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丝 第六阶段 回头浪子

自从离开川特里奇以来她一直没有见到过杜伯维尔,也没有听见过他的消息。

这次的意外相逢发生在一个严重的时刻。照常理推断,此时此刻的相逢应当是最不会引起感情刺激的,但回忆并不服从逻辑,尽管他公开地站在那里,清清楚楚是个在为过去的罪恶疾首痛心的回头浪子,但一阵恐惧却压倒了她,使她四肢无力,没法前进,也不能后退。

想一想她最后见到他时他那张脸上的神态,再看看他现在这张脸上的表情!……同样是那张漂亮却讨厌的脸,现在却刮掉了黑貂皮一样的唇髭,蓄起了老式的颊须,而且修得整整齐齐。那一身服装也改了,半是牧师、半是俗人,竟把他眉眼之间那点花花公子味儿偷换掉了,使她一时竟没有认出他来。

从这张嘴里滚滚而出的《圣经》上的庄严词语听在苔丝耳里,从开始便有一种令人恐怖的怪诞和一种阴森的表里不一。差不多四年前听得很熟的那种腔调,现在又送进了她的耳里,而其目的竟然如此前后悬殊,这种对比所产生的反讽意味使她不禁感到恶心。

在他的这种表现里,洗心革面的成分少,改头换面的成分多。他脸上那些过去的拈花惹草的线条现在改作了虔诚激动的线条。他那唇形原来意味着色欲,现在却表示着祈求。他那颊上的红光昨天可能被解释为放荡淫佚的兴奋,现在却已被感化成了虔诚雄辩的昂扬。兽性主义化作了狂信;异教思想变成了保罗的教条。过去那双望着她的身姿便居高临下地转动的眼睛,现在闪出了理论崇拜的粗野的近乎凶悍的强力。他那张过去在欲望受到挫折时便狰狞可怕、棱角毕露的脸,现在在他描绘出那些不可救药的、自甘堕落的、在泥淖里翻滚的人时,也棱角毕露、可怕狰狞。

他那副如上所述的相貌也似乎在抱怨。它原来有天生的意义,现在受到感化,却用来表现了另外一种意义,而那原非大自然的本意。说来奇怪,它的提高竟然是沐猴而冠,它的进步也近乎冒充门面。

但是,难道真是如此吗?她再也不能容忍自己这种有失宽容的情绪了。杜伯维尔并非是第一个改恶从善要想拯救自己的灵魂的人[1],她为什么一定要认为他那种表现是不自然的呢?那是因为她有了固定的想法,在坏的老调子当中听出了好的新意思,便总是想不通。罪孽越深的人转化成的圣徒越伟大,这种例子在基督教历史中比比皆是,并不要花什么力气便是可以找到的呀!

这些想法模糊地、并无明确意义地感动了她。刚才的意外使她瘫软,现在这感觉已经过去,她能行动了。她的冲动便是:立即出去,不让他看见——此时她正背着阳光,他显然还没有发现她。

但是,她刚一行动,他便认出了她。这一发现对她旧时的情人所起的作用竟像触电一样,比她发现他时的感触还要强烈得多。他那火一样的热情和滔滔不绝的雄辩似乎衰竭了,话句在他的唇上挣扎战栗,他无法当着她的面说出来。

他的眼睛从第一次见到她之后便不敢再看她,只是游移不定地东张西望,但每隔几秒钟却又要心惊胆战地跳回来,瞥她一眼。不过这种瘫痪状态持续得并不久,因为在他茫然的时候苔丝已经镇静了下来,尽快地通过仓库,往前走去。

她刚刚能够思考便对自己跟他之间的相对地位的变化感到骇然。那给她带来毁灭的人竟然站在神灵一边,而她自己反倒没有获得新生。其结果正如传说中一样,她的荡妇形象突然登上了讲台,而他那牧师的圣火便几乎被她熄灭。

她继续往前走,头也不回。她的背——甚至衣服——都似乎有一种对目光的敏感,她仿佛觉得仓库外有眼睛注视着她。到此时为止她的心情一直沉重,但不明显地感到悲伤,可现在却出现了一种质的变化。她原来只是渴望爱情,但长期得不到。现在却有一种几乎是物质的感觉把她捆得紧紧的,那便是她那冷酷无情的过去。它使她感到过失严重,实际上失去了希望。她一直希望把过去跟现在一刀两断,却始终没有做到。过去的东西是不会完全过去的,除非她自己也成为过去。

她就是这样心事重重地横过了长腀路的北段,那条直通山坡顶上的白色道路立即出现在她眼前,她的旅程的后半部就是沿着那山坡走去的。那路板着灰白的面孔延伸着,路上没有一个人影、一辆车、一个符号,只偶然有一团团褐色的马粪点缀在干燥寒冷的路面上。她在慢慢往坡上爬去的时候却意识到有脚步声在身后传来,她一转身便看到了那个熟识的人影——一身美以美教士的奇怪打扮——跟了上来。那正是她这一辈子在世界上最不愿意单独遇见的人。

但是她却没有多少时间思考或逃避,只好尽量泰然处之,让他赶了上来。她看出他很激动,主要是由于内心的感情而不是走得太快。

“苔丝!”他说。

她放慢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苔丝!”他又叫了一声,“是我——阿历克·杜伯维尔。”

她回头看了看他,他赶了上来。

“我知道是你。”她冷冷地回答。

“嗯——这就完了吗?不过,我是不值得你更多注意的。当然,”他说下去,轻轻地笑了笑,“你看到我这副打扮眼里有一种觉得荒唐可笑的神气,但是,我只好忍受……我听说你走掉了,不知道到哪儿去了。苔丝,我为什么要跟随你,你不觉得奇怪吗?”

“我的确觉得很奇怪;而且打心眼儿里希望你不要跟着我。”

“是的——你很可以说这话。”他哭丧着脸回答。两人继续前进,她不情愿地跟他一起走着。“但是,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请求你。你这样说也许是因为注意到了——如果你注意到了的话——你突然一出现我就失去了勇气。不过,我也只不过犹豫了片刻。你看,你跟我既有过那样的关系,这种反应也很自然。但是我仍然靠意志力坚持了下去——尽管我这样说你会把我当成骗子——随后我立即感到,在世界上我最有责任也最愿意从将来的愤怒中拯救出来[2]的就是那个受我伤害最厉害的妇女——你可以嘲笑我,只要你愿意。这就是我跟着你来的唯一目的,再也没有别的。”

她的回答只带了最淡最淡的轻蔑:“你拯救了自己没有?人家不是说‘好事先从家里做起’吗?”

“我什么也没有做!”他满不在乎地说,“正如我跟我的听众说的,一切都是上天做的。无论你在我身上泼上多少轻蔑,苔丝,也没有我自己泼上的多。我那时的罪孽真是深重啊!那可是个奇怪的故事,无论你信不信。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是怎么受到感化的,我希望你至少能有兴趣听一听。你听说过爱明斯脱的牧师的名字吗?——你一定听说过的吧?——克莱尔老先生。他是他的学派里最认真的人之一,也是教会里凤毛麟角的几个热心人之一。他的热心虽不如我所参加的那个极端的教派,但在国教教士中已是很罕见的。因为年轻的国教教士们正用诡辩冲淡着真正的教义,把它变作了往日教义的影子。我跟他只在教会与国家的关系问题上有不同看法,对‘从他们中出来,与他们分别,主说’[3]的解释不同。如此而已。我坚决相信,在我国,他作为上帝的卑微的工具,拯救的灵魂比任何人都更多,没有人能比得过他。你听说过他吗?”

“听说过。”她说。

“他两三年前代表某个教会社团到川特里奇来讲道,那时我还是个放荡邪恶的人。他不顾个人得失前来跟我讲理,向我指明道路,我却侮辱了他。可是他对我的行为并没表示厌恶,只说我总有一天会接受到圣灵的第一个果子——前来笑骂者有时也来祈祷。他的话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它竟然落到了我的心底。但是最叫我难受的却是我母亲的死去,我因此逐渐看到了白日的光。从那时起我的唯一心愿就是把这纯正的观点传授给别人。今天我就是在这么做,尽管我来这一带传道还是最近的事。我做牧师的头几个月是在英格兰北部的陌生人中度过的。我认为在认得你的人面前传道,在跟你一起干过坏事的人面前传道,是对自己的真诚的最严峻的考验。因此我选择北部开始我拙劣的传道活动,用以培养自己的勇气,好回来接受这种考验。如果你能知道自己痛打自己耳光的快乐就好了,苔丝。我可以肯定……”

“少来这一套,”她激动地说,一边躲开他,往路边一道栅栏便梯走去,靠在了栏杆上,“我才不相信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呢!这些话只叫我愤怒!因为你知道——你分明知道你给我带来了多严重的伤害!你们这种人在世界上尽情地玩乐,却让我们这样的人受苦受罪,悲伤绝望。等到你们玩够了,却又想保证自己在天国里的幸福,于是又皈依上帝,成了回头浪子。好个如意算盘!少来这一套——我不相信你——我讨厌你那一套。”

“苔丝,”他坚持说下去,“别这样说。我的转化是像一种崭新的思想一样来到我心里的,可你却不相信我。你对我有什么东西信不过的?”

“我信不过你那感化,还有你那套宗教设想。”

“为什么?”

她放低了嗓音:“因为有个比你强的人就不相信。”

“真是妇人家见识!那比我强的人是谁?”

“我不告诉你。”

“好吧,”他宣布,话语之间带着一种似乎立即要跳出来的怨恨,“我要说我是个好人,上帝是不会同意的,你也知道我不会说这种话。的确,对于行善我还是个新手,不过新来乍到的人有时反倒更有眼光。”

“你说得不错,”她不高兴地回答,“但是我就是不相信你会受到什么新精神的感化。阿历克,我看你心里那点闪光是亮不了多久的!”

说着她已离开了刚才靠着的栅栏便梯,向他转过脸来。他的眼睛也在这时落到了她那熟识的面庞和身形上。他不禁打量起她来。此时此刻他心中那个卑劣的自我虽已平静,却显然还没有根除,甚至还没有完全被压倒。

“不要那样望着我!”他突然说。

苔丝对自己的行动和外形原本没有意识到,立即收回了她那双黑色大眼睛的注视,脸红了,结结巴巴地说了声“对不起”。她以前常常感到的那种痛苦情绪又复活了:仿佛上帝赋予了她那样一副迷人的外形竟是她犯的什么错误。

“不,不,用不着向我道歉,不过,你既然戴了面纱要藏住你美丽的容貌,你为什么又不把它拉下来呢?”

她急忙拉下面纱遮住了脸,说道:“我戴面纱主要是为了挡风。”

“我像这样向你发号施令有点太不客气了吧,”他说下去,“不过,我还是少看你的好。看了你是很危险的。”

“少说!”苔丝说。

“嗯,女人的脸儿对我的吸引力太大了,叫我不能不怕!而传播福音的人跟女人的脸儿应当是没有关系的,何况它还使我想起我愿意忘记的过去!”

两人继续前行,谈话却减少了,只偶然地说上一两句。苔丝不愿下逐客令赶他回去,心里却纳闷,不知他要跟她一起走多久。他们在栅栏或栅栏便梯前经过时常常会发现上面涂写着红色或蓝色的《圣经》词句。她问他是否知道是谁花了那么多工夫把那些箴言四处传播。他说是他和他在那个地区工作的伙伴们雇人写的,其目的是竭尽一切努力打动邪恶一代的心。

两人终于来到了那个叫作“手中十字”的地方。在这一带荒芜的白土高坡上,这里的景物是最为凄凉惨淡的。它跟一般艺术家和风景爱好者所追求的美恰好相反,走到了另一个极端,表现了另一种美——一种带着悲剧调子的消极的美。它的名字是从一根石柱来的,那是一根嶙峋的离奇的巨大石块,站在一片跟当地土质截然不同的土层上,上面粗糙地刻了一只手。对于它的历史和用意有种种说法。有的权威人士说,那里原是一个完整的十字架雕塑,目前剩下的只是它的底座;有的却说这块石头原本完整,是竖来作界碑或是表明集合地点用的。总之,无论它最初是什么,它现在所处的地方的景色总有一种或阴森可怖或庄严肃穆的情调存在,因过往行人的心情而异,即使最为迟钝的人也无法不受到感染。

“我看,我现在只好和你分手了,”两人走到“手中十字”时他说,“今天下午我还要到阿波茨森诺去布道,我要从这儿往右拐了。而且你也使我感到心潮起伏,苔丝——我不能说出为什么,也不愿意说。我必须离开你,控制一下自己……唉,你现在说话怎么这么流利了?这么一口漂亮的英语,你是跟谁学的?”

“我在痛苦里学会了许多东西。”她含糊其词地回答。

“你受到什么痛苦了?”

她只把自己第一次遭到的痛苦告诉了他——跟他有关的那一次。

杜伯维尔骇然,一时成了哑巴。“可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他喃喃地说,“你发现出了问题的时候怎么不写信告诉我?”

她没有做声。他又打破沉默说:“好吧,我以后会再来看你的。”

“不要再来,”她回答,“不要再来接近我!”

“我要想一想。不过,在我们分手以前你先过来,”他走到石柱面前。“这里过去是个神圣的十字架。我是不相信圣物遗迹的,但我对你常常感到恐惧——远远超过你现在对我的害怕。为了减少我的恐惧,把你的手放在那石手上,发誓你以后决不再来诱惑我——无论是以你的魅力或是行为。”

“天啦——你怎么能提出这种完全不必要的要求!我根本就没有这种想法!”

“不错——不过,你还是发个誓吧!”

苔丝一半是出于害怕,便向他的反复要求让了步。她把手放到石头上发了誓。

“我很抱歉你没有我们这种信仰,”他说了下去,“而且受到了某个缺乏信仰的人的控制和蛊惑。好吧!我不再说了,我至少可以在家里为你祈祷;我会祈祷的;谁能说得准我的祈祷就不会生效呢?我走了,再见!”

他转身来到一道猎人栅栏门口,再也没有回头看她,便跳过栅栏,横跨草原往阿波茨森诺方向走去。他步履蹒跚,说明他心绪不宁。后来,他似乎受到过去的某个念头支使,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本子,从里面取出了一封信,那信又脏又破,似乎读得太多,上面的日期是几个月以前,署名的是克莱尔牧师。

这信的开头部分对杜伯维尔的转变表示了由衷的欣慰,接着又感谢对方的好意,拿这个问题来跟他商量。克莱尔牧师在信里满腔热情地保证他已原谅了杜伯维尔过去的行为,而且对年轻人的未来计划表示了关注。克莱尔先生很乐意看到杜伯维尔进入教会——他自己便已为它献出了多年的生命。他也愿意帮助他进入一个神学院进修。不过,对方既然怕耽误时间不愿意去,他也不必对他强调进入神学院的极端重要性。每个人都必须采取圣灵启示他采取的方式,全力以赴地去工作。

杜伯维尔把信翻来覆去地读着,似乎在尖刻地嘲笑着自己。他又一边走着一边从他的备忘录里读了几个段落,脸上才又露出了平静的神色,看来苔丝的形象不再使他心神不定了。

此时苔丝也正沿着山坡走着,那是她回家最近的路。走了不到一英里,她遇见一个孤零零的牧羊人。

“我刚才走过的那根古时候的石柱是什么意思?”她问他,“它原来是神圣十字架吗?”

“十字架?——不,不是十字架!是个不吉利的东西,小姐。那是古时候一个干了坏事的人的亲属竖立起来的。他们先把他的一只手钉在了一根柱子上,然后把他绞死了。他的尸骨就埋在那下面。他们说那人把灵魂卖给了魔鬼,而且说他有时还现形呢!”

她一听见这种阴森得出人意外的传说,不禁毛骨悚然,急忙把那孤独的牧人丢到了身后。她回到燧石顶时已是黄昏时分。在村子入口处的一条小巷里她向一个姑娘和她的情人走去,却没有受到他们的注意。两人并没有谈什么体己的话,男的口气热烈,女的却淡淡的,声音很响亮,在凛冽的寒气中飘荡,是苍茫的地平线内仅有的令人安慰的声音。那声音不受其他声音干扰,带着一种沉滞的模糊,语声令苔丝的心快活起来。后来她一思考,这种谈话是有根源的;不知是男方还是女方此刻正受到一种力量的诱惑,而这种力量当初正是她的灾难的前奏。她走近两人时那姑娘平静地转过头来认出了她,小伙子便讪讪地溜走了。那女的是伊兹·休爱特。她对苔丝此行的兴趣超过了对自己的事的兴趣,但苔丝对此行的结果却含糊其辞。伊兹是个懂事的姑娘,便开始谈起自己这桩小小的事件——苔丝刚才已经亲眼见到了一部分。

“他叫安彼·西德林,也在泰波特斯做过帮工,”她满不在乎地解释说,“他实际上是打听出我到了这儿才跟了来的。他说他爱我已经两年了,但是我对他还几乎没有作出回答。”

苔丝那番徒劳往返的旅行过去已经好几天。她到地里干活去了。那里还刮着冬季的干燥的风,但是她们却有一个苫了草的架子用来挡风。背风的一面有一部切萝卜的机器,那机器新漆的明亮的蓝色在周围的暗淡的调子里显得十分醒目。机器前是一条长长的土垅,或“萝卜坟”,瑞典萝卜从初冬时起就保存在那垅里。苔丝站在已经掏开的垅头,用弯刀剔着萝卜的须和泥,然后把它扔进切片机里。一个男工在摇动机器把手,新切出的萝卜片从槽里刷刷地往外流。黄色的萝卜片发出一股清新的香味,跟哗啦哗啦的风声、清脆的咝咝的切片声以及苔丝戴了皮手套的手中的弯刀的剔刮声混合在一起。

广阔的田野上那单调的黄褐色在挖过瑞典萝卜的地方起了变化,那儿一道道深褐色的斑纹逐渐扩大成了长条。在每一条深褐色的土地边沿上都有一个十条腿的东西在蠕动。它慢条斯理、一步不停地在土地边上走来走去。那是两匹马和一个人,两者之间有一道铧犁,正在翻起挖过萝卜的土地,准备春播。

好几个小时过去了,一切都那么单调、沉闷、毫无变化。然后,在翻耕队之外很远的地方出现了一个黑色的点子,那是从一道栅栏角上的豁口里转出来的,似乎有往山坡上挖萝卜的人走来的意思。

那东西初时是个小点子,后来便有了九柱戏柱子那么大,不久,便可看出是个穿黑衣服的男人,从燧石顶方向走来。摇切片机的男工眼睛闲着,便一个劲地观察着他;苔丝却正忙着,没有看见。还是她的伙伴指出后她才注意到的。

来人不是她那苛刻的老板农场主格罗比,而是个半教士、半俗人打扮的男子。那正是当年那轻浮浪荡的阿历克·杜伯维尔。他此刻没有因布道而激动,少了点热切的神态。他因有摇切片机的人在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了。苔丝此时已脸色苍白,满脸痛苦,把风帽拉得更低,遮住了脸。

杜伯维尔走上前来悄悄地说——

“我要跟你谈一谈,苔丝。”

“我不是请求过你不要再来接近我吗,你这是拒绝我的请求。”

“是的,不过我是很有道理的。”

“好吧,那就说吧!”

“这要比你能想象的更严肃。”

他斜瞥了一眼,看那个工人是否能听见。那人跟他们有一定的距离,再加上机器运转的声音,足可以使他听不到他俩的话。杜伯维尔用背对着男工,让自己成为苔丝跟那人之间的屏障。

“是这样的,”他说了下去,带着心血来潮时的痛心疾首的样子,“我们上次见面时我就考虑过你和我的灵魂的问题,那时我却忘了问你的处境——你那时穿得漂漂亮亮的,我没有想到。但是我现在已很明白,你的日子很不好过,比我跟你……认得的时候还要苦,你是不应该苦到这种程度的。也许,大部分责任都在我身上吧?”

她没有回答。他探询地望着她。她继续削着萝卜,头部叫风披完全遮住了。她觉得做着活儿更能摆脱他所引起的烦恼。

“苔丝,”他不满意地叹了一口气说下去,“我遇到过好些你这样的情况的人,而你的情况是最糟糕的!在你告诉我以前,我根本没想到后果会有这么严重。我真是个混蛋,把个清清白白的人给玷污了,毁掉了。这事全都要怪我,我们在川特里奇所有那些越轨行为都是我的错。而且,我还冒充了你们家族的后裔,而你才是正牌的。那时你对世事的复杂是多么无知啊!我打心眼里说句话,做父母的既要抚养女儿,却又对邪恶的人可能给姑娘们设下的种种陷阱和罗网一无所知,那是很危险的,也很令人惋惜,无论他们是出于好意或是漠不关心。”

苔丝仍然只是听着,同时机械地有规律地扔下一个块根又抓起另外一个,她那模样完全就是一个在野地里干活的心事重重的妇女。

“但是我到这儿来的目的并不是说这个,”杜伯维尔继续说下去,“我的情况是这样的。你离开川特里奇后我的母亲就去世了,家产全部归了我。但是我打算把它卖掉,到非洲去,把自己贡献给教会的事业。毫无疑问,我干教会工作很不称职。不过,我想请求你的是,你愿意让我承担我的义务,为我当初对你的欺骗做出我唯一可能的补偿吗?就是说,你肯不肯嫁给我,跟我一起到非洲去?……那份宝贵的文件我已经得到,这是我那年迈的母亲临终时的愿望。”

说着他多少有点尴尬地在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了一张羊皮纸。

“那是什么?”她说。

“结婚证书。”

“啊,不,先生——不!”她急忙回答,同时退缩着。

“你不愿意?为什么?”

杜伯维尔提出这个问题时脸上掠过一种失望的表情,那并非是自愿承担义务却不能如愿以偿的失望,毫无疑问,其中有他往日对她的恋情死灰复燃的迹象:义务跟欲望是携手而来的。

“肯定。”他又说了下去,口气更加急切,同时回头瞥了一眼那摇着切片机的工人。

苔丝也觉得无法在那儿争论下去,便告诉那工人说有位先生来看她,她要跟他出去走走,说完便跟杜伯维尔一起横跨过了斑马纹式的沟畦。他们走到第一道新翻的土地时,他伸出手来想扶她,她却装作没看见,踩着翻开的土块跳了过去。

“那么说,你是不愿意跟我结婚了,苔丝?你不愿意让我以后可以瞧得起自己吗?”两人一跨过耕畦后,他便追问。

“我不能。”

“可是为什么?”

“我不喜欢你,这你知道。”

“不过你慢慢地就会喜欢的,也许——在你能真正地原谅我之后。”

“决不会的!”

“为什么这么肯定?”

“我爱另外一个人。”

这话似乎令他大吃了一惊。

“真的?”他叫道,“另外的人?难道你就没有道德上的是非感,心里就不觉得内疚?”

“不,不,不——不要说了!”

“那么,你对那个人的感情说不定只是暂时的,你可以克服——”

“不——不。”

“可以,可以!为什么不能?”

“我不能告诉你。”

“你必须告诉我,说真话!”

“那我就……我跟他已经结了婚。”

“啊!”他惊叫道,说不出话来,盯着她。

“我本不愿告诉你的——我没有那个意思,”她解释说,“这事在这儿是个秘密,至少别人即使知道也很模糊。因此,我求你,千万不要再追问。你必须记住我们俩之间现在什么关系也没有。”

“没有关系——是吗?我们之间没有关系?”

他脸上忽然闪出了当年那种嘲弄的神情,但他竭力把它压了下去。

“你的丈夫就是他吗?”他机械地问道,暗示着摇机器的男工。

“那个人啊!”她高傲地说,“我看不是吧!”

“那么,是谁呢?”

“我不愿回答的问题你就不要问吧!”她抬起头,对他提出请求。她那睫毛阴影下的眼睛蓦地闪了一下。

杜伯维尔心神不定了。

“我问你这些问题不过是为了你好!”他急忙反驳,“天国里的天使们啊!——上帝宽恕我用了这样的词语——我发誓我是为了你好才到这儿来的。苔丝,不要这样望着我,我受不了你这样的眼睛。在基督教出现以前从来就没有过这样的眼睛,在基督教出现之后也从来没有过!啊——我真不愿为你而神魂颠倒;我也不敢。我承认你的样子唤醒了我对你的爱,我本以为它早就熄灭了,我的一切感情都熄灭了!但是,我原来曾经希望过我们的婚姻能让我俩圣洁起来的;我对自己说:‘不信的丈夫就因着妻子成了圣洁;不信的妻子就因着丈夫而成了圣洁。’[4]可是你却让我的计划落了空,我只好忍受失望的痛苦了!”

他两眼望着地下,伤心地思考着。

“结了婚了!结了婚了!……既然如此,”他慢慢地把结婚证撕成碎片塞进口袋,平静地说下去,“既然无法结婚,我也想对你和你的丈夫有所帮助——无论他是什么人。我还有许多问题想问,当然,我不愿违背你的意愿问下去。不过,如果我能知道你的丈夫是谁,我倒可以更容易帮助他和你。他就在这个农场上吗?”

“不,”她低声含糊地说道,“他很远。”

“很远?跟你距离很远?那他算个什么样的丈夫!”

“啊,不要说他的坏话!那都是因为你!他知道了——”

“啊,原来如此!……这太叫人难受了,苔丝!”

“是的。”

“但是,跟你不在一起——让你像这样来干活!”

“他没有让我干活!”她叫道,满怀热情地捍卫着远方的人,“我干活他并不知道!这是我自己的安排。”

“那么,他写信吗?”

“我——我不能告诉你。有些事是个人的私事。”

“那就是说他没有写信。你原来是个给遗弃了的妻子,我漂亮的苔丝!”

他一时冲动,竟然转身握住了她的手;她还戴着软牛皮手套,他抓住的只是几根粗糙的牛皮做的手指,并不能显示里面的指头或它们的样子。

“别这样——别这样!”她恐惧地叫了起来,把手从手套里抽出,仿佛是从口袋里抽出一样,手套便留在了他的手里。“啊,你还是走吧——为了我和我的丈夫——走吧,为了你的基督教的缘故!”

“好的,好的,我就走,”他突然说,把手套塞给她便转过身去,但他又回过头来说,“苔丝,上帝作证,我刚才抓住你的手并没有要欺骗你的意思。”

一阵马蹄声嘚嘚地从土地上传来,在他们身后停下了。他们只顾谈话,还没有注意到。一个声音进入她的耳朵:

“你他妈的在干什么!这种时候怎么没有干活?”

农场主格罗比大老远就发现了他俩的身影,急忙骑马前来,要看看他们在他的土地上干什么。

“对她讲话不要那种样子!”杜伯维尔说,他的脸由于某种不合基督教义的东西阴沉了下来。

“不错,先生!一个美以美教会的教士能跟她有什么关系?”

“这家伙是谁?”杜伯维尔转身问苔丝。

她走到他身边。

“你走吧——我求你!”她说。

“什么?让你去受那个野蛮人的气吗?我一看他的脸,就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

“他对我不会有什么伤害的。他并没有追求我。过了圣母节我就可以走了。”

“那,我看我只好服从了。不过——好吧,再见。”

她的保护人——她害怕他比害怕刁难她的那人还要厉害——很不乐意地走掉了。农场主继续斥责着她,苔丝以最大的冷静承受着。这种攻击跟性没有关系。自从有了过去的种种经历之后,遇上这样一个铁石心肠的老板,她反倒几乎感到放心,尽管他可以打她耳光,如果他有胆量的话。她一声不响地向坡顶干活的地方走去,脑子里仍然满是刚才的谈话,几乎没有意识到格罗比的马差不多把鼻子戳到了她的肩头上。

“既然你跟我订了合同要干到圣母节,我就得让你照合同办!”他怒气冲冲地吼叫,“该死的女人,今天这样,明天那样,我是绝不会容忍的!”

苔丝很明白,他对农场上别的妇女其实并不刁难,他之所以对她这样只不过是想报那一拳之仇。她忽然猜想,若是她有接受刚才的求婚的自由,做了阔气的阿历克的太太会是什么样子。那她就可以完全自由了,不但不会再受眼前这个气势汹汹的老板的气,而且也不会再受别人的气了——这里似乎谁都瞧不起她。“不,不!”她气喘吁吁地说,“我现在不能嫁给他,他太叫我受不了!”

当天晚上她给克莱尔写了一封情深意长的信。她没有向他诉苦,却向他保证了自己矢志不渝的爱情。无论是谁,只要能懂得那字里行间的意思的都可以看出,在她那伟大的爱情的背后隐藏着一种巨大的恐惧——一种几乎是走投无路的情绪——她害怕还有个什么隐匿的危机没有暴露出来。但是这一次她那热情奔放的信又没有写完。既然克莱尔可以要求伊兹跟他一起走,他说不定对她已没有感情可言。她把信锁进了箱子,不知道这信最终是否能到达安琪儿的手里。

从那以后她每天的劳动就益发沉重了。这样一直到了圣烛节[5]。那是从事农耕的人很重要的日子。在圣烛节的集市上要签订圣母节之后的十二个月的合同,而圣母节马上就要到了。凡是想换个地方工作的农工们都要做好准备去参加郡城的集市,燧石顶农庄的人几乎人人都想走,因此那天一大早人们就蜂拥而出,往十到十二英里的山路之外的郡城走去。苔丝虽然也想在结账之日离开,却是少数几个没有去赶集市的人之一,她模糊地希望着会有什么可以让她不必再签订户外合同的事出现。

那是一个平静的二月天,在那个季节已算是和煦温馨的了,它几乎令人感到冬天已经结束。她刚吃完午饭,杜伯维尔的影子就遮去了她的住房窗口的光。那天屋里只有她一个人。

苔丝急忙跳了起来,但客人已经在敲门,没有理由走掉了。杜伯维尔那敲门的动作和走向门口的步伐里都有一点无法描述的东西,跟她上次见他时的神气很不相同;他好像感到不好意思。苔丝很不愿意开门,但不开也没有道理,她只好站起来抬起门闩,随即闪到一边。杜伯维尔走了进来,见了她便一言不发地倒到一把椅子里。

“苔丝——我受不了了!”他不顾一切地说,一边擦着他那发热的脸。那脸上也有一种激动的红晕,“我觉得至少应该来看看你,问问你好不好。我向你保证,我在那个星期天见到你之前再也没有想过你!但是现在,无论我怎么努力却都无法摆脱你的影子。一个好女人要伤害一个坏男人是不容易的,可现在成了事实。希望你为我祈祷,苔丝!”

他那副痛苦不堪的样子几乎能引起别人的同情,但是苔丝并没有怜悯他。

“我凭什么为你祈祷呢,”她说,“人家还不容许我相信那主宰世界的神力能因为我而改变他的计划呢!”

“你真那么想吗?”

“是的。我原来曾经妄想过别的,但现在我那毛病已经治好了。”

“治好了?谁治好的?”

“要是非告诉你不可的话,是我丈夫治好的。”

“啊——你的丈夫——你的丈夫!这倒似乎有些奇怪!我记得那天你也隐约说起过类似的话。在这类问题上你真正相信的是什么,苔丝?”他问,“你好像没有信仰——也许是因为我的缘故吧?”

“但是我有,虽然我对一切超自然的东西都不相信。”

杜伯维尔满腹疑虑地望着她。

“那么,你认为我的路子是完全错了?”

“大体是错的。”

“哼——但我一直觉得很有把握。”他不安地说。

“我相信登山训示[6]那番道理的精神,我亲爱的丈夫也很相信……但是我不相信——”

她列举了她不相信的东西。

“事实就是,”杜伯维尔干巴巴地说,“凡是你那亲爱的丈夫相信的东西你都接受,凡是他不接受的你也都拒绝,自己一点也没有主见,没有探索过。你们女人就是这样。你的心受到了他的奴役。”

“啊,但是他却什么都懂!”她带着一种对安琪儿·克莱尔的单纯的信任,得意地说。她那样的信任即使是至圣至贤的人物也不配得到,更不用说她的丈夫了。

“是的,但是你对别人的否定意见不应该像那样全盘接受。他能教给你这样的怀疑主义论点,一定是个有些分量的人。”

“他才不干涉我的想法呢!他从来不在这个问题上跟我争辩!但我是这样看的:既然他深入探讨过各家理论,因此他所相信的东西很可能要比我所相信的东西更正确,因为我是什么理论都没有研究过的。”

“他经常谈些什么呢?他总说过点什么东西吧?”

她想了想,便复述了一段在论战中使用的犀利无情的三段论法。那是她在他身边时听到他使用过的,因为他有一种一边思索、一边自言自语的习惯。她对安琪儿·克莱儿的话一字一句都记得真真切切,尽管她未必理解它的精神实质。复述时,她充满了崇敬和信仰之情,连他的语气和神态也都传达了出来。

“你再说一遍。”杜伯维尔非常注意地听完,又要求道。

她把那逻辑推理重复了一遍,杜伯维尔轻声地、深思地跟着她的话复述着。

“还有别的吗?”他立即问道。

“有一回他还说了这么一段话。”她又说了一段。这一段跟从《哲学辞典》[7]到赫胥黎的《论文集》[8]之类的作品中的话很相近。

“啊——啊!你是怎么记得的!”

“我愿相信他相信的东西,虽然他并不希望我那样做。不过我总算让他告诉了我他的一些想法。我虽不能说是很明白它们的意思,却知道那是对的。”

“嗯,真有趣,你看,这些道理你也并不真懂,却把它传给了我。”

他陷入了沉思。

“因此,我跟他有相同的信仰,”她又说,“我不愿意跟他有分歧,凡是他认为好的我也认为好。”

“他知道你的异端思想跟他一样严重吗?”

“不知道——我没有告诉过他,如果我有异端思想的话。”

“这样说来你毕竟比我好过,苔丝!你不觉得有义务去传播我这套教条,因此不去传播时你并不感到良心不安,而我却觉得有义务,因此在我放纵我对你的感情因而突然停止了讲道时便一边相信,一边战兢,像魔鬼一样[9]。”

“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他没精打采地说,“我今天径直跑来看你了!但我从家里出发时原是要到卡斯特桥去的。我已经答应了今天下午两点半在一辆马车上讲道,此时此刻我所有的道兄们已经在那儿等我了。这就是布告。”

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张海报,上面印有日期、时间和地点,届时,他,杜伯维尔,将如他刚才所说,前去宣讲福音。

“那你现在怎么能赶到呢?”苔丝望了望钟。

“赶不到了!我到这儿来了。”

“怎么,你真的安排了去讲道,却——”

“我确实安排了去的,可是我现在不去了——因为我燃烧着一种欲望,要去看一个我曾经瞧不起的女人——不,说句真心话,我从来就不曾瞧不起你;要是那样我现在就不会爱你了!为什么没有瞧不起?因为你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能出淤泥而不染。你一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就立即毅然决然地离开了我,不肯留下来任我摆布,因此我在世界上就有了一个我不能瞧不起的女人,那就是你。不过,你现在倒很可以瞧不起我了。我以为自己在山头礼拜,却发现自己仍在林里奉祀[10]。哈!哈!”

“啊!阿历克·杜伯维尔!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又做了什么事了?”

“做了什么事?”他说时带着邪恶的冷笑,“你并没有存心做什么,但你虽无心,却是使我‘重蹈覆辙’的原因——这是他们用的词。我问我自己,我的确是个‘败坏的奴仆’吗?是那种‘得以脱离世上的污秽后来又在其中被缠住制服,末后的境况比先前更不好’[11]的人吗?”他把手放到她的肩膀上,“苔丝,我的姑娘,在我再见到你之前,我至少是在往拯救社会的路上走着!”他说,同时发起性子来,摇晃着苔丝,仿佛她是个小姑娘。“你为什么要诱惑我?我在再次看到你的眼睛和嘴唇之前可是坚定得跟一切男子汉一样呀!——自从夏娃之后,世界上就再也没有过一张嘴能像你的嘴那样令人神魂颠倒的了。”说时他放低了嗓音,眼里露出狂热的耍无赖的神色,“你这个小妖精,苔丝,你这个该下地狱的亲爱的巴比伦淫妇[12]——我自从第二次见到你以后就无法自拔了。”

“你还会看见我的,我有什么办法!”她退缩着说。

“这我明白——我再说一遍,我并不责怪你。不过事实还是事实。那天我在农场看见你受到虐待,我气得几乎要发疯了——因为我没有合法的权利,也得不到合法的权利来保护你,而有权保护你的人却又似乎完全不把你放在心上!”

“不要背地里说他的坏话,”她十分激动地叫道,“你应该光明正大一点——他可没有对不起你!啊,你还是离开他的妻子吧!不要闹出什么流言蜚语,破坏了他清白的名声!”

“就走,就走。”他像从美梦中醒来一样说道,“我失了约,原该到集市上去向那些醉醺醺的可怜的傻瓜们讲道的——这还是我第一次闹了这么一场恶作剧。若是一个月以前,我会因为竟然这样堕落而感到恐怖的。我要走了,我要去诅咒——啊!我能诅咒吗!我不来打扰你。”说着他又突然叫道,“跟我握握手吧!苔丝!只一次!毕竟是老朋友嘛!”

“我可是个没有防卫能力的弱女子,阿历克!我手里还掌握着一个好人的荣誉呢!——好好想一想——你不害臊吗!”

“啧啧!好吧,好吧!”

他抿了抿嘴唇,为自己的痴情感到不好意思,眼光里既失去了世俗的自信,也没有了宗教的信仰。自从他改过自新之后,往日时时扬起的情火已成了死灰,只在他的眉宇之间隐藏起来。现在,那死灰却又燃烧起来了。他犹豫不决地走了出去。

尽管杜伯维尔宣称他今天的失约只是一个基督徒的“重蹈覆辙”,其实上一次苔丝从安琪儿·克莱尔那儿学来的几句话已经对他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而且在他离去之后还在起着作用。他默默地往前走着,仿佛为在此之前做梦也不曾想到的一个可能性弄得瘫痪无力了:原来他的阵地其实不堪一击。他那心血来潮式的转变跟理智并没有关系,那只不过是一个吊儿郎当的人由于母亲逝世心里难过、在寻求新刺激时搞出的一种怪花样罢了。

苔丝那几滴逻辑推理一滴进他那热情澎湃的海洋,便立即起到了使它水不扬波、泡沫消失的作用。他一边反复思考着她传达给他的那些精辟的话句,一边自言自语:“那个聪明人准想不到,他把那些话告诉了她,说不定正为我回到她身边去铺平了道路。”

已是燧石顶打最后一垛麦子的时候了。那个三月的黎明昏暗得出奇,连东方的地平线在哪里都无法辨认。麦垛在昏暗里露出梯形的垛顶。它经历了整个冬季的日晒雨淋,一直孤零零地站在那儿。

伊兹和苔丝来到打麦场时,只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告诉她们有人已经比她们先到了。等到天渐明亮,她们立即看出垛顶上已有两个人在“拆顶”,就是说扒掉搭在草垛上的“苫草顶”,准备把麦捆往下面传。两人拆顶时,伊兹、苔丝和别的女工都穿着白褐两色的围腰站在那儿等着,冷得直发抖。是农场主格罗比要求她们那么早就到场的,如果可能的话,要她们在当天之内把这垛麦子打完。紧靠在麦垛草顶的檐口下面便是女工们要伺候的红色霸王——脱粒机,一副木头做成的架子,装着几个轮子和几根皮带。那东西一转动,对她们的肌肉和神经的忍耐力都会提出苛刻蛮横的要求。

离此不远处隐约还有一个东西的影子。那东西是黑的,咝咝地响着,说明它包含着极大的能量。槐树边立着它那高高的烟囱,从那儿辐射出来的热气不需要多少光亮也能说明那里就是引擎——这个小天地的“原始动力”的所在。引擎旁边有一个黑影,是个黑不溜秋、邋里邋遢的高个儿,站着不动,多少是在出神;身边有一大堆煤。这便是引擎的主人。他那份与众不同的神气和颜色简直像是个来自托斐特[13]的生灵偶然闯入了这个只有黄色的麦子、白色的土壤、清明的空气却没有黑色烟雾的地区。他跟这里毫无共同之处,只是让当地的乡下人感到惊讶和惶恐。

此人长相陌生,心里也觉得陌生。他现在身处农业社会,却不是它的成员。他伺候的对象是火焰和烟雾,而那些田野的居民伺候的对象却是农作物、气候、霜冻和太阳。他带着引擎从一个郡走到另一个郡,从一个农场走到另一个农场,因为威塞克斯的这一带地区此时蒸汽脱粒机还是流动营业的。他一口陌生的北方口音,心里只想着自己的事,眼睛只望着那铁家伙,对周围的场面几乎是视而不见,毫不关心。他只在十分必要时才和当地人来往,仿佛是受了什么古老的咒语的禁制,只能不情愿地漂泊到这里为他那地狱一般的主人服务。农业和他之间的唯一的纽带便是麦垛下那引擎上联结驱动轮和红色的脱粒机的长长的皮带。

别人在拆麦垛顶,他只漠不关心地站在他那部可以移动的贮能机器旁边。那机器热气腾腾,清晨的空气在它的黑影边哆嗦。准备工作他是不管的,反正他已经把火烧得白热,蒸汽已经有了强大的压力,只要几秒钟便能叫那皮带以看不见的高速飞转起来。他身边的环境可能是麦子,麦秸,也可能是乱糟糟的一片,这于他全都一样。若是有当地的游手好闲之徒打听起他的尊姓大名,他的回答也很干脆,“管机器的”。

天大亮的时候,麦垛已经露了出来。男工们各就各位,女工们也都上岗,工作开始了。农场主格罗比——别人叫他只用一个“他”字——不等天亮便已赶到。他命令苔丝站在机器的平台上靠近填麦手。她的任务是把站在她身边麦垛上的伊兹·休爱特递给她的麦捆拆开,让填麦手撒开递到旋转的鼓轮上,那鼓轮立即把上面的每一颗麦子打了下来。

机器开始工作之前那人还东摸西弄地做了一下准备,这叫讨厌机器的人心里高兴。不过工作还是立即紧张地干了起来。一直干到吃早饭的时候,脱粒机才休息了半个小时。早饭之后工作又开始了,此时农场上的辅助劳动力全部投入搭建麦秸垛的工作。那草垛在小麦堆旁渐渐高了起来。大家就地站着不离开岗位,吃了一点点心,立即又干了两小时,便快到午饭时分了。无情的轮子不断地旋转,脱粒机的嗡嗡声直透到飞旋的铁丝笼子旁边的每个人的骨髓深处,令它震颤。

年纪大一点的人在不断增高的麦秸垛上干活。他们谈着往事:当年他们习惯于在仓库里的橡木地板上用连枷打麦;那时所有的活,甚至扬场扇粒,都靠手工劳动。在老年人看来,那样做虽然出活慢一点,干得却要精细一些。麦垛上的人也可以谈谈话。但在机器旁边汗流满面的人,包括苔丝在内,可就无法聊天,无法减轻压力了。分秒不停的工作严重地折磨着苔丝,真有些叫她懊悔来燧石顶干活。小麦垛上的妇女——其中特别是玛丽安——还可以偶然停一停,拿起瓶子喝口麦酒或冷茶,可以擦擦脸,掸掉衣服上的草节或麦壳,说几句闲话;但是苔丝却不能有丝毫停顿,因为鼓轮不停,填小麦的人就不能停,她供给那人的解开的麦捆也就不能停,除非让玛丽安跟她对换一下。玛丽安有时倒真不顾格罗比的反对跟她对换干个半小时,但是格罗比却嫌她动作迟缓,跟不上填麦手。

也许是为了省钱吧,这里一般都选用妇女来干这一桩特别的活儿。格罗比的解释是:他选中苔丝是因为她解麦捆又有力气又迅速,而且很有耐力,是最会干活的女工之一。这倒说不定是真话。脱粒机那使人无法说话的嗡嗡声只要填入的麦捆分量不足就会像说梦话一样哇哇地吼叫。苔丝和填麦手是没有工夫东张西望的,因此她并不知道午饭前不久有一个人已经不声不响地从栅栏门走到了地里,站在另一个麦垛边观察着这个场面,特别是观察苔丝。那人穿了一套式样时髦的华达呢衣服,摇晃着一根花哨的手杖。

“那是谁?”伊兹·休爱特问玛丽安。她这问题原本是问苔丝的,但是苔丝却听不见。

“恐怕是哪个人的相好吧,我想。”玛丽安简短地回答。

“我敢拿一个金币打赌,是来追求苔丝的。”

“啊,不会的。这些日子跟着她转的是一个美以美教会的牧师,不是像这样一个花花公子。”

“嗯——就是他。”

“这人会是那牧师吗?一点也不像呀!”

“他没有穿黑大氅,也没有用白领巾,连鬓胡子也刮了。尽管如此,他还是那个人。”

“你真这么想吗?那我就去告诉她。”玛丽安说。

“用不着。她马上就会跟他见面的,你明白。”

“哎呀,他这个人一边讲道,一边又来追求结了婚的女人,我看不大对头。尽管她的丈夫在外国,她可多少不算个寡妇呀。”

“啊——那他是伤害不了她的,”伊兹干巴巴地说,“她那份心呀,是死死地定在它所在的地方的,像一辆落进地洞里的马车,没有人动摇得了。我敢说,无论是献殷勤也好,布道也好,哪怕就是‘七雷发声’[14]也好,都不能叫女人变心,即使是变了心对她更好,也是不会变的。”

午饭时间到了,旋转停止了。苔丝离开了岗位。由于机器震动太厉害,她的两个膝盖已经弄得颤颤巍巍的,几乎连路都走不动了。

“你应该喝上一夸脱酒,像我一样,”玛丽安说,“那你就不会弄成这样煞白一张脸了,你简直就像做了噩梦一样!”

玛丽安一想,苔丝已经这么疲倦,若是再发现那客人在场,说不定会连饭都吃不下去的。玛丽安正想找个主意劝苔丝从麦垛的另一面的梯子上下来,那位先生已经抬头望着,走上前来。

苔丝急促地叫了一声“啊”,稍停了片刻,又赶紧说道:“我就在这儿吃午饭吧,就在这个麦垛顶上。”

有时,由于距离住处太远,她们也常常在垛顶吃饭。不过今天的风有点大,玛丽安和其他的人都下了麦垛坐到脱过粒的麦秸垛下面去了。

那新来的人尽管换了衣服,神气也不相同,却依旧是原来那个福音派传教士阿历克·杜伯维尔。一眼就可以清楚看出,他当初那世俗浮华之气又回来了。他已经恢复了原来那傲慢轻率的样子,苔丝当初认得她这个崇拜者或堂兄时他就是这副模样,虽然年龄增加了三四岁,变化着实不大。苔丝既已决心留在原处,便在麦草捆上坐了下来,开始吃饭。那里从地面上是看不见的。但是不一会儿她却听见扶梯上响起了脚步声,紧接着,阿历克便在草垛顶上出现了。那垛顶此时已成了个由麦捆铺成的平整的长方形台面,他跨了过来,在她对面一声不响地坐下。

苔丝继续吃她那简单的午饭——她带来的一块厚烙饼。别的工人全都聚集在麦秸垛下去了,那儿松散蓬乱的麦秸成了一个舒适的休息处所。

“我又来了,你看。”杜伯维尔说。

“你怎么总这样来扰乱我呢!”她叫了起来。她全身上下直到手指尖都迸发着责难之意。

“难道是我扰乱了你吗?我倒是想问问你,你为什么总要扰乱我?”

“我当然从来也没有扰乱过你!”

“你说你没有吗?可是你就是扰乱着我。你的影子总在我心里闪动,就是你刚才那么狠狠地盯着我的那双眼睛无论白天黑夜地也都在我面前闪动,跟刚才一样!苔丝,自从你告诉我孩子的事之后,我就仿佛觉得我原先那清教徒式的感情激流中途突然出现了一个缺口,往你那儿流了过去,顷刻之间就流空了。宗教的渠道从此便干涸了。而这,却是你造成的!”

她没说话,只是盯着他。

“什么——你完全放弃了讲道?”她问。

她从安琪儿那儿已学到了足够的现代思想,不会轻易地相信什么东西,对于一时狂热的表现原本就瞧不起,但她毕竟是个妇女,不禁感到骇然。

杜伯维尔摆出一副严重的样子,说了下去——

“完全放弃了。自从那天下午原定到卡斯特桥集市去跟醉汉们讲道之后,我对所有的布道约会都失了约。只有魔鬼才知道道友们对我有什么看法,啊哈!道友!毫无疑问,他们是会为我祈祷、为我哭泣的,因为按他们的方式看来他们都是些仁爱的人。可我还管这些做什么?我既然对那一套失去了信心,我怎么还能继续干下去呢?那岂不是最为卑鄙的假冒伪善吗?我跟道友们在一起岂不就会跟许乃米和亚历山大[15]一样了吗?而这两个人却是被交给撒旦处置,让他们学会不该亵渎神明的。你的报复有多么厉害!我见到你的时候你是清白的,是我欺骗了你。四年之后你见到我时,我是个热心的基督徒,你却害苦了我,也许会害得我永世沉沦!但是苔丝,我的堂妹(我原是这样叫你的),这只是我的说法,你用不着为我那么害怕。当然,你什么事也没有干,只不过保持了你那美丽的容貌和苗条的身段而已。刚才你还没见到我,我早就看见你那脸儿和身材了。那件窄小的围腰把你的身段显露了出来,还有你那带翅子的女帽——在地里干活的女工们如果怕出危险最好不要戴这种帽子。”他一声不响地打量了苔丝好一会儿,讥讽地笑了笑说,“我相信,即使是那独身的使徒保罗受到了这样美丽的面孔的诱惑,也会像我一样为她放下他的铧犁的[16],而我曾自认是保罗的助手。”

苔丝打算进行劝说,可是她平时的口才到了这个关键时刻却不知哪里去了。他没有理她,又说了下去:

“是的,你所提供的天国的欢乐说到底也许跟别人提供的并没有不同,但是严肃地说,苔丝,”杜伯维尔立起身子走近她,再用手肘支着头靠在麦捆上,“自从我上次见你之后,我就一直在思考你所说的那个人的话。我的结论是:我们这类古老陈腐的主张的确似乎违背常识;我真不明白自己当初怎么会受到可怜的克莱尔牧师的鼓动,热情地干了起来,甚至超过了他。你虽没有告诉我你那了不起的丈夫的名字,但是你上次得力于他的智慧而说出的关于创立一种没有任何教条的伦理体系的道理,我却感到是我完全办不到的。”

“为什么,即使你不能相信什么——你是怎么叫它的——教条的话,你至少能相信博爱慈悲和纯洁的宗教吧。”

“啊,不,我才不是那种人呢!如果没有人告诉我‘这事得做,做了对你死后有好处;那事不能做,做了以后准倒霉’,那我就提不起精神来。去他的,如果我不向谁负责,我对自己的行为和感情也就觉得没有了责任。我要是你的话,亲爱的,我也会有同样的感觉的!”

她想跟他辩论,想告诉他,他那脑子糊涂,把神学跟道德弄混了,而在人类的原始时期,这两个东西是很不相同的。但是由于当初安琪儿·克莱尔语焉不详,还由于她完全缺乏训练,也由于她身上感情多于理智,她无法说下去。

“好吧,这就不提了,”他接了下去,“我又回来了,我的亲亲,我又跟过去一样了!”

“不,跟过去不一样——决不能一样。现在跟过去完全不同!”她向他辩解,“我那时对你就根本没有过热情。啊,既然你会因为失去了信仰对我说出那样的话来,你为什么又不坚持你的信仰呢?”

“因为你把信仰从我身上赶走了,因此灾祸应当落到你那可爱的脑袋上,你的丈夫可没有想到他那些理论到头来会害了自己!哈哈!不过我仍然因为你让我叛了教而非常高兴!你比任何时候都叫我神魂颠倒了。但我也怜悯你。尽管你守口如瓶,我还是知道你日子很不好过——本该心疼你的人却不理睬你了。”

那几口食物她再也咽不下去了。她唇干舌燥,几乎噎住了。麦垛下工人们的笑语和吃喝声传到她耳里,仿佛来自四分之一英里之外。

“你这是对我的残忍!”她说,“你——如果你对我还有一点点关心的话,怎么能对我说出这样的话呢!”

“的确,的确,”他难为情地退缩了一下,说,“我并不是为自己的行为来责备你的。我是来告诉你,苔丝,我不愿看到你这样干活。我是特意为你来的。你说你有个丈夫,不是我。是的,你也许有个丈夫,但是我从来没见过,你也没告诉过我名字,他完全是个虚无缥缈的人物。不过,就算你有,我也认为我跟你要比他跟你更亲近。我至少还给你解决困难,他却完全不管,愿上帝保佑他那张虚无缥缈的脸!我又想起了我常读到的严厉的先知何西阿的话,你知道那话吗,苔丝?——‘她必追随所爱的,却追不上;她必寻找他,却寻不见,便说,我要归回前夫,因我那时的光景比如今还好。’[17]……苔丝,我的轻便马车就在山下等着——我的亲亲(不是他的亲亲)——别的你都明白。”

他说话时,她脸上泛出暗淡的红晕,但没有回答。

“你是我重新堕落的原因,”他继续说,并向她的腰伸出手去,“你应当乐意跟我一起堕落,跟你称之为丈夫的那头倔驴子永远分手。”

她吃饼时脱下了一只皮手套,此时正放在她大腿上。她连丝毫警告也没有便抓起手套劈面向他打去。那又厚又重像军用品的手套正好打在他的嘴上。稍作幻想便可以把她这一动作看做她那些玩武器的祖宗久经训练的武艺的重现。阿历克气势汹汹地一改斜靠的姿势坐了起来,手套打中的地方渗出了血,随着,血便从他嘴上滴到了麦秸上。但他立即镇静下来,从口袋里不慌不忙地掏出手巾,把唇上的血迹抹掉了。

她也翻身爬了起来,但随即又坐下了。

“好,你处罚我吧!”她抬起头,带着绝望的挑战的神情望着他,像只麻雀叫人捉住了,只等着被扭断脖子。

“用鞭子打吧!往死里打吧!不要管下面的人!我是不会叫喊的。一日受欺,终生受欺,这是规律!”

“啊,不,不,苔丝,”他殷勤地说,“这事我完全不计较。但是你忘了一件事,而那是不公平的:要不是你使我失去了这种权利,我已跟你结婚了。我不是曾经直截了当地表示过要娶你吗——嗨?回答呀。”

“是的。”

“而你现在不能嫁给我了。但是你得记住一点!”他的脾气发作了,口气硬了起来。他想起了自己前两天求婚的真诚和她现在的忘恩负义。他一步跨到了她的身边,抓住了她的双肩,让她在他手里发抖。“记住,小姐,我过去是你的主人,以后还要做你的主人。只要你还当老婆,你就得当我的老婆!”

下面的打麦工人开始活动了。

“今天的争吵就到此为止,”他放了手,说,“我现在要离开你了,下午我还要回来听你的回话。你还不懂得我这个人的脾气,可我懂得你!”

她一言不发,呆呆的,仿佛失去了知觉。杜伯维尔踏过麦捆走下了扶梯。下面的工人已站起身来,伸着懒腰,把喝进嘴的啤酒抖下肚去。打麦机又工作了起来。麦草重新沙沙地响起,鼓轮重新嗡嗡地叫。苔丝恍恍惚惚地回到了岗位上,一捆又一捆地解着无穷无尽的麦束。

下午农场主宣布那天晚上要把这垛麦打完,因为晚上有月亮,看得见操作,而明天引擎老板还有别的工作。因此机器的隆隆声,鼓轮的嗡嗡声和麦草的沙沙声就更少停顿了。

三点,还不到吃点心的时候,苔丝偶然抬起头,向周围看了看,却并不意外地发现阿历克·杜伯维尔又来了,站在栅栏门边的树篱下。他已见到她抬起目光,便对她优雅地挥了挥手,飞了个吻,表示和解。苔丝低下了头,从此有意回避往那个方向看。

下午就像这样慢慢逝去。小麦垛越来越矮,麦秸垛越来越高,麦袋用车装走了。到了六点钟,麦垛离地已只有肩膀高,然而没有打过的麦捆仍然无穷无尽,尽管那填不饱的大肚魔王已经从那男工和苔丝手中吞下了不计其数的麦捆。麦垛的大部分已经从苔丝手下送出。早上空无一物的地点已出现了那庞大的麦秸垛,仿佛是那嗡嗡不已的红色饕餮大汉的排泄物。这时西边的天空爆出了一片面红耳赤的流光,那是那粗犷的三月天阴沉了一天之后所能捧出的近似夕阳的东西。那流光泻在打麦人疲劳的黏糊糊的脸上,染得它们像赤铜一样发亮;也泻在妇女们飘动着的袍子上,那袍子粘在她们身上,像昏红的火焰。

麦垛边的人全都腰酸背疼,喘着气。填麦手疲倦了,苔丝可以看到他脖子后部已落满了一层灰沙和麦壳。她还在岗位上,红通通、汗漉漉的脸上落了一层麦灰,白色的女帽染成了黄褐色。她是在机器上工作的唯一妇女,因此身子一直受到震动。现在麦垛矮了,她跟玛丽安和伊兹也渐渐分开了,使她们无法像以前那样跟她换工。持续不断的震动透进了她身上的每一根纤维,把她投入了一种昏昏沉沉、恍恍惚惚的境界,一双手脱离了意识的支配,只是机械地工作着。她忘掉了自己在什么地方,伊兹告诉她她的头发散开了,她也充耳不闻。

渐渐地,原先精力最充沛的人也一个个弄得面无人色、眼圈发黑了。苔丝每次抬头所见的都只是那继续增高的庞大的麦秸垛。它耸立在北方灰色的天空里,上面是些只穿着衬衫的人。麦垛前是那长长的红色的卷扬机,宛如雅各梦见的梯子[18],直插云霄。脱过粒的麦秸沿着卷扬机永不停息地往上走,有如一道上行的黄色江河,来到垛顶便喷了出去。

她知道阿历克·杜伯维尔还没有走掉,还在某个地方观察着她,虽然她不知道在哪里。他留下来可以有个借口,因为到麦垛只剩下最后一层的时候总要打一回耗子,这时与打麦无关的人常有来看热闹的——各色各样寻欢作乐的角色都有,有带着小猎犬、抽着奇形怪状的烟斗的乡绅,也有拿着木棍石块的粗汉。

但是要到达那躲着活耗子的麦垛底层还得干一个小时的活儿。这时黄昏的光已从阿波茨森诺附近的巨人山背后逐渐隐去;而这个季节的苍白的月亮也已从另一面的米德顿修道院和沙茨福特方向的地平线上升起。

在最后这一两个小时玛丽安很有些为苔丝担心,但她却无法靠近苔丝,提醒她注意。别的妇女干活都喝麦酒提神,苔丝却从来不喝。这一方面是出于传统的畏惧,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从她小时候起酒便给家里带来麻烦的缘故。但是她却要坚持干活,她若是坚持不下去,就得被解雇。这种可能性若是在一两个月以前,她还可以泰然处之,甚至感到是一种解脱,但是自从杜伯维尔开始在她身边游荡之后,这便成了一种恐怖。

麦垛在扔麦束、递麦束的工人手下降得很低了。地上的人已经可以跟他们说话。这时农场主格罗比却向机器走来,到了苔丝身边,这使她吃了一惊。他告诉她,如果她愿意去跟她的朋友见面的话,他并不要求她再干活。她的活可以由他另找人替补。她心里明白,“朋友”就是杜伯维尔。她也明白,农场主是由于那个朋友(或是敌人)的请求才做出这个让步的。她摇了摇头,继续干了下去。

打耗子的时刻终于到了。狩猎活动开始。那些小东西随着麦垛的降低都往下面钻,终于全部集中到了垛底,这时又被从最后的避难所赶了出来,便在空地上四处乱窜。此时已经有相当醉意的玛丽安突然发出了一声尖叫,这无异是向伙伴们说明,有一只耗子已经爬到了她的身上。那是很叫人害怕的事,别的妇女早用各种方法采取了预防措施,有的扎起了裙脚,有的站到了高处。耗子终于消灭了,苔丝也在狗的汪汪声、男人的吼叫声、女人的尖叫声,还有咒骂声、顿脚声和一片乌烟瘴气的混乱中解开了她最后一束小麦。鼓轮慢了下来,嗡嗡声停了下来,苔丝从机器上下到了地面。

她的追求者在打耗子时只是袖手旁观,此时立即来到了她的身边。

“你究竟要——干什么——你不是还挨了我的打,受了侮辱吗!”她有气无力地说。她已经精疲力竭,再也没有力气说得大声一点了。

“我若是因为你说的话和做的事生气,那我简直就是个傻瓜了。”他用在川特里奇时那种花言巧语的口气说,“那细细的胳膊和腿抖得多么厉害呀!简直跟头放了血的牛犊一样衰弱,这你知道。但是,自从我来了以后,你其实用不着做事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倔强呢?不过,我已经告诉了农场主,他没有权利在蒸汽脱粒机上使用女工,那不是女人干的活儿。许多好一点的农场早就不使用了。这他是很清楚的。让我陪你回家去吧!”

“好吧,”她以疲惫不堪的步子走着说,“你要是愿意就一起走吧!我心里有数,你是连我的情况都不知道就打算来娶我的。你也许比我过去的看法好一点,善良一点。凡是好意我都表示感谢。但只要不是好意,不管是什么样的,也只会惹得我生气。你究竟是什么意图,我有时就弄不清楚。”

“即使我不能让我们过去的关系取得合法地位,我至少还能帮助你。而且比以前要更尊重你的感情。我的宗教狂热(无论叫它什么都行)已经过去了,但是我保留了一些善良的本性,我希望是这样。苔丝,现在我以男女之间一切温柔和强烈的东西起誓,求你相信我!我有足够的条件使你不再受苦,而且绰绰有余,包括你,你的父母和弟妹。只要你相信我,我就可以让他们全都过得舒舒服服。”

“你最近见过他们吗?”她急忙追问。

“见过。他们不知道你在哪儿。我发现你在这儿也是出于偶然。”

此时她已来到她临时住家的那座农舍门前站住,杜伯维尔也站在她的身边。冷冰冰的月亮斜窥下来,正望着园篱树枝之间她那张憔悴的脸。

“不要提起我的弟弟妹妹,不要让我受不了!”她说,“你如果要想帮助他们——上帝知道他们是需要帮助的——你就帮助好了,用不着告诉我。可是,不!不!”她叫了起来,“你的东西我绝不要,无论是给他们的还是给我的!”

他没有再陪她往前走,因为她跟那家人住在一起,屋里人很多。她进门在盆里洗了洗,跟这家人一起吃了饭,便立即心事重重地退到一张桌子旁,在她那盏小小的灯前怀着激动的心情写起信来——

我亲亲的丈夫——让我这样叫你吧!我必须这样叫你,即使你一想起我这样一个辱没了你的妻子便生气。我很困难,必须向你呐喊!——我没有别的人能帮助我了!我受到了严重的诱惑。我害怕告诉你他是谁,也完全不想谈这件事,但是我对你有一种你无法想象的依赖!你能不能立即回到我的身边来?赶在可怕的事发生之前。啊,我知道你办不到,因为路太远!我觉得你若是不立即回来或立即让我到你那儿去,我就会死了。你给我安排的惩罚我应当接受,这我知道,完全应当。你对我生气也是正确的,公正的。但是安琪儿,我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光是那么——对我慈悲一点吧!尽管我不配。到我这儿来吧!你若是来了,我可以死在你的怀里!只要你原谅了我,我就死而无憾!

安琪儿,我活着,完全是为了你。我太爱你了,我不能因为你远走他乡而责备你,而且我也知道你必须找到一个农场。不要以为我会说一句尖刻或怨恨的话。我只求你回到我身边来。没有你我感到凄苦,我亲爱的,啊,太凄苦了!我不得不去干活,这我不在乎,但是,只需你写给我短短一行字,说“我立即回来”,我就可以活下去,啊!安琪儿,我会活得多么高兴啊!

自从结婚以后,每一个念头、每一个眼神都要忠实于你便完全成了我的宗教。即使一个男人在我意识到之前赞美了我一句,我也仿佛觉得是对你不起。你曾经重新有过一点点我们在牧场时的那种感情吗?如果有过的话,你怎么能迟迟不回来呢?我还是你曾经爱恋过的那个女人呀,安琪儿,是的,我还是那个女人呀——不是你不喜欢的那个从来没见过的女人呀!在我遇见你之后,过去对于我还有什么意义呢?它已经完全死去。我已经变成了另一个女人;由于你,我已充满了新的生命。我怎么还可能是过去的我呢?这一点你怎么就看不见?亲爱的,如果你能稍稍多几分自满和自信,认为你有足够的力量改造我的话,你也许会愿意回到我——你可怜的妻子身边来的。

在我幸福的时候我是多么傻呀!我还以为可以相信你能永远爱我!我应当明白,像我这样的可怜人对那样的事是没有份的。但是我心里难受,倒不仅仅是因为过去,而是因为现在。想想看,想想看,老是,老是见不到你,我心里有多么痛苦!啊!我要是能让你那亲爱的心每天痛上那么短短一分钟就好了,因为我现在每天心里都痛苦,每时每刻都痛苦。那样,你也许会对你可怜的凄苦的人表现出几分怜悯!

至今还有人说我相当好看,安琪儿(他们用的是“俊美”这个词,我想说得确切一点),我也许真是他们所说的那样。但我对自己的外表并不在乎。我之所以喜欢好看,只不过因为它属于你。我亲爱的,因为我至少还有一样东西值得你占有。我的这种情绪很强烈,在我因为漂亮遇到麻烦的时候,我便用绷带把脸包了起来。只要人家还相信,我就老包着。啊,安琪儿,我告诉你这话并不是出于虚荣,这你肯定能够相信,我只是希望你回到我身边!

如果你的确无法回到我身边,那就让我到你那儿去吧!正如我前面所说,我很烦恼。有人在逼着我做我不愿做的事,我是绝不会退让一步的,但我却很害怕会出现意外的情况,而我由于当初的错误是缺少防卫能力的。这个问题我不能说得更多了,它太使我痛苦。我若是落入了什么可怕的罗网,最后的处境将会比上一次更悲惨。啊,上帝!我想不下去了!让我马上到你那儿去吧,否则你就马上回到我身边来!

我若是不能做你的妻子,就让我做你的仆人跟你一起生活吧!只要能跟你朝夕相处,时时看见你,把你当作我的人,我于愿已足。

因为你不在,白天已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我看。田野里的白嘴鸦和燕八哥我也不感兴趣,因为我思念着你,非常非常痛苦,而它们当初是你跟我在一起看的。我对天堂、人间或是地狱只渴望一件事——见到你,我亲爱的!来吧!来吧!从威胁着我的灾难面前把我救出来!

——你忠实的,心碎了的苔丝

这一封请求书按时送到了平静的牧师住宅的早餐桌上。那住宅在西面一个惠风和畅、土壤肥沃的峡谷里。那里的农事工作跟在燧石顶的工作相比简直不过是刨了一层地皮。而在苔丝看来,那儿的人情也似乎很不相同,虽然实际上大体一样。安琪儿当初要她把信件由他的父亲转寄完全是为了安全,他带着沉重的心情到那个国家去开拓事业后,地址常有改变,但他总是准确通知他的父亲。

“现在,”老克莱尔看了信封对他的太太说,“既然安琪儿说他下月底要离开里约热内卢回家看看——他原来就说过希望回来一趟——我看这封信倒可以催他早点回来,因为我相信这信是他的妻子写的。”他一想到她,就不禁长叹了一口气,在信封上重写了地址,要求立即转寄给安琪儿。

“亲爱的儿子,但愿他能平平安安地回到家来,”克莱尔太太说,“我是一直到死都会觉得亏待了他的。尽管他缺乏信仰,你毕竟还是应该让他上剑桥大学读书,让他跟两个哥哥有同样的机会的。在受到潜移默化之后他是可以克服缺点,也许最终还是可以领受圣职的。总之,不管他是否领受圣职,那样做对他才更为公平。”

这是克莱尔太太为了儿子而提出抱怨而且打扰了她丈夫的唯一的事。她并不常抱怨,因为她是个非常虔诚也非常体贴的人。她明白她丈夫也总因此事处理是否得当而烦恼。他晚上睡不着觉,老用祈祷压抑着自己为安琪儿发出的叹息,这她听得太多了。但是这个寸步不让的福音派传教士至今仍然认为,不应该把跟他哥哥相同的受教育的机会给这个有异端思想的儿子。因为传播福音的教义是他终身的任务和愿望,也是他接受了圣职的两个儿子的任务,而克莱尔若是受到了教育便说不定(虽然未必是很可能)会用来反驳他们的学说。一只手给两个信仰虔诚的儿子脚下递台阶,另一只手又以同样的人为方式给一个并无信仰的儿子以方便,这种做法他认为是既违背自己的思想也跟自己的地位与希望不相称的。但是他却很爱这个名叫安琪儿却不像安琪儿[19]的儿子,私下里为自己这种处理方式伤心难过,正如亚伯拉罕在跟注定要作燔祭牺牲的儿子以撒[20]一起上山时的感觉一样。他那默默无言的暗自悔恨远比他的妻子说出口来的指责痛苦得多。

他俩因为这桩不幸的婚姻而自怨自艾。要是安琪儿并没有下决心去当农民,他就不会跟这个乡下姑娘搞到一起了。他们对于使两人分手的原因和分手的时间都弄不清楚。最初还以为是什么严重的厌恶情绪,后来他在信里却又不时暗示说要回来把她带走。从这些话来看,他们又希望那原因并不那么一成不变、无法挽救。他曾告诉过他们,她跟她的亲人们住在一起,但是他们却顾虑重重,感到还是不要介入一种自己还不知道该怎么改进的处境中去为好。

苔丝的信所希望到达的那双眼睛此时正从一头骡子背上凝视着一片广阔无垠的田野。那头骡子正驮着那人从南美大陆的内地往海岸走去。他在这片异国的土地上的经历很为悲惨。刚到不久就害了一场大病,至今不曾完全治好;在这儿从事农业的希望又一步步黯淡,他几乎要下决心放弃了,尽管他在还有坚持下去的可能性的时候,还没有让父母知道这种可能的改变。

那时有种种宣传,说是在南美创办事业易如反掌。在他出国之后便有大批大批的农业劳动者受到煽惑来到了巴西,在那儿备受艰苦,疾病缠身,甚至死去。他常常见到从英国农村来的母亲抱着孩子艰难地跋涉。有时孩子害上热病死去了,那母亲只好停下脚步,用一双空手在松软的土地上扒个坑,再用这双大自然赋予的殡葬工具把孩子埋下去,流下几滴眼泪,又艰难地走去。

安琪儿原来的打算并不是移居巴西,而是在自己国家的北部或东部办一个农场,他是由于一时走投无路才到这儿来的,英国农民向巴西移居的浪潮只不过跟他逃避自己过去生活的愿望偶然巧合罢了。

在离乡背井的这段时间里,他精神上老练了十多年。生活中能引起他注意且认为有价值的东西不再主要是由于它的美,而是由于它的悲怆动人。在对种种古老的神秘主义制度长期持怀疑态度之后,他现在对过去、对旧道德的评价也怀疑了起来,认为它需要调整。什么人有道德?更确切地说,什么女人有道德?一个性格之为美为丑不光在它的成就,也还在它的目的和动机。性格的真正历史不在于它做了什么,而在于它决心要做什么。

那么,对苔丝该怎么看呢?

一旦按这些论点观察苔丝,他便开始因为过去对她匆忙下结论而感到内疚。他是不是永远拒绝了她呢?他再也无法说这样的话了,而那在精神上就意味着现在就应当接受她。

他越来越喜欢回忆有关她的往事的时候,正是她住在燧石顶村的时候,却又在她觉得应当大胆说说自己的处境或感情,打扰他一下之前。那时他感到非常困惑。她没有给他写信,他感到困惑,却没有想想她的动机,这就把她的驯服听话作了错误的理解。他要是能理解的话,她那沉默之中埋藏着多少话语呀!首先,她是在一字不漏地执行他的命令,那些命令是他发出的,可他已经忘了;其次,她虽然生就一副无所畏惧的性格,却认为自己是没有权利的,因为她认为他的看法在一切方面都是对的,因此对他一直一声不响地低头服从。

在上述的穿越巴西腹地的骡背旅行中,安琪儿·克莱尔有一个人跟他同路。那人也是英国人,也是抱着同一目的来的,只是来自那岛国的另一地区。两人都垂头丧气,彼此谈些国内的事。信任会赢得信任。人们在一起时,特别是在远方旅行的人在一起时,往往会有一种奇特有趣的倾向,喜欢向素不相识的人谈一些对朋友亲人都绝对不肯谈起的生活琐事。安琪儿由于这种倾向,便在两人骡背同行的时候把自己婚姻中的伤心事向那人透露了。

那陌生人比安琪儿到过更多的国家,见过更多的人,他那四海为家的心怀认为这类超出社会规范的事在家庭生活里虽然似乎非同小可,其实只不过跟地球表面曲线上的无数山陵峡谷一样,是个小小的起伏。他对这事的看法跟安琪儿迥然不同,他认为苔丝的过去情况跟她今天的愿望相比确是无足轻重,他直截了当地告诉克莱尔,他离开她跑到这儿来是错误的。

第二天他俩便遇上了一场雷雨,淋了个浑身透湿。安琪儿的伙伴染上了热病,一个礼拜后就死去了。克莱尔花了几个小时埋葬了他之后又上了路。

安琪儿对这个胸襟开阔的陌生人除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名字之外的确是一无所知,但这人信口发出的几句评论却因他的死亡而具有了崇高的意义,它对克莱尔所产生的影响超过了哲学家们深思熟虑的伦理学理论。对比之下他深为自己的心胸褊狭感到惭愧。他自己种种自相矛盾的表现像潮水一样涌上了他的心头。他一贯尊崇希腊的异教思想,贬低基督教信仰,然而在希腊文化里放纵情感、不拘礼法未必意味着不受尊重。他那厌恶失贞的情绪继承自神秘主义的信条,他当初早就该认为至少有值得校正的地方,因为她的失贞是受骗的结果。一直回荡在他记忆中的伊兹·休爱特的话又回到他的心里。他曾问过伊兹她爱不爱他,她回答说,爱。她比苔丝更爱他吗?不,她回答,苔丝可以为他献出生命,她无法比她爱得更深。

他想起了苔丝结婚那天的样子。她那双眼睛是多么恋恋不舍地望着他呀!她又是多么相信他的话呀!那简直像是在相信神灵。而在壁炉前那个可怕的夜晚,在她把她那单纯的灵魂向他的灵魂裸露出来的时候,她那张映在炉火中的脸又是多么凄楚可怜!她无法理解他为什么撤销了他对她的爱和保护!

这样,他对她便从批评者变成了辩护者。为了保护她,他对自己说了许多刻薄的话,但是人毕竟不能永远靠说刻薄话过日子,于是他又住了嘴。他之所以说这种话、犯这种错误是因为太受普遍原则的影响,而忽略了具体的情节。

但是,这种推理也“有点儿发了霉啦”[21]。情郎们和丈夫们出现这样的事也不自今日始。克莱尔对苔丝太苛刻,这是毫无疑问的。但男人对自己爱着的或爱过的女人往往失之苛刻,反过来,女人也一样。若是把这种苛刻跟它生长的环境中无所不在的苛刻一比较,这种苛刻却成了十足的温情。这个世界上到处是苛刻:地位对性情的苛刻,手段对目的的苛刻,今天对昨天的苛刻,未来对今天的苛刻。

他曾瞧不起她那个专横跋扈的杜伯维尔家族世系,认为它气息奄奄。现在,对它的历史的兴趣却打动了他的感情。他当初怎么竟会不明白这类事物的政治价值跟它的想象价值分明是两回事呢。从想象的角度看去,她那杜伯维尔家族血统却是个了不起的东西。它在经济上虽是一文不值,但对抚今追昔而浮想联翩、凭吊遗踪而感慨兴亡的人来说,却是最为有用的条件。何况可怜的苔丝的血统和姓氏中那点与众不同之处又即将被人忘却;她跟金斯贝尔的大理石纪念物和铅棺材里的朽骨之间的那点血统上的联系亦将湮没无闻。时间将无情地毁灭它自己写下的浪漫传奇。现在他一再回忆起她的脸来,总觉得在那上面看到了一丝凛然的尊严。她的女性祖先当年也肯定是那副样子。这样一想,他便依稀感到了一种气氛渗入了他的血管。这种感觉他过去也曾有过,到现在还使他心里难受。

苔丝的过去尽管并非白璧无瑕,但在她身上保留的东西仍然超过她同辈姑娘们的鲜艳娇美。以法莲人拾取的剩下的葡萄岂不强过亚比以谢摘取的葡萄吗[22]?

这是新生的爱情说出的话,它为苔丝那深情的诉说准备好了道路。那封信此时刚由他的父亲转寄给他,虽然由于他远在内地,要很久以后才能到达。

安琪儿是否能因她的请求而回来呢?对此那信的作者当时所抱的希望时高时低。使她不抱希望的是,她生活中那些造成分离的事实并没有改变,也永远无法改变。既然她在他身边时还冲淡不了它们的影响,她不在他身边自然更困难了。不过,她却把心思用到了一个深情的问题上去了:如果他回来了,她要做什么才最能让他高兴呢?她真懊悔当初没有太注意他在竖琴上弹奏的曲子;也没多几分好奇心,问问他在农村姑娘们唱的山歌里最喜欢的是哪些。她为此叹了不少的气。她找到了从泰波特斯跟踪伊兹而来的安彼·西德林,旁敲侧击打听了一番。碰巧安彼记得,在奶场主那儿时,克莱尔在他们常用以诱使母牛出奶的曲子里似乎最喜欢《小爱神的花园》、《我有园林和猎犬》、《看东方,才破晓呀》,而不喜欢《裁缝的裤子》和《我长成了个美人》,尽管它们也都很不错。

现在她异想天开的愿望便是把这几支山歌唱好,一有空便悄悄地练,特别是《看东方,才破晓呀》:

起呀起呀起呀,

为情人,采花去呀,

园里花开满

快去采,最美丽呀!

斑鸠咕咕小鸟叫呀,

满枝飞,筑新巢呀,

正是五月初,

看东方,才破晓呀!

在这个寒冷干燥的季节,只要她离开姑娘们单独干活,她就要唱这些歌曲。她能唱得铁石心肠的人也心酸。可她一想起他也许根本就不会回来听见她的歌,她又不禁泪流满面,歌曲里那些简单痴情的词句便仿佛尖刻地嘲弄着她那痛苦的心。

苔丝一心沉浸在这种充满幻想的梦里,似乎忘了时令还在变化。白天变长了,圣母节快到了,紧接着便是旧历圣母节[23],亦即她在这儿的合同到期的日子。

但是不等结账日到来却发生了一件事,使得苔丝不得不考虑起完全不同的问题来。有天傍晚,她跟平时一样和房东家的人一起坐在住处楼下屋里,有人来敲门打听苔丝。她看到门口有一个人映衬在落日的余晖里;那人高得像个妇女,窄得像个孩子,又瘦又长,是个姑娘形象。因为昏暗,她一时没认出来,倒是那姑娘先叫道:“苔丝!”

“什么?是莱莎·露吗?”苔丝问,声音带着惊讶。她一年多前离开家时妹妹还是个娃娃,现在猛然长成了这么高的个子。但对这一点露似乎还不大明白它的意义。她那细长的腿因为个子长高而露出在过去的长袍下面,手脚也似乎感到拘束,这说明她年纪还小,缺乏经验。

“我到处找你,跑了一天了,苔丝,”露不带感情郑重地说,“到处打听你的地点,我累得要命。”

“家里出了什么事吗?”

“妈妈病得很重,医生说她要死了。爹身体也不好,还说让他这种高贵出身的人去干一般活儿、当奴隶下苦力讲不过去。我们不晓得怎么办了。”

苔丝一时愣住了,好一会儿站着出神,竟忘了让莱莎·露进屋坐下。等到她把她让进屋来,喝着茶的时候苔丝已经做出了决定:她必须立即回家。她的合同要到四月六日旧历圣母节才到期,但也没有几天了,她决心冒险立即出发。

她要是当晚就走便可以争取到十二小时时间,但是她的妹妹已经太累,不到明天无法作这样的长途跋涉。苔丝去了玛丽安和伊兹的住处,向她们说明家里发生的事情,托她们尽量在农场主面前解释,然后便回到屋里安排露吃了晚饭,让她在自己的床上睡觉,回头才又把自己的东西尽可能地塞进一只柳条篮子里,然后就出发了。她留下话,让露明天早上再回去。

时钟敲完十点,苔丝踏入了春分时节凛冽的黑夜里。她要在钢蓝色的星夜里走完十五英里路。在人烟稀少的地区,黑夜对于一个不声不响的行人并不危险,相反倒是一种保护。苔丝明白这个道理,便拣了最近的篱路走去。这条路要是在白天她是害怕走的,而在晚上她却不怕。那儿没有剪径的强盗,对于鬼怪的畏惧又被她对母亲的担心赶走了。她便这样一英里又一英里上山下坡地走着,一直走到了巴尔巴洛。半夜时分她从高处望见了一片漆黑的深渊,那便是她眼中所能见到的山谷,山谷那边便是她生长的地方。她在高地上已经走了五英里,再走十至十一英里便该到家了。星光暗淡,她只能勉强看见脚下曲折的路。不久她便下到了一片跟上面截然不同的土地上。那不同是可以用脚踏出来、用鼻子嗅出来的。那便是黑原谷厚实的黏土质土壤,谷内的这个部分还从来没有过收税的大路。在这样的土地上迷信久久不会消灭。这里原是一片森林,在这样的黑夜里,它好像故意要表现当年的特性,便弄得远近一片混沌,每一棵树和每一道高高的树篱都显得黑魆魆、阴森森的。这儿是当年猎人追逐麋鹿的地方,是巫觋受到针刺与沉水的检验的地方,也是满身绿斑的妖精跟行人恶作剧的地方,当地的人仍然相信这一切的存在,说那儿的妖精成堆。

她从纳脱贝里的乡村客栈经过,客栈的招牌咔嗒咔嗒地响,对她的脚步声表示欢迎。这声音除了她之外再也没有人听见。她可以在心里想象出茅屋顶下那些平静的筋腱和松垂的肌肉正在黑暗中伸展着,上面盖着小红格子花的被子。睡眠正为他们积蓄精力,明天汉伯顿山顶上露出第一丝玫瑰色的朝霞时,他们便要起来,去参加新的劳动。

凌晨三点她终于从迂回曲折、像迷宫一样的篱路的最后一个拐角处转了出来,进入了马洛特村。她经过了她乡社游行时第一次见到安琪儿·克莱尔但他却没有跟她跳舞的草场。当年的失望情绪至今还隐约存在她的心里。她在老家的方向看到了一丝灯光,那是从厨房窗户里透出来的。一根树枝在窗前晃动,使那灯光老向她眨眼。她刚能看出屋子的轮廓——那屋子才用她的钱重新苫了屋顶——它便对苔丝的想象力产生了旧时的效应。它永远是她的身子和生命的一部分。老虎窗的斜顶、人字墙的石灰、烟囱顶的破砖头,全都跟她这个人息息相通。在她眼里,这些东西此刻都带着一种惊慌失措的情调,它说明母亲病了。

她轻轻打开门,没有惊动任何人;楼下的屋子空着,但是陪伴她母亲的邻居却来到楼梯口低声告诉她杜伯菲尔德太太并不见好,虽然现在睡着了。苔丝做了早饭吃了,便在妈妈房里承担起了护士的责任。

早上她打量了一下弟妹,他们全都给人一种拉长了的奇怪印象。她虽然离家才一年多,他们却惊人地飞长了一头。全心全意照顾弟妹的需要使她忘却了个人的种种忧患。

她父亲身体不好,还是患着那种说不清楚的病,跟平常一样坐在椅子上。但是在她回家的第二天他却意外地清醒。他设想了一套过日子的办法。苔丝问他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给英格兰这一带地方所有的古物学家都写封信去,”他说,“要求他们捐款搞个基金会养活我。我相信他们会认为这是一件值得做的事,很浪漫,很有艺术味儿。他们既然肯花那么多钱去保护古代的废墟,去找寻许多古董,若是知道有我这个古迹,还是活的,他们总会更感兴趣吧!我很希望有个人去告诉他们:有我这样一个人跟他们生活在一起,却没有受到重视!是特令安牧师发现我的,要是他没死,我相信他会去告诉他们。”

在处理完手边的紧急问题之前苔丝无法就这个大言不惭的问题跟他纠缠。而家里的情况并没有因为苔丝的几次接济而好转。等到屋里的事忙出了个眉目,屋外的工作又已迫不及待了。栽种和点播的季节已经到了,村里人的许多园子和土地早已种完,杜伯菲尔德家的地却还荒着。她一了解,才大吃一惊,原来家里人顾前不顾后,在山穷水尽的时候已经把做种用的洋芋吃掉了。她尽快地弄到了一些种子,父亲几天之后身体好了一些,经过苔丝劝说,也就下园子干活了。苔丝自己则负责地里的活,那是她家租来的,在村子外面几百码的地方。

在病室里关久了,她倒愿意到外面干干活——妈妈的病好了一些,不大需要照顾了;紧张的工作还可以减少思想活动。她家的地在一片高而干燥的围着树篱的开阔地里。这样的土地在那儿共有四五十片。村里的人白天上工,做完了活儿,晚上就在地里忙碌。翻地通常从六点钟开始,一直干下去,直到天黑尽或是月亮升起。这时一大堆一大堆的枯草和垃圾便在一片片的土地上烧了起来。天气干燥,正是烧草的好时机。

有一天天气晴朗,苔丝和莱莎·露跟她们的邻居在一起干活,直干到最后一抹阳光斜照到白色的界桩上。太阳下山,黄昏降临,焚烧茅草和白菜梗的火便燃了起来,火光跳跃闪烁,照着一片片土地。浓烟随风飘移,火堆的轮廓也时明时暗。火堆熊熊燃烧的时候,被吹得贴地飘动的大团大团的浓烟被火光一照,泛出了半明半暗的红光,把种地的人彼此隔离开来,给“日间墙壁夜间火柱”的“云柱”[24]下了一个注脚。

夜色渐浓,干活的人有的已经回家过夜,但大部分还在干活,苔丝是其中之一,不过她把妹妹打发回家去了。她干活的那片地里烧着败草。她用着一柄钉耙,四个耙齿锃亮,挖在石头或干泥块上嚓嚓地响。她时而被浓烟裹住,时而又露了出来,在青铜色的火光里闪耀。今天晚上她的装束奇特,有些惹眼。一身衣服洗过多次已经泛白,上面却套了一件黑色的背心,给人一种既是丧礼的吊客又是婚礼的贺客的印象。她身后的妇女都穿白围腰,再加上面孔苍白,除了偶尔被火光照亮的时候外,只是在昏暗中的片片白影。

西方,作为地界用的荆棘篱在乳白色的天空低处伸出它落光了叶子的遒劲的枝条。天上,木星明亮,高悬着,像一朵盛开的黄水仙,几乎可以投下影子。奇妙的小星星疏疏落落撒满天空。远处有狗叫。干燥的路面上车轮声不时轰隆轰隆响过。

时间还不晚,钉耙还辛苦地嚓嚓着。虽仍春寒料峭,却已听得见春天的悄语。这使大家乐于干下去。此时此地,在哔哔剥剥的火光中,在光影闪烁、离奇神秘的景象里有一种什么东西,使得大家都乐意在那儿干活,包括苔丝在内。在冬季的霜冻里夜是恶魔;在夏季的暑热里夜是情人;而在这个三月的日子里夜却是一服镇定剂。

谁也不看自己的伙伴。大家的眼睛都望着地面,望着在火光中翻开的泥块。苔丝在唱着她痴情的山歌翻着土块时,一心只想着:克莱尔恐怕再也不会听见她的歌声了,因此竟很久没有注意到她身边不远处有一个人在干活。她发现那人穿着一件乡下人穿的厚罩衫,跟她耪着同一块地,以为是她爸爸打发来帮她赶工的。等到那人越耪越近,她才对他更加注意。草烟有时卷了过来,让他俩彼此可以看不见;有时又卷了开去,让他俩彼此可以看见,却不让别人看见。

苔丝没有跟那人讲话,那人也一声不响。她对他不怎么在意,只是想起他白天并不在场,而她也不认得他,便认为他不是马洛特村的庄稼人。不过那也不奇怪,因为近年来自己多次离家,离家的时间也很长。那人慢慢地耪到了她身边,火光照在他的耙齿上已跟照在她的耙齿上同样耀眼。苔丝走到火堆旁用耙把一把枯草挑上火去,他也正好走到火堆前往火里挑草。火光一闪,她看清了他的脸——是杜伯维尔。

他的出现很令人意外,他的打扮也很离奇,那身打了褶的庄稼汉罩衫现在只有最老式的农民才穿了。这一切都有一种阴森森的滑稽感。她不知道其中有何奥妙,心里不禁一阵发冷。杜伯维尔发出一阵低沉的长笑。

“我要是想开玩笑的话,不妨说:‘啊,好一片伊甸园风光!’”他歪着脑袋望着她,想入非非地说。

“你是什么意思?”她没有力气了,问。

“好开玩笑的人可以说这里很像是伊甸园。你就是夏娃,而我便是那幻化作低等动物来诱惑你的老家伙。在我相信神学的时候原很喜欢弥尔顿笔下的那个场面。其中一段是——

‘女王,路已铺好,而且不长,

只需穿过一排番石榴……

……你若愿意接受

我的指引,我可以立即带你去。’

‘带我去吧。’夏娃回答。[25]

“等等,我亲爱的,亲爱的苔丝,我向你说这番话只不过因为你可能有这样的想法,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但这是不对的,你把我看得过分可怕了。”

“我从来没有说过你是撒旦,也没有那种想法,根本没有。我对你的看法都是很冷静的,除非你侮辱了我。怎么,你跑到这儿耪起地来了,完全是为了我吗?”

“完全是的。我是来看你的,再也不为别的。我在路上看见这件罩衫挂着出售,就买了来,那只不过是灵机一动,因为这样可以避免别人注意。我是来对你像这样干活提出抗议的。”

“但是我喜欢——这是为了我爹。”

“你在那边的合同结束了吗?”

“结束了。”

“你以后打算去哪儿?到你亲爱的丈夫那儿去?”

提起这件难堪的事叫她受不了。

“啊——我不知道!”她痛苦地说,“我没有丈夫。”

“太对了——你那意思完全不错。不过,朋友你还是有的。而且我已经下定了决心,不管你同不同意,要让你过舒服的日子。你回到家就会看到我已经给你带来了什么东西。”

“啊,阿历克,我希望你什么东西也不要送我!我不能要!我不喜欢——这不对!”

“完全对!”他轻佻地说,“我若是对一个女人怀了像我对你怀着的这种柔情的话,我是不能眼见她遭难而袖手旁观的。”

“但是我的日子过得很好!我的痛苦只是……只是……根本不在生活上!”

她转过身去,拼死拼活耪起土来,眼泪落到她的耙柄上,落到土块上。

“关于孩子们——你的弟弟妹妹们,”他又说了下去,“我一直在为他们考虑。”

她的心战栗了起来——他触到了她的痛处,猜到了她的主要烦恼。自从回家之后,她一直怀着深情为几个弟妹苦苦操心。

“一旦你母亲一病不起,总得有个人帮助他们吧!你爸爸看来是不大管用的,是吗?”

“我可以帮助他。他能管用,也非管用不可!”

“我也可以帮助他的。”

“不,先生!”

“你这不是他妈的糊涂吗!”杜伯维尔叫了起来,“有什么不可以的。他不是把我们看成一家人吗?他会满意的!”

“他不会。我已经给他把实话说穿了!”

“那你就更糊涂。”

杜伯维尔一怒之下离开了她,走到树篱边,脱掉身上用来乔装打扮的长罩衫,卷作一团,塞进了火堆,便走掉了。

这样,苔丝再也无法耪地了。她感到心神不定,怕他又往爸爸家跑,便拿着齿耙往家里走去。

离家还有二十码左右,她的一个小妹妹迎了上来。

“啊,苔丝!怎么办呀!莱莎·露在哭,屋里有好多人,妈妈倒是好多了,但是人家又说爹死了!”

小姑娘意识到消息的严重性,却还没有觉得它的痛苦,只是瞪着大眼煞有介事地望着苔丝,待到看出这消息在姐姐身上起的作用时,又说:

“苔丝,以后我们就不能跟爹说话了,是吗?”

“爹不过是病了!”苔丝烦恼地叫了起来。

莱莎·露来了。

“他刚才跌到了地上。在家里给妈妈看病的医生说他没救了。他的心叫油给裹死了。”

的确,杜伯菲尔德夫妇换了个位置。命在旦夕的人脱离了危险,轻微不适的人反倒死了。而且,这个消息含有比表面上更加严重的意义。她父亲的生命具有他个人成败以外的价值(否则它也就没有多少价值)。他是三辈人中最后的一辈。这座房屋和宅基地的租约就定到他的生命结束为止。转租土地的农场主早就垂涎这所房子,想把它给他的长工们居住了——长工们正缺住房呢!还有,终身佃户几乎跟小不动产主一样在村子里一向不受欢迎,因为他们有一种万事不求人的态度。因此租约一到期,房主便绝不肯续租。

这样,当年的杜伯维尔家族,现在的杜伯菲尔德家族,当年在郡里曾像天神一样主宰过别人的命运,也无疑曾多次给别人造成不幸和灾祸的人们现在自己没有了土地,便也看到灾祸落到自己头上。天下的万事万物便是这样有节奏地递嬗变化,盈虚消长,周而复始,以至于无穷的。

旧历圣母节终于到了,农业界的人都忙于搬家换地方。这种忙乱一年一次,只在这一天出现。那是合同到期的日子。在烛光节签订的明年的户外劳动合同从这天起开始执行。不愿意在老地方干活的劳动者们——“劳动者”是个新引进的词,从不记得的时候起他们只把自己叫做“庄稼汉”——在这一天往新的农场搬家。

这种一年一度从一个农场到另一个农场的迁徙现在越来越盛行了。在苔丝的妈妈还小的时候,马洛特村的庄稼汉都是一辈子在一个农场上干活的,那农场也就是她父辈和祖辈的家。但是近年来一年一搬家的欲望日趋强烈。它使较为年轻的家庭感到兴奋,对他们也可能有好处。这一家人的“埃及”在从远处看它的另一家人眼里却是“福地”。而等到他们住进“福地”日子久了,“福地”又变成了“埃及”[26]。他们便因此不断地变换着地方。

然而,农村生活中越来越明显的变化并不完全产生于这种农业上的不稳定,这里还有个农村人口减少的问题。过去,在农村里跟庄稼汉一起生活的还有一个更为有趣、也更有见识的阶级,它明显地高于庄稼人阶级。它包括了木匠、铁匠、鞋匠、小贩和农场工人之外的难以分类的种种劳动者。这一批人或是有终身租佃权(像苔丝的父亲)、或是依据官册使用着房地产,偶然还有的是小不动产主,因此生活目标和为人处世都相当稳定。苔丝的父母就属于这个阶级。在他们的长期租约满期的时候,那些房地产一般很少继续租给类似的佃户。如果农场主并不绝对需要把房子给他的长工住的话,这些房子便大部分被拆掉。村子里的人凡是没有被直接雇用来做庄稼活的都在不受欢迎之列。一部分村民给赶出去之后,另一部分村民的生意受到影响,便也只好跟着走掉。这些家庭过去原是农村生活的骨干,农村传统也靠他们维持,可是现在,他们只好往大的人口中心逃亡了。这个被统计学家幽默地称作“农村人口往大城市迁徙的趋势”其实是水在机械作用之下往山坡上倒流的趋势。

马洛特村的房屋经过这样一拆,自然就少了,因此农场主们便要求把每一幢现存的房屋都给他的农工住。自从苔丝出了那个给她的生命带来严重阴影的问题之后,人家就不动声色地把杜伯菲尔德一家划作租约一满就必须搬家的人家了。他们认为,光是从道德角度看他们就该搬走。(他们对他们的家世并不尊重。)的确,这个家庭无论是从节制饮酒或是男女关系上都算不得是光辉典范。父亲往往喝得醉醺醺的,甚至母亲也如此,几个小娃娃很少上教堂,大女儿又有些不清不白的关系。村子里总得有个办法维持纯洁的风气吧!因此在这一天,即圣母节的第一天,杜伯菲尔德一家该当搬出的日子,他们就把房屋收了回去,因为它房间多,租给了一个家里人口多的赶车人住。于是新寡的琼恩、女儿苔丝和莱莎·露、儿子亚伯拉罕和几个小家伙便只好搬走了。

搬家前的下午下了一场蒙蒙细雨,天色阴沉,一到黄昏就暗了下来。那是他们在村子里过的最后一夜了,而这里又是他们的老家和出生之地,所以杜伯菲尔德太太、莱莎·露和亚伯拉罕都出去和朋友们告别去了。苔丝留下来看家,等着他们回来。

她跪在窗前的长凳上,脸靠近窗框,雨水正从窗玻璃上流下,仿佛在外面形成了另一层玻璃。她的目光落在一个蜘蛛网上,那蜘蛛也许因为把网结在了这个没有苍蝇飞过的地方,饿了很久,此刻正在从窗缝吹进的寒风中发抖。苔丝在思考着家里人的处境。她看出了自己在其中所起的坏作用。她要是没有回家,她的母亲和弟妹很可能留下来,成为以周计算租金的房客。但是她刚一回家,某些喜欢挑剔、颇有势力的人便见到了她。他们看见她在墓园里徘徊,用小镘刀竭力把一个已被毁弃的婴儿坟墓修复起来,于是断定她又回家住下了。他们指责她的妈妈“窝藏”了她,遭到了琼恩尖锐的驳斥。琼恩一怒之下自己提出可以搬走。这话叫他们抓住,于是造成了目前的结果。

“我不该回来的。”苔丝痛苦地自言自语。

她一心只想着这些问题,开始时竟没怎么注意到一个身穿白色雨衣的人的出现——她刚才倒是见他骑着马在街上走了过来。那人也许是因为她的脸太靠近窗户而看见了她,便催马逼近屋子,让马蹄几乎踩到了墙前栽树的地方。她直到那人用马鞭点了点窗户才注意到了他。雨差不多停了,她按照他手势的意思打开了窗户。

“你没有看见我吗?”杜伯维尔问。

“我没有注意。”她说,“我想我听见了你的马蹄声,可我大概把它当作马车了。我有点心不在焉。”

“啊!你也许听见过杜伯维尔家马车的故事吧。那个传说,对吧?”

“没有,我的——有一回有个人打算告诉我,可后来没有说。”

“如果你真是个杜伯维尔的后裔,我就不该告诉你,我想。至于我嘛,我是冒牌的,因此没有什么关系。故事有点吓人,说是有一辆根本不存在的马车只有杜伯维尔的后代才听得见,而且据说对听见的人肯定不吉利。是关于一桩命案的,这个家族几个世纪以前犯下的罪行。”

“你既然开了头,就说下去吧!”

“好的。这个家族有个后代绑架了一个漂亮的女人,把她押上了马车。那女的想从马车上逃走,和那人打了起来,男的就把女的杀了——也许是女的杀了男的吧,我也弄不清。这是这故事的一个说法……我看你们家的盆子、水桶都收拾起来了,是要搬家吗?”

“是的,明天就走,明天是旧历圣母节。”

“我听说了,可太突然了,简直很难相信。为什么?”

“爸爸是租这房子的最后一代。租约一到期,我们就没有权利住下去了。虽然我们也许原是可以留下的,租期以周计算——要不是因为我的话。”

“你怎么啦?”

“我不是一个——正派女人。”

杜伯维尔满面通红。

“真他妈的不要脸!可耻的势利小人!但愿他们的灵魂都烧成灰!”他叫道,口气中带着讽刺与憎恶,“原来你们是因为这个才搬家的?是给人撵走的?”

“不能真算是撵走的;不过,既然决定了马上要搬,倒不如趁大家都搬家的时候一起搬,倒还多一些机会。”

“你们准备往哪儿搬呢?”

“金斯贝尔。我们在那儿找到了房子。妈妈愿意住在那儿,她对爸爸的家世太偏爱。”

“但是你妈妈带着一大家人住公寓可不合适,又是住在那么个像窟窿一样的小镇上。你们为什么不搬到川特里奇我家园子里的住房去呢?我母亲死去之后那儿几乎不养鸡了,但是房子还在,你知道,还有园子。那儿一天就能粉刷出来。你妈妈可以舒舒服服地住在那儿;我还可以把孩子们送进个好学校。我的确应该帮你们一把了!”

“但是金斯贝尔的房子我们已经租好了!”她强调说,“我们可以住在那儿等——”

“等——等什么?肯定是等你那体贴的丈夫吧!苔丝,男人是什么样我很明白。别忘了你们俩分手的原因。他是永远不会跟你和好的,这我很有把握。听着,虽然你一向把我当作敌人,但我却是你的朋友,尽管你不相信。住到我们家屋子里去吧!我们要办一个正规的家禽场,你的妈妈可以把它照管得非常好。弟妹们也可以上学。”

苔丝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最后她说——

“这些事你能不能做到,我怎么能相信呢?你的想法是可以改变的——那时候——我们就会——我妈妈就会——又变得无家可归了。”

“啊,不会的——不会的。如果必要的话,我可以给你立字据,保证不会出那种事。你想一想吧!”

苔丝摇了摇头,但是杜伯维尔仍然坚持。她很少见他这么坚决过。她不同意,他就不肯罢休。

“请你告诉你妈妈,”他斩钉截铁地说,“请她决定,这是她的事——不是你的事。我明天早上就叫人打扫房子,修缮粉刷,在壁炉里生起火,明天晚上屋子就干燥了。你们就可以直接搬到那儿去了。现在记住,我等着你。”

苔丝又摇了摇头。一肚子酸甜苦辣堵在喉咙口,说不出话来。她简直无法抬头看杜伯维尔。

“我过去对不起你,你知道,”他继续说,“我的宗教狂也是你治好的;因此我很乐意——”

“我倒希望你还保持你那份宗教热情,还在为它继续工作!”

“现在能有机会做些补偿我是很高兴的。我明天等你妈妈的搬家车来……现在一言为定,握个手吧!——亲爱的,美丽的苔丝!”

说到这最后一句他的声音含糊了,低了下来。他把手伸进半开的窗户。她满眼风暴雷霆,急忙拉开窗栓,把他的手臂夹在了窗扇与石质的窗棂之间。

“混账——你太狠心了!”他说着把手臂解脱出来,“啊,不不!——我知道你是出于无心,好吧!我等着你,至少是等着你妈妈和几个孩子。”

“我不来——钱我多的是!”她叫道。

“在哪儿?”

“在我公公那儿,只要我开口就行。”

“只要你开口,可是你不会开口的,苔丝,我知道你的脾气。你绝不会去要的——你宁可挨饿也不会开口!”

说着他骑着马走掉了。在街道的转角处他遇见了拿油漆桶的那个人,那人问他是否是跟道友们分了手。

“见鬼去吧!”杜伯维尔说。

苔丝留在窗前久久没有动弹,一种受尽委屈、需要反抗的情绪猛然升起。她眼里涌起热辣辣的泪珠,眼圈红了。原来她的丈夫安琪儿·克莱尔也跟别人一样对她采取了严厉的措施!肯定如此!对这种想法她过去从来不接受,但是他的确是这个意思!她可以从灵魂深处发誓,她从来没想过干坏事,然而这样严厉的制裁仍然落到了她的头上。不管她有什么罪,那都是出于疏忽,而不是故意的,她凭什么要像这样不断地受到惩罚?

她满腹委屈,顺手抓起一张纸条潦潦草草写下了以下的话:

啊,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冷酷无情,安琪儿·克莱尔!我真冤啊!我全都仔仔细细想过了,我是永远永远也不会原谅你了!我当初并没有存心对你不起,这你知道——可你现在为什么要这样冤枉我?你真残忍,的确,残忍!我从你手里得到的只有委屈,我要从此把你忘掉!

写这样的信跟写温情的信没有什么两样。求他有什么用?事实并没有改变,也没有出现新的情况可以让他改变主意。

天色更暗了,炉火照着屋子。两个最大的弟妹跟妈妈出去了;最小的四个,年龄从三岁半到十一岁,全都穿着黑色丧服,围在壁炉边叽叽喳喳谈着自己的小事。苔丝终于来到他们面前。她没有点蜡烛。

“这是我们在这儿,在我们出生的地点睡觉的最后一个晚上了,亲爱的。”她急忙说,“我们应该懂得,对吧?”

孩子们全都不做声了。他们还小,最容易激动,一听见她描述起这最后的离别,便一个个难受起来,几乎哭了,尽管白天他们想着到新地方去还很高兴。苔丝换了个话题。

“给我唱支歌吧,宝贝!”她说。

“唱什么?”

“会唱什么就唱什么,我都喜欢听。”

哑场了一会儿,一个细细的声音试着唱了起来,打破了沉默,第二个声音跟了上去,第三个、第四个也跟了上去,四个娃娃合唱起来,唱着他们在主日学校学会的歌——

我们在人间痛苦又忧郁,

我们在人间相聚又别离。

一旦入天堂长傍长相依。

四个娃娃带着一种冷淡消极的神情唱着,仿佛早已参透此中奥妙,明确了人世真谛,再也用不着考究。他们眼睛望着哔哔剥剥的炉火中心,蹙眉撅嘴使劲地发出每一个音节。最小的娃娃唱得不合拍,拖到了别人后面。

苔丝离开他们又走到了窗前。窗外已是暮色四合,她仍把脸贴近玻璃,仿佛想看穿黑暗,其实是在掩藏着自己的眼泪。她倒真希望孩子们唱的歌词是真的,可以相信,那么一切又会是多么不同啊,那她就可以满怀信心地把他们交给上帝和他们未来的天国了。但这却是办不到的,她总得想想办法,她必须做弟妹们的上帝,因为在某个诗人的诗行里有一种对苔丝、也是对千千万万的人的辛辣讽刺:

我们来到世上

并非光着身子,而是有霞光陪护。

对于她和像她这样的人说来,人生便是一场受人欺凌的含辛茹苦的过程,全然没有道理可言。无论这种现象的结果如何,似乎也不能说明它的合理,最多只能冲淡一些痛苦。

她立即在水淋淋的路上的暗影里认出了她的妈妈、高个儿的莱莎·露和亚伯拉罕。杜伯菲尔德太太的木鞋已叭嗒叭嗒地走到了门口,苔丝开了门。

“我在窗外见到一行马蹄印,”琼恩说,“有客人来过吗?”

“没有。”苔丝说。

壁炉边的孩子们愣住了,望着她。有一个说道——

“怎么啦,苔丝,那个骑马先生呢?”

“他不是客人,”苔丝说,“他只偶然跟我谈了谈。”

“那人是谁呀?”她妈妈问,“你的丈夫吗?”

“不是。我的丈夫是永远永远也不会回来了。”苔丝完全绝望地说。

“那又是谁呢?”

“啊,你用不着问。你以前见过的,我也见过的。”

“啊!他跟你说了些啥?”琼恩好奇地问。

“明天我们到了金斯贝尔公寓住下后我再告诉你——每个字都告诉你。”

她说那人不是她的丈夫,但是有一种感觉却越来越沉重地压在她心头:从肉体的意义上讲,只有他才是她的丈夫。

第二天凌晨两三点钟,天还是一片漆黑,一阵阵轰隆轰隆的噪音便开始干扰公路两侧住户夜间的休息。这种噪音时断时续,一直要闹到天亮。在这个月的这个特定的第一周,噪音肯定要不断的出现,这跟它的第三周杜鹃的叫声一定会出现一样。这是大搬家的前奏,是来替搬家的人运行李的空马车和搬家队的声音。因为新雇的人要去目的地一向都要由雇用他的农场主派车来接。为了准时搬完家,刚过半夜车声就响了起来。赶车人的目的是六点前到达搬家地点,六点准时开始装车。

但是苔丝和她的妈妈却没有热心的农场主打发搬家队来替她们搬家。她们是妇女,并不是正规劳动者,没有地方特别需要她们,因此她们只好自己掏钱雇一辆马车,不能免费运送任何东西。

那天早上苔丝往窗外一看,天色阴沉,刮着风,却没有下雨,而且马车已经到了,她这才放下心来。圣母节下雨会是搬家家庭永远忘不了的灾星,因为随之而来的是湿的家具、湿的被褥、湿的衣服,弄得许多人生病。

她妈妈、莱莎·露和亚伯拉罕也醒了,但小孩子们还在睡。四个人在微弱的灯光下吃了早饭便开始搬家。

装车的时候还有几分高兴。一两个友好的邻居还来帮忙。大家具安排好了,他们又用床和被褥做了一个圆形的窝,好让琼恩·杜伯菲尔德和小孩子们在路上坐。车装完后又耽搁了很久,等马匹来到——马匹松了套休息去了。两点左右一切终于就绪,炊事锅吊在了车轮轴上,杜伯菲尔德太太和全家上了车。老太太把座钟抱在怀里,怕碰伤了。那钟在马车晃得特别厉害时便挺委屈地敲出一点或一点半来。苔丝和莱莎·露走在马车旁边,直到马车出了村子。

那天上午和头天晚上她们去看过几家邻居,有几家便车送行,祝她们万事如意,虽然他们心底里很难相信这样的人家能够如意,尽管这家从没有伤害过人,他们能伤害的只有自己。马车不久便开始上坡,随着地势增高,土质变硬,风也刮得更厉害了。

那天正是四月六日,杜伯菲尔德家的马车遇到了很多别家的马车,都是全家人坐在家具顶上。家具几乎全是按从不改变的原则堆放的。农村劳动者也许特别喜欢这种安排,跟蜜蜂喜欢六角形的蜂房一样。那窝儿的基础是家里的食品橱,有亮晶晶的把手和手指印,还有种种家用的痕迹。这东西神气地站在前面,俯视着辕马的尾巴,笔直而且自然,像约柜[27]一样,是一家人必须恭恭敬敬地带走的。

有的家庭喜气洋洋,有的家庭垂头丧气,有的停在路旁小客栈的门口。杜伯菲尔德一家大小到时候也在一个小客栈门口停了下来吃点东西,给马喂料。

休息时苔丝的目光落在了一个三品脱装的蓝色大口杯上,那杯子正在一辆马车的妇女座位前递上递下。那车也停在同一家小客栈附近。她顺着杯子往上一望,却见接杯子的是个熟人。苔丝往马车走去。

“玛丽安!伊兹!”她对两人叫道,那正是她们俩,她们跟一个搬家的家庭住在一起。“你们今天也搬家,跟别人一样?”

“是的。”两人回答。燧石顶的生活太苦,她们受不了,几乎没有事先通知格罗比就走掉了。格罗比要告她们就让他告去。她们告诉了苔丝她们的目的地,苔丝也把自己的目的地告诉了她们。

玛丽安从行李堆上歪过身子放低声音:“那个跟着你转的先生——你晓得我指的是谁——在你走了之后又来燧石顶打听过你,你知道吗?我们知道你不喜欢见到他,没有告诉他你的地址。”

“啊,不过我还是见到了他!”苔丝低声说,“他把我找到了。”

“他知道你在往哪里搬吗?”

“我想他知道。”

“你丈夫回来了吧?”

“没有。”

此时两家的车把式已经从小客栈走了出来。她跟朋友们告了别,两辆马车又上了路,往彼此相反的方向走去。载着玛丽安、伊兹和她们与之共命运的农民家庭的车漆着鲜明的色彩,由三匹高头大马拉着,马具上的青铜饰物锃亮耀眼;可载着杜伯菲尔德太太一家的马车却是个吱吱叫的架子,几乎承受不起这过重的负担。这车从做成之日起就从没见过油漆,而且只有两匹马拉。这一对比明显地表示了两家的差异。一家受到兴旺的农场主雇用;一家则是到一个没有雇主等着他们的地方去的。

路很远,一天走完实在不易。两匹马受尽了辛苦才赶完了路程。他们出发虽然很早,到马车转过一面山坡(就是叫作“青山”的高地的一部分)时已是午后很晚的时候。两匹马站在那儿撒着尿,喘着气。苔丝向四面打量了一下。正前方的山脚下便是他们的目的地,那个半死不活的小镇金斯贝尔。她的父亲反复谈起而且歌唱得令人心烦的她家祖先就躺在这儿。金斯贝尔,世界上有那么多地方,但可以被看作是杜伯维尔的家的地方只有这儿,因为他们在这儿生活了足足五百年。

她看到一个男人从小镇外面向他们走来,在看清他们的马车和行李状况之后便加快了脚步。

“我猜想你就是杜伯菲尔德太太,是吗?”他对苔丝的妈妈说——她妈妈已下了车,走着剩下的路。

她点了点头。“不错,我是杜伯菲尔德太太。不过,我若是关心自己的权利的话,我应该是不幸的贵族、已故的约翰·杜伯维尔爵士的遗孀,现在又回到了他祖宗的领地上。”

“啊?那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你既然是杜伯菲尔德太太,我就是来通知你的:你要的房间已经租出去了。你的信来得太晚,今天早上才接到,我们不知道你们要来。不过,你们总可以在别的地方找到房子的。”

那人看到苔丝一听这消息脸刷地变白了。她妈妈也大为失望,不知如何是好。“我们怎么办呢,苔丝?”她痛苦地说,“我们回到了祖宗的土地上,得到的却是这种欢迎!好吧,我们再往前走走试一试。”

他们继续往前走,进到了镇里,去找房子。苔丝留在马车上带着弟妹,她妈妈和莱莎·露则四处打听。一个小时以后,琼恩最后一无所得地回到马车上时,车把式提出,家具行李必须要卸下,因为马已经累得半死,而且他那天晚上至少还要回过头去赶一段路。

“好吧,那就卸在这儿吧!”琼恩顾不得许多,说,“然后我再去找地方过夜。”

马车此时已来到墓园墙壁下的一个隐蔽的地点。车把式满心欢喜地卸下了这一堆可怜的家具杂物。卸完车,琼恩付了车钱,身边剩下的就差不多是最后一个先令了。车把式赶着车走掉了,他因为可以不必再跟这样一个家庭打交道而非常高兴——那天晚上没有雨,他估计那一家子还不会遭多大的罪。

苔丝呆望着一大堆家具,感到走投无路。那个春天黄昏的阳光冷冰冰的,带着嫌厌的神色窥视着这一大堆东西:那些坛坛罐罐,那在微风里瑟缩的一束束干草药,那食品橱的铜把手,那只他们都睡过的柳条摇篮,那个擦了不知多少次的座钟。这一切都反射出一种责难的光:它们本是室内的用品,怎么如今却暴露到变化无常的露天中来了?周围的丘陵与山坡当年原是园林,现在树木已被砍个精光,土地也分割成了小片。当年杜伯维尔府邸的地基现在长了一片绿苔。艾格登荒原也向这儿伸出了一部分,那也一向是杜伯维尔家族的产业。叫做杜伯维尔走廊的教堂走廊就在他们身边不动声色地望着他们。

“你们家族的陵墓难道不是你们的世袭产业吗?姑娘们!”苔丝的妈妈对教堂与坟墓观察了一番之后回来说,“当然是的,那我们今天晚上就在这儿露宿好了,等到在你们祖宗所在的地方找到住处再搬走吧!”

苔丝没精打采地帮着收拾,不到一刻钟,有四根柱子的架子床已经从那一大堆家具杂物里掏了出来,在教堂的南墙下面搭好。教堂的那一部分叫做“杜伯维尔走廊”,巨大的陵墓就在走廊下面。床架顶盖的上方有一道窗户,分作许多格,有精美的图案装饰,是十五世纪的东西。这窗户也叫做杜伯维尔窗,在它的上部可以看到家族纹章,跟杜伯菲尔德家那枚古印章和银汤匙上的纹样相同。

琼恩在床的四面挂好帷幕,把它变成了一个绝妙的营帐,让孩子们钻了进去。“实在无可奈何的时候,我们也可以在这儿挤一夜的,”她说,“不过,我们还要去找房子,也给几个宝贝找点东西吃!啊,苔丝!你净想找上等人做丈夫,闹着好玩,那有什么用呀!弄得我们受这种罪!”

琼恩由莱莎·露和男孩陪同,又登上了那条把教堂跟小镇隔离开来的小巷。他们刚一上街就见到一个男人骑在马上东张西望。“啊,我正在找你们!”他骑着马走到她面前,“你们倒真是在一个有历史意义的地点作家族集会呢!”

那人就是阿历克·杜伯维尔。“苔丝呢?”他问。

琼恩自己并不喜欢阿历克,只随便指了指教堂的方向便走掉了。杜伯维尔说他刚才听说他们还没有找到房子,如果再找不到,他还会来看他们。他们走掉之后,杜伯维尔骑马来到客栈,不久之后又步行出来。

这时留在床上陪伴小弟妹们的苔丝在跟他们谈了一会儿话之后觉得他们都已安顿好,再也无事可做,便在墓园里走了走。这时已是晚霞欲收,墓园里映着一片棕红。教堂的门没有闩上,她走了进去。这是她平生第一次来到这儿。

他们的床头顶上那扇窗户的墙里便是家族墓群的所在地。它们的年代前后有好几个世纪,都有石幔护着,是祭坛式样,很朴素。上面的雕刻已很残破,青铜饰物也已脱落,留下的窟窿像是貂鼠在沙岩上打下的洞。在她所见过的能使她感到自己的家族已在社会上绝灭的东西里,这一片凄凉残破的景象给她的印象最深。

她走到一块深色的石头旁边,上面刻着一行花体拉丁文字母:

古杜伯维尔家族陵寝之门

苔丝没有红衣主教那种阅读教堂拉丁文的本领,但她知道,这就是她古代祖先陵寝的大门,她父亲端着酒杯讴歌的高大魁梧的骑士们就躺在这道门里。

她带着沉思转身离去,从一座带祭坛的坟墓旁边走过。那是墓群里最古老的,墓上有一个横卧的人形,她刚才在昏暗中没有注意到,现在若不是有一种奇怪的幻觉仿佛那人形动了一下的话,她也不会注意,但等她走近时,却突然发现那原来是个活人,这里不止她一个人!这一发现吓得她心惊肉颤,没了力气,两腿一软几乎要晕了过去。这时她才认出那人原来是阿历克·杜伯维尔。

他从墓顶的石板上[28]跳下来扶住了她。

“我是看见你进来的,”他笑嘻嘻地说,“我爬到了那上面,是怕打扰了你缅怀祖先的情绪。是到我们脚下这些老祖宗这儿来跟他们团聚的,是吗?你听听!”

说时他使劲顿了顿脚,脚下立即发出嗡嗡的回声。

“我一跺脚就能震他们一下,我保证!”他继续说道,“而你却只不过把我看作了他们的模拟像。我才不是呢!老的一套不行了!冒牌的杜伯维尔伸出一根小指头所能为你办到的事比下面这整个豪门世家能为你做到的还要多……现在你下命令吧。你要我做什么?”

“我要你走开!”她低声说。

“那我就走开——我找老太太去。”他殷勤地说,但在他走过她身边时,却悄悄地加上了一句,“记住,你还会对我客气的!”

他走掉之后,她在通向地下陵寝的门口弯下了身子——

“我怎么就走错了方向,没有躺在这门里面呢?”

这时玛丽安和伊兹正跟着那庄稼汉的家具一起往她们的“迦南福地”走去——那地方另一家帮工却将它当做“埃及”,在那天早上才离开的。但是她俩对目的地想得不多,她们谈的倒是安琪儿·克莱尔和那个死死跟住苔丝不放的人。她们在这之前对那人跟苔丝的关系早就半风闻半猜测地明白了一些。

“看来她倒不像是过去不认识他的样子,”玛丽安说,“他要是以前得到过她,那问题就有天大的不同了。如果她又给他弄了回去,那可真是一千个一万个可惜。我们对克莱尔先生是没什么希望了,为什么不让苔丝得到他呢,伊兹?要是他知道她过的是什么样的苦日子,知道还有个什么样的人跟着她转,他说不定是会来照看照看他自己的人的。”

“我们可不可以通知他呢?”

在去目的地的路上,她们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但是新到一个地方的那番忙乱一时竟占据了她们的全部注意力。一个月以后,她们安定了下来,才听见消息,说是克莱尔快要到家了。玛丽安听见这消息,受到过去对他的感情的推助,又加上她对苔丝的那一份诚恳正直的心意,便打开了她俩合用的一便士一瓶的墨水瓶,跟伊兹商量着写了一封信:

尊敬的先生——如果你爱你的妻子有她爱你那么深的话,请关心关心她,因为她现在正受到一个披着朋友外衣的敌人的苦苦追逼。先生,有一个不该跟她在一起的男人在她身边。对妇女的考验不应当超过了她的承受能力。就是石头——是的,就是金刚石——也是可以叫水滴穿的。

两个好心人

两人把信寄给了爱明斯脱牧师住宅安琪儿·克莱尔收。跟克莱尔有关的地方她俩只听说过这里。然后两人都因为自己的高贵天性感到激动,歇斯底里地唱起歌来,随即哀哀地哭了。

注释

[1] 这句话见《圣经·以西结书》第十八章二十七节。这一章是上帝的话,说的都是善与恶、罪与罚的问题。上述这句话是:“恶人若回头离开所行的恶,行正直与合理的事,他必将性命救活了。”——译注

[2] 见《圣经·马太福音》第三章第七节:“约翰看见许多法利赛人和撒都该人也来受洗,就对他们说:‘毒蛇的种类!谁指示你们逃避将来的愤怒呢?’”——原注

[3] 见《圣经·哥林多后书》第六章第十七节:“你们务要从他们中出来,与他们分别,不要沾不洁的物,我就收纳你们。”——译注

[4] 此语见《圣经·哥林多前书》第七章第十四节。——原注

[5] 圣烛节:在每年的二月二日庆祝,是纪念圣母马利亚的圣洁的节日。——译注

[6] 登山训示:见《圣经·马太福音》第五、六、七章。耶稣做出许多奇迹之后登上一座小山,对大众讲了一次道,谈到了杀人、奸淫、离婚、发誓、报复、对敌人的爱、周济穷人等问题,其基本精神是博爱。——译注

[7] 《哲学辞典》:法国伏尔泰(1694—1778)作。伏尔泰是个怀疑主义者,他的思想主要特点是对现存制度和权威的否定,是法国大革命思想的先驱。——译注

[8] T.H.赫胥黎(1825—1895):英国生物学家和作家。在我国以《天演论》(1893年出版,中文本,严复译)著名。他的《论文集》指他在1892年出版的《试论某些有争议的问题》。他是个不可知论者,“不可知论”一词就是他创造的。——译注

[9] 一边相信,一边战兢,像魔鬼一样:语出《圣经·雅各书》第二章第十九节:“你相信上帝只有一位,你信得不错,魔鬼也信,却是战兢。”——译注

[10] 此语和偶像崇拜有关,见《圣经·列王记(下)》第十七至第二十三章。这话的意思是:我以为自己信奉的是上帝,其实信奉的是邪神。——原注,译注

[11] 这句话见《圣经·彼得后书》第二章第十九至二十节。“他们应许人得以自由,自己却作败坏的奴仆……倘若他们因认识主教主耶稣基督得以脱离世上的污秽,后来又在其中被缠住制服,他们末后的境况就比先前更不好了。”——原注

[12] 巴比伦淫妇:见《圣经·启示录》第十七章。她(指巴比伦淫妇)与地上的君王行淫。她骑在朱红的兽上,用金子宝石为装饰。她“喝醉了圣徒的血和为耶稣作见证的人的血……”——译注

[13] 托斐特:原是《圣经》中耶路撒冷附近一个地方,是用子女向邪神摩洛献牲的所在。现指地狱。——译注

[14] 七雷发声:见《圣经·启示录》第十章。“我又看见另有一位大力的天使,从天降下……大声呼喊,好像狮子吼叫,呼喊完了,就有七雷发声。”——译注

[15] 许乃米和亚历山大:见《圣经·提摩太前书》第一章十九至二十节:“有人丢弃良心,就在真道上如同船破坏了一般。其中有许乃米和亚历山大。我已经把他们交给撒旦,使他们受责罚,就不再谤渎了。”——原注

[16] 见《圣经·路加福音》第九章六十至六十二节:耶稣说……你只管去传扬上帝国的道。又有一人说,主,我要跟从你,但容我先去辞别我家里的人。耶稣说,手扶着犁向后看的,不配进上帝的国。——原注,译注

[17] 这一段见《圣经·何西阿书》第二章第七节。哈代原文与《圣经》略有出入。——原注

[18] 雅各梦见的梯子:见《圣经·创世记》第二十八章第十至十二节:“雅各……在那里躺卧睡了。梦见一架梯子立在地上,梯子的头顶着天,有上帝的使者在梯子上上去下来。耶和华站在梯子以上。”——译注

[19] 安琪儿原是“天使”的意思。——译注

[20] 故事见《圣经·创世记》第二十二章。上帝要考验亚伯拉罕,命他把独生儿子以撒“献为燔祭”。亚伯拉罕准备照办。他把以撒“放在坛的柴上”,伸手拿刀要杀,上帝的使者制止了他,说:“现在我知道你是敬畏上帝的了。”亚伯拉罕又改用了一只公羊来献燔祭。——译注

[21] 有点儿发了霉啦:哈代此语是对莎士比亚悲剧《哈姆莱特》中哈姆莱特的话的套用。原话是:嗯,可是“要等草儿青青——”这句老话也有点发了霉啦。见中文本《莎士比亚全集》第九卷八十一页。——原注,译注

[22] 此语见《圣经·士师记》第八章第一至二节。以法莲人埋怨基甸没有招他们一起去打仗,和他大吵大闹,基甸就用这话回答他们。——译注

[23] 圣母节是三月二十五日,旧历圣母节是四月六日,其间有两周差异。旧历指格里高利历,见第十页注②。——译注

[24] 此语见《圣经·出埃及记》第十三章第十七至二十二节:“日间耶和华在云柱中领他们的路,夜间在火柱中光照他们,使他们日夜都可以行走。”哈代的原文为“日间墙壁”,与《圣经》不同。——译注

[25] 见弥尔顿:《失乐园》第九章六二六至六三一行。——原注

[26] 埃及、福地:此处使用的是《圣经·出埃及记》的典故。以色列人到了埃及,埃及人用种种方式虐待他们,逼他们做苦工。以色列人哀声达于上帝,上帝帮助摩西领着他们逃出埃及,到了迦南福地(即现在约旦河西岸的土地)。——译注

[27] 约柜:存放刻有摩西十诫的石版的柜子,《圣经·出埃及记》第二十五章第十至二十节有详尽的描绘:“……要里外包上精金,四围镶上金牙边,要铸四个金环,安在柜的四角上……”总之,非常神圣。——译注

[28] 英国坟墓不像中国坟墓,它不是个土馒头,而是平的,高出地面不多,用石板封闭,有的石板上有雕像,往往是墓中人的模拟像。——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