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登勃洛克一家 第十二章

托马斯坐着克罗格家的马车来了。分别的日子已经到了。

这位年轻人是上午十点钟到的,他和主人一家在起居室里吃了一顿点心。他们像第一天似的围着桌子坐着,只是这时夏季已经过去了,天气很冷,又刮着风,不可能再坐在阳台上,另外莫尔顿这时已经不在了……他已经回到哥廷根去。冬妮甚至没能跟他好好地说几句告别的话儿。总领港站在旁边说:“好了,这件事算告一段落。走吧。”

十一点钟兄妹两人上了马车,马车的后边捆着冬妮的大箱子。她脸色苍白,虽然穿着一件柔软的秋季短外衣,却因为寒冷、疲劳和旅途的兴奋不断瑟瑟发抖,此外还有一种凄凉的感觉时不时地突然袭上心头,使她胸部痛苦得喘不过气来。她吻过了小梅达,和主妇握过手,又点头答应施瓦尔茨考甫先生的话。施瓦尔茨考甫说:“喏,您常常想着我们点儿,小姐。我们招待得不好,您不怪罪我们吧?”

“好,祝您一路平安,在令尊面前,在参议夫人面前替我们问好……”接着车门砰的一声关上,棕色大马用力一拉挽绳,施瓦尔茨考甫一家三口人挥舞起手帕……

冬妮把头紧靠在车篷中的一个角落,从窗户里向外凝望。天空上布满灰白的云片,特拉夫河涌起的小波浪被风刮得疾疾滚动。不时有几点雨珠敲在窗玻璃上。在临海街的尽头有人在门口坐着补鱼网;赤脚的孩子迎着车跑来,好奇地打量着马车。他们永远不会离开这里……

当马车驶过最后几所房子,冬妮探着身子又向灯塔望了一眼,接着就把身子向后一靠,闭起眼睛来;她的眼睛这时感觉刺痛,非常疲劳。这一夜她因为兴奋差不多没有睡觉,早晨为了整理箱子,又起了个大清早,连早饭也没有胃口吃。她口干舌燥,嘴里淡淡的没有味觉。她觉得自己已经支持不住了,一任自己的眼睛一刻不停地往外涌着热泪,也不想去管它。

她刚一合眼皮,便觉得自己仿佛又是在特拉夫门德的阳台上。莫尔顿·施瓦尔茨考甫宛然正在自己面前,好像正在跟她说话,像惯常一样向前俯着身子,时不时地用他那温柔的目光有所征询地望一下第三者;他笑的时候露出多么美丽的牙齿啊,可是他自己却显然一点也不知道他这个优点……想着想着她逐渐平静轻快起来。她把历次跟他谈话所听到的事逐一回忆了一遍,暗自发誓要把这一切当作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保存在记忆里,这个想法使她感到快慰和满足。什么普鲁士国王做了一件非常不公平的事啦,什么本市新闻是一份不屑一读的报纸啦,什么四年以前关于大学校的联邦宪法修改过啦,这些事以后对她将永远是宝贵的可资慰藉的真理,永远是秘密的宝藏。她什么时候高兴什么时候就可以思索一番。不管走到街中心也好,在家人中间也好,吃饭的时候也好,她都可以想到它们……谁知道呢,说不定她会走上别人为她规定好的道路,和格仑利希先生结婚,这又有什么关系?可是当他跟她说话的时候,她会突然想到:我知道一些你所不知道的东西……贵族都是——从原则上讲——令人鄙视的!

她满意地自己笑了笑……但是,突然间,在车轮的辘辘声中,她逼真地听到了莫尔顿的话语声,那声音清楚得令人不能置信,她分辨得清他那温柔的、略有一些拖沓的嗓子发出的每一个声音。她全神贯注地倾听着他在说:“今天咱们都得坐岩石了,冬妮小姐……”这一件细小的回忆重又使她的感情动荡起来。她的胸膛因为忧伤和痛苦而紧缩起来,她毫不反抗地一任泪珠滚滚淌出……她蜷缩在一个角落,用手帕捂着脸,痛哭起来。

托马斯嘴里衔着一支纸烟,不知所措地向外面大道望了一刻。

“可怜的冬妮!”最后他抚摸着她的外衣说,“我从心里为你难过……我完全了解你,你知道。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这样的事总得经受过去。相信我的话吧……我是了解的……”

“啊,你什么也不了解,汤姆!”冬妮呜咽着说。

“喏,不要这么说。譬如拿我说吧,这件事现在已经决定了,明年初我就要到阿姆斯特丹去。爸爸给我安排妥了一个位置……在凡·戴尔·凯伦公司……那时我就要离别一个很长很长的时期……”

“唉,汤姆!那是离开父母和兄弟姐妹呀!算得了什么!”

“不错——”他把声音拖得相当长。他叹了一口气,仿佛欲有所言,但是又沉默住。他一面把纸烟从一边嘴角移到另一边嘴角,一面挑起一条眉毛来,把头转过去。

“过不了多久,”过了一会他又开口说,“你自然而然就会把它忘掉……”

“我就是不想把它忘掉!”冬妮绝望地喊道,“遗忘……难道这是安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