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姆斯·摩仑多尔夫,最老的一位商人议员,死得非常离奇,也非常可怕。这位害糖尿病的老头儿已经完全失掉摄卫自己的本能。晚年他酷嗜点心和蛋糕,一点也不知道节制。同时给摩仑多尔夫家做顾问医生的格拉包夫医生虽然竭力抗议,而忧心忡忡的家人也半请求半强制地把老人的甜点心撤销,可是这位老议员做出了什么事呢?虽然神经上已经成了半残废,他居然在一条陋巷里,在小格罗波街,安琪儿斯维克街,要不也许是莫格维什巷租到一间屋子,营造了一处真正的洞窟,每天偷偷摸摸地溜进去狂吃蛋糕……人们也就是在这里发现了这位灵魂已经出壳的老人,嘴里还塞满了嚼碎一半的甜点心。另外,在衣服上和一张破烂的小桌上也满是点心渣子。没等慢性病把他的身体掏空,中风便猝然夺去了他的生命。
对于老人死时这种令人作呕的丑态,这一家人尽力隐瞒着不使外人知道,然而事情还是很快地在城里传播开,成了街谈巷议的话题。不论是交易所,是俱乐部,是“和谐”餐馆,是商号的办公室,是市民议会,还是在哪家举办的舞会、宴会和晚会,到处都谈论着这件事,因为这件事发生在2月——1862年2月,正是社交生活最活跃的季节。甚至在布登勃洛克家的“耶路撒冷晚会”上,当丽亚·盖尔哈特的朗诵稍一住声,老参议夫人的女友们也悄悄地谈起摩仑多尔夫议员暴死的事。甚至当主日学校的小女孩儿满心敬畏地走在布登勃洛克家的大门道上时,也在嘀嘀咕咕地说这件事。讲到铸钟街的史笃特先生跟他那位和上流社会有来往的老婆,两人更是不厌其详地谈说这件事。
但是人们的兴趣不能长久地停留在死人身上。这位老议员逝世的消息刚一传来,一个重大的问题马上就出现了……等到泥土把死者盖上以后,更是只剩下这一个问题盘踞住每个人的脑子了:谁继承他的议员职位?
大家的心情多么紧张啊!暗中的活动又多么频繁!如果是一个外地人到这里来观光中世纪古迹和城郊的秀丽风景,他当然什么也看不出来。可是在这一切表面底下隐藏着怎样的奔忙角逐,怎样的兴奋不安啊!种种立论坚实、不容置疑的意见彼此交锋,最初是喧哗争吵,各不相让,其后又互相切磋,慢慢地融会贯通起来。人们的热情被激发起来了。虚荣和野心正在蓄势待发,掩埋起来的希望又复蠢蠢欲动,昂起头来,但是也要再次遭受幻灭。住在面包房巷的老商人库尔茨每次选举总是只得三四张选票,这次在选举的一天又是心惊胆战地坐在家里等人来喊名字,然而这次他又落选了。他以后仍然要摆出一副正直和怡然自得的面孔到外边散步,用手杖嗒嗒地敲着人行道。他一辈子也当不上议员,直到躺到坟墓里,他将要抱恨终身……
当布登勃洛克一家人在星期四团聚的时候谈论到杰姆斯·摩仑多尔夫暴卒的事情,佩尔曼内德太太在表示了几句惋惜的话以后,开始用舌尖舐了舐上嘴唇,又狡猾地盯了她哥哥一眼。这两个动作不幸被布登勃洛克三姐妹看在眼里,她们马上彼此交换了个极其尖刻的眼色,接着又仿佛受了一道命令似的,一齐把眼睛和嘴唇紧闭了一秒钟。参议对于他妹妹的狡谲的笑容也微笑了一下作为回答,接着就把谈话转到其他话题上。他知道冬妮脑子里沾沾自喜地想着的事,也正是全城人谈论着的那件事……
有的名字一提出来就被否决掉。也有一些名字提出来以后荣获了审查资格。面包房巷的兴宁·库尔茨年纪太大了,无论如何需要的是新生力量。木材商胡诺斯参议的几百万家私在天平上虽然占了很大分量,可惜碍于宪法上的规定没有当选议员的资格,因为他的一个哥哥已经是议会的一员了。在候选人的名单上能站得住脚的有酒商爱德华·吉斯登麦克参议和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参议。此外还有一个名字从一开始便不断听人提起,这就是托马斯·布登勃洛克。选举日益逼近,人们看得越清楚,他和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是两个最有希望当选的人。
毫无疑问,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有自己的一群拥护者和崇拜者。他热心公众事业,施特伦克和哈根施特罗姆公司腾达发展的惊人速度,参议本人的奢华的生活方式,他的豪华住宅,他早餐吃的鹅肝馅饼,凡此种种,对他的声势都不无助长之功。这位商人身材伟岸,略有一些肥胖,浅红色的络腮胡子剪得短短的,鼻子稍有一些扁平地贴在上嘴唇上。他的祖父还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连他自己也不清楚祖父的生平。父亲由于娶了一个富有的,然而身份可疑的女人,在社交界几乎还没有立足之地,而他自己却仰仗着和胡诺斯家,和摩仑多尔夫家攀了亲,挤到本城五六家名门望族的行列里。他的姓氏居然能和这些高贵的门第并列,他本人也无可争辩地成了一个令人起敬的显赫人物。亥尔曼性格中新奇的地方,同时也是他吸引人的地方,是他的自由和宽容的本性。也正是这一点使他和一般人不同,使他在许多人心目中居于领导地位。他那种轻易大方的赚钱和挥霍的方式,和他的一些同僚商人的勤俭谨慎、循规蹈矩的工作方法很不相同。他有自己的立脚点,不受传统桎梏约束,也不懂得遵奉旧习。他住的不是那种祖传的老式住房,面积宽阔得近乎浪费,巨大的石板过道穿过白漆油刷的回廊。他的坐落在桑德街——布来特街向南延伸过去的一条街——的住宅是一所新房子,并不拘泥于传统的笨拙式样。房屋的正面粗粗地上了一道油漆,朴素简单,房间大小的比例切合实际,家具设备华丽阔绰而又舒适。不久以前他还借着在家里举办一次盛大晚会的机会,请来一位在市剧院演唱的歌剧女演员。饭后他请这位演员给客人们——这里面也有他的一个爱好艺术、颇有文艺才能的兄弟,一位法学士——唱了几首歌曲,事后给了这位女士很大一笔酬金。如果在市民代表会里有人提议拿出相当一笔款项来修缮维护中世纪的古迹,亥尔曼决不是赞成这种建议的人。但是另一方面,他却是第一个,是全城居民里第一个在自己的住宅和办公室里安置上煤气照明设备的人,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如果说哈根施特罗姆参议也遵奉什么传统,那就是从他的父亲,老亨利希·哈根施特罗姆那里继承下来的自由、进步、善于容忍和没有成见的思想方法,人们对他的崇拜也正建筑在这上面。
托马斯·布登勃洛克的威信建筑在另外一些东西上。人们尊敬他不只因为他本人值得尊敬,而且也因为留在他身上的他父亲、祖父和曾祖父的还没被人遗忘的性格。抛开他自己在商业和社会活动上的成就不谈,他还代表着一个已有百年历史的商人家庭的光荣传统。当然啰,他维护、体现这一传统时的那种优美大方、令人心悦诚服的风度也许是最重要的东西。最使他出人头地的是,即使在一般有学问的同事中,他也显得受过非常良好的正规教育。不论他出现在什么地方,他的这种表现不但为他赢得了人们的尊崇,也使人感到他有些与众不同……
星期日在布登勃洛克家,由于参议本人也在场,大家对于即将举行的选举常常只是简单地提一下,态度也都很冷淡。在谈到这件事时,老参议夫人总是缄默地把一双明亮的眼睛向两旁瞟去。只有佩尔曼内德太太不能克制自己,时时要显耀一下她对于宪法的惊人知识。宪法上有关议员选举的每条条款,她都已经研究得非常透彻,正像一年前她对离婚法也曾经下过苦功夫一样。她向大家谈选举室、选民和选票,反复考虑每一种可能发生的结果。她背诵选民在投票前应做的庄严誓词,背得滚瓜烂熟,给大家解释什么叫“公开评论”:根据宪法,所谓“公开评论”就是各选举室对候选名单上的名字公开讨论。此外她还表示非常希望在“公开评论”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的性格时也能参加。一秒钟以后,她又俯着头数起她哥哥的盛蜜饯盘子里的李子核来:“选得上——选不上——选得上——选不上——选得上!”说到最后一个字她很快用叉子尖把缺少的一个李子核从旁边一个盘子里挑过来……吃过饭以后,她无论如何也忍不住了,便拉着参议的胳臂把他拖到一边,拖到窗户前边来。
“唉呀,上帝!要是你能当上,汤姆……要是我们家的纹章也能挂在市议会的武器库里……我就要高兴死了!我会高兴地倒在地上,马上死去,你看着吧!”
“真的吗,亲爱的冬妮!我求求你,你还是克制着自己一点,严肃着点吧!你平常不是很会端架子吗?难道我也要像兴宁·库尔茨那样到处奔走吗?咱们家没有‘议员’也很有地位了……不论是这样还是那样,我看你还是活下去的好。”
上面谈过的那种激动、商谈、意见的交锋仍然有增无减。彼得·多尔曼参议,那个买卖除了剩下一个空字号什么都亏空干净,而且把他的一个二十七岁女儿的遗产完全吃了进去的纨绔子也参加到这场竞争里来。他应邀赴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家的宴会,同样也应邀赴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举办的宴会,而且无论在谁家的宴会上他都用轰隆隆的大粗嗓门称呼东道主为“议员先生”。塞吉斯门德·高什像个咆哮的怒狮一样到处游荡,对于任何一个不愿意投布登勃洛克参议选票的人,他连话都不想多说,就要马上把人家掐死。
“布登勃洛克参议,诸位先生……哈,多么伟大的人!想当初在1848年,布登勃洛克参议的父亲一句话就平息了一群暴乱者的怒火,那时我也站在他老人家身边……如果世界上还有正义的话,他的父亲,他父亲的父亲早就应该当选为议员了……”
但是如果仔细推究起来,使高什先生的内心燃起烈火来的与其说是布登勃洛克参议本人,倒不如说是参议的年轻夫人,阿尔诺德逊家的姑娘。这个经纪人从来没有跟她谈过一句话。他不属于那些富商之列,没有坐在这些人的餐桌上吃过饭,也没有跟这些人互相拜访过。但是,正像我们前面提到过的那样,盖尔达·布登勃洛克刚一出现在这座城市,这位阴郁的、目光总在追求奇异事物的经纪人便立刻发现她了。凭着自己的永无差错的本能他立刻看出来,这个女人注定会给他自己平淡的生活添加一些内容。虽然这时他多半连她的名字还不知道,但已经把自己的灵魂和身体全部献出来,甘心做她的奴隶了。没有人把他介绍给她,但是从这一天起,他的思想无时不围着这位神经质的、极端拘谨的女郎盘旋,正像老虎围着驯兽人旋转一样。有时在街上偶然相遇,他迎着她把自己的耶稣教徒的帽子一摘,几乎把她吓一跳。这时他那阴沉的脸色、奸诈而卑屈的姿势,也同样是老虎对驯兽人的那一套……这个平凡的世界不可能给他机会为这个女人做出什么凶残可怖的事来,如果有这种机会,他,这个驼着背的、阴沉、冷漠地裹在斗篷里的人,会以什么样的魔鬼似的硬心肠欣然应命啊!这个世界的令人厌倦的风俗习惯不允许他通过杀人、犯罪、血腥的阴谋把这个女人高捧到宝座之上。没有什么事可以为她做,有的只是在议会里为她的受人热烈尊崇的丈夫投一票,或者将来有一天,把罗贝·德·维加的全部戏剧的翻译献给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