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登勃洛克一家 第四章

根据宪法规定,议会中的空缺需要在四周内补上新的人选。自从杰姆斯·摩仑多尔夫逝世到现在已经过了三个星期,选举的日子终于到了。这一天是2月末的一个化雪的日子。

中午一点钟左右,布来特街市政厅前面挤满了人。这座建筑物的正面是用镂空的玻璃砖砌的,屋顶上耸立着大大小小的尖塔楼,指向灰白色的天空,带有遮阳顶的台阶建筑在挺伸出来的石柱上,从大厅前边的尖拱门里可以看到市场和市场上的喷泉……街头的积雪在人群的践踏下虽然已经化为污水,但是人们仍然就地站着,他们除了有时互相看一眼外,一直伸着脖子凝视着正前方。因为就在他们面前,在大门后边的议会厅里,由议院和市民代表会的代表组成的选举委员会这时正坐在围成半圆形的十四把椅子上,等待着选举室的提名。

时间已经拖得很长了。选举室里的辩论似乎仍然不肯休止,斗争似乎非常尖锐,直到现在仍然提不出一个大家一致同意的名字交给选举委员会,不然市长马上就会宣布某人当选了……真是怪事!没有人知道,谣言是从哪来的,如何而起的,但是谣言的确从大门里传到街头,而且向四面传播开。是不是市政厅两个传达中年纪大的那一个——那个永远称自己为“人民公仆”的卡斯佩尔森先生——站在门里边,咬着牙,眼睛向一旁侧着,把他打听来的消息从嘴角里传到外面来的呢?大家都说,三个选举室都已经把候选人提交到选举委员会里,只是每一个选举室提出的是一个不同的名字:哈根施特罗姆、布登勃洛克、吉斯登麦克!上帝保佑吧,但愿通过秘密投票的方式能有一个人获得绝对多数选票!那些没有穿暖和套鞋的人已经禁不住寒冷踏起步、跺起脚来,他们的脚已经快冻僵了。

在这里站着等候消息的人来自各个阶层。有的是脖子上刺着花纹的水手,两手叉在又宽又低的裤袋里;有的是穿着黑色闪光亚麻布工作衫和短裤的粮栈挑夫,一脸忠厚老实的样子;马车夫们从他们那堆得高高的粮袋上爬下来,手里握着鞭子,也在等着选举结果;侍女们系着围巾、围裙,穿着带条的肥衣服,小白帽顶在后脑勺上,赤裸的胳臂挎着弯柄的篮子;也有穿草鞋的卖鱼妇和卖菜妇;甚至还有几个在花圃工作的姑娘,戴着荷兰式的软帽,穿着短上衣,带褶皱的白色长袖从绣花马甲里蓬蓬松松地伸出来……人群中自然也有一些有地位的市民,附近的商店主啦,在自己父兄的店里或者在长辈朋友的店里当学徒的年轻商人啦,等等。前者连帽子也没戴就溜达出来,彼此交换着意见,后者则都穿戴得整整齐齐……另外也有一些背着背包或者挟着书包的小学生……

在两个蓄着尖翘的水手胡子、口里嚼着烟草的工人后面站着一个女人。她正兴奋地左右摆着头,为了从面前两个宏伟身躯的肩膀空隙里看到正面的市政厅。她穿着一件棕色皮领子的长外衣,用两手从里面握着,她的面孔完全被一块棕色的厚面纱盖住。她脚下的橡皮靴子不停地在雪水里踏动……

“老天,你们掌柜的库尔茨先生这次还是选不上。”一个工人对另外一个说。

“可不是,你这个傻子,他怎么能选得上。他们现在只选出来三个人,哈根施特罗姆、吉斯登麦克和布登勃洛克。”

“不错,现在的问题是,三个人里面谁能压倒另外两个。”

“不错,你说说谁压得倒谁吧。”

“让我说吗?我想,他们会选出哈根施特罗姆。”

“算了吧,你别假精灵了……别胡扯了。”

接着他把嘴里的烟草吐在脚前面,因为这时人很挤,他无法用抛物线啐出去。他用两手把裤子往腰带上提了提,接着说:“哈根施特罗姆?哈根施特罗姆是个大饭桶,胖得连用鼻子吸气都不成了……不成,要是我们库尔茨掌柜没有什么希望,那我倒是赞成布登勃洛克。他是个精明人……”

“不错,就算你说得对,可是哈根施特罗姆更有钱啊……”

“这跟有钱有什么关系。问题不在这里。”

“可是布登勃洛克老是打扮得让人眼睛发花,白衬衫袖头,丝领带,打蜡的胡子……你看见过他走路没有?老是像个小鸟似的一跳一蹦的……”

“哼,你这傻瓜,这碍着选举什么事了。”

“听说他有个妹妹,已经离过两回婚啦!”

穿晚礼服的女士打了个冷战……

“哼,听说是有这么回事。可是详情到底怎么样,咱们也说不清,再说这种事也不能让参议负责。”

“一点不错,怎么能让他负责!”戴面纱的女人思忖道,掩在衣服下面的两只手使劲绞着。“一点不错!噢,谢天谢地!”

“再说,”那个拥护布登勃洛克的人添加道,“再说咱们的市长鄂威尔狄克不是还给人家的孩子做教父吗?这才是件有分量的事呢!你好好想想吧……”

“一点不错,”那位女士暗中回答,“谢天谢地,这件事也起了作用了!”她打了个哆嗦。又有一个谣言从里面放出来,从人群里辗转向后传来,一直传到她的耳朵里。普选没有得出什么结果。爱德华·吉斯登麦克因为票数最少名字已经被画掉。哈根施特罗姆和布登勃洛克两人的斗争却仍然胜负未分。一个公民一本正经地向大家宣布,如果票数仍然相等,就要选出一个“五人委员会”投票表决……

突然间大门附近有一个声音喊道:“海涅·吉哈斯当选了!”

所谓吉哈斯者是个永远没有清醒时候的醉鬼,每天推着辆手推车穿大街卖热面包。大家都哄笑起来,踮着脚尖,为了要看一眼是谁说的这句俏皮话。就是那个戴面纱的女人也禁不住神经质地嘻嘻笑起来,她的肩膀耸动了一刻,可是马上做了个动作,意思是说:这难道是开玩笑的时间吗?……只见她不耐烦地重振精神,又聚精会神地从两个工人间的空隙中向市政厅凝神望去。可是就在这一刻她的两只手垂了下来,晚礼服敞露着,她站在那里耷拉着肩膀,显出一副无精打采、丧魂失魄的样子。

哈根施特罗姆——这消息传到这里没有人知道是怎么来的。它好像是从地底下冒上来,或者是从天上降下来的,在一刹那间传遍各处。谁也没有争辩。事情就这样决定了。哈根施特罗姆——不错,不错,到底是这个人了。再没有什么可盼望的了。戴面纱的那个女人早就应当料到这个结局。生活里的事总是这样的。现在除了回家去没有别的什么要做的了。她觉得自己的眼泪一个劲往上涌……

这一情况持续了还没有一秒钟,忽然整个人群起了一阵骚动,人群从前边向后倒退过来,前面的人倚在后边人身上。与此同时,前面市政厅的大门口有一个鲜红的东西一闪……这是市政厅的两个传达,卡斯佩尔森和乌尔菲德的红袍子。这两人穿着节日盛装,三角帽,白色的马裤,带黄翻沿的长筒马靴,佩着装饰用的宝剑,并排走出来,从后退让路的人群中穿行过来。

这两人走路的样子就像他们是命运的化身一样:严肃、缄默、一语不发、目不斜视、眼皮一直向下垂着……选举的结果已经通知给他们,他们正摆出一副铁面无私的神色按照这一结果朝给他们规定的方向走去。可是他们不是向桑德街那面走去,而是向右转,向布来特街那一面!

戴面纱的女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但是她四周的人看到的跟她看见的也一样。人群前拥后挤地跟在市政厅传达后面向同一方向走:“咳,咳,是布登勃洛克,不是哈根施特罗姆!”……这时各种身份的绅士们也兴奋地交谈着从大门里走出来。他们转了个弯,步履若飞地向布来特街走去,大家都争着做第一个贺客。

这时那位女人把外衣揪紧,连忙拔脚飞跑。她跑得简直失去了一个大家闺秀的风度。她的面纱落了下来,露出一副涨红的面孔,然而她丝毫也不去计较这个。虽然她的一只镶着皮边的套鞋不断噼噼啪啪地打着雪水,拼命地绊她的脚,她还是赶到所有人前面。她第一个到了面包房巷转角的那所房子,仿佛失了火、遭了抢似的拼命拉门铃。她向开门的侍女大喊:“他们来了,卡特琳,他们来了!”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跳上台阶,闯进起居室去。她的哥哥这时正在这间屋子里,他的面色确实有一些苍白。看到自己的妹妹,他把报纸放在一边,对她做了一个略似推拒的手势……她一下子拥抱住他,嘴里说了又说:“他们来了,汤姆,他们来了!你选上了,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落选了!”

这一天是星期五。第二天布登勃洛克议员已经站在市政府会议厅已故的杰姆斯·摩仑多尔夫的席位前面,在聚集于大厅里的市长老和市委员会的代表面前举行宣誓礼。誓词是:“我忠诚勤恳地履行我的职责,尽一切力量谋求本市福利。我要忠于国家宪法,真心为公众服务,在行使自己的职权和参加各种选举时,既不能权衡个人利益,也不能顾虑亲友情面。我要遵守国家的一切法律,对于任何人,不论贫富,都必须主持公道。对于一切需要保密的事件我要保守秘密,更不应该泄露命令我保守秘密的事。上帝扶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