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登勃洛克一家 第五章

我们的愿望和行动是基于我们神经系统的某些需求而产生的,这种需求很难用言词精确说出来。譬如说吧,我们称之为托马斯·布登勃洛克的“虚荣心”的那些事——他对于自己仪表的刻意修饰,他对衣着的奢侈追求,实际上根本是另一回事。仔细推究起来,这只不过是一个活动家力求自己从头到脚永远保持着能适合自己身份的规矩整饬而已。但是他自己和别人对于他的才能和精力的要求却有增无减,私事和公务成堆地压在他头上。在市政会一次分配职务的会议上,税务管理这项重责摊到他身上。以后铁路、关税和别的一些国家要务也接踵而至,都要占据他一部分精力。自从当选以后,他主持召开了无数次管理监督委员会的会议,在这些会议上,为了不伤害一些长者的敏感自尊,一方面他要做得像是尊重他们的多年经验,另一方面又要把实权操在自己手中,这就需要他使出自己的全部机敏、灵活和交际手腕来。如果有人已经注意到一件令人惊异的事,他的“虚荣”在这一段时间内显著地增长起来,也就是说,他的一些要求,像消除疲劳呀,颐养精神呀,为了振奋精神一天更换几次衣服呀等等,越来越频繁起来。这就意味着:托马斯·布登勃洛克虽然刚刚三十七岁,精力却已锐减,身体很快地衰竭下去……

每逢格拉包夫医生要求他更多休息的时候,他就回答,“噢,亲爱的医生,我还没有到这个日子呢!”他的意思是说,将来有一天,在达到某种境况后,那时功成名就,他或许要舒适地享受一番,但是在这以前他还有无数的事情要做,可是事实上他几乎不相信会达到这样的境况。总有一股力量推着他前进,使他没有片刻宁静。甚至当他表面上似乎在休息的时候,譬如说在吃过饭以后拿起报纸的时候,看来他正在专心一意地慢慢捻着胡子尖,但是在他那苍白的太阳穴上青筋凸露,他的脑子里仍然萦回着一千个意念。而且他总是认真地苦心思索着,不论他想的是商业上的一起计谋,一篇演讲词,还是实现一个久已盘算的计划:立即把全部内衣更换成新的,这样至少暂时不必再为这件事记挂分神了。

如果这种购置或者更换用品的事常常能使他的精神得到某种暂时的满足和宁静,他对于这种开支是毫不吝啬的,因为这一年他的生意特别好,好得只有他祖父活着的时候才比得上。这家公司的名声不但在本城,就是在外地也叫得很响,而他个人在社会上的威望也与日俱增。所有的人都承认他的干练与才华,当然,有的人是怀着妒意,有的人则是敬佩叹服。但是他自己则一直在徒劳地追逐一种安闲的、井然有序的工作方法,因为他觉得自己总是无可挽救地落在自己层出不穷的幻想和计划后面。

如果我们了解这一点,我们对1863年夏天布登勃洛克议员奔走计划建造一所宽敞的新房子这件事,也就决不能认为是他的骄傲恣情了。幸福的人是那些能享清福的人。而他那片刻也不能安宁的本性却逼着他为这件事情奔波。自然啰,别的一些公民又要把他的这件壮举归结为“虚荣心”的表现了。事实上也很难找到另外一个解释。盖一所新房子,彻底改换一下生活的外貌,一次大清理,大迁移,安置一处新家,把一切陈旧、多余的东西,一切陈年累月遗留下来的渣滓彻底清除干净,甚至当他想象这些事情的时候都产生一种清洁、新鲜、洁白无瑕、耳目一新的感觉,使他平添了无限力量……而这些东西他也许确实非常需要,因为他正竭尽全力要实现这一计划,他甚至已经物色好一块地皮了。

这块地地基相当大,坐落在渔夫巷的下端。这里有一所古老破旧的房子出售,房主是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处女,一个被人遗忘的古老家族唯一残存在世的人。这所房子本来由她一个人孤苦伶仃地住着,但是不久以前她也死了。议员就想在这里盖起自己的新住宅。当他到码头去经过这里时,他常常细心打量这块地方。这里,四邻都是体面人家,一些很整齐的带三角山墙的市民住房;这里面最寒酸的要算对面一所房子:一座湫隘的楼房,底层是一家小鲜花店。

他全心投入这件事情里面。他做了一个大概的预算,虽然计算出的这笔款项已经颇为可观,他发现自己筹办这笔钱还是饶有余力的。可是他忽然又想,这一切也许只不过是他的不合实际的奇想而已,他的脸色不由得变得煞白。而且他自己也承认,现在这所房子对于自己一家人,对于他的妻子、孩子和仆人已经绰绰有余了。然而最后还是他的半意识的需求占了上风,为了使自己这一计划从外部得到支持和嘉许,他首先把这件事透露给自己的妹妹。

“告诉我,冬妮,你对这件事是什么看法?这里通向浴室的螺旋梯虽然挺好玩,可是从根本上讲,这所房子倒和一只火柴盒子差不多。太拿不出手去啦,你说是不是?现在我当了议员,这可以说都归功于你……一句话,你说我该不该换一所房子……”

哎呀,上帝啊,在佩尔曼内德太太的心目中什么东西他不应该有啊!她认真地怀着无限兴奋和欣羡。她把两臂在胸脯上交叉着,肩膀略微耸起,头往上扬起,在屋里踱来踱去。

“你应该这么做,汤姆!唉呀老天,你太应该这么做了!谁也没有反对的理由,再说你又娶了这位阿尔诺德逊家的姑娘,陪嫁费就有十万泰勒……你对我真太好了,能先跟我商量这件事,我非常骄傲!……既然决心要做,就要把它弄得高贵不俗,这就是我的意见。”

“是的,我也是这个意见。在这件事上我想多少破费点钱,想让乌格特承办这项工程。我很高兴,能够先和你一起看一看图样。乌格特的艺术眼光很高。”

托马斯找到的第二个支持人是盖尔达,她对这个计划大加赞赏。虽然搬家时的纷扰混乱决不是什么愉快的事,可是她觉得能有一间在音响方面配有特别装置的大音乐室却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讲到老参议夫人,她立刻把建造新屋的事看作是最近家中一连串福运的自然结果,她只有心满意足地感谢造物主。自从家里添了传宗接代的人,参议又当选为议员以后,她比从前更加不掩饰自己做母亲的骄傲了。她最近动不动就说:“我的儿子,议员。”这句话布来特街的三位布登勃洛克家的姑娘听着特别刺耳。

这三个年纪一天老似一天的小姐在托马斯的飞黄腾达的生活外表上实在寻不出什么阴影。星期四把可怜的克罗蒂尔德嘲弄一番,给她们的乐趣也并不大。至于克利斯蒂安,他已经通过过去的老上司李查德逊先生的介绍在伦敦谋到一个位置,最近却打了个电报来,又提出一个任性胡闹的要求,要和普乌格尔小姐结婚,这件事自然遭到老参议夫人的严词拒绝……总之,克利斯蒂安已经堕落成亚寇伯·克罗格一流的人了,像他这样的人已经不值一提。这三位老小姐只好在老参议夫人和佩尔曼内德太太的弱点上取得些补偿。譬如说,她们把话题转到发型上,老参议夫人竟能若无其事地说,“她的”头发样式最简单……可是每一个上帝赋予了理智的人都知道,三位布登勃洛克小姐知道得尤其清楚,老夫人软帽底下的永不褪色的黄里透红的头发早已不能算作“她的”头发了。但是更值得一做的是把冬妮堂妹挑弄起来,让她谈谈那些曾经在她的生活历史上留下可憎的痕迹的人,譬如说,眼泪汪汪的特利什克呀,格仑利希呀,佩尔曼内德呀,哈根施特罗姆一家子呀等等……冬妮火气一上来,就耸起肩膀,像吹一只小铜喇叭似的把这些名字吐到空中来,构成一串短促刺耳的声音。可是在高特霍尔德伯父的几个女儿的耳朵里,这些声音却无比悦耳。

此外她们也不想隐瞒——再说她们也毫无代为掩饰的义务——小约翰学走路和学说话都出奇地慢。这一点她们说的倒是实情,大家都承认。当汉诺——这是布登勃洛克议员夫人给他们的儿子起的小名——能够把家里不论哪个人的名字相当正确地叫出来的时候,单单说不清弗利德利克、亨利叶特和菲菲这三个名字。讲到走路,如今他虽然已经十五个月,没人扶着却还迈不开步。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三位布登勃洛克小姐悲观地摇着头宣布,这个孩子一辈子要做个瘫子和哑巴了。

后来她们虽然不得不承认她们这一悲惨的预言是个失误,然而谁也不否认,汉诺的发育确实有些迟缓。还在襁褓中,他就必须和病魔做斗争,一家人都经常为他提心吊胆。他来到世界上的时候虚弱得不会啼哭,洗礼举行不久,他害了三天的小儿吐泻症。他的小心房本来是别人费尽力气才使它跳动起来的,这次虽然只病了三天,却差一点又永远静止下去。可是他还是活下来了,善良的格拉包夫医生现在正无微不至地护理着他,为了给他开列营养食品不惜呕尽心血,以便帮助他平安度过生牙齿这一危险关头。但是最初几个白尖尖刚刚穿出他的牙床,抽搐症便接踵而来,而且以后越来越厉害,有几次声势委实来得吓人。后来又到了这个地步,老医生又只能一语不发地握着父母的手……孩子躺在床上,气若游丝,从那罩在黑圈里的眼睛的凝固眼神来看,显然孩子的脑子生了病,眼看着已经没有什么指望了。

然而汉诺的力气又恢复了一些,眼睛也开始看得见东西了。虽然这场死里逃生的大病延缓了说话和走路的发育过程,但是暂时总不至于有什么危险了。

汉诺生得细胳膊细腿,按他的年纪说,个子比较高。他的浅棕色的、柔软异常的头发在这一时期开始以非常的速度生长出来,不知不觉地变成波浪形,垂在他那带褶子的围嘴式罩衣的小肩膀上。布登勃洛克一家人的相貌特征这时也清清楚楚地在他身上显露出来。首先就是他生具一双布登勃洛克家特有的手:宽阔,略微嫌短,手指非常秀美。他的鼻子和父亲的以及曾祖父的鼻子完全一样,只是鼻翼好像更为纤秀一些,就是将来也不会改变模样。可是他的整个下半部面型,尖尖的,瘦瘦的,却既不是布登勃洛克家也不是克罗格家的样子,这是他从母亲那一面继承过来的。他的嘴更是和母亲的毕肖,从很小的时候起——甚至从这时候起他就喜欢紧闭着嘴唇,显出一副痛苦和惶恐的神情……这种神情越到后来和他那罩着一圈淡蓝阴影的独特的金棕色眼睛益加协调……

父亲向他投去的目光总是怀着克制着的柔情,母亲细心地照料着他的衣着摄护,安冬妮姑母为他祈祷,老参议夫人和尤斯图斯舅爷送给他玩具骑兵和陀螺——他就在父亲的目光下,母亲的照管下,姑母的祈祷中,玩着老参议夫人和舅爷馈赠的玩具开始自己的生活。当他乘的那辆漂亮的小马车出现在街头的时候,行人都有所希冀地、满怀兴趣地向他望去。讲到那位神气活现的保姆迭霍太太,虽然直到现在一直是她照看着小汉诺,可是家里人早已决定,一迁到新房子,就让伊达·永格曼来代替她的工作,老参议夫人那时再另外找一个助手……

布登勃洛克议员实现了他的计划。购买渔夫巷那块地并没有费什么周折,至于出卖布来特街这所旧宅的事,经纪人高什一听到信马上扮上一副险恶作难的面容把它承担过来。没过几天,这所房子就被施台凡·吉斯登麦克买去了。他家里人口不断增长,他和他兄弟合伙经营的红酒生意也非常赚钱。乌格特先生承担了建造新居的事,不久以后,他画的一张清清楚楚的图纸已经摊在星期四团聚的一家人面前,供大家欣赏这所未来建筑物的正面了。这是一座雄伟的粗坯建筑,雕刻着女神像的柱子托着房屋的凸出部分,上面还有一个平台。克罗蒂尔德拖长了声音一团和气地评论这个平台说,下午人们很可以在上面喝咖啡……议员还计划把自己公司的办公地也迁到渔夫巷去。这样一来,孟街老宅楼下的房屋就空出来了。但是这事情也很快安排妥当,原来本市的火灾保险公司已经同意把这些房子租下来,作为办公室了。

秋天来了,灰色的老墙已经拆成一堆瓦砾,及至冬天降临又复失去它的威力以后,托马斯·布登勃洛克的新居已经巍然伫立在宽阔的地下室上面。城里面再没有什么事情比布登勃洛克盖新房的事更为人津津乐道了!真是“顶尖儿”的建筑,方圆几十里也找不出更漂亮的住宅!汉堡能有比这个更漂亮的房子吗?……可是钱也一定花得没有边儿,老参议绝对不会这么大手大脚的……至于左邻右舍的人,那些住在带三角山墙住宅里的市民们,都守在窗户后边,津津有味地望着这边工人们怎样在脚手架上工作,他们看见房子一天一天地盖起来,心中有说不出的快乐,大家都暗暗算计着什么时候举行房屋上梁典礼。

上梁典礼终于到了,举行这一典礼的时候按照习俗一个小细节也没有遗漏。平台上面一位泥瓦匠老工头讲了几句话,讲完以后把一只香槟酒瓶子从肩膀上甩过去,彩旗中间一只用玫瑰花、绿树叶和各色叶子编织的庞大的花环随着风沉甸甸地摇来荡去。之后全体工人被招待到附近一家酒馆里,举行庆功宴。工人们坐在几张长桌两旁,桌上摆着啤酒、夹肉面包和雪茄烟。布登勃洛克议员带着妻子和小儿子(后者由迭霍太太抱在怀里),从这间矮屋的长条桌子中间穿行了一周,对工人们向他欢呼致敬表示感谢。

到了外面,汉诺又被放回到他的车里面,而托马斯则和盖尔达走到马路对面去,为了再看一眼建筑物的红色的正面以及白色石块雕成的女神像柱。再走过去两步路就是一家小鲜花店,一扇窄门,狭小寒酸的橱窗里面,一块绿玻璃板上并排摆着几盆球茎植物。伊威尔逊,这家小花店的店主这时正和他妻子站在店铺前面。伊威尔逊是一个魁梧健壮的汉子,金黄头发,穿着羊毛夹克;和他比起来,他的妻子显得异常憔悴疲弱,生着欧洲南部面型,黝黑的脸皮。她一只手拉着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另一只手慢慢地来回推拉着一辆小车,小车里面睡着一个更小的孩子。一眼就看出来,她不久就又要分娩了。

伊威尔逊非常笨拙地深深鞠了个躬,他的妻子一直没有停止前后拉动手中的小车,她只是用她那漆黑的、细长的眼睛沉静而注意地打量着议员夫人。议员夫人这时正挽着自己丈夫的胳臂向她那边走来。

托马斯在他们面前站住,用手杖指了指上面的花环。

“您做得真漂亮,伊威尔逊!”

“这不干我的事儿,议员先生。是我老婆的手艺。”

“啊!”议员只惊呼了一声。他急忙把头一转,在伊威尔逊太太的面孔上打量了一刻,他的目光明亮、坚定而亲切。接着,他没有再说什么话,只客气地挥了挥手,就离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