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登勃洛克一家 第十三章

接着他们走过了那处渡口,走过以色列村的街道,走过耶路撒冷山和布格城门外的空地。马车从布格城门穿过去,城门右边监狱的围墙高高耸起,马车沿着布格大街辘辘地驶过去,穿过考贝尔格……冬妮望着两旁灰色房屋的三角山墙、悬在街心上的油灯、圣灵医院以及医院前边叶子几乎落尽的菩提树……天啊,这一切景象和过去完全一样,一切都令人起敬地屹立在这里,丝毫没有更改,而她每次回忆起来却只把它当作一场应该忘却的旧梦!这些灰颜色的三角山墙正是那世代相传的古老和熟悉的东西;它们就要把她迎接进来,她要在里面继续生活下去。她已经停止哭泣,好奇地向四周环顾着。面对着这些街道和这些从儿时就熟悉的面孔,离别的哀愁差不多已经麻痹下来。就在这一刻——马车这时正辘辘地走过布来特街——搬运夫马蒂逊从车旁走过来。他毕恭毕敬地把自己那顶粗劣的圆筒帽子摘下来,但脸却阴沉着,仿佛行礼只是为了履行义务,仿佛心里在说:我这个卑微的臭搬运夫!

马车拐进孟街,肥壮的棕色大马鼻息咻咻地在布登勃洛克家大门前停住,蹄子仍然踏动不停。当安东和利娜跑过来忙着往下解箱子的时候,汤姆小心翼翼地把他的妹妹扶下车来。可是他们一时还进不了房子,因为这时三辆运货大马车正首尾衔接着往大门里挪动。车上高高地装着鼓鼓囊囊的粮袋,可以看到袋子上写着粗体黑字“约翰·布登勃洛克公司”。运粮车摇摇晃晃地从宽大的过道和一座斜坡台阶走到下面院子里去,发出一阵轰隆隆的沉重的回响。一部分谷物显然是要卸到后边的屋子里去,其余的却要转运到“鲸鱼”、“狮子”和“橡树”等粮站去……

当兄妹俩走进过道的时候,参议从办公室里走出来,耳朵上还夹着一支钢笔。他伸出双臂迎着自己的女儿。

“欢迎你回家来,我亲爱的冬妮!”

她吻了他一下,用自己的哭得红肿的眼睛望着他,眼睛里流露出仿佛是羞愧的目光。然而他并没有生气,他对那件事避口不谈。他只说了一句:“时候不早了,我们还等着你吃第二次早餐呢。”

参议夫人、克利斯蒂安、克罗蒂尔德、克拉拉和伊达·永格曼都站在楼梯平台上准备迎接她……

冬妮回孟街的头一夜睡得又香又甜。第二天,9月22日一清早,她精神抖擞地走进早餐室,情绪已经平定下来。时间还很早,还不到七点钟。屋子里只有永格曼小姐一个人在准备早餐咖啡。

“哎,哎,小冬妮,我的孩子,”她说,一边用她的睡意惺忪的棕色小眼睛上下打量着她。“这么早就起来了?”

冬妮在书案前边坐下,书案的盖子这时正好推上去。她把两臂交叠在脑后,向窗外望去。院子里的石板路湿漉漉地闪着光,显得非常幽暗,花园很潮湿,到处是一片枯黄。她望了一刻,就低下头来,出自好奇心地胡乱翻起书桌上的名片和信件来……

紧挨着墨水瓶放着那本很熟悉的封面烫金的金边大记事簿。簿子里的纸各种各样的都有。前一天晚上一定还有人用过它,真是件希罕事,爸爸这次竟没有像往常那样用皮夹把它夹起来,锁在里面那只特备的抽屉里。

她把簿子拿过来,信手翻开,最初只不过随意浏览,但随即埋头读起来。她所读的大部分是一些她熟知的简单事物。但是每一个在上面记事的人都从他的前人那里继承了一种庄严、朴实的文体,一种出于本能、不由自主而遵循的传记体,这种文体很能说明这家人对于自己家庭和对家庭历史传统的谦逊态度,因而也愈加令人尊敬。对于冬妮来说,这并不是什么新鲜东西;她自己过去也有很多次翻阅这本簿子。然而这里面记载的东西却从来没有给过她像今天清晨这样的印象。哪怕是家史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件事,这里也同样被视若一件大事,郑重其事地记载下来。她被这种郑重严肃的精神打动了……她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越来越出神地读下去,她很骄傲,神情严肃。

就是她自己短短的历史同样也一项不漏。她的出生,她儿时历次患病,她第一次入学,她被送进卫希布洛特小姐的寄宿学校,她受坚信礼……这一切参议都仔仔细细地用他那流利、纤巧的商人字体记载下来,而且对每一件事实他都怀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崇敬:即使是一件最细微的事情也罢,难道那不是奇妙地操纵着这一家人命运的神的意旨和安排吗?……在她那从祖母安冬内特继承下来的名字下面,将来还要记载些什么呢?然而不论记载什么都好,后代人一定会怀着同样的虔诚心阅读,正像她现在阅读过去的事迹那样。

她把身子向后一靠,长长吐了一口气,她的心沉重地跳动起来。一种自尊自大的感情从她心头洋溢出来,她一贯熟悉的那种把自己看得非常重要的感觉像一阵急雨似的冲击着她。“链条中的一个环节。”爸爸曾这样写道……对的,对的,她正是链条中的一个环节,她受到一种崇高的责任感的感召,要以行动和决心帮助创造她自己家庭的历史!

她翻到这本簿子的最前面,这里,在一张粗糙的对开纸上记着这一家人的家谱,中间画着一些括弧、小标题和醒目的年月日期,显然是出自参议的手笔。从这一族人的远祖和一个牧师的女儿布利吉塔·淑琳结婚起直到1825年约翰·布登勃洛克参议和伊利莎白·克罗格结婚止。簿子上记着,这一对夫妻生了四个孩子……下面一一记载着孩子们的出生年月和教名。在长子后面已经注明,他于1842年复活节进入祖传的商号中做学徒。

冬妮长久地望着自己的名字和名字后面的空白。突然间,她的脸上换了一副急躁、狂热的面容,咽了一口唾沫,嘴唇急遽地颤动了一刻,她一把抓起笔来,不是蘸,而是往墨水壶里一投,便在簿子上写起来。她的食指弯曲着,灼热的头斜倚在肩膀上,她的笔迹拙劣,字体从左向右倾斜,高而且大。她写的是:“……1845年9月22日与汉堡商人本迪可思·格仑利希先生订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