群起而效之!并且,他们又是何等的苛刻哟!按照他们的要求,所有的一切非得用最严格、最纯净、最高尚的语体来写不成,总之一句话,俄罗斯语言非得给刨平磨光了,突然一下子自行从云端里掉下来,恰好落在他们的舌尖上,而他们就不必再费什么力气,只消张开嘴巴把它讲出来就行了。当然,女性的心是深不可测的;但必须承认,可尊敬的读者的心往往更为深不可测。

可是,在这当口乞乞科夫几乎完全给弄糊涂了,他判断不出是哪一位女士写的信。他再作了一次尝试,更细心地凝视观察了一下,结果发现,从女士方面流露出来的也还是那样一种神情,它可以叫一颗可怜的凡心既萌生希望,同时又体味到甜滋滋的痛苦,于是他只得说:“唉,怎么也猜不到啦!”不过,这丝毫没有减少他此刻的轻松愉快的心情。他潇洒自如地和几位女士交谈了三两句挺风雅的话,又跨着细小的快步走到另外几位女士的面前,这种步伐或者叫作碎步,一些打扮入时、穿着高跟鞋、外号叫作色鬼的小老头儿通常都是迈着这样的步伐,极其灵巧活泼地挨在女士们身边转的。乞乞科夫跨着小步相当伶俐地左右周旋了一番之后,就伸出一只纤小的脚,模样儿像是在地上划出短小的一撇,或者是点上一个逗号似的,轻轻敲打了一下另外一只脚的后踵,这才立定了。女士们都十分满意,她们不仅在他身上找出了一大堆优雅可爱之处,还进而发现在他的眉宇之间有一种轩昂不凡的神态,甚至有一股战神般的英武气概,谁都知道,这一点是很讨女人喜欢的。为了他,女士们已经暗暗地争吵起来:有几位女士看到乞乞科夫总爱站在门口,就争先恐后地要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占一把椅子,由于其中的一位抢先了一步,险些儿掀起一场轩然大波,许多也挺想占据这个位子的女士都觉得她的这种举动实在太厚颜无耻,不成体统。

乞乞科夫这样热心地陪着女士们聊天,说得更确切一些,是女士们这样热心地陪着他聊天,话里安着一大堆隐晦曲折、寓意深长的比喻,这一切都得费力去猜测,弄得他额上甚至沁出了汗珠,——因此,他忘记了去履行他应尽的礼仪,忘记了首先该去向女主人请安。直等到他听见省长夫人本人的声音,他方才想起这一点来,而省长夫人已经在他的面前站着有好几分钟了。省长夫人一边优雅可爱地摇着头,一边以亲切而又带着几分调皮的口吻说道:“哟,巴维尔·伊凡诺维奇,这敢情是您啊!……”恕我的这支秃笔无法把省长夫人的话全部准确无误地转达出来,反正她说了几句十分委婉动听的话,那是和我们的上流社会作家——一种喜爱描写客厅生活、借此炫耀一下自己对高雅风度的知识的才子——笔下的绅士淑女的谈吐相仿的一些话,诸如“难道已经有人完全占领了您的心,那里不留剩一点地方,不留剩一个小小的角落,可以容纳被您无情忘怀了的人吗?”这一类风雅的言辞。我们的主人公立刻朝省长夫人转过身去,刚想开口回答她一句大概不会比时髦小说里的兹沃斯基、林斯基、利金、格列明们[89]以及其他形形色色的机灵活泼的军界人士的谈吐稍形逊色的话,可是,猛一抬头,就仿佛给人打了一闷棍似的愣住了。

在他的面前不只是省长夫人一个人:她手上还挽着一个十六岁的年轻姑娘,这姑娘长得鲜嫩娇艳,一头金黄色的柔发,秀丽端正的五官,尖尖的下巴,迷人的圆圆的鹅蛋脸,这样的一张脸简直可以让艺术家用来摹写圣母像,这样的一张脸在俄罗斯的土地上可以说是千载难逢的,因为在那里,不论什么东西:山啦,森林啦,草原啦,脸啦,嘴唇啦,脚啦——所有的一切都爱显得大而无当;这正是他打诺兹德廖夫家里出来,在大路上巧遇的金发女郎呀,那天,不知是马车夫还是马匹昏了头,他们的马车相撞得那么古怪,马缰绳竟纠缠在一起,还劳驾米佳依大叔和米涅依大叔来出力帮忙哩。乞乞科夫一时张皇失措,说不出一句有条有理的话来,鬼才知道他含含糊糊地说了些什么,换了格列明、兹沃斯基、利金,都绝对不会那么说的。

“您还不认识我的女儿吧?”省长夫人说道,“她才从女塾毕业回家。”

他回答说,他已经有幸在一次巧遇中见过一面了;他还想找补几句,可是这几句话完全说不周全。省长夫人又说了三两句话,就挽着女儿走到大厅的另一头去招呼别的客人了,而乞乞科夫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原来的地方,就像一个人兴致勃勃地走到街上,原想溜达一下,饱饱眼福,可是突然他一动不动地停下了脚步,想起有件什么东西给忘记拿了,那时候,这个人的模样可再愚蠢不过啦:一刹那之间无忧无虑的表情从他的脸上消逝不见了;他竭力要回想起自己忘了什么东西:别是手帕吧,可是手帕明明在口袋里,别是钱吧,可是钱也在口袋里,好像一切全都带在身上,但无形中偏偏有一个神秘的精灵在他耳边悄悄地絮叨,说他把一件东西给忘记了。于是他惘然若失,迷迷糊糊,望着眼前来往的人群、飞驰的马车、列队走过的一团士兵的高筒帽和枪支、店铺的招牌,却什么都看不清楚。乞乞科夫也是这样,突然一下子变成与他周围所发生的一切漠不相关的人。这当口,从女士们的香唇上向他飞来无数十分含蓄、委婉的暗示和问话:“我们这些可怜的俗物,是否可以斗胆向您请教,您在梦想些什么?”“哪里是您的思绪流连忘返的乐土?”“是哪一位使您陷入了这一沉思的甜蜜幽谷,我们是否可以知道她的芳名?”可是,对所有这一切他都置之不理,优雅悦耳的话语如石沉大海,没有激起回音。他无礼到这种程度,竟然很快就撇下女士们,走到大厅的另一头,一心想探寻省长夫人和她女儿的踪迹。然而,女士们看来不甘心这样快地放过了他;她们中间的每一位都暗暗下定决心,非要把一切能够用上的、对我们男子的心是如此危险的武器统统用上,让自己身上最大的魔力全都发挥作用不可。必须交代一下,有几位女士——我是说有几位,而不是指全体——具有一个小小的弱点。如果她们发现自己身上有一点特别出众的地方,不管这是前额,是嘴,还是手臂,她们就以为,自己这一最出色的部分一定会首先扑入所有的人的眼睛,所有的人一定会一下子异口同声地赞美起来:“您瞧,您瞧,她有一个多美的希腊式的鼻子!”或者:“多么端正、迷人的前额呀!”要是有谁的肩膀长得好看,那么她就一厢情愿地认为,所有的年轻男人都将为之着迷,当她翩然走过的时候,他们会不住地赞叹说:“哎呀,这一位的肩膀多么妙不可言啊!”而对脸啦,头发啦,鼻子啦,前额啦,连瞧也不会去瞧一眼的,纵然瞧上一眼,那也不当一回事。有些女士便是这样想的。每一位女士都暗暗向自己发了誓,要在跳舞时尽可能地显得可爱迷人,把身上最出众的地方的优点统统淋漓尽致地展示出来。在跳华尔兹舞的时候,邮政局长的夫人这样不胜娇慵地歪侧着脑袋,大有飘飘欲仙之势。一位非常可爱的女士——她光临舞会根本不是为了跳舞,因为按照她本人的说法,她的右脚脚趾上起了一个豌豆般大小怪不舒服的玩意儿[90],她甚至不得不穿了一双绒鞋来——忍不住也就穿着绒鞋跳了几圈,为的是不让邮政局长夫人真的得意过了头。

无奈所有这一切对乞乞科夫都不能产生预期的效果。他甚至没有去看女士们旋转的舞步,却不住地踮起脚,穿过人群的头顶探寻诱人的金发女郎可能走到哪里去了;他还蹲下一点儿身子,透过层层的肩膀和背脊去搜索,最后终于找到了,看见她和母亲坐在一起,在母亲的头顶上方有一个插着羽毛、裹着东方式的包头巾的头庄严地浮动着。他仿佛想攻克一座碉堡似的朝她们母女猛冲过去;不知道是春心荡漾的结果,还是背后有人在推他,只见他不顾一切地一个劲儿往前钻。专卖商被他撞得晃了一下,靠一只脚才勉勉强强稳住了身子,要不然准会连带撞倒整整一排人的;邮政局长也一个踉跄往后退了一步,带着惊讶而又相当含蓄的嘲讽的神色瞅了他一眼;可是,他对他们一点也没有注意。他只看见远处的金发女郎,她戴着长手套,心里无疑燃烧着在镶木地板上翩翩起舞的愿望。这当口,在稍远几步的地方,有四对舞伴已经热情奔放地跳起了玛祖卡舞,鞋踵猛烈地敲击着地板,一位上尉衔的军人身心交融,手脚并用,接二连三地跳出谁在梦里也跳不出的潇洒的舞步来。乞乞科夫几乎踩着跳玛祖卡舞的人的鞋踵,从他们身旁溜过去,笔直走到省长夫人和她的女儿坐的地方。可是,一到了她们跟前,他反而显得十分胆怯,步伐非但不如原来那样矫健灵活、风流倜傥,甚至还有一点踌躇,在他所有的动作中都出现了某一种很不自在的样子。

在我们主人公的心里,恋爱这种感情果真苏醒了吗?这很难肯定,何况,像这一类型的先生们,就是说既不胖但也不瘦的先生们,是否会萌发爱情,都是值得怀疑的,然而,不管怎么说,反正这时出现了一点儿奇怪的迹象,一种连他本人都难以向自己解释清楚的迹象:照他后来自己所承认的说法是,他感觉到整个舞会,连同所有的谈话声和喧哗声,有几分钟的时间仿佛都退到远远的一个什么地方去了;提琴和喇叭在崇山峻岭背后呜咽,一切都蒙罩上了一层像画上随意涂抹的底色那般厚的浓雾。在这片朦朦胧胧的、胡乱涂抹的底色上,显露得清晰而又完整的只有楚楚动人的金发女郎的秀丽的轮廓:她的圆圆的鹅蛋脸,她的很细很细的、只有在女塾毕业后不满几个月的姑娘家身上才有的腰肢,还有她那件轻盈飘逸地衬托出年轻苗条、线条清丽的肢体的月白色的、几乎是一无装饰的素净的衣衫。她整个儿看上去仿佛是一个由象牙精雕细琢出来的玩具娃娃;在晦暗浑溷的人群里,惟独她一个人如高岭白雪,显得分外的莹洁和明亮。

显然,世上是经常发生这样的情况的,显然,像乞乞科夫之类的人在一生中也会有几分钟的时间变成一个诗人的,不过说他们是“诗人”未免过分。至少他一时感觉到自己全身有一股年轻小伙子的劲头,差一点要像骠骑兵那样勇敢了。他看见省长夫人和她的女儿身边有一把空椅子,立刻走上前去把它占了。起初谈话挺别扭,可是后来就顺当了,他甚至壮起胆来。不过……非常遗憾的是,必须在这里交代一下,凡是老成持重的、身居要职的人和女士们谈起话来,不知怎么的总有点叫人沉闷;这方面的能手行家可要数中尉先生们啦,上尉级以上的便怎么也不行啦。中尉先生们有些什么诀窍,那只有上帝知道:他们讲的好像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聪明话儿,可是女士们听了却不时会笑得在椅子上前俯后仰;一个五等文官就不同啦,天知道他会讲些什么:不是讲什么俄罗斯是一个幅员辽阔的国家,就是来一句恭维话,那当然是不无风趣的恭维话,可是听起来却有一股挺厉害的酸溜溜的味道;如果他也说句把笑话,那么,他自己会笑得比听他说的那位女士不知要起劲多少倍。在这儿带上这一笔无非是让读者明白,为什么金发女郎在我们的主人公娓娓而谈的时候开始打起哈欠来了。不过,我们的主人公可完全没有发觉这一点,还一个劲儿地在讲许许多多有趣的事情,这些轶闻故事他已经在类似的场合讲过好多遍了,只是讲的地点有所不同而已:一次在西伯利亚省索甫隆·伊凡诺维奇·别斯佩契内伊府上,在座的有他的女儿阿苔拉伊达·索甫隆诺夫娜和她的三位小姑:玛丽娅·迦甫利洛夫娜、亚历山德拉·迦甫利洛夫娜和阿苔尔吉伊达·迦甫利洛夫娜;一次在梁赞省菲约陀尔·菲约陀罗维奇·佩列克罗耶夫府上;一次在平扎省弗罗尔·华西里耶维奇·波别陀诺斯内伊和他的兄弟彼得·华西里耶维奇府上,恰巧他的小姨卡杰琳娜·米哈依洛夫娜和她的两位表姊妹萝查·菲约陀罗夫娜和艾米丽娅·菲约陀罗夫娜都在;一次在维亚特省彼得·华尔索诺费耶维奇府上,那天他儿媳的姊妹佩拉盖娅·叶果罗夫娜和她的侄女索菲娅·罗斯季司拉夫娜以及一对同父异母姊妹索菲娅·阿历山德洛夫娜和玛克拉图拉·阿历山德洛夫娜都来了。

乞乞科夫的这种态度惹得全体女士老大的不高兴。为了让他明白这一点,一位女士故意擦他身边走过,还相当不客气地让宽大的裙箍触碰了一下金发女郎,不仅如此,她还把飘拂在肩头的披巾往后一甩,让披巾的一角正好扫在金发女郎的脸上;也就在这个时候,从他背后的一位女士的嘴里,同紫罗兰的香味一起飘来一句相当刻薄、相当恶毒的话。而乞乞科夫呢,或者他的确没有听见,或者他假装没有听见,但无论如何他的这种态度是挺不合适的;因为女士们的意见是必须重视的:对这一点他也深感悔恨,不过那是在后来,悔恨已经嫌晚了。

这一从各方面来说是公正合理的愤懑在许多张脸上都表露了出来。不管乞乞科夫的社会身份有多高,不管他是一个百万富翁,也不管他气宇轩昂,脸上甚至有一股战神般英武的气概,在有一些事情上女士们是对谁也不予宽恕的,到那个时候你只有自认晦气啦!一个女人尽管原来在性格上要比男人柔弱无能得多,在有的情况下她却能够突然一下子变得强硬坚定起来,不但胜过男人,而且胜过了世界上所有的一切。乞乞科夫的几乎是无心的怠慢甚至还促成自从抢占椅子事件发生之后关系濒于破裂的女士们不计前嫌,言归于好。在他随口而说的几句干巴巴的、平淡无奇的话里居然一致发现了不少刁钻促狭的暗示。祸不单行,凑巧有一个年轻人写了一首讽刺跳舞的绅士淑女们的打油诗,而大家知道,这在外省的舞会上几乎是永远少不了的。这首诗马上被认定是乞乞科夫写的。公愤越来越大,女士们开始在大厅的各个角落里以最不客气的口吻纷纷议论起他来;而可怜的女塾毕业生则被奚落得一文不值,她的罪名已经给判定了。

也就在这时,还有一件难以逆料的倒霉透顶的事情等候着我们的主人公。当他在向金发女郎讲述不同时代的历史掌故,甚至还想谈一下希腊哲学家狄奥根[91]的时候,从最里面的房间里走出了诺兹德廖夫。他是从小吃厅里钻出来的,还是从正在打一种比普通的惠斯特牌更激烈一些的牌戏的那间绿色小客厅里钻出来的,是他自愿离开的,还是人家硬把他撵出来的,这都无从知道,反正他出来了,兴高采烈,春风满面,手里紧紧挽着检察长,后者看来被他拖来曳去已经有好一刻工夫了,因为可怜的检察长扬着浓浓的眉毛朝四周张望着,仿佛在想一个法子脱身,免得被人亲热地挽着手巡游四方。这样的巡游的确叫人受不了。诺兹德廖夫豪爽地喝过两大杯茶——当然啦,茶里不是不掺和着罗姆酒的——正在拼命地撒谎吹牛皮。乞乞科夫从远处一眼看到他,便决心忍痛作出牺牲,就是说放弃那个难得的座位,尽快地溜走;和诺兹德廖夫见面不会给他带来什么好结果的。可是,合该倒霉,就在这当口省长转过身来,说是见到巴维尔·伊凡诺维奇非常高兴,并且拉住了他,请他公断一下,在关于女人的爱情是否持久的辩论中他和两位女士之间谁是谁非;而那时诺兹德廖夫已经看见乞乞科夫,笔直迎着他走来了。

“久违久违,赫尔松的地主,赫尔松的地主!”他嚷着走过来,一边还格格大笑着,笑得他的像春日蔷薇般鲜嫩绯红的脸颊抖个不停。“怎么啦?做成了不少死人买卖吧?您可不知道哇,省长大人,”他立刻冲着省长拉直嗓门喊道,“他在做死魂灵的买卖呀!老天在上,不撒半点虚谎!你听着,乞乞科夫!你这个人哪,我看朋友情分上对你说,好在这儿我们全都是你的朋友,好在连省长大人也在这儿,我恨不得把你吊死,老天在上,说真的,非把你吊死不可!”

乞乞科夫简直如坐针毡,不知如何是好。

“您信不信,省长大人,”诺兹德廖夫接着说道,“他刚开口对我说‘把死魂灵卖给我吧’,我就差点笑破了肚皮。我一来这儿,人家就告诉我,他买进了值到三百万卢布的农奴,还打算迁移出去。什么农奴,什么迁移!他想从我手里买去的可是死人呀。你听着,乞乞科夫,你是个畜牲,说真的,是个畜牲,好在省长大人也在这儿,我这话在理不在理,检察长先生?”

可是,检察长也好,乞乞科夫也好,省长大人也好,都给弄得狼狈不堪,完全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才对,而诺兹德廖夫却满不在乎,既像认真又像发酒疯似的叫嚷着:“你呀,老兄,你,你……我不弄弄清楚,你干什么要买死魂灵,我是不会放过你的。你听着,乞乞科夫,说真的,你真不要脸,你自个儿心里明白,你是交不到比我更好的朋友啦。好在省长大人也在这儿,我的话在理不在理,检察长先生?说出来您也不信,省长大人,我们两个人的情谊深得实在难分难离,就是说,只消您问一声,瞧,我就站在您的面前,只消您问一声:‘诺兹德廖夫!说句良心话,你更爱哪一个:亲生老子还是乞乞科夫?’——我肯定回答说:‘乞乞科夫!’老天在上,不撒半点虚谎……心肝宝贝儿,让我来吻你一下。省长大人,您就容许我吻他一下吧。乞乞科夫,你也别推三阻四,让我吻一下你的白嫩的脸蛋儿吧!”在诺兹德廖夫噘起嘴巴凑过去亲吻的当口,他被这么猛力地推了开去,差一点摔倒在地上:所有的人都从他的身边闪开,再也不听他的了;可是,无论如何他关于买卖死魂灵的那番话是放开喉咙说出来的,并且说时还伴随着那样响亮的笑声,因此,连在房间最远角落里的那些人的注意力也都被吸引过来了。这条新闻使人感觉到如此的奇怪,所有的人听着都愣住了,脸上露出一副呆若木鸡的、含有疑问的蠢相。乞乞科夫发现,不少女士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嘴上挂着一丝尖酸刻薄的微笑,有几张脸上还出现这样一种暧昧不明的神情,使他更加觉得狼狈。诺兹德廖夫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吹牛撒谎的家伙,这是谁都知道的,所以,从他的嘴里听见一些十足的混账话是完全不足为奇的;不过,人这样东西也真奇怪,很难捉摸透他的脾性:凡是新闻,不管它是怎样的庸俗无聊,但只要是新闻,一个人准会把它传给另一个人去听,虽然只是为了可以说上一句:“您瞧瞧,眼下传开了怎样荒唐的谣言呀!”而另外一个人一定会挺高兴地侧着耳朵去听,虽然过后也会说一句:“是啊,这完全是庸俗无聊的谣言,一点儿不值得当真!”可是他却立刻会去找第三个人,转告之后还会和第三个人共同义愤填膺地长叹一声:“多么庸俗无聊的谣言啊!”只有等到事情传遍了全城,等到所有的人都把新闻谈腻了,他们方才承认,事情压根儿不值得当真,也不值得去议论。

看得出来,这件明明是荒唐透顶的事情把我们主人公的心情完全搅乱了。傻瓜的话不管是怎样的愚蠢,有时候却足以使一个聪明人变糊涂的。乞乞科夫开始感觉到挺不自在,挺不愉快:完全好比一个人穿了擦得油光锃亮的皮靴,突然一脚踩进了一个肮脏发臭的水洼,总之一句话,糟糕,糟糕透了!他试图不去想这件事,竭力要让自己散散心,解解闷,于是坐下来打惠斯特牌,可是,一切都不顺手:有两回他出错了牌,打了对方的花色,有一回他忘记了第三家出的牌是不该敲的,竟抽手把搭档的一张牌稀里糊涂地也敲掉了。民政厅长怎么也弄不明白,像巴维尔·伊凡诺维奇这样顶懂得牌戏的人,可以说是精通其中窍门的人,怎么会接连犯下这样的错误,甚至把他的一张黑桃王牌也干掉了,按照他的说法,他把这张牌看得像上帝一样重要,压上了他的全部希望的。不用说,邮政局长也好,民政厅长也好,甚至还有警察局长,都照例同我们的主人公打趣说,他可别是爱上了谁,又说:我们知道巴维尔·伊凡诺维奇有着心病,我们也知道,他是给谁的箭射中啦;可是,所有这一切一点也没有使他宽心,不管他怎样试着装出笑容,用玩笑来替自己解围。在晚餐桌上他仍旧怎样也做不到谈笑风生,纵然同桌的都是挺令人愉快的人物,并且诺兹德廖夫早已被人带走了;因为连女士们都终于发现,他的举止太丢人现眼了。在跳卡梯利翁舞的时候,他居然往地板上一坐,动手扯起跳舞的人的衣裙下摆来,按照女士们的说法,这已经太不像话了。晚餐桌上非常热闹,在烛光辉煌的烛台、鲜花、糖果和酒瓶的衬映下,每一张脸都洋溢着顶顶轻松自在的、心满意足的神情。军官、淑女、穿燕尾服的绅士——人人变得十分殷勤,甚至到了甜腻肉麻的程度。男人们不时从椅子上跳起来,跑去抢下侍仆手里的托盘,以异乎寻常的灵巧劲儿端送给女士们。一位上尉竟把军刀拔出鞘来,用刀尖挑着一碟调味汁送到一位女士的面前。上了岁数的男人——乞乞科夫就坐在他们之间——大声地争论着,他们一边高谈阔论,一边狼吞虎咽鱼肉和蘸满芥末的牛排,他们争论的题目历来是乞乞科夫颇感兴趣的,每逢争论甚至都欣然参加的;可是这回他却像一个心力交瘁的人或者是一个远途归来疲惫困顿的人一样,什么都印不进他的脑子里去,对什么他都没有精力去探讨。他甚至没有等到晚餐结束,就告辞回到寓所,比平时习惯回去的时间要早得多。

到了这里,到了读者如此熟悉,有一扇被五屉柜挡住的门,从四处墙犄角里有时会爬出蟑螂来的这间屋子里,他的思绪,他的精神状态,是那样的不平静,就像他坐的那把放不稳的圈手椅一样。他心里挺不痛快,挺乱,始终有一片叫人发闷的空虚压在那里。“让鬼把你们这批想出舞会这玩意儿的人全都抓了去!”他气愤地说道,“哼!稀里糊涂的高兴些什么呀!省里闹歉收,物价在飞涨,可是他们呢,居然有心思开什么舞会!瞧这鬼玩意儿:一个个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在一身行头上花掉上千卢布不算稀奇!可是,花的全是农民交上来的血汗钱,或者更糟,是咱们兄弟昧了良心捞来的钱。为什么接受贿赂,为什么昧着良心干坏事,原因还不都明摆着:就是为了给老婆添置一条披巾,或者买各式各样的圆蓬裙[92]什么的,去它们的吧,这些娘儿们的裙子,管它们叫什么名堂。而这又为的是什么呢?为的是别让一个什么叫西陀罗夫娜的鬼婆娘说邮政局长太太的那身衣服更漂亮,就为这婆娘的一句话,一下子花掉了上千卢布。现在到处在喊:‘舞会,舞会,其乐无穷!’可舞会根本不是件好事情,不符合俄罗斯的精神,不符合俄罗斯的天性,鬼才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儿:有的人明明是个堂堂男子汉,却忽然穿了一身黑,那副瘦窄、寒碜的模样儿简直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还扭扭捏捏跳起舞来哩。有的人手里挽着舞伴,嘴里居然还跟另外一个人谈论着一件挺重要的正经事儿,而脚呢,这时候又像山羊一样,一会儿撇向东,一会儿撇向西,跳着什么花式舞步……全是猴儿出把戏,学样!人家法国人到了四十岁还疯疯癫癫跟十五岁的时候一样,那么咱们也该这么着!……唉,说真的……每次开罢舞会回来,仿佛造了什么孽似的;连想都不愿意去想它,头脑里简直是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就像跟一位上流士绅谈过话之后的感觉一样:那位士绅海阔天空,对什么都谈上几句,把自己从稗官野史里摭拾来的一点学问全都讲了,他巧于辞令,讲得有声有色,可是,从他的谈话里面你却得不到半点益处,并且你以后还会发现,甚至和一个普通的商人聊天也比所有这些夸夸其谈更有意思,虽然商人只懂得自己的本行,但他的那点学问却挺扎实,都是经验之谈。再说,从这种舞会里面你能够有什么得益呢?就算有一位作家心血来潮,想把舞会的场面如实地全部描述出来,那又怎样呢?哪怕给写进了书里,它也还像在生活里一样叫人莫名其妙。能说它是什么呢:高尚的还是不高尚的?鬼才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儿!你只有啐一口唾沫,然后把书合上了事。”乞乞科夫就这样把舞会贬损得一无是处;可是,这里似乎还掺杂着另外一个惹他恼火的原因。叫他懊恼的主要不是舞会,而是他摔了一个筋斗,突然一下子当众丢了一个天知道有多大的丑,扮演了一个离奇古怪而又面目暧昧的角色。当然啦,等到他头脑冷静下来,回顾了事情经过之后,他发现所有这一切都是无稽之谈,愚蠢的风言风语成不了什么气候,何况现在主要的事儿已经办妥了。可是,人就是这样奇怪:恰恰是为他所不齿的那些人,恰恰是他责之甚苛、对他们的无事忙和衣着打扮痛加唾骂的那些人,一旦对他产生恶感,就会使他伤透了心。尤其在他把事情分析清楚之后,他发现自己也该负一部分的责任,这时他更加懊恼了。不过,他并不怨恨自己,在这一点上他当然也是不无道理的。我们全都有一个弱点,那就是对自己怀有几分爱怜宽宥之心,我们总巴不得找到一个什么熟人做出气筒,在他的身上发泄自己的恼恨,譬如侍仆啦,一个恰好走到眼前来的下属啦,老婆啦,甚至会迁怒于一把椅子,叫它滚到鬼才知道的地方去,把它一直摔到门口,碰断它的把手和靠背,让它尝尝主人盛怒的滋味。乞乞科夫也就这样找到了一个熟人,把自己满肚子的怨气统统倾泻在他的身上。这一回,熟人便是诺兹德廖夫,不用说,他被骂得体无完肤,除非是一个什么老奸巨猾的村长或者是马车夫,才会从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上尉的嘴里,甚至从将军的嘴里,领教到这样的一顿臭骂,不过,如果是将军,除了许多已经成为经典的骂街用语的词汇之外,他还会添加上不少他个人首创的新鲜字眼儿。诺兹德廖夫的祖宗八代统统被数落到了,他的这一姓的许多列祖列宗都被骂得狗血喷头。

可是,当乞乞科夫坐在那把硬邦邦的圈手椅里,被满脑翻滚的思想和失眠之苦搅得六神不安,一个劲儿地诅咒着诺兹德廖夫和他的祖先的时候,当他面前的那支油脂蜡烛火光摇曳,若明若暗,烛芯早已盖上了一段乌黑的烛煤,随时有熄灭的危险的时候,当窗外那片漆黑的夜空随着晨曦的逐渐临近行将转为蓝色,远处已经传来公鸡此起彼伏的啼鸣的时候,当正在酣睡的城镇里的一个什么地方,也许还有一个披着粗呢军大氅的人影,一个阶层、军级不明的可怜虫,除了一条(唉,只有一条啊!)被俄罗斯的亡命之徒踩烂的道路之外,别无他路可走,而在踽踽独行的时候,——在这个时候,在城镇的另外一头正发生着一件必将给我们主人公的境遇增添不快的事情。那就是说,在城镇的偏远的街巷里吱吱嘎嘎、丁零当啷地驶过一辆极为古怪的、令人难以名状的马车。它既不像是四轮马车,又不像是弹簧马车,也不像是轻便折篷马车,倒像是一只安在车轮子上的面颊圆鼓鼓的、挺胸凸肚的大西瓜。在这只西瓜的两片面颊上,也就是两扇车门上,残留着斑驳的黄色油漆,车门已经不容易关上,因为门柄和锁钮都坏了,是用绳子给马马虎虎绕缚在一起的。西瓜的肚子里塞满了印花布靠垫,有荷包形的,有圆形的,有的干脆就是枕头模样的,还塞满一袋袋的长面包、圆面包、奶油面包、鸡蛋烤面包和熟面粉做的辫子形面包。甚至还高高翘起着一只鸡肉大馅饼和一只腌黄瓜拌肉大馅饼。车身后面的脚镫上坐着一个侍仆身份的人,他穿着一件杂色粗土布的短褂,一绺没有剃过的大胡子已经微微染上花白颜色,这是一般被称为听差的角色。车门上的铁搭钮和发锈的螺丝钉发出的吱吱嘎嘎、丁零当啷的喧闹声,把城镇另外一头的一个岗警都给惊醒了,他举起长戟,睡眼惺忪地放声喝道:“是谁?”可是,他发现没有行人,而只从远处传来一阵阵轻微的车轮声,于是在自己的衣领上抓住一个小动物,走到街灯底下,用指甲尖把它就地处决了,办完这件事情之后他就放下长戟,遵照他那骑士阶层的规矩重新巡游梦乡去了。马匹的前蹄不时打滑,因为没有钉上马掌,除此之外,显然是因为这条静谧的城镇石子街马儿还走不大惯。笨重不堪的马车从一条街转入另一条街,接连打了好几个弯,终于经过涅陀蒂奇基街的以圣徒尼古拉命名的教区小教堂门前,拐进了一条昏暗的小巷,在大司祭太太家的大门口停了下来。从马车里先钻出一个裹着头巾、穿着坎肩的女仆,她捏起两只拳头这样使劲地捶打大门,哪怕男人也不过有这般力气(那个穿杂色土布短褂的听差是后来被人抓住两条腿拖下车来的,因为他睡得太死了)。狗群吠叫起来,大门终于张开嘴巴,好不容易把这件笨拙不灵的行路工具吞了进去。马车驶进了一个狭窄的院子,那里满眼都是劈柴、鸡棚和各式各样的家禽笼子;这时从车里跨出了太太:这位太太乃是女地主,十等文官夫人柯罗博奇卡。那天,我们的主人公才告辞不久,老婆子就大为不安起来,害怕受了他的蒙哄欺骗,以致接连三夜睡不稳觉,最后不顾马匹不曾钉马掌,下决心往城里走一趟,非要在那里打听一个明白,眼下死魂灵的市价是多少,上天保佑,她可别失算吃了亏,说不定把它们大大地贱卖了。她的莅临引起了什么样的后果,读者听了两位女士之间的一番谈话就可以知道了。这番谈话……不过,最好还是把这番谈话留给下一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