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丝 第七阶段 大团圆

爱明斯脱牧师住宅的黄昏。牧师书房里那两支常见的蜡烛在绿色的灯罩下燃烧,但牧师却没有坐在房里。他偶然走进屋来拨一拨微弱的炉火,又走了出去。春天的气候日见和煦,小小的炉火已经够了。牧师有时跑到门口站站,又回到客厅里,过不一会儿,又跑到门口去了。

住宅的门朝着西面。尽管室内已经幽暗,门外却还明亮,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坐在客厅里的牧师太太也跟着他来到了门前。

“还早,”牧师说,“即使火车准点到达,他也要六点才能到恰克牛顿,然后还得走十英里乡下的路,其中五英里还是在克瑞默洛克篱巷里走,我们那匹老马可是跑不快的。”

“但是我们用它也曾经一小时跑完过这段路呢。”

“可那是多年前的事了。”

他们就这样一分钟一分钟地盼着,两人都知道那只不过是白费力气,根本的办法只有等。

篱巷里终于有了响动,他们那辆旧的单马双轮车的确在栅栏外面出现了。他们看见一个人从车上下来。那人他们装作认识,其实若是走在街上而不是在这特定的有人该回来的时刻从他们家的马车上下来的话,他们是可能跟他迎面错过的。

克莱尔太太急忙冲过阴暗的小道跑到门口。她的丈夫跟在后面,步子稍缓。

刚到的人正要走进大门,便在门口看见了他俩急迫的面孔。两人的眼镜片面对着白日的余晖反射出西方的光。而他却逆着光,他们只能看见他一个轮廓。

“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你终于回来了!”克莱尔太太叫道。此时她对他那造成了这番别离的异端邪说并不比对他衣服上的尘土更加放在心上。这也难怪,世上的妇女,即使是最为服膺真理的,谁又能像相信自己的孩子一样相信经典所做出的许诺或威胁呢?而在那些话妨害着孩子的幸福的时候,谁又不会把它当做耳边风呢?他们刚一进到燃着烛光的屋子里,她便端详起他的脸来。

“啊,这不是安琪儿,不是我的儿子,不是离家出走的安琪儿!”她把身子转到一边,带着满腹酸楚说出这番反面的话来。

他的爸爸见他那样子也吓了一跳。安琪儿当初受到家庭变故的嘲弄,感到难堪,便匆匆忙忙赶到异国的气候里去,在那儿饱经了忧患和恶劣季节的折磨,现在消瘦得十分厉害,跟过去的轮廓大不相同了。你从他身上可以看到他的骨架子,在他的骨架子后面甚至几乎可以看到他的鬼魂。他简直跟克里伐利[1]笔下的死去的耶稣没有两样。一双深陷的眼窝病恹恹的,目光也暗淡了。他那年老的父母的嶙峋瘦骨和满脸皱纹已在他脸上提前二十年开始统治。

“我在那边生病了,你知道,”他说,“现在好了。”

但是,他的两条腿此时却似乎为了证明他说得不对,几乎要支持不住了。他怕摔倒,便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但那只不过是因为他经过一天烦人的旅行,又加上刚到家有些兴奋突然有点发晕罢了。

“这几天有我的信吗?”他问,“上次转来的信我能接到完全是出于偶然,我住在内地,那信耽误了相当久,否则我会回来得更早的。”

“我们估计那封信是你妻子写的,是吗?”

“是的。”

最近另外只来了一封信,他们因为知道他马上就要回来,没有转去。

他立即拆开了递来的信,读过之后十分难受——那正是苔丝潦草写成的那封情绪激烈的最后的信。

啊,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冷酷无情,安琪儿·克莱尔!我真冤啊!我全都仔仔细细想过了,我是永远永远也不会原谅你了!我当初并没有存心对你不起,这你知道——可你现在为什么要这样冤枉我?你真残忍,的确,残忍!我从你手里得到的只有委屈,我要从此把你忘掉!

“说得真对!”安琪儿扔下信说,“她也许永远不会跟我重新和好了!”

“安琪儿,一个土地的孩子罢了,犯不着为她那么着急!”他妈妈说。

“土地的孩子!是呀,我们都是土地的孩子。我倒希望她是你所说的那种土地的孩子,但是,我现在倒要向你们说明一个我从来没有说明过的问题。她的父亲是诺尔曼王朝家族中最古老的男性嫡系后代,在我们农村里跟很多类似的人一样过着默默无闻的农民生活,被人叫作‘土地的孩子’。”

他立即上床睡了。第二天早上他感到很不舒服,便留在家里思考。他在赤道以南刚接到她那封深情的信时的感觉是:就他离开她时苔丝的处境而论,只要他肯原谅她,他似乎任何时候都可以立即跑回来扑进她的怀里——那是最简单不过的事。但现在,在他回国之后,情况却似乎不那么简单了。她容易动感情。现在这封信说明,由于他的蹉跎,她对他的评价已经改变——他难过地承认这改变有道理,但这一改变却使他对自己提出了一个问题:没有事先通知她,却贸然在她的父母面前跟她见面是否明智?万一她在分手之后的最后几个礼拜里确实把对他的爱变作了恨,这时两人突然见面她说不定能冒出些很难听的话来。

因此克莱尔认为最好是先给马洛特村去一封信,告诉她们他已经回国,让苔丝和她家的人有个思想准备——他希望苔丝仍然按照他离开英格兰时给她做的安排,跟家人在一起住着。那封试探的信他当天便寄出了。一周不到,杜伯菲尔德太太回了一封短信,但他的问题仍然没有解决,因为信上没有地址,而且不是从马洛特村发出的。这叫他吃了一惊。

先生:

敬启者我女现不和我同住,何时回来亦不知道。她若回来我再通知你。她现刻地点也不便告诉。我家早离开马洛特村了。

琼·杜伯菲尔德

从这封信里克莱尔看到苔丝显然至少情况正常,便放了心。她母亲回信态度虽然生硬,而且不肯透露苔丝的地址,他也并不太难过。很清楚,她们都在生他的气。从杜伯菲尔德太太字里行间看来,苔丝不久就会回家,他只好等着她的消息。他觉得这是他咎由自取,因为他的爱情“一有风吹草动便动摇变化”[2]。他在离家出走之后出现了一些奇怪的变化。他在名义上的茀斯蒂娜身上看到了冰清玉洁的柯尼丽娅,在肉体上的佛瑞尼身上看到了精神上的鲁克丽丝[3];他想到了那个被抓了来站在众人当中,认为应当被石头砸死的女人[4],也想到后来做了王后的乌利亚的妻子[5]。于是他问自己:当初为什么不根据愿望建设性地看待苔丝,偏要根据事实从历史角度来看她?

他在爸爸家里等琼恩·杜伯菲尔德答应给他写的第二封信,也借此恢复一下体力。体力倒是有了恢复的迹象,琼恩却没有来信的意思,于是他又把在巴西接到的那封苔丝在燧石顶写的信找了出来重新读了读。信上的词句至今仍然令他感动,跟他第一次细读时完全一样:

……我很困难,必须向你呐喊!——我没有别的人能帮助我了!……我觉得你若是不立即回来或立即让我到你那儿去,我就会死了。……我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光是那么——对我慈悲一点吧!……你若是来了,我可以死在你的怀里!只要你原谅了我,我就死而无憾!……只需你写给我短短一行字,说“我立即回来”,我就可以活下去,啊!安琪儿,我会活得多么高兴啊!……想想看,老是,老是见不到你,我心里有多么痛苦!啊!我要是能让你那亲爱的心每天痛上那么短短一分钟就好了,因为我现在每天心里都痛苦,每时每刻都痛苦。那样,你也许会对你可怜的凄苦的人表现出几分怜悯!……我若是不能做你的妻子,就让我做你的仆人跟你一起生活吧!只要能跟你朝夕相处,时时看见你,把你当作我的人,我于愿已足。……我对天堂、人间或是地狱只渴望一件事——见到你,我亲爱的!来吧!来吧!从威胁着我的灾难面前把我救出来!

克莱尔决定不再相信最近这封措词严厉的信,立即去找苔丝。他问他父亲苔丝在他走后向他要过钱没有,他父亲说没有,于是安琪儿第一次想起原来是她的自尊心在作祟,使她受到了折磨。现在他的父母也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他们分手的真正原因。他们是虔诚的基督徒,对堕落失足特别关心。苔丝的血统、单纯甚至贫穷所不曾唤起的关切疼爱之情却为她的罪过所唤醒了。

他匆匆忙忙收拾着几件东西,准备上路,偶然瞥了一眼最近收到的一封蹩脚而简单的信。那是玛丽安跟伊兹·休爱特写的。开头是——

“尊敬的先生——如果你爱你的妻子有她爱你那么深的话,请关心关心她……”落款是“两个好心人”。

克莱尔在一刻钟之内便离开了家。他的妈妈从家里望着他那消瘦的身影消失在街上。他明白家里很需要那匹老母马,所以婉谢了骑马的建议,自己到客栈租了一辆轻便马车。他迫不及待地等着把车套好,几分钟之后便赶着车上了镇外的山坡——同年的三四个月以前,苔丝就曾抱了很大的希望从那山坡上下来,又曾怀着破碎了的梦爬上山坡离去。

本维尔巷立即伸展在他面前。树篱和林木绽出了紫红的新芽,但他所注意的却是别的东西,回忆周围的环境只是为了认出路来。不到半个小时,他已经从南边绕过了王室在兴托克的地产,爬上了那凄凉的不吉利的“手中十字”。在那块丑恶的石头下,阿历克按他那改邪归正的奇怪想法曾经强迫苔丝发下那奇怪的誓言,说她再也不会故意去引诱他。去年的灰白色的荨麻至今还光秃秃地站在土坡上,今春的绿色荨麻正从它们的根部扎了出来。

从那里起他便绕着高地的山坡前进——那山坡俯瞰着兴托克其他的王室产业。然后他又向右一拐,下坡进入燧石顶那冷气沁人的白垩质地区。她给他的信有一封写的就是这个地址,他以为这里就是她母亲所说的现在暂住的地点。他当然没在这儿找到苔丝,却发现了一桩更叫他沮丧的事:村舍的住户和农场主本人都没听说过什么“克莱尔太太”,虽然她的教名苔丝他们都很熟悉。显然,她离开他之后从来没有用过他家的姓,这表现了她在跟他完全分手之后的自尊意识,但她的这种意识更明显地表现在她宁可受苦受难也不肯向他的父亲伸手要钱的态度上——他还是第一次发现她吃了这么多苦。

在那儿他们告诉他,苔丝没有按手续事先通知就已走掉,回到黑原谷那边的父母家去了。因此他只好先去找杜伯菲尔德太太。杜伯菲尔德太太告诉过他她现在不在马洛特村了,可是奇怪的是她对现在的地址却只字不提。现在唯一的办法是到马洛特村去打听。当初对苔丝那么刁难粗暴的农场主此时对克莱尔却一片甜言蜜语。他借给他一辆马车和一个车把式,因为他坐来的车只租了一天,时间已到,已经打发回爱明斯脱去了。

克莱尔只让农场主用车送他到了黑原谷附近,便把车把式和车都打发了回去。他在一家小客栈住了一夜,第二天才步行进入了他心爱的苔丝出生的地区。园里还不到花红叶绿的季节,所谓春天还只不过是覆上了薄薄一层绿色的冬天。这跟他的估计一致。

苔丝童年时代住过的那所房子现在住着另外一家人,他们从来就不认得她。这家人在园子里一心只想着手下干的活,仿佛那所房子从来就没有过非常重要的时期,跟别人的历史也从来不曾有过关系,仿佛除了他们自己之外的一切都不过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6]。他们在园子里的小径上来回忙碌,把自己的事看得头等重要,每时每刻都用行动跟隐约游荡在他们身后的老房客的幻影冲突。他们谈谈笑笑,仿佛苔丝在这儿生活时就不曾发生过比他们现在更为激动人心的事。就连春天的鸟儿在他们头上唱歌也仿佛并没有觉察到这儿少了那么个人儿。

这些天真的宝贝们连这房子原先的房客的姓名都差不多忘了。克莱尔向他们一打听,才知道约翰·杜伯菲尔德已经死去,他的遗孀和孩子们已经离开了马洛特村,说是要搬到金斯贝尔去,却没在那儿住下来,又到别的地方去了,他们告诉了他那地方的名字。这里既然没有苔丝,克莱尔便觉得它索然寡味,急忙从这无聊的地方走掉,连头也不回一下。

他的路从他第一次遇见苔丝的那片草场经过,那里也是一片衰败景象,正像那所房屋,甚至更糟。他继续往前走,穿过了教堂墓园,看到在几个新墓碑中有一个设计更加精美的,上面的碑文是:

约翰·杜伯菲尔德之墓

(本姓杜伯维尔)

征服者威廉御前骑士煊赫之家

佩甘·杜伯维尔光辉世系

嫡传后裔

大英雄何竟死亡

一八一一年三月十日逝世

有一个人,显然是教堂执事,已经注意到克莱尔站在那儿,便走上前来。“啊,先生,这个人并不想躺在这儿,他希望被埋到金斯贝尔去,他们的祖先是埋在那儿的。”

“那,他们为什么不照他的遗愿办呢?”

“啊,没有钱。上帝保佑你的灵魂,先生,为什么——就为这个,这话我对别人是不会说的——就连这块墓碑也还没给钱呢,不要看它上面说得那么神气。”

“啊,那么这碑是谁立的?”

那人告诉了他村里一个石匠的名字。克莱尔离开墓园到了石匠家,发现那话确是真的,便付了钱,然后往已搬家离开的人的方向走去。

距离太远,难于步行,但克莱尔渴望孤独,因此他既没有雇车也没有绕道坐火车。但是到了沙斯顿他觉得非雇车不行了,才雇了辆车。路很难走,到琼恩所在的地点时已是午后七点左右。从马洛特村算起一共已走了二十英里。

村子很小,他不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杜伯菲尔德太太所住的地点。那房子在一个园子里,四面有墙壁包围,距离大路很远。她尽量把她那些笨重的老家具塞进了屋里。显然她由于某种原因不愿意他来看她。他自己也觉得那多少是一种干扰。门是她亲自开的,黄昏的夕照落在她的脸上。

这是克莱尔第一次看见她,但是他有些心不在焉,别的都没有注意,只注意到她还算是一个俊美的女人,穿着体面人家寡妇穿的长袍。他只好解释说,他是苔丝的丈夫,并说明了来意,说时有几分尴尬。“我要马上见她,”他接下去说,“你说过你马上给我来信,可是你一直没来信。”

“那是因为她没有回来。”琼恩说。

“她身体好吗,你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不过你倒是该知道,先生。”她说。

“我承认。她现在住在哪儿?”

琼恩从跟他开始谈话起,就拿一只手上下地摸着自己的面颊,显得不知所措。

“我——她住在哪儿我也不清楚,”她回答,“她原来在——不过——”

“在哪儿?”

“但是她现在不在那儿了。”

她支吾着没再说话。这时几个小家伙已悄悄来到门边。最小的一个悄悄拽了拽妈妈的裙子,细声细气地说——

“这就是要娶苔丝的那个先生吗?”

“他已经娶了她了。”琼恩低声说,“进屋去吧!”

克莱尔见她打算保持沉默,便问道——

“你觉得苔丝愿意我去找她吗?当然,如果她不愿意的话——”

“我觉得她不会愿意。”

“你有把握?”

“我有把握,她不会愿意。”

他正准备转身走开,却又想起苔丝那封情深意长的信。

“但我却有把握她会愿意见我!”他感情冲动地反驳道,“我比你更了解她。”

“很可能,先生;因为我从来就不了解她。”

“请把她的地址告诉我,杜伯菲尔德太太,就算是同情一个不幸的孤独的人吧!”

苔丝的妈妈又用手不停地上下摸着面颊,最后,见他很痛苦,才低声说道——

“她在桑德波恩。”

“啊——在那儿的什么地方?听说桑德波恩已经成了个大地方了。”

“更准确的地点我也说不上来。我只知道在桑德波恩。那地方我从来没有去过。”

琼恩这话显然是真的,他也就不再追问。

“你们现在还缺什么吗?”他温和地问。

“不缺,先生,”她回答,“对我们的照顾是蛮不错的。”

克莱尔没有进门,转身就走掉了。再往前三英里有一个火车站,他打发走了马车夫便往那儿走去。不久,去桑德波恩的最后一列火车开出,克莱尔在车上。

他找了一家旅馆,要了一个床位,立即打电报把地址告诉了爸爸。当晚十一点他走上了桑德波恩街头。要去拜客或是打听消息时间都已太晚,他很不乐意地把打算办的事推迟到了明天,但他一时还休息不下来。

这是一个东西两面都有火车站的海滨城市,有一排一排的防波堤和成片成片的松林,有宽阔的街道和花木成荫的花园。这一切在安琪儿·克莱尔眼里都仿佛是魔杖一挥变出来的神仙幻境,只是允许它盖上了一点点沙尘。茫茫的艾格登荒原的东支就近在咫尺,而这样一个寻欢作乐的城市、晶莹剔透的奇迹就成长在一片天老地荒的棕黄色的荒原边上。出城还不到一英里,土地的每一起伏便都保持了史前时代的形象,每一条沟渠道路都还是不列颠人[7]时代踏出来的,原封未动,自从恺撒[8]之后就不曾有人耕种过。然而这种幻美的奇景却如先知的葫芦[9]一样在这里生长了起来,也吸引来了苔丝。

他在半夜的灯光中徘徊于这个旧世界中的新世界里的蜿蜒的街道上。这个地区是由种种设计独特的建筑构成的。他能在树木掩映之中和星光衬托之下看到它高耸的屋顶、烟囱、阳台和塔楼。这也是一个由一幢幢独立的大厦构成的城市,是坐落在英吉利海峡上的一座地中海海滨风格的休养游乐胜地,在夜里的此时看去显得尤其壮丽动人。

海就在它身边,却并不扰人。海涛哗哗地响着,他竟以为是松涛;松涛也哗哗地响着,他又以为是海涛。

苔丝,他年轻的妻子,一个农村姑娘,能躲在这一片豪华与时髦丛中的什么地方呢?他越猜越纳闷儿。这儿显然是没有土地需要耕种的,那么,是不是有母牛需要挤奶呢?八成是被雇用在某一幢大楼里干活吧!他信步走着,眼看着居室窗户的灯光一盏一盏地熄灭,心里猜想着她究竟在哪一间屋里。

猜测是毫无用处的。十二点刚过他便回到屋里上床睡觉。熄灯之前他又读了读苔丝那封情深意长的信。他睡不着。此时他跟她隔得这么近,可又隔得多么远呀!他一再抬起百叶窗望着对面房屋的后背,这儿有那么多窗户,他猜想着她究竟睡在哪一扇窗户后面。

他几乎通宵没有入睡。早上七点,他起床不久便出了大门往邮政总局走去。在门口他遇见一个模样伶俐的邮递员,背了早班邮件出来。

“你知道有个叫克莱尔太太的人的地址吗?”安琪儿问。

邮递员摇了摇头。

克莱尔想起苔丝说不定还使用着她娘家的姓,又问——

“或者叫杜伯菲尔德小姐?”

“杜伯菲尔德?”

这个名字那邮递员也觉得陌生。

“这儿每天的客人川流不息,你知道,”他说,“没有地址是很难找人的。”

这时另一个邮递员匆匆走了出来。他们又拿这个姓问他。

“我不知道杜伯菲尔德这个姓,不过,在苍鹭居却有一个人叫杜伯维尔。”

“对了!”克莱尔叫道。他很高兴,以为她使用了准确的写法。“苍鹭居是个什么地方?”

“是个时髦的公寓。上帝保佑你,这儿到处都是公寓呢!”

克莱尔打听到了往那儿去的路,便匆匆赶了去。他跟送牛奶的人同时到达那儿。苍鹭居虽是一幢一般的别墅,却有自己的园林草场,俨然是私人住宅。显然,谁也不会到这儿来找公寓的。他担心可怜的苔丝是在这儿当用人。如果真那样,她应在后门,即送牛奶的人那儿进出。他也打算往那儿去,却又拿不定主意。他终于来到大门前,按了按铃。

时间还早,开门的是女房东。克莱尔问起苔瑞莎·杜伯维尔[10],或是杜伯菲尔德。

“杜伯维尔太太吗?”

“是的。”

那么,苔丝是以已婚妇女的身份工作的。他感到高兴,尽管没有用他的姓。

“你能告诉她有一个亲戚急于要见她吗?”

“时间还早呢。你叫什么名字,先生?”

“安琪儿。”

“安琪儿先生。”

“不对,安琪儿。这是我的名字。她会懂得的。”

“我去看看她醒了没有。”

女房东把他让进了客厅,也就是饭厅。他从带弹簧的窗帘望出去,看到了一片小小的草场,草场上有一丛丛的杜鹃,还有别的灌木丛。显然她的处境并没有他所担心的那么坏。他忽然想起她一定是取出了那些珠宝卖掉了才过着这种日子的。不过他一时也没有责备她的意思。他那已变得敏感的耳朵发觉有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这声音叫他的心咚咚地跳,跳得他很难受,几乎站立不稳。“天哪!她会怎么看我呀!我变成了这个样子!”他自语着。门开了。

苔丝在门口出现了。她完全不是他估计会见到的那种样子,不,差别太大了,很叫他困惑不解。她天生的美丽经她那身服饰一衬托,即使没有增加也是更为显眼了。她松松地裹在一件浅灰色的开司米羊毛晨衣里,晨衣用带丧服的色调绣有花纹。拖鞋也是浅灰色的。她的脖子从一圈绒毛花边里伸了出来。那一头令他魂牵梦萦的深棕色秀发一部分挽成髻子垂在脑后,还有一部分则散垂在肩上,显然是由于匆忙的缘故。

他本已对她伸出了两臂,却又只好垂了下来,因为她还站在门框里没有过来。他以为自己现在已只剩下了一副黄焦焦的骨头架子,跟她的差别太大,令她望而生畏了。

“苔丝?”他沙哑地说,“你能原谅我离开你吗?你能不能过来?你怎么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太晚了。”她说。她的生硬的声音在房里震响,眼神很不自然。

“我错怪了你——我误解了你!”他继续恳求,“从那以后我才明白过来,我最亲爱的苔丝!”

“太晚了,太晚了!”她说,摆着手,仿佛心里的痛苦能使每一刹那变成一个小时,“不要过来,安琪儿!不,你一定别过来。不要靠近我。”

“你不是因为我憔悴成现在这个样子才不喜欢我了吧!可你不是那种反复无常的人。我是特意来找你的——我的爸爸妈妈现在都欢迎你。”

“是呀——啊,是呀,是呀!不过我说,我说,太晚了。”

她好像感到自己像个在梦里逃跑的人,挣扎着想跑,却动弹不了。“你全知道了吧——你知道了吧?要是不知道,你怎么会找到这儿来的?”

“我是到处打听,才找了来的。”

“我等你呀,等你呀!”她说下去,又恢复了原来那笛子一样悲怆的调子,“可是你总不回来!我给你写信,你还是没有回来!他总对我说你是再也不会回来了,还说我是个没脑子的女人。爸爸死了之后他对我不错,对妈妈、对我们一家也不错。他——”

“我不懂你的意思。”

“他又把我弄了回去。”

克莱尔猛地望了她一眼,明白了她的意思,就像害瘟疫一样瘫软下来,目光也呆钝了。他看见了她的手,当初那双玫瑰色的手现在变成了白色,更加细腻了。

她说了下去——

“他就在楼上。我现在很恨他,因为他骗了我,说你再也不会回来了。可是你却回来了。这些衣服是他给我穿上的,他要我干什么,我都不在乎了。但是现在——请你走吧,安琪儿,再也不要回来了,行吗?”

两人呆呆地站着。两颗困惑的心从目光里透露了出来,带着凄凉,叫人看了心酸。两人都好像在祈求出现个什么奇迹,把他们跟现实世界隔离开来。

“啊——都怪我!”克莱尔说。

他说不下去了。此时此刻纵有千言万语倒不如默然相对的好,但他已模糊地意识到了一点东西。这东西他当时说不清,后来才回味过来:从精神上讲,他过去那个苔丝已经不承认此时站在他面前的这个身子是她自己的了——她已让这身子像尸体一样随波逐流,往与它活着时的意愿无关的方向漂去。

不一会儿,他发现苔丝已经不见了。他站在那儿苦思苦想,面孔冷了下来,脸也更加瘦削凹陷了。再过了一会儿,他已来到街头,漫无目的地茫然地走着。

布鲁克斯太太,苍鹭居房产和全部豪华家具的女主人,不是那种好奇心特别强的妇女。那可怜的女人长期受到赔与赚这个数学恶魔的束缚,太注意物质利益,对于房客可能掏出的钱之外的东西都已失去了兴趣,已经不会为好奇而好奇了。她虽认为杜伯维尔先生和太太都是花钱大方的房客,但今天安琪儿·克莱尔的来访从时间和态度来看都很有些反常,于是她那女性的癖好又活跃了起来,尽管她一向认为它不利于房屋出租业务而把它按捺了下去。

苔丝是站在门口跟她的丈夫克莱尔谈话的,并没有进饭厅,这时布鲁克斯太太恰巧站在自己起坐间的门口。那起坐间正在走道的后面,而它的门又半开着,所以她听见了那一对悲惨的夫妇之间的谈话的一些片段——如果那也可以叫做谈话的话。她听见苔丝又踏着楼梯到了楼上,也听见克莱尔离开屋子,在他身后关上了大门。然后,楼上的门也关上了。布鲁克斯太太明白苔丝又回到了她的房间。由于那位年轻的太太还没有穿戴整齐,她知道她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再出来的了。

因此她轻轻地上了楼,站在前屋的门口。前屋是作休息室用的,用折叠门按通常的办法跟它后面的房间连成一片,后面的房间作寝室用。这层楼上是布鲁克斯太太最好的公寓住房,现在由杜伯维尔夫妇按周租用。后房此时悄然无声,前面的休息室里却有话语声传来。

她起初所能分清的话只有一个音节,带着低低的呻吟的调子反复出现。仿佛是缚在爱克西翁车轮[11]上的灵魂发出的声音——

“哦——哦——哦!”

静了静,一声深长的叹息,又是——

“哦——哦——哦!”

女房东从钥匙孔看进去,只看到房内很小一片地方。那里有餐桌的一角,早餐已经摆好,旁边是一把椅子,苔丝的脸俯在椅子座位上。从她的姿势来看,她似乎跪在椅子面前。她的双手手指交叉放在头顶。晨衣和睡袍的绣花部分拖在身后的地板上。拖鞋没有了,没穿袜子的双脚也翘起在地板上。一种难以描述的绝望的低语声从她唇间发出。

这时从紧邻的房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怎么啦?”

她没有回答,却独自说了下去。那调子与其说是感叹不如说是独白,与其说是独白不如说是哀悼,布鲁克斯太太只能听见一些零星片段:

“我最爱最爱的丈夫回家来找我了……我却不知道!……你那么残酷地欺骗我,让我相信……你老是那么说,是的,你那话就没有停止过!我的小弟弟小妹妹和妈妈需要帮助——你就是拿这个打动了我的……你说我的丈夫绝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了;你还嘲弄我,说我还盼他回来,简直是个傻女人……我终于听了你的话,遂了你的意!……可是他却回来了!现在他又走了,第二次走了,现在我才是永远失去他了……他现在才是一点儿也不会爱我了——他只会恨我了!啊,是的,我现在又失去了他,这都是因为——你!”她把头靠在椅子上扭动着,把脸转向了门口,布鲁克斯太太看到了她满脸的痛苦;她的嘴唇在流血,是牙咬的,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湿成了片片,搭在下眼睑上。她又说了下去:“而且,他快要死了——他的样子像是要死了!……我的罪过将杀死他,而不是杀死我自己!……啊,你把我的生命全部都撕成了碎片……我求过你别那样,可你还是把我弄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自己的真正的丈夫永远永远也不会——啊,上帝呀——我再也受不了了!——我再也受不了了!”

那男人又说起话来,话也更难听了,于是一阵衣裙窸窣声音传出,她已经跳了起来。布鲁克斯太太以为说话的人要冲出门来,急忙退到了楼下。

其实她用不着下楼,因为那起居室的门并没有打开,但是布鲁克斯太太却感到再在楼梯口张望不大保险,便回到了楼下她自己的厅堂里。

她尽管注意地听着,却因隔了层楼板什么也听不见,于是她便回到厨房把没来得及吃完的早饭吃了。然后她又立即来到前厅楼下做着针线活,等着房客摇铃,她好去拾掇早餐的杯盘。她打算亲自去,如果可能的话趁此看个究竟。她坐在那儿听见楼板有轻微的吱嘎声,好像有人在上面走来走去。不久那动作便得到了解释,因为她听见了衣服擦在楼梯扶手上的沙沙声,大门打开又关上的砰砰声,并看见苔丝走出大门上了街。这时苔丝已经穿戴整齐。穿的是一套富裕人家年轻太太出门时穿的衣服。她来的那天穿的也就是这一套,只是现在在她的帽子和黑色羽毛之上加了一张面纱,拉了下来。

布鲁克斯太太没能听见她的两个房客在门口告别——无论是暂时分手还是长期离别。他俩可能是吵了架,也可能是杜伯维尔先生还在睡觉,因为他喜欢睡懒觉。

她回到了她的后房——那房更像是她的专用房。她在那儿继续做着针线活儿。女房客没有回来,男房客也没有摇铃。布鲁克斯太太猜想着他迟迟不起的原因,也想着今天来得那么早的那位客人跟楼上这一对可能的关系。想着想着她往椅背上一靠。

她靠在椅背上,眼睛在天花板上随便望了望,忽然发现那雪白的天花板上出现了一个她以前从没看见过的小点。她刚注意时那小点只有饼干大小,可是很快就变成巴掌大小,然后她才看出来,那东西是红色的。长方形的白色天花板正中添上了这么一片红色,看上去简直就像是一张硕大无朋的红心A。

布鲁克斯太太心里咚咚直跳,起了疑心。她站到桌子上用指头摸了摸天花板上的红色。那东西湿漉漉的,她仿佛觉得是血。

她从桌子上下来,离开了客厅,原想到楼上那间房里去看看,那间房就是休息室后面的卧室。但是她此时的确已恢复了女性的怯懦本色,根本不敢伸手去摸那房门把手。她听了听,屋里除了有规律的嗒嗒声之外一片死寂。

嗒,嗒,嗒。

布鲁克斯太太急忙下了楼,打开前门,跑到了街上。有一个男人正从她身边走过,她认得他是紧邻一家别墅雇用的工人,便央求他跟她一起进屋上楼看一看,她担心她有一个房客出了问题。那工人同意了,跟她一起来到了楼梯口。

她打开休息室的门,退到一边,等他进去之后自己才跟着进去。房里空着,早餐还摆在桌子上。那是一顿丰富的早点:咖啡、鸡蛋、冷火腿,原封未动,跟她刚端上来时完全一样,只是切肉的刀子不见了。她要那男工穿过折叠门到紧邻的屋里去看看。

她开了门,那人往里走了一两步,几乎立即神色紧张地退了回来。“上帝呀!床上那位先生死掉了!估计是叫刀子捅的——好大一摊血流到了地板上。”

他们立即报了警。这幢近来一向安静的房子里立即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来人中有一个外科医生。伤口不大,刀尖却戳穿了心脏。那人躺着,煞白、僵硬,已经死了,仿佛被刺之后就没有动过。不到一刻钟,这座有名的海滨城市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家别墅都在传说着一个消息:一个来这城市暂住的体面人在他的床上被人杀死了。

安琪儿·克莱尔此时已恍恍惚惚沿着来时的路走了回去。他回到旅馆,坐下吃了早饭,吃饭时目光茫然,视而不见。他不知不觉地吃着、喝着,突然又吩咐结账,付完账便拎起他那唯一的行李手提包走出了旅馆。

他正要出门,一封电报递到他的手中,是他妈妈来的,只有几个字,说很高兴知道了他的地址,又告诉他:哥哥卡斯贝特向墨茜·常蒂求了婚,墨茜同意了。

克莱尔把电报揉作了一团,往火车站走去。到了火车站,发觉在一个多小时之内不会有车开出,只好坐下来等候。等了一刻钟,他再也等不下去了。此时的他心已揉碎,感觉也已麻木,再没有什么事急着要办,但是他却想离开这使他痛苦的城市,便转身往下一个车站走去,准备在那儿搭车。

他走的那条公路地势原颇开阔,但走了不远却往一道峡谷降了下去,从坡上看去,那路从入谷到出谷一览无余。他已走完了这道坡路的一半,正一步步往西面坡上爬去,却在歇气时不自觉地回头望了一望——他何以要望,他也说不清,却似有一种力量催促着他。身后,公路像一条缎带,在他目力所到的远处逐渐消失,他回望时,那空荡荡的白色路面上却出现了一个移动的点子。

那是一个奔跑的人影。克莱尔怀着一种有人要追上他的模糊印象等待着。

下坡的身影是一个女人,但他心里完全没有想到,追赶他的会是他妻子,因此即使在她渐渐走近时,他也还没有认出她来——因为她这时已完全改换了装束。直到来人已经走得很近,他才相信了那是苔丝。

“我是看见你离开车站的。你到车站只比我早一点儿,我便跟着你一直跑到了这里!”

她异常苍白,气喘吁吁,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在震颤,因此他什么问题也没有提,只一把攥住她的手搂在胳膊里引着她走路。他不愿遇见行人,便引她离开了公路,走上了枞树荫下的一条小径。直到他们进入了呜咽低吟的枞荫深处,他才停下了脚步疑问地望着她。

“安琪儿,”她说,好像正等着他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追你吗?我这是来告诉你,我已经把他杀掉了!”她说时脸上露出一丝令人心酸的苍白的微笑。

“什么!”他说。他见她那样子很奇特,以为她神经不正常,在说着胡话。

“我杀了他——我不知道是怎么杀的。”她说了下去,“那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自己,安琪儿。很久以前,在我用手套打在他嘴上的时候我就担心有一天会杀了他的,因为他在我还单纯幼稚的时候设下了圈套,欺负了我,又通过我欺负了你。是他插到了我俩之间,破坏了我们。现在他再也不能来破坏了。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他,安琪儿,我爱的是你,这你知道,是吗?你信不信?是你不肯回到我身边来,我才万不得已回到他那儿去的。你那时为什么要离开我?——为什么?——我是多么爱你呀!你那时为什么要离开,我想不通。不过我并不怪你。只是,安琪儿,现在我已经杀了他,你能原谅我对你犯下的罪过了吗?我刚才一路跑一路想,我既然杀死了他,你是一定会原谅我的。这想法是像一道亮光一样闪进我心里的,我应当用这个办法把你找回来。我再也受不了失去你的痛苦了。我是完全忍受不了没有你的爱的,这你还不明白吗!现在,跟我说你爱我吧!亲爱的亲爱的丈夫,跟我说你爱我吧!我已经把他杀死了!”

“我真的爱你,苔丝——啊,我真的爱你——一切都回来了!”他说,用一双胳膊狂热地搂着她,“但是,你是什么意思?——你把他杀死了?”

“就是这个意思,我把他杀死了。”她像做着白日梦,喃喃地说。

“什么,是从肉体上杀死了他吗?他死了吗?”

“是的,他听见我因为你哭就拿些尖刻的话挖苦我,而且用难听的名字叫你,我就把他杀了。我心里受不了,他以前也因为你的缘故挖苦过我。然后,我就穿好了衣服跑出来找你。”

他这才一步一步相信了她至少是做过微弱的努力,打算干出她说自己已经干出的事的。他对她的冲动感到骇然,也为她对他的爱情所产生的力量感到惊讶。可他也为她那种力量的性质觉得意外,因为它显然完全消灭了她的道德感。此时苔丝还没能体会到自己行为的严重性,却似乎终于感到了满足。她把头靠到他肩上,痛痛快快地哭了起来。他望着她,猜测着是杜伯维尔血液里的什么秘密遗传特质造成了这种精神错乱——如果那是一种精神错乱的话。他的心里却又闪出了一个念头:杜伯维尔家族之所以有马车命案的传说,说不定正因为人家知道他们家出过这种命案。此时他又是混乱又是激动,只能假定她是在她所说的那种痛苦得发狂的情况下失去了心理平衡,才落入了这种无底深渊的。

如果这是真的,那就太可怕了;如果这只是暂时的幻觉,那又太可悲了。但无论如何,他那被遗弃的妻子此时已回到他的身边。这个感情冲动的痴情女人正紧靠着他,丝毫也不会怀疑他只能是她的保护者,不可能是别的。他也明白,自己若是别的,在她心里是难以想象的。脉脉温情终于在克莱尔心里占了绝对的统治地位,他用自己苍白的嘴唇不断地吻她,攥住她的手说——

“我不会离开你的!我要用我的一切力量保护你,我最亲爱的妻子,不管你做了什么或是没做什么!”

两人继续在树荫里往前走,苔丝不时回头看他。他已憔悴不堪,一点也不漂亮了,但在她眼里,他的外形显然依旧无懈可击。在她心里,他还跟过去一样,从肉体到心灵都十全十美。他仍然是她的安廷纳斯[12],甚至是她的阿波罗[13]。这一天,在她深情的目光下,他那憔悴的面容仍然像黎明一样辉煌,丝毫不比她第一次见到他时逊色。因为在人世间就只有那张脸的主人那么纯洁地爱着她,而且相信她跟他同样纯洁了。

现在,他出于趋避的本能改变了初衷,不是往市外的第一个火车站走去,而是继续往枞树丛里深入。枞树在这儿漫山遍野,绵亘达若干英里。

两人彼此搂着腰在厚厚的干枞针上信步走着,两人都沉浸在一种感觉所造成的气氛之中:他们终于团圆了,再也没有活人能把他们分开了——却忘记了还有一具尸体存在。他们就这样走了好几英里。苔丝终于清醒过来,往四面看了看,怯生生地说——

“我们这是在往什么地方走?”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问?”

“我不知道。”

“嗯,我们可能再走几英里,走到晚上再找个地方睡一夜——也许找一个孤独的农舍。你能走吗,苔丝?”

“啊,能的。只要你的手搂着我,我就可以永远永远走下去!”

大体说来,似乎也只能这么办了。因此两人便加快步子,避开大路,沿着偏僻的小道大体往北方走去。但是他俩那天的行动却带着一种不切实际的暧昧模糊。谁都似乎没有考虑过有效的逃跑办法,如怎样乔装打扮、长期潜伏等。他们的每一个念头都是临时的,缺少防卫意识,像两个娃娃的计划。

中午,两人来到一家路边小客栈,苔丝想跟他进去吃点东西,他却劝她在这个半是林区、半是荒原地带的树林和灌木丛里等他回来。她的服装很入时,就连她那把象牙柄的小阳伞的式样在他们所到的这种偏僻地方也是没有人看见过的,进了酒店难免引起坐在长椅上的客人的注意。

他立即回来了,买来了足够六七个人吃的食物和两瓶酒——即使出了意外也够他们过一天多了。

两人坐在枯枝上用起餐来。午后一点多钟,他们收拾起剩下的食物又上了路。

“我觉得很有力气,再远的路也能走了。”她说。

“我看我们不如直奔农村腹地,在那儿躲上一段时间再说,那比在海岸一带任何地方都少受追捕的危险。”克莱尔说,“然后,等他们把我们忘掉后,再找个港口出海。”

她没有回答,只是把他的手攥得更紧了。于是两人便往内地走去。虽然还是英格兰的五月,那天却是阳光明媚,宁静无风,下午还很暖和。他俩随后的行程把他们带进了新开林地区。他们从一道篱路拐角处转了出来,在一处小桥流水背后看见了一块大木板,上面用白色字体写着:“佳屋出租,家具齐全。”下面具体说明,欲租者可向伦敦某代理机构联系。两人穿过大门,看见了那座房屋——是一座古老的砖建筑,式样规整,可以住许多人。

“我知道这房子,”克莱尔说,“这是布兰肖斯大院。你看,门关着,马车路上长满了草。”

“但有的窗户却开着。”苔丝说。

“我看为的是让房间透气。”

“这儿有这么多屋子空着,我们却连个躲避风雨的地方都没有!”

“你是疲倦了,我的苔丝!”他说,“我们马上就休息!”他吻了吻她那凄苦的嘴唇,又带着她向前走去。

他也疲倦了,因为他俩已经游荡了十二至十五英里,必须考虑出个休息办法了。他们从远处望着一家家孤独的农舍和小客栈,很想靠拢却不敢靠拢,最后只好躲开。两人终于累得连脚都挪不动了,只好站了下来。

“我们能在树下睡吗?”她问。

他认为季节还太早。

“我一直在想着我们刚才走过的那座空房子,”他说,“咱俩再回去看看。”

两人沿原路走了回去,半个小时以后回到了刚才那栅栏门前。他要她留在原地不动,自己去看看房里有什么人。

她在栅栏门里的灌木丛中坐了下来,克莱尔往那房子悄悄走去。他这一去就是相当长的时间,回来时苔丝已经非常着急。她倒不是担心自己,而是担心他。他从一个男孩子那儿打听到那房子只有一个老太婆照看。那老太婆只在天气晴朗时才从附近一个小村子来,把窗户打开,等到太阳落山之后再来关上。“现在我们可以找一道楼下的窗户爬进去休息休息了。”他说。

她由他陪着,慢慢向房屋正面走去。那里的窗户有百叶窗,像瞎了的眼珠,不怕有人从窗户里面观察。他们又走了几步来到门口,门边有一扇窗户开着,克莱尔翻身爬了进去,把苔丝也拉了进去。

除了大厅之外,所有的房间全都一片黑暗。他俩上了楼,楼上的百叶窗也都关得严严实实。通风工作做得很马虎(至少那天如此),只在大厅和后面各开了一扇窗户。克莱尔打开了一间宽大的寝室的门,摸了进去,把百叶窗挪开了两三英寸。耀眼的阳光射进屋来,照亮了笨重的老式家具、朱红的锦缎帷幔和一张极其宽大的床。那床有四根柱子,床头的横档雕刻有人物,显然是赛跑的阿塔兰塔[14]。

“终于可以休息了!”他说,放下了手提包和那袋食品。

他俩极为安静地等着管房子的来关窗户。为了避免被发现,他俩把百叶窗照旧关好——怕的是那老太太出于偶然的原因打开了他们那房间的门。老太太六点多钟来了,但没走到他们那儿。他们听见她关上窗户,闩好,然后走了。克莱尔又悄悄把窗户打开了一点,透进一丝光来,两人这才一起用了餐。沉沉的夜色渐渐袭来,包围了他们,他们却没有烛光把它驱散。

夜庄严宁静得出奇。凌晨一两点她悄悄地向他叙述了他梦游的故事。他怎样抱着她走过了佛鲁姆河,随时都有淹死的危险,然后把她放在修道院废墟的石棺上。这事他至今都不知道。

“可你第二天为什么没有告诉我?”他说,“那说不定能避免许多误会和痛苦的。”

“以前的事就不要提了吧!”她说,“我除了现在什么都不愿意想。为什么还要想呢?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呀!”

但是,明天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早晨有雾,空气潮湿。克莱尔得到的消息是可靠的,那老太婆只在天晴日子才来开门,他便趁苔丝睡觉的时候冒险出了房间,把整幢房子巡视了一遍。屋里没有吃的,却有水。他又利用雾作掩护离开房子,到两英里以外一个小地方的商店里买了茶叶、面包和牛油,还买了一个洋铁皮水壶和一盏酒精灯,好使用不冒烟的火。他回来时惊醒了她。两人拿买来的食物当早饭吃了。

两人都不想外出。一天就像这样过去了,接着是晚上。又一天过去了,接着又是一天。他们就像这样几乎不知不觉地在绝对隐蔽的条件下过了五天,没有丝毫人类的迹象或声音干扰他们的平静。他们唯一注意的是气候的变化;唯一的伴侣是新开林的鸟儿的啼鸣。两人之间有一个默契,几乎绝口不提他们结婚那天之后的事,这样便把那一段充满了阴霾痛苦的日子丢到了九霄云外,把那以前的日子跟现在直接结合到了一起,仿佛从来没有过其间的那一段苦难。他每次提到离开隐蔽地往南安普敦或伦敦走时她都表现出一种奇特的不情愿。

“这里的一切都这么甜蜜可爱,为什么要结束它呢!”她反对说,“要来的总是要来的。”她从百叶窗缝隙里往外面窥视了一下说,“外面全是坎坷痛苦,而里面却完全是心满意足。”

他也往外面偷看了一下。她说得很对:里面是两情欢洽,恩爱缠绵,错误也得到宽恕;而外面却是冷酷无情。

“而且——而且,”她说,拿脸贴着他的脸,“我怕你现在对我的看法不会长久。没有你现在对我的爱情我就活不下去,我宁可死。要是你瞧不起我,我倒不如死去埋掉的好,那时哪怕你再瞧不起我,我也不知道了。”

“我决不会瞧不起你的。”

“我也希望这样。但是一想到我这一生的遭遇,我总觉得人家早晚会瞧不起我的……我那时发起脾气来多凶狠呀!然而过去我却是连一只苍蝇一个虫子也不愿伤害的;连看见鸟儿关在笼子里我也往往禁不住要哭呢!”

他们又在那儿过了一天。那天晚上阴沉的天气转晴了,结果是村舍里那老太婆一大早就醒了过来。灿烂的阳光使她特别利索。她决定立即去把附近那大厦打开,让它在这样的天气里好好透透气。因此,她在六点之前便已到来,而且打开了楼下的全部房间,然后又来到楼上的寝室。她正打算转动他们俩睡着的房屋的门把手,却仿佛听见有人在屋里呼吸。因为穿的是便鞋,年纪又大,所以她的行动到目前为止一点声音都没有。她急忙退了回来。后来一想她可能是听错了,便又转身轻轻走到门口,转动了一下门把手。那锁是坏的,但门却最多只能打开一两英寸,原来有一件家具抵住了门。清晨的阳光从百叶窗缝里射进屋来,照在这对情人脸上。两人睡得正香。苔丝的嘴唇略微张开,像一朵初绽的花朵靠在他的面颊上。老太婆被两人那副纯洁天真的样子和苔丝挂在椅子上的袍子、袍子旁的长袜、美丽的阳伞和其他的衣服(她没有别的可穿,只好穿着这身衣服出来)的华贵高雅打动了。她最初还以为是些漂泊的流民大胆胡闹,原很生气,这一看,愤怒却化成了一时的怜爱之情。看他们那样子她还以为是一对上流社会私奔的情人呢。她关上门,像来时一样不声不响地退去,去找邻居们商量这桩新发现去了。

她刚离开不到一分钟,苔丝醒了,克莱尔也醒了。两人都觉得受到过什么东西惊动,却又说不清楚。由此而产生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克莱尔穿好衣服便从百叶窗那一两英寸宽的缝隙里仔细地观察了一下草地。

“我看我们得立即离开。”他说,“今天天气很好,我总觉得这房子附近有人。反正那老太婆今天是要来的。”

她不得不表示同意。两人收拾好房间,拿起属于他们的那几件东西便悄悄地离开了。两人钻进新开林时,苔丝还回过头来最后望了那座房屋一眼。

“啊,幸福的住宅,再见了!”她说,“既然我的生命只有几个礼拜了,我们为什么不在那儿继续过下去呢?”

“别那么说,苔丝!我们很快就会离开这一块地方的。我们要继续沿已经开始的路线笔直往北走。不会有人想到去那儿找我们的。若是要找,他们也一定是在威塞克斯各个港口去找。我们一到了北方,便去找个港口出国。”

苔丝被说服之后,两人便按计划行事,直奔北方。庄园里的休息给他们增加了走路的力气,中午时分他们已来到以尖塔闻名的梅尔彻斯脱——那城市挡在他们的路上。他决定让她下午在密林里休息,然后利用黑夜掩护继续前进。黄昏时分,克莱尔跟往常一样买好食物,两人开始了夜行。晚上八点左右他们已跨过了上威塞克斯与下威塞克斯之间的边界。

苔丝对不顾道路崎岖在乡野里步行早有经验,在路上表现了一向的敏捷轻松。他们非得从挡在路上的梅尔彻斯脱市内穿过不可,因为要从那座城市的桥上跨过横亘在他们面前的一条大河。他们走过街道时差不多已是半夜。街上阒无一人,只有几盏时明时暗的路灯照着。他们避免走人行道,怕的是脚步声会引起回音。曾经隐约矗立在他们左边的优美的大教堂建筑群现在已经不见了。他们出了城市,沿着收税路走去,几英里之后那条路便往一个开阔的平原直穿了过去。

刚才天空虽有重重云翳,却也有一钩月牙儿泛射出光来,给了他们一些方便。可现在,月亮已经落了坡,云层几乎像是盖在他们头上,弄得那夜黑得像是在窟窿里。但他们仍然摸索着前进,而且尽可能踏在草皮上不出声。不过,那也容易,因为路边没有树篱和任何形式的栅栏。他们四周是一片辽阔的寂寞和漆黑的孤独。强劲的风在平原上吹拂。

两人像这样摸索着又走了两三英里,克莱尔突然觉得有个什么庞然大物从草地上笔直地竖起,巍然屹立在他面前,几乎撞在他们俩头上。

“这是个什么怪地方?”安琪儿说。

“它还嗡嗡响呢,”她说,“你听!”

他一听,风吹着那高耸的东西发出一种轰鸣声,好像是拨动了一架硕大无朋的单弦竖琴的琴弦。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声音。克莱尔举起手向前走了一两步,摸到了那东西垂直的表面,好像是个整块的石头,没有接缝也没有灰泥粘结。他用手指继续一摸,才发现手下的东西是一根巨大的方形石柱。他再伸出左手,又在不远处摸到了另一根同样的石柱。头顶上不知多远的地方还有个什么东西使得黑魆魆的天空更黑暗了,好像是根水平楣梁石,把两条石柱横结到一起。

两人小心地从石柱之间走到楣梁石下,他们的轻柔的窸窣声也在石柱表面引起回音。但他们仍然觉得还在露天里。这地方并没有屋顶。苔丝恐惧地抽了一口气,安琪儿也莫名其妙,说——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他们再往旁边摸去,又摸到另一根塔一样的石柱,结实、方形,跟刚才那根一模一样。再摸过去,同样还有一根,再摸,还有一根。这地方是由石柱和石门形成的,有的石柱上还有连续的楣梁石连接。

“这是一座地道的风神庙。”他说。

下面一根柱头却是孤零零的。再有些柱头又是三根相连。还有的石柱却横躺着,两排横躺的石柱之间留出一个通道,能容一辆马车通过。他们立即发觉这些石柱在平原的草地上形成了一组一组的石柱林。这对情人再往前走,进入这个夜间的亭阁,一直来到它的正中。

“这是悬石神庙[15]!”克莱尔说。

“你说这是异教徒的神庙?”

“是的,还是公元前的遗迹呢;比杜伯维尔家族还古老!嗯,我们打算怎么办,亲爱的?我们再往前走,还可以找地方过夜的。”

但是苔丝此时的确已经筋疲力尽,趴倒在她身边的一个椭圆形的石板上,那儿有一根石柱挡住风。那石头由于白天太阳的照射是干的,而且有点余温,跟脚下粗糙冰凉的草地形成鲜明的对照。她的裙子和鞋都给草弄湿了。

“我不想再走了,安琪儿,”她说时伸出手来找他的手,“我们能不能在这儿过夜?”

“我怕是不行,天一亮这地方若干英里外都看得见,虽然现在似乎很隐蔽。”

“现在我想起来了。我妈妈家有个人曾在这一带做过牧羊人。你在泰波特斯不是说我是个异教徒吗,那么,我现在可算是回到老家了。”

她伸直了身子。他在她面前跪下,把嘴唇放在她的嘴唇上。

“疲倦了吗,宝贝?我看你现在是躺在祭坛上。”

“我很喜欢这儿,”她喃喃地说,“多么庄严,多么隔绝人世——我已经过到了非常非常幸福的生活,在我的头顶上除了天空之外什么都没有,世界上除了你和我好像再也没有别的人。我真希望再也没有别的人——莱莎·露除外。”

克莱尔觉得她也不妨在这儿休息一会儿,待天稍亮时赶快离开,于是把自己的外套盖到了她的身上,自己坐在她身边。

“安琪儿,我要是出了事,你愿意为我照顾莱莎·露吗?”他俩听着风声在石柱间嗡嗡穿过,听了许久,她才问道。

“愿意。”

“她很善良、朴实、纯洁。啊,安琪儿——你要是失去了我,我希望你能娶她。而你是马上就会失去我的。啊,当然,那得要你愿意。”

“我如果失去了你,也就是失去了一切。她是我的小姨子呢。”

“那没有什么。在马洛特村娶小姨子的事经常有。莱莎·露又文静又可爱,而且越长越漂亮了。若是我们都成了鬼魂,我是乐意跟她一起享有你的爱情的。如果你愿意为自己训练她、教育她、培养她,那就太好了……我所有的最好的东西她都有,而我的坏东西她却一点都没有。你要是娶了她,死亡也就没法把我们分开了。”

苔丝不再往下说,克莱尔陷入了沉思。此时他在石柱之间东北方的远处天空已看到一线水平的光。适才混沌一片的乌云裂了开来,有如揭开了锅盖,把即将到达的白昼在大地的边缘上露了出来。巍然矗立的独立石柱跟三联石柱开始露出了黑色的轮廓。

“他们是在这儿向上帝奉献牺牲的吗?”

“不。”他说。

“那么向谁呢?”

“我相信是向太阳,这根独立的高柱就在太阳的方向。不久太阳就会在它后面升起。”

“这叫我想起,亲爱的,”她说,“你还记得不?我们结婚以前你是从来不干涉我的信仰的,但我仍然知道你的思想,而且跟你一样思想——我自己没有思考过,只是因为你是那样想的。现在告诉我吧,安琪儿,我们死后还能团圆吗?我想知道。”

他吻她,在这样的时候回避了回答这个问题。

“啊,安琪儿,我怕你这就是个否定的回答!”她说着哽咽了,“我多么想再见到你啊,多么想啊!多么想啊!怎么,像你跟我这样的人,安琪儿,相爱得这么深,难道就不能再见面了吗?”

在这样一个关键时刻对这样一个关键问题,他像一个比他伟大的人[16]一样没有作答。两人又沉默了下来。再过了一两分钟她的呼吸更均匀了,抓住他的那只手也放松了——她睡着了。大平原的远处经东方地平线上那一线银灰映衬,显得更暗了,却也更近了。这莽莽苍苍的景色带上了黎明前常有的那种淡漠、沉静、迟疑的调子。东边的石柱和它们的楣梁石在清晨的阳光和它们背后那巨大的火焰形的太阳石以及两者之间的献牲石的衬托之下露出了黑色的轮廓。夜风立即停止了,横倒的石头上杯盏样的颤动的小水洼也静止了。此时却有个什么东西在低洼处的边缘向东移动——一个小点子。那是一个人的头部正从太阳石以外的低处向他们走来。克莱尔真后悔他们昨夜没有继续往前走。现在他决定保持安静。那人影直向他们那一圈石柱走来。

克莱尔听见背后有响动,是脚步声。他转过身去,在水平的石柱后看见了又一个人影。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右边三联石下又出现了一个人影。左边又来了一个。曙光满满地照在从西边走来的那人脸上,克莱尔可以看出那人个子很高,步伐像军人。他们正有目的地包围过来。她讲的故事竟然是真的!他翻身站了起来,四面一望,想找个松动的石块做武器,或想出逃走的办法。这时最近的人已逼到他身边。

“没有用,先生,”他说,“我们光在平原上就有十六个人,整个地区都动员了。”

“让她睡下去,直到睡醒吧!”几个人向他包围过来,他向他们低声请求。

刚才他们还没有发现苔丝,这时才看到她躺在那儿。对他的请求没有人反对,大家都站着,望着她,跟周围的石柱一样。他走到石头边,握着她那可怜的小手,向她弯过身子。她此时呼吸又快又短,仿佛不是妇女而是个小姑娘。天渐渐地亮了,大家在晨光里等着,他们的双手和头都好像镀上了一层银,其他的部分仍是黑色。石头闪着灰绿色的光,平原仍然阴暗。天大亮了,一道晨光照到了她那沉睡的身上,透进了她的眼睑,把她照醒了。

“怎么啦,安琪儿?”她惊醒过来,“他们是来抓我的吧?”

“是的,最亲爱的,”他说,“他们来了。”

“是应该的。”她喃喃地说,“安琪儿,我几乎还感到高兴——是的,高兴!我的快乐是不可能长久的。我太快乐了,我也心满意足了。现在我不会活到你瞧不起我的时候了!”

她站了起来,抖抖身子,便往前走。谁也没有动弹。

“可以走了。”她平静地说。

躺在一片片高低起伏的草原之间的美好的古城温顿塞斯脱——古代的威塞克斯王国的首都——正笼罩在灼热耀眼的七月清晨的阳光之下。一幢幢有人字墙的砖砌的、石头垒的、瓦盖的房屋上的厚厚的青苔几乎被太阳烤焦了。草原上的流水变浅了。城市的那条从西大门到中古十字架,从中古十字架到大桥的顺斜坡而上的正街上,家家户户都在慢条斯理地扫着地,掸着灰。这样做通常是用以迎接老式的赶集日子。

每个温顿塞斯脱的人都知道,那条正街从刚才说到的西大门起,有一段有规则的上坡路,长达一英里,逐渐把房屋抛在后面。此时正有两个人从城区出来,沿着这路匆匆地往上爬。爬坡虽很吃力,他们却几乎意识不到——那倒不是因为心情愉快,而是因为心中有事。他俩是从坡下不远处高墙下的一道狭窄的铁栅便门里出来的,似乎急于要摆脱房屋之类的东西,不让它们挡住视线,而这条路则是他们达到目的最快的途径。两人虽都年轻,走路时却低着头。阳光对这种忧伤的步态微笑,却并无怜惜之意。

两人中有一个是克莱尔,另一个则是个含苞欲放的修长的人儿——半是姑娘,半是少妇,是圣洁化了的苔丝的形象,比她苗条,却有跟她相同的美丽的眼睛——那是克莱尔的小姨子莱莎·露。两人苍白的脸都似乎比原来窄小了一半。他们手牵着手,一言不发地走着。那低垂的头分明是吉奥托笔下的“两个使徒”[17]的形象。

两人快到高高的西山顶上时,市里的钟敲了八点。两人听见钟声都不禁怔了一下,再走几步来到了第一块里程碑前。那碑白亮亮地站在草地的绿色边沿上,背后是向大路敞开的草原。两人来到草地的里程碑边,似乎被一种力量控制着,突然站住了,回过身来等着。

在这个坡顶上,周围的景色几乎是一览无余。下面的山谷里是他们刚离开的城市。几幢较为突出的建筑物像是一幅辽阔的立体大画,其中有那宽广的大教堂塔楼、它那诺尔曼式的窗户、教堂本身和长长的侧廊。还有圣·托玛士教堂的塔尖、学院的尖顶塔楼、古老的教会接待所的塔楼和人字墙。香客们至今还可以从那接待所得到面包和麦酒布施。城市背后围绕着圣·凯撒琳山的圆圆的山坡,再往远处看去便是一处远过一处的风景,直到它消失在阳光普照的地平线外。

在这些辽阔连绵的乡村景色衬托之下,在这些城市的高楼大厦前面,矗立着一幢红砖的建筑,它那灰色的平顶和一排排低矮的带铁栏杆的窗户说明它是囚禁人的地方。这建筑方正呆板,跟那些哥特式的建筑的不规则的别致造型形成鲜明的对照。从这儿看去,那红砖楼清清楚楚;可是从它门前看去,它却多少被一排紫杉和常绿的橡树遮住了。这两人刚才便是从它的高墙之下的便门里出来的。这座建筑物的正中有一座丑陋的平顶八角塔楼,矗立在东方的天际。从这儿,即从背光的一面看去,它似乎是城市美景之上的一个污点。然而这两人的眼睛死死盯住的却不是那城市的美景,而恰好是这个污点。

平顶塔楼的房顶上竖了一根长杆。他俩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它。钟敲了八点,刚过几分钟,一个东西慢慢地升上了杆顶,迎着风展开了,原来是一面黑色的旗子。

“正义”得到了伸张。用埃斯库洛斯的话说,那众神之首[18]结束了他跟苔丝玩的游戏。杜伯维尔家的骑士们和夫人们仍然躺在他们的坟墓里,对此一无所知。两个一言不发地呆视着的人此时往地面躬下了身子,仿佛在做祷告,他们便像这样绝对地一动不动,过了许久。黑旗继续无声地招展。两人终于振作起来,便又手牵着手继续往前走去。

注释

[1] 大约指的是卡尔洛·克里伐利十五世纪画的那幅《悲恸》,现存伦敦国家画廊。按:《悲恸》通常表现圣母马利亚搂着耶稣尸体的场面。——原注,译注

[2] 此句引自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第一一六首。原句是:一有风吹草动便动摇变化的爱情不是爱情。——原注

[3] 茀斯蒂娜女皇是有名的荡妇,而庞培夫人柯尼丽娅却是道德的楷模。鲁克丽丝虽然遭到塞克斯塔斯奸污,却愤而自杀,是纯洁的,而佛瑞尼则是个有名的妓女。以上四个希腊罗马典故和下文的两个《圣经》典故都是用来比喻苔丝的。——原注,译注

[4] 这个“应当被石头砸死”的女人是玛利·抹大拿。耶稣对抓她的人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结果他们“一个一个都出去了”。故事见《圣经·约翰福音》第八章第三至十一节。——译注

[5] 乌利亚的妻子:故事见《圣经·撒母耳记(下)》第十一章。大卫王见乌利亚的妻子拔示巴貌美,便在与她私通后命令乌利亚上“阵势极险之处”去打仗,使他被杀,然后便娶了拔示巴为妻,让她做了王后。“但大卫所行的这事耶和华甚不喜悦。”——译注

[6] 这句话引自莎士比亚悲剧《麦克白》第五幕第五场:“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它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喧哗和骚动,却找不到一点意义。”——译注

[7] 不列颠人:一世纪罗马人入侵时居住在今英格兰南部的土著居民,属于凯尔特族。——译注

[8] 恺撒:此处粗略代表从公元一世纪起统治不列颠近四百年的罗马入侵时期。——译注

[9] 见《圣经·约拿书》第四章第六节。“葫芦”中文本《圣经》作“蓖麻”,英文1973年新版《圣经》作“藤蔓”。此处出自哈代原文。上帝安排一棵葫芦在一日之内长得高过先知约拿,“拿影儿遮住他的头,救他脱离苦楚。”——译注

[10] 苔瑞莎·杜伯维尔:苔瑞莎是苔丝的正名,苔丝原是昵称。——译注。

[11] 爱克西翁车轮:希腊神话中拉匹泰的国王爱克西翁被缚在地狱里一个燃烧的火轮上旋转受刑。其原因一说是僭妄,他自称可以送出雷霆,与天帝宙斯一样;一说是虚夸,自称与天后希拉私通。——译注

[12] 安廷纳斯:古罗马皇帝哈德利安的侍从,男性美的典范。——原注

[13] 阿波罗:希腊神话中的太阳之神,诗歌、音乐、医药之神,也是最英俊的神。——译注

[14] 阿塔兰塔:希腊神话中一个跑得极快的女猎手。她宣布向她求婚者必须在赛跑中胜过她。维纳斯给了米兰尼昂三个金苹果,让他一边跟她比赛一边扔出苹果。阿塔兰塔无法拒绝金苹果的诱惑,等她一一拾取了三个金苹果时已为米兰尼昂超过,只好做了他的妻子。——译注

[15] 悬石神庙:英格兰南部著名古迹。在索尔斯贝里平原上,现存若干巨大石柱及楣梁石。全局圆形,直径九十一公尺,分作四层,最内一圈石柱排成椭圆形,正中有个祭坛石。周围有沟,正中有大道通平原。一说是古代凯尔脱人的神庙,一说是古代用以观察日月运行的天文台。它有一个特点:每年仲夏日太阳升起时正在祭坛石的正上方。若是后者自不宜译作神庙,但从小说上下文看来以从神庙说为宜,故译神庙。——译注

[16] 这个“比他伟大的人”指的是耶稣。《马太福音》第二十六章六十一节至六十三节说,有人作假见证,说耶稣自称能拆毁上帝的殿,三日内又建造起来。大祭司要耶稣回答,“耶稣却不言语”。同样,在《马太福音》第二十七章第十二至十四节,祭司长和长老控告耶稣,他“什么都不回答”。彼拉多再问他,他“仍不回答”。于是耶稣被钉上了十字架。——译注

[17] 伦敦国家画廊一幅壁画的一部分,据目前考证并非吉奥托的作品。吉奥托·狄·朋东尼(1266—1337),意大利佛罗伦萨市著名画家。——原注,译注

[18] 众神之首:据哈代说,“众神之首”(thePresidentoftheImmortals)是从希腊文原文的直译。原句见埃斯库洛斯的悲剧《普罗米修斯》第一六九行。——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