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登勃洛克一家 第六章

7月初的一个星期日——这时布登勃洛克议员迁入新居大约四个星期了——已经是傍晚时分,佩尔曼内德太太突然出现在哥哥的新房子里。她走过前面一条阴凉的石板铺地的前廊,廊子上装饰着雕塑家托瓦尔森[2]风格的浮雕,廊子右面有一扇门通向办公室。她在风门前拉了一下门铃——只要有人在厨房里按一下橡皮球,门便会自动开开——走进宽阔的前厅里,这里楼梯下面摆着蒂布修斯送来的那头棕熊标本。佩尔曼内德太太在前厅从仆人安东那里打听到议员还在工作。

“好吧,”她说,“谢谢你,安东,我自己去找他。”

但是她经过办公室的房门时并没有进去,而是向右走了几步,走到一座巨大的楼梯下面。这楼梯延伸到二楼就有铸铁栏杆拦住,到了三楼就变成一座金黄与雪白交相辉映的大理石柱游廊。在令人目眩的高高的天窗上悬着金光闪闪的巨大枝形灯架……“真是高贵!”佩尔曼内德太太望着里面宽阔、灿烂的华丽气象,心满意足地低声自语道。对她说来,这象征着布登勃洛克家的权力、光辉和胜利。这时她忽然想起来,她是来传达一个悲哀的消息的,于是她慢慢向办公室的房门走去。

屋里只有托马斯一个人;他坐在靠窗户的位子上,正在写信。他抬起头,一条淡淡的眉毛向上一挑,向他的妹妹伸出手去。

“晚安,冬妮。你带来什么好消息了?”

“哎呀,不是什么好消息,汤姆!……啊,你的楼梯简直太宏伟了!……你怎么坐在这黑灯影里写字啊?”

“啊……一封急信。怎么,没有什么好消息吗?咱们还是到花园里去转转吧,外面舒服多了。来吧。”

当他们走在过道上的时候,从二楼传来小提琴柔板的颤音。

“你听!”佩尔曼内德太太说,站了一刻……“盖尔达拉琴呢。多么美啊!啊,上帝,这个女人……真是个仙子!汉诺怎么样,汤姆?”

“他正跟永格曼吃晚饭呢。真糟糕,直到现在他走路还是走不好……”

“早晚会学会的,汤姆,早晚会学会的!你们对伊达还满意吧?”

“噢,我们对她怎么会不满意呢……”

他们走过房屋后面的一条石板铺路的过道,把厨房抛在右面身后边,穿过一个玻璃门,再走下两级台阶,便到了外面一座花香扑鼻的可爱的花园里。

“有什么事?”议员问道。

花园里温暖而静谧。花坛修剪得整齐有致;傍晚的空气里弥漫着花坛散发出的香气。一座由高大的堇色鸢尾花环绕着的喷泉把亮晶晶的水柱射向昏黑的天空,水花拍溅的声音细碎平和。空中最初出现的几颗小星已经开始闪烁发光了。花园深处,一座阶梯夹在两个方尖柱石碑中间,台阶通向一个铺着碎石子的高台,台子上是一座木头凉亭,低垂的天幕底下摆着几把乘凉用的椅子。左边有一道墙把这边的地基和邻居的花园隔开;右边是邻房的山墙,齐着山墙的高度立着一个大木架,这是准备将来常春藤长起来时的攀架。在悬空的台阶两旁和凉亭附近种着几丛茶藨子和醋栗,但是园子里却只有一棵大树,一棵皮上生满硬结的胡桃树立在左边墙根前。

“是这么回事,”当兄妹俩沿着砂石路缓缓地绕到花园前部的时候,佩尔曼内德太太才吞吞吐吐地回答说,“蒂布修斯写信说……”

“克拉拉?!”托马斯问道,“不要转弯抹角了,你就痛痛快快地说出来吧!”

“好吧,汤姆,她病倒了,情况很糟,据医生诊断,恐怕是结核……脑结核……这个词儿真可怕,我简直不敢说它。你看,这是她丈夫给我写的信。这里还有一封是写给母亲的。他说,这里面写的是同样的事,我们应该先做一点准备工作再把信交给她。另外这里还有一封,也是给母亲的,是克拉拉亲手用铅笔写的,看得出她连笔都拿不稳了。蒂布修斯说,她写这封信的时候说,这是她最后写的几行字了,悲惨的是,她一点求生的欲望也没有。她本来就一直向往着天国……”佩尔曼内德太太说完了这些话,擦了擦自己的眼睛。

议员一声不响地和她并排走着,手背在背后,低垂着头。

“你一句话也不说,汤姆……你这样很对。有什么可说的呢?为什么赶到这个时候,偏偏是克利斯蒂安在汉堡也病倒的时候……”

佩尔曼内德太太说的是实情。克利斯蒂安身体左半部的酸痛最近一个时期在伦敦变得这么厉害,已经发展成真正的疼痛,弄得他把自己的一些小毛病都忘在脑后了。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他给母亲写了一封信,说他一定要回家,让她来照顾。他把伦敦的职务辞了,启程回来。但是一到汉堡他就病倒了,据医生诊断他是风湿性关节痛。克利斯蒂安被人从旅馆里送进医院,在目前的情况下不可能继续旅程了。他现在只有躺在医院里,让护士听他口述替他一封又一封地写些凄凄惨惨的信……

“是的,”议员低声回答说,“真像是祸不单行。”

她把胳臂在他的肩头上放了一会儿。

“可是你一定不要气馁,汤姆!离绝望还远着呢!你需要的是鼓起勇气来……”

“是的,上帝看得到,我是需要勇气的!”

“为什么,汤姆?……告诉我,前天,星期四,你为什么整个下午一语不发,我能不能知道这是为什么?”

“唉……买卖上的事,孩子。我有一批数目不小的裸麦卖得有些失利……喏,简单地说吧,我不得不把一大批麦子很赔钱地出了手。”

“噢,这种事也免不了,汤姆!今天买卖做亏空了,明天你也许又赚回来。要是让这种事把自己的情绪弄得低落下来……”

“你说错了,冬妮,”他说,摇了摇头,“我的情绪并不是因为受到挫败才降到零度以下的。恰恰相反。我的心情一别扭,准发生不如意的事。”

“可是,你的心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她惊诧莫解地问道,“谁都认为,你是理应心情畅快的,汤姆!克拉拉还活着……靠上帝保佑,她的病会有起色的!此外还有什么呢?我们现在正在你的花园里散步,花香扑鼻。那边是你的房子,华丽得宛如梦境一样;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的住宅和这所房子比起来,简直是村居茅舍!这一切都是你亲手创建的……”

“是的,冬妮,简直太漂亮了。而且我还要说,也太新了,新得有些令人心神不安。我之所以心情恶劣,对一切事物失掉兴致,其根本原因也许正在这里。本来我对这一切抱着莫大的欢欣,但是这种事先的喜悦,像在任何情形下一样,也就是一件事最美的一部分,因为好事总是姗姗来迟,总要很晚很晚才能做好,到那时候,一个人早已失去欢乐的心情了……”

“失去欢乐的心情了,汤姆!怎么,像你这么年轻?”

“一个人是年轻还是年老,这要看他自己的感觉而定。当人们期待着的一件好东西到来的时候,它往往来得既迟缓又艰难,而且它还附带着各种各样的令人急不得恼不得的细琐麻烦的事,一切人们在幻想里没有估计到的现实的灰尘。这些事激怒你……刺激你……”

“是的,是的……可是你说一个人是年轻还是年老,要看各人的感觉,汤姆——”

“是的,冬妮。这也许很快就会过去……只是情绪的一时低潮。自然是这么回事。可是在这段时期里我觉得自己比实际的年龄要老得多。在商业上我有很多忧心的事,在布痕铁路监察理事会里哈根施特罗姆参议昨天把我批驳得体无完肤,差一点让我当场出丑……我觉得,从前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我觉得,有些什么东西开始从我这里滑脱了,好像我不能照从前那样把这种说不上是什么的东西紧握在手中似的……我们所谓的成功究竟是什么呢?是一种神秘的、形容不出的力量,是游刃有余、从容不迫,是意识到只是由于本身的存在就能对身旁事物的运行施加一种压力……是相信生活处处适合我的利益……幸福和成功都在我们这一边。我们一定要把握住它,紧紧地、一点也不放松地把握住。只要这里面有些什么开始松懈、弛缓、疲沓起来,那时我们周围的一切就会立刻自由行动,什么都要反抗、背叛我们,都要脱离我们的控制……那时候一件事又一件事接踵而来,一次挫折紧接着另一次败北,一个人也就完了。最近几天我常常想到一句土耳其的谚语,我不记得是在什么地方读到的了:‘房子盖好以后,死神就要来了。’喏,来的倒并不一定是死神。可是说不定是衰败……落势……结束的开端……你知道,冬妮,”他把一只胳臂伸进他妹妹的腋下,接着说,声音变得更轻,“我们给汉诺施洗礼的那天,你还记得吗?那时候你对我说:‘我觉得,现在又要开始一个新时代了!’至今我清清楚楚地记得这句话。当时仿佛被你说对了,不久就遇到选举议员,我的运气不错,这里又平地盖起这所房子来。可是议员和房子只不过是表面现象,此外我还知道一些你还没有想到的事,这是从生活和历史上得来的。我知道,常常只是在实际上一切都又重新走下坡路的时候,幸福和兴盛,一些表面的、可以望得到、摸得着的标志和征候,才开始露面。这些外部的征兆需要一定的时间才来到,正像我们看到那上边有一颗明亮异常的星星,可是我们却说不准,它是否已经暗淡下去,或者甚至已经熄灭了一样……”

他沉默了。他们无言地走了一刻,在寂静中只能听到喷泉的飞溅声和风儿在胡桃树顶上的喋喋絮语。佩尔曼内德太太非常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听去好像一声呻吟。

“你说得多么凄惨啊,汤姆!我从来没有听你说过这么凄惨的话!可是你把心里的话说出来,这也很好,把这些事从思想里排除出去,你就可以轻松一些。”

“是的,冬妮,这件事我一定得尽量去做。现在你把克拉拉和牧师的两封附信交给我吧。这件事交给我去办,明天早晨由我去和母亲说,这样对你也许好些。可怜的母亲。但是如果是结核的话,那么我们也无能为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