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利场 第四十七章 冈特府

众所周知,斯泰因勋爵的伦敦府邸坐落在大冈特街的起点冈特广场,已故的皮特·克劳利爵士生前第一次见到瑞蓓卡就是在那条街上。隔着栅栏透过黑幽幽的树木的间隙向广场花园中张望,可以看见几个寒酸的家庭女教师带领面无血色的学生在那儿走来走去,环绕着一小块保养不善的草地转悠。草地中央矗立着曾在明登〔1〕打过仗的冈特勋爵塑像——套着有三根小辫的假发,但身上的打扮却像一位罗马皇帝。冈特府几乎占据了方形广场的整整一侧,其余三侧的一座座宅子大都如美人迟暮,风光不再——高大的独立楼房已经发黑,窗框是石青色的,有的在不太深的红砖背景前还比较醒目。看来现在那些窄小而又不方便的窗户里边不会十分明亮。旧时那些人家听差的号衣多半镶有饰条,专司照明引路的小厮通常将火把伸进铁制熄烛器〔2〕内把它弄灭;昔日大张绮筵、宾至如归的盛况已和华服听差、引路小厮一起如风流云散,虽然熄烛器仍插在台阶上方的灯旁。门上钉铜牌的风气也渗透到广场来了:某某大夫医寓;狄德尔塞克斯银行西城分行;英欧重新联合会〔3〕,等等。这里的景象相当凄凉;斯泰因勋爵巍峨的宫殿也好不到哪儿去。我从外面看到的只是高大绵长的围墙;大门口有一些做工粗糙的圆柱,一名年老的司阍间或探头向门外张望,他那肥胖的紫赯脸神情阴郁;围墙挡不住视线的唯有顶楼和卧室的窗户,还有如今难得冒烟的烟囱。现在这一代的斯泰因勋爵住在那不勒斯,与冈特广场的围墙这等令人沮丧的画面比起来,他更喜欢海湾、卡普里岛和维苏威火山的景色。

沿新冈特街走几十码,快要折入冈特马房的地方,有一扇不起眼的小小后门,看上去跟任何别的马房门没什么不同。但曾有不少闷罐子似的小马车在那扇门前停下,我的消息来自汤姆·依夫斯,此人无所不知,是他带我去看了那个地方。

“亲王和珀蒂塔〔4〕曾经从这扇门里进进出出,老弟,”他不止一次对我说;“玛丽安娜·克拉克跟——公爵〔5〕也进去过。这门通往斯泰因勋爵著名的密室——一间全部用象牙和白色缎子布置起来,另一间用的是乌木和黑丝绒;还有一间小宴会厅完全仿照庞贝古城萨卢斯特〔6〕府邸餐厅的风格,由科斯威〔7〕作画;专用的小厨房里每一只锅子都是银的,所有的烤叉都是金的。埃加利泰·奥尔良公爵〔8〕和斯泰因公爵一起玩昂伯尔〔9〕赢了一位大人物〔10〕十万镑那天晚上,公爵就在那儿烤过山鹑。这笔钱一半资助了法国大革命,一半买下了斯泰因勋爵的侯爵头衔和嘉德勋位,余下的——”但笔者并不打算交代余下的钱派了什么用场,尽管每个人的每件事汤姆·依夫斯全知道,他准备把每一先令的去处报出明细账来,而且远远不止于此。

除了他的伦敦宫殿,侯爵在全英各地拥有多处城堡和宫邸,有关的介绍可以在旅行指南中找到,如:香农河岸的强弩城堡和森林;卡马森郡的冈特城堡,理查二世曾被囚禁在那里;约克郡的冈特里山庄,我听说那里供客人早餐时用的银茶壶就有两百把之多,与之配套的器具也都极尽富丽之能事;汉普郡的枕流居,就更不在话下了,那是斯泰因勋爵的一个农场,也是一所简朴的避嚣别墅,可是勋爵死后,那里的家具陈设公开拍卖,见到的人无不啧啧称羡,当时情景我们都还记得(经手此事的一位著名拍卖师,现在也已作古了)。

斯泰因侯爵夫人出身名门——古老的凯尔来昂家族,即卡米洛侯爵府;他们从自己的始祖、受尊敬的占卜师皈依基督教时起,一直保持着信仰旧教的传统。他们的世系可以上溯到布鲁特王抵达英伦三岛之前。彭德拉贡是该家族长子的头衔。其余的男丁分别取名亚瑟、尤瑟、卡拉多克,究竟从什么时候起始已无从查考。在多次效忠于旧教的密谋中,有不少人掉了脑袋。伊丽莎白斫下了与她同时代的亚瑟的头颅,后者是腓力与马利〔11〕的心腹,曾在苏格兰女王与她的吉斯家族舅舅们〔12〕之间传书递简。亚瑟的小儿子是大公手下的一名军官,在有名的圣巴托罗缪之夜〔13〕立过大功。马利·斯图亚特遭幽囚期间,卡米洛家族始终不断密谋恢复她的王位。在无敌舰队〔14〕扬威海上的时代,该家族曾斥巨资装备一支抗击西班牙人的军队;由于庇护天主教士、拒不参加国教礼拜以及顽固地站在旧教立场上干的种种蠢事,又一再遭到伊丽莎白课以罚锾和没收财产的处分,经济实力元气大伤。到了詹姆斯一世朝内,该家族出了个不肖子孙,在这位伟大的神学家君主的宏论影响下,一度放弃了原来的信仰;而这一暂时的变节行为在一定程度上恢复了家族的财力。但是到了查理一世〔15〕朝内,下一位卡米洛伯爵恢复了家族源远流长的信仰,于是他们又继续为信仰而战斗,只要斯图亚特王朝的苗裔一脉尚存,起来发难或鼓动叛乱,他们就不惜为之毁家纾难。

玛丽·凯尔来昂小姐是在巴黎一座修道院里长大并受教育的。玛丽·安托瓦内特王妃〔16〕是她的教母。她在风华正茂的时候嫁给——有人说是卖给了——冈特勋爵,因为彼时后者在巴黎菲利普·奥尔良公爵的数次宴会上赢了她的兄长好几笔巨款。冈特伯爵与灰衣火枪团的马尔什伯爵那次有名的决斗,被舆论认为起因于那名军官(他为王后当过侍从,其后仍一直受宠)欲娶美丽的玛丽·凯尔来昂小姐为妻。马尔什伯爵在决斗中受伤后尚未康复,玛丽小姐便嫁与冈特伯爵并且住进冈特府,有一个时期还给瑰丽的威尔士亲王宫锦上添花呢。福克斯为她祝酒。莫里斯和谢里丹作曲填词赞颂她。马尔姆斯伯里以最优美的姿势向她鞠躬行礼;沃尔坡尔称她风度迷人;德文希尔公爵夫人差点儿还吃她的醋。但她自从进入那个圈子,被那里纵情狂欢的氛围吓坏了,在有了两个儿子以后便息影回归清心寡欲的生活。斯泰因勋爵爱好声色犬马,而他那位夫人却胆怯、沉默、迷信、郁悒,无怪乎他们结婚后外界难得能见到两人在一起的双双俪影。

前面提到过的汤姆·依夫斯本人与此书并无关系,但他熟知伦敦所有的大人物,了解每个家庭的轶事和隐私。关于斯泰因勋爵夫人,他还告诉我另一些秘闻,也许是真,也许不实。

“那个女人在自己宅第内忍受的屈辱,”汤姆说过不止一次,“实在太可怕了。斯坦因勋爵竟要她跟这样一些女人同桌吃饭:克雷肯伯里夫人;契本汉姆夫人;法国秘书克律什卡塞的太太。我是宁死也不会让依夫斯太太去跟那些女人交往的,”汤姆·依夫斯话虽如此,但为了结识她们,他恐怕不惜牺牲自己妻子的名声;要是那些女士中任何一人向他行个礼或请他吃顿饭,他还求之不得呢。“总而言之,她不得不与一些顶尖儿的贵人姘头为伍。其实,她的身价不比波旁王室低;跟她相比,斯泰因家族只配当听差,无非是暴发户罢了(说到底,他们并不是老冈特家的嫡系,只是从那儿不明不白分出来的一个旁支)。不过,话又得说回来,”请读者务必记住,说话的始终是汤姆·依夫斯,“斯泰因侯爵夫人,论身份、地位在英国都属最高贵的女人,会无缘无故对她丈夫这样低首下心?咳!告诉你,其中有难言之隐。我告诉你,当初流亡到英国来的马尔什神父,曾经和皮伊塞、滕坦尼亚克一起受雇从事基布隆冒险〔17〕;此人就是一七八六年跟斯泰因决斗的那个灰衣火枪团上校。这样,他和侯爵夫人又见面了;直到上校神父在布列塔尼被打死,斯泰因勋爵夫人才开始过极端虔诚的生活而且至今不变。她每天都关在屋子里向自己的忏悔神父告解,每天上午到西班牙广场去做晨祷,我在那儿观察她来着——不,我是偶尔路过那儿——我敢肯定她心中必定藏着秘密。人们不会长期这样忧忧郁郁、一脸愁苦,除非心中有追悔不已的隐情,”汤姆·依夫斯摆出一副深谙世故的样子晃动着脑袋添上一句;“我敢肯定,要不是勋爵手里握着她的什么把柄,像在她头上悬着一把剑,那女人对他决不会这样俯首帖耳。”

如果依夫斯的情报可靠的话,这个女人尽管地位很高,私底下却不得不经常忍辱含垢,在平静的表情下掩藏许多说不出的苦楚。你我这些没有上过名人录的难兄难弟,大可欣然告慰自己,须知那些比你我富贵得多的人其实可怜得很,达摩克利斯虽然坐的是软缎锦墩,人家用金银餐具侍奉款待他,可是头上始终悬着一把利剑〔18〕——这把剑或者是催讨欠债的执达吏,或者是遗传的疾病,或者是深藏的家丑,它无时无刻不从绣帏后面虎视眈眈,总有一天会掉下来命中要害。

把穷人的处境与达官贵人的处境加以比较(仍据依夫斯先生的说法),还有令穷人感到宽慰的地方。既然你我少有或没有财产可遗留或继承,你我跟自己的父亲或儿子倒能相安无事;反顾斯泰因勋爵那样的大贵人,其继承者必然会因自己未能执掌大权而心怀不满,对把持着宝座不放的主儿侧目而视。

“所有的豪门都逃不出一条规律,”惯于冷嘲的依夫斯老兄如是说,“老子和长子总是冤家对头。王储照例跟在位的过不去,或者迫不及待地想继位。莎士比亚到底通晓世故人情,我的好老弟,所以他描写海尔王子试戴他父亲的王冠〔19〕,其实写出了天下一切当然继承人的普遍心态。附带说一下,冈特家声称他们就是海尔王子的后代,其实他们跟冈特的约翰〔20〕毫不相干,正像你们跟冈特的约翰毫不相干一样。倘若你是公爵爵位和每天一千镑收入的继承人,难道你不想早日到手?笑话!正因为每一个大人物都曾这样看待自己的父亲,他必然明白自己的儿子对他也会产生同样的想法;所以他们之间的关系只能是相互猜忌,彼此敌视。

“长子看待他的弟弟心情也是这样。我的好老弟,你应该知道,每一个长子都把家里的次子一直到幼子都看成自己的天敌,认为他们剥夺本该归他所有的现成家财。我常听巴耶塞特勋爵〔21〕的长子乔治·麦克塔克说,要是他可以按自己的意愿行事的话,他一旦承袭爵位,就学土耳其苏丹的做法,立刻把他所有的弟弟统统砍掉脑袋,血洗整个领地。其实所有的长子想法也都大同小异。我告诉你,他们骨子里一个个都是土耳其人。呸!老弟,他们深谙世故,精明得很。”

这时正巧有位大人物走过来,汤姆·依夫斯赶紧脱帽迎上前去,又是鞠躬,又是微笑——这些都表明他也世故得很,当然,那是汤姆·依夫斯式的世故。他已把所有的财产悉数存本取息,一个先令也不留,从此坐享年金。汤姆·依夫斯不必对他的侄辈怀恨在心,对于比自己地位高的人也无须抱有其他任何想法,只是经常心存一种宽宏大度的愿望——上他们家去吃饭。

侯爵夫人作为一个母亲,对她的孩子自然怀有深情;但在她与正常的母爱之间却横着一道残酷的障碍,那就是不同的宗教信仰。她对儿子的爱本身,只能使这位胆小而又虔诚的贵妇更加害怕,更加痛苦。把母子隔开的鸿沟是命中注定而又不可逾越的。她无法把自己手无缚鸡之力的双臂伸到沟那边去,也无法把她的孩子拉到这边来,尽管她的信仰告诉她,沟那边不安全。儿子还小的时候,斯泰因勋爵作为一个饱学之士兼诡辩爱好者,在乡下庄园里最喜欢的饭后消遣,就是让孩子的老师、牧师屈雷尔先生(如今已是伊林市的主教大人)和勋爵夫人的忏悔神父莫尔在一起品酒谈心,辩论新教旧教孰是孰非。他自己在一旁看牛津大战圣阿舍尔〔22〕,一会儿欢呼:“棒极了,拉蒂默〔23〕!”一会儿喝彩:“说得好,罗耀拉〔24〕!”勋爵向莫尔神父许愿,要是后者改宗圣公会,一定让他当主教。另一方面,勋爵又信誓旦旦地表示要运用自己的全部影响让屈雷尔戴上红衣主教的帽子,只要他皈依天主教。两位教士都不甘示弱。虽然慈母希望她心爱的小儿子能复归她的教会成为一个天主教徒,但虔诚的侯爵夫人面临着可怕的失望;这失望似乎是对她与异端结婚之罪所施的惩罚。

每一位经常查阅贵族人名录的读者都知道,冈特勋爵娶了高贵的贝拉克尔斯伯爵之女布兰琪·西斯尔伍德小姐,这部可信的历史前面曾提到过她。冈特府的一侧厢屋让这对夫妻使用,因为一家之主意欲君临整个冈特府,只要他当一天家,就要一天独揽大权。不过他的长子与妻子不和,很少住在家里,而且借了好多太子账——反正除了父亲给的那点十分有限的数目外,他尽自己所需举债,以遗产继承权作抵押。侯爵清楚地知道他儿子负债的金额,可以说一个先令也不差。在他撒手人寰以后,他被发现拥有他长子出具的大量借据,那都是侯爵生前买下来遗赠给次子的孩子的。

有一件事令冈特勋爵十分沮丧,却使他的天敌父亲暗暗称愿,那就是冈特夫人无所出,于是家里向在维也纳当外交官并热中于跳华尔兹的次子乔治·冈特勋爵表示,希望他回去跟可敬的琼小姐、约翰·琼斯的独生女缔结良缘——她父亲是引线街琼斯、布朗与罗宾逊银行的大股东,并已受册封为第一代赫尔维林男爵。这门亲事结出的果实有好几个子女,不过他们的事迹与本书无关。

他俩的婚姻起初堪称幸福美满。乔治·冈特勋爵不仅能阅读,文笔也还可以。他的法语说得相当流利,在欧洲跳华尔兹的高手中亦属数一数二。凭着这些才具,加上他在国内的身价地位,这位勋爵无疑会在外交界官运亨通,飞黄腾达。他的夫人出入各国宫廷,周旋于王公贵族中间简直如鱼得水;她的财力使她随丈夫出使到欧陆各大都会时尽可按奢华的规格接待宾客。人们纷纷议论他将被任命为公使,而旅行家俱乐部里甚至有人愿意打赌说他不久就将出任大使。正在这个当口儿,不提防有这位外交秘书行为出格的风声传来。在他的上司举行的一次外交盛宴上,他突然跳出来宣称有人在鹅肝酱里下了毒药。他到一家大酒店去赴巴伐利亚公使施普林格博克霍亨劳芬伯爵举办的舞会时,居然剃了个光头,身穿嘉布遣会〔25〕托钵修士那种带尖顶风帽的会服。这又不是假面舞会,尽管有人想用这种说法文过饰非。

“这事儿太蹊跷,”人们窃窃私议。“他跟他外公一个样。那是这一家的遗传病。”

他的妻子携子女返回英国,在冈特府定居。乔治勋爵辞去了他在欧洲大陆的外交官职务前往巴西——这消息刊登在《公报》上。但是人们了解的情况并非如此。乔治勋爵没有从那次所谓的巴西之行归来;他未曾死在巴西;他也不住在巴西;他压根儿没去过巴西。他并不在任何地方,他完全消失了。

“巴西是圣约翰的丛林,”好事者面带意味深长的冷笑散布缺德的流言。“里约热内卢是一座围在四面墙内的小屋;乔治·冈特衔命出使该国首都,那里的看守还向他授勋——给疯子穿的约束衣。”

在名利场上,留者送给逝者的往往就是这样的墓志铭。

每周两到三次,可怜的母亲总是大清早就带着沉重的负罪感去看望不幸的病人。有时他冲母亲笑(听这笑声比听他号哭更令人心酸);有时母亲发现这位在维也纳会议期间潇洒倜傥的外交官拖着一件玩具走来走去,或者抱着看守的玩偶娃娃当小孩哄。有时他认得母亲,也认得陪同母亲来的告解教士莫尔神父,在更多的情况下他忘了母亲,也忘了妻子、儿女、情爱、雄心和前程。但他却记得自己进餐的时间,假若酒里对了太多的水淡而无味,他也会哭鼻子。

这是一种神秘的血液污染在作祟,它是由可怜的母亲从她自己源远流长的祖上带来的。在她父系家族中,这种恶性病魔曾发作过几次,事情远在斯泰因夫人犯下她的罪过之前,至于她以持斋、眼泪和忏悔来赎罪自然比这更晚。当时家族的颜面犹如法老的头生子遭到当头一击〔26〕。这座古老巍峨的门第是由堂皇的冠冕和镂雕的纹章装饰起来的,从此却被厄运打上了黑色的烙印。

失踪的乔治勋爵的孩子其时却在天真烂漫地成长,浑然不知厄运也在他们头顶上方盘旋。起初他们还谈起自己的父亲,商量如何防范他回来。渐渐地他们提到这个活着的死人次数越来越少,后来干脆无人再提。然而,不幸的老祖母心里明白,他们将要继承的不光是他们父亲的名位,也包括他的耻辱,一念及此她便不寒而栗。先人遭受的诅咒迟早会落到他们身上;在这一天来到之前,老太太只能揣着一颗冰凉的心静观其变。

不祥的预感也如影随形地缠住斯泰因勋爵不放。他试图把这个徘徊床畔的可怕幽灵淹没在葡萄美酒的红海里,有时在喧闹的人群和胡天胡帝的狂欢中果然能摆脱它的尾随。但只要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幽灵又必定悄然回来,而且一年比一年变得越来越肆无忌惮。

“我已经摄走了你的儿子,”幽灵说,“为什么不能把你也带走?我可以在某一天把你关进监狱,就像囚禁你的儿子乔治那样。明天只要我在你的头上拍一下,你所有的荣华富贵、醇酒妇人、法国庖厨、帮闲亲朋、高楼骏马——都将化为乌有,换成一间牢房、一名看守和一张稿荐。”

这时勋爵会向对他进行恫吓的幽灵表示极度的轻蔑,因为他有一手绝招可以不让他的对手得逞。

可想而知,在冈特府雕镂精美的高大正门里边,在冠冕已然熏黑、图案如同密码的纹章族徽背后,尽管财大势盛,金碧辉煌,却不见得福如东海。那里的筵席是全伦敦最豪华的,但除了勋爵的座上客,谁也不会从中获得多少快乐。如果他不是这样一位显贵,很可能这里是一派门前冷落车马稀的景象。然而名利场上有一条不成文的定规,叫做“为尊者讳”。有一位法国女士说过:“勋爵的人品是明摆着的,针砭这样一位人物必须三思而行,慎之又慎。”某些吹毛求疵的批评者和拘泥小节的道学家也许在戳斯泰因勋爵的脊梁骨;但要是勋爵邀请他们赴宴,他们定会欣然前往。

“斯泰因勋爵的行为也太不检点了,”司林斯通夫人说,“可是人人都上他家去,当然我得多留点儿神,不能让我的几个女孩子沾上了邪气。”

“我深感勋爵的知遇之恩,”伊林市的主教屈雷尔博士说,“全仗他的提拔我才有今天,”他心里在想,大主教已是风烛残年,屈雷尔太太和屈雷尔小姐宁可不上教堂,也不愿错过勋爵府的一次聚会。

“他的道德观念一塌糊涂,”年轻的索思砀勋爵对他的妹妹说,后者从她妈妈那儿听到有关冈特府的一些恐怖传闻后,对兄长婉言规劝;“可是管它呢,反正他家有欧洲最好的干葡萄酒。”

至于皮特·克劳利准男爵又持什么态度呢?这位品行堪称模范、主持过布道会的皮特爵士,连一闪念的工夫也未曾考虑过不去冈特府这件事。

“你在那儿会见到像伊林市主教和司林斯通伯爵夫人那样的一些人物,你完全可以放心,简,”准男爵对妻子说,“没人会说我们的闲话。斯泰因勋爵的身份地位非同寻常,像我们这一档次的人,需要仰仗他的地方多着呢。他是郡里的治安长官,亲爱的,这可是一个很受尊敬的头衔。再说,早年乔治·冈特和我私交很深;我们一起在蓬佩尼克尔当参赞的时候,他还是我的副手。”

总而言之,凡是受到邀请的,人人都会去巴结这位大人物。同样,你——读者——会去,我——作者——也会去,除非我们没有被邀请。

本章注释

〔1〕明登,德国西部一城市。1756—1763的七年战争中,英国站在普鲁士一边,曾在明登附近击败法、奥军队。

〔2〕这是一种中空的圆锥形器具,往往安装在长柄上,用以罩住蜡烛或火炬使之熄灭。

〔3〕主张英国与欧洲大陆各国的天主教会重新联合的宗教团体。

〔4〕亲王指威尔士亲王(英国王储),即后来的乔治四世;珀蒂塔系莎剧《冬天的故事》中的女主人公,此处指因扮演这个角色饮誉剧坛并使王储为之倾倒的名优玛丽·罗宾逊(1758—1800)。

〔5〕指威尔士亲王之弟约克公爵及其情妇。

〔6〕萨卢斯特(公元前86—公元前34?),古罗马历史学家及政治家,历任财务官、护民官等职。

〔7〕理查德·科斯威(1740—1821),威尔士亲王赏识的宫廷画家。

〔8〕埃加利泰(法语“平等”的音译)·奥尔良公爵(1747—1793),法国国王路易-菲立普之父,以同情和支持法国大革命著称,故而于1792年宣布放弃爵位并改名“埃加利泰”,但仍于次年因被怀疑叛国而上了断头台。

〔9〕昂伯尔,一种用40张纸牌玩的三人游戏,起源于西班牙。

〔10〕指威尔士亲王。

〔11〕腓力二世(1527—1598),西班牙国王(1556—1598年在位);马利一世,即马利·都铎(1516—1558),英国女王(1553—1558年在位),即位后恢复天主教,残酷迫害新教徒,1554年与腓力二世结婚,史称“血腥的马利”。

〔12〕苏格兰女王即马利·斯图亚特(1542—1587),出生后数日就因父死而即位,1567年被废,逃往英格兰,被伊丽莎白一世囚禁并于1587年被处决。她的母亲出身于主张迫害新教徒的法国贵族吉斯家。

〔13〕亨利·吉斯大公(1550—1588),法国将军,以疯狂迫害胡格诺教派(新教)遗臭于世。1572年8月24日圣巴托罗缪节前夜,天主教徒们在巴黎血腥屠杀新教徒,史称“圣巴托罗缪惨案”。

〔14〕指1588年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为远征英国而组成的舰队。

〔15〕查理一世(1600—1649),英国国王(1625—1649年在位),斯图亚特王朝的末代君主,因对抗国会、压迫清教徒引起内战,战败后被国会处死。

〔16〕玛丽·安托瓦内特(1755—1793),法国王储(后来的路易十六)之妻。大革命中被处决。

〔17〕基布隆是法国西北部布列塔尼地区的一个半岛。1795年,一批法国亡命者依靠英国舰队的帮助在那里登陆,企图向大革命的拥护者反攻倒算,结果以失败告终。

〔18〕古代希腊、罗马传说中的叙拉古暴君狄奥尼修斯,为了惩治羡慕他的谄臣达摩克利斯,设宴款待达,并用一根马鬃拴住一把利剑悬在达的头顶上方。

〔19〕海尔王子,即英王亨利四世之子亨利王子(1387—1422),后来的亨利五世(1413—1422年在位)。见莎士比亚的历史剧《亨利四世》下集第4幕第4场。

〔20〕冈特的约翰,即兰开斯特公爵(1340—1399),亨利四世之父。亨利四世是兰开斯特王朝的第一代君主。

〔21〕这是作者或作者让依夫斯杜撰的封号,因为巴耶塞特是土耳其苏丹(1389—1402年在位)。

〔22〕牛津大学神学院是英国圣公会正统信仰的中心;圣阿舍尔是法国北部城市亚眠郊外一村庄,波旁王朝复辟后在那里建立了一所天主教耶稣会神学院。

〔23〕休·拉蒂默(1485—1555),英格兰宗教改革领袖,由当时正统的天主教改宗新教,被女王马利·都铎火刑处死。此处指屈雷尔牧师。

〔24〕罗耀拉是耶稣会的创始人。此处指莫尔神父。

〔25〕嘉布遣会,天主教方济各会的一支。

〔26〕法老(埃及王)百般虐待希伯来人,又阻挠他们离开埃及。于是,“耶和华把埃及地所有的长子,就是从坐宝座的法老直到被掳囚在监里之人的长子,以及一切头生的牲畜,尽都杀了。”见《旧约·出埃及记》第12章第29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