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登勃洛克一家 第三章

这一年布登勃洛克一家人甚至在克利斯蒂安和克拉拉的假期中也没有外出旅行。参议宣称,业务不许他脱身。此外,也由于安冬妮的悬而未决的婚事,使这一家人不得不滞留在孟街宅第里。参议亲自给格仑利希先生写的一封极富于外交辞令的信虽然已经发出去,可是这件事情却由于冬妮的执拗而耽搁下来。一提起这事,冬妮总是像个小孩似的哭闹撒娇。“我不嘛,妈妈!”她会说,“我受不了这个人!”她把“受不了”这几个字咬着牙说出来。要不她就郑重其事地对参议说:“父亲!”——冬妮平常是叫“爸爸”的——“我永远也不允诺这门亲事。”

如果不发生下面这件事,冬妮小姐的这门亲事一定还要长时间停滞在这一点上。这件事大约是在早餐室里那场谈判后十天前后发生的,这时正是7月中旬。

一天下午——一个天空碧蓝的炎热下午,参议夫人不在家,冬妮一个人拿着本小说靠着风景厅窗户坐着,这时安东递给她一张名片。她还没有来得及看那名字,一位穿着窄腰宽下摆礼服、豌豆色裤子的绅士已经走进屋子里来了。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格仑利希先生,他的脸上摆出一副乞求怜悯、一往情深的样子。

冬妮吓得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做了个动作,仿佛要逃进餐厅似的……这怎么可能呢,如何跟一个向自己求过婚的男人谈话呢?她的心扑通扑通地一直跳到嗓子里,脸色煞白。只要是和格仑利希先生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管是与父母一本正经地商谈也好,意识到自己和自己做出的决定突然关系重大也好,她都觉得是一桩有趣的事。然而如今这个人就在这里,就站在自己面前!会发生什么事呢?她觉得自己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格仑利希先生迈着快步,张着手臂,头向一边侧着向她走过来,那姿势仿佛是在说:“我在这里!杀死我吧,如果你愿意的话!”“真是天意!”他喊道,“我第一个就遇见您,安冬妮!”他这次叫的是“安冬妮”。

冬妮右手拿着那本小说,直挺挺地站在椅子旁边。她撅着嘴唇,咬牙切齿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迸出来,每说一个字就把头急遽地向上一扬:

“您——这——是——做——什么!”

眼泪早已涌上她的眼圈。

格仑利希先生自己也太兴奋了,他没有意会到冬妮小姐抗议的语调。

“我怎么能等得下去呢……我怎么能不急急忙忙地赶回来呢?”他情急地问道,“一个星期前我接到令尊的亲笔信,这封信使我充满了希望!您想想,安冬妮小姐,我怎么能再这样悬在半空里?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坐上一辆马车……连忙赶到这里来……我在汉堡城旅馆订了几间房间……我来了,安冬妮,为了从您嘴里听到那有决定意义的最后一个词,这个词会使我得到不能以言语形容的幸福……”

冬妮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眼泪由于惊呆已经吓回去了。原来这是父亲写的那封措词审慎的回信的妙用啊,这封信本来是想把这件悬而未决的事无限期地往后推宕的——她哽哽咽咽地说了两三遍:“您误会了——您误会了……”

格仑利希先生把一把靠背椅拉过来,紧挨着冬妮窗前的座位坐下来。他逼着她也坐下,然后向前俯着身子,把她的一只低垂着的手握在自己手里,感情激动地说下去:

“安冬妮小姐……从第一眼看到您,从那一天下午……您还记得那天下午吗?……当我第一次在您的家人中间看到您,看到您那高贵的、秀美绝伦的身影……您的名字就永远写在我的心里……”他又纠正自己说,“铭刻在我的心里。从那一天起,我唯一的愿望,我最迫切的愿望,就是能得到您做我的终身伴侣。令尊的信给了我一线希望,我恳求您把这一线希望变成幸福的现实……您说对吗?我想我的希望不会落空吧……您一定会答应的!”说到这里他又握住她的另一只手,目不转睛地盯住她那因惊惶而瞪得大大的眼睛。他今天没有戴手套;他的手很长很白,手背上凸现着一缕缕青筋。

冬妮愣愣地望着他那绯红的脸,望着他鼻子旁边的肉疣,望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碧蓝,和鹅的眼睛一样。

“不,不!”她非常恐怖地迅速喊道。接着她又说:“我不会允诺您的!”她竭力想保持镇静,但是眼泪仍然流了出来。

“为什么您这么怀疑我,这样踌躇不决?”他用低沉的、几乎是谴责的语调问道,“您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姐……可是我向您发誓,我以一个男子汉的身份向您担保,您做了我的妻子我什么都不会让您缺少,我会用双手捧着您,您在汉堡的生活一定能不委屈您的身份……”

冬妮跳了起来,她把自己的手抽回来,眼睛里泪水仍然一个劲地往外涌。她拼命地喊起来:

“不……不!我已经说不了!我明白地拒绝了您,难道您还不明白吗,我的上帝啊?!……”

格仑利希先生这时也站起身来。他向后退了一步,伸出胳臂,两只手掌朝上翻着,像一个有名誉有威望的人那样一本正经地说:

“布登勃洛克小姐,您知道吗,我是不允许这样受别人侮辱的?”

“然而我并没有侮辱您,格仑利希先生。”冬妮说,她也后悔刚才的话说得太过分了。天哪,为什么让她经历这种事呢!她做梦也没想到这样的求婚方式。她一向以为只要说一句:“您向我求婚使我感到光荣,可是我不能接受。”于是这件事便告一段落了……

“您向我求婚使我感到很荣幸,”她尽量心平气和地说,“可是我不能接受……我现在一定得……一定得离开您,请您原谅,我没有时间了。”

可是格仑利希先生挡住她的去路。

“您拒绝我吗?”他沮丧地问道。

“是的。”冬妮说。为了礼貌的缘故又加了一句:“很遗憾……”

格仑利希先生长叹了一口气。他向后退了两大步,上半身向一边侧着,食指指着地毯大声喊:“安冬妮——”他的声音听着有点吓人。

他俩就这样面对面地僵立了一刻:他气冲冲的,像在挟制、命令;冬妮则面色苍白、涕泪纵横,颤抖着,用湿手帕捂着嘴。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去,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了两趟,好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最后他靠着窗户站定,凝视着玻璃窗外面逐渐凝重的暮色。

冬妮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向玻璃门走去;可是她还没有走到屋子中间,格仑利希先生又赶到她的身边。

“冬妮!”他轻轻地叫了一声,一面温柔地握住她的手;他的身子往下缩,往下缩,慢慢地跪倒在她身边。他的两撇金黄色的鬓须贴在她的手上。

“冬妮……”他又叫了一声,“您看看我……您把我逼到这个地步……您究竟有没有心肝,有没有同情心?……请您听我说……您看到您脚底下的这个人,他已经注定了要毁灭,要堕落,如果……是的,他会死于悲伤,”他恼恨地停顿了一会儿,又接着说,“如果您鄙视他的爱情!我就躺在这里……难道您会这么忍心,对我说‘我讨厌您’吗?”

“不,不!”冬妮忽然用安慰的语调说。她的泪水已经干了,心头涌上一股怜悯与感动的情绪。天啊,他一定是多么热爱她,才把这件她自己觉得非常陌生、非常无足轻重的事做到这步田地!她真的经历到这种事了,这会是可能的吗?这种事只有在小说传奇里才读得到的,而今在日常生活里竟然有这么一位穿着大礼服的先生匍匐在自己脚下,苦苦哀求!……她本来觉得跟他结婚是一件荒谬透顶的事,因为她认为格仑利希先生太蠢了。可是,天啊,在这一刻他可是一点儿也不蠢!从他的声音、他的面孔流露出来的是这样真实的忧惧、恳切、绝望的乞求……

“不,不,”她重复着,非常感动地俯下身去,“我不讨厌您,格仑利希先生,您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您起来吧……我求您……”

“您不想把我杀死吧?”他又问了一次,而冬妮也又一次回答,“不,不……”她的声音就像母亲在安慰自己的孩子似的。

“这就如同您答应了我一样!”格仑利希先生喊着跳了起来。然而他一看到冬妮的惊慌的面色,就立刻又跪倒,胆怯地宽慰地说:

“好了,好了……您现在不要再说了,安冬妮!今天不再谈这件事了,我求求您……咱们以后再谈……另外一次……另外一次……再见……我要回去了……再见——”

他很快地站起来,一把从桌子上拿起他的灰色大礼帽,吻了吻她的手,就从玻璃门匆匆忙忙地跑出去。

冬妮看见他在圆柱大厅里拿起手杖,然后就消失在走廊里。她站在屋子中间,心慌意乱,一点力气也没有,一只下垂的手里还握着那块湿淋淋的手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