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登勃洛克一家 第十四章

“我完全同意您的意见,我的好朋友。这个问题很重要,一定得解决。直截了当地说,按我们家传统的规矩,姑娘的陪嫁费是七万马克。”

格仑利希先生用一个商人的短促而探询的目光斜着瞥了自己未来的岳父一眼。

“事实上……”他说,这个“事实上”跟他沉思着用手指捋着的左边的鬓须长短分毫不差……这三个字说完了,他的手指也捋到了须尖。

“敬爱的岳父,”他接着说,“您知道,我对一切可尊敬的传统和规矩是万分敬重的。只是……在目前这件事上这样拘泥于传统是不是有些过分呢?……商业正在扩展……家境蒸蒸日上……总之,环境不同了,比以前更好了……”

“我的好朋友,”参议说,“您知道我在商业上从来都不是斤斤计较的!哎呀……您没有让我把话说完,不然您就会知道,为了适应新情况我很愿意,而且已经准备好满足您的希望,我于原来的七万之外痛痛快快地再加上一万。”

“那么总共是八万……”格仑利希先生说,随后他的嘴又动了动,好像要说:不太多,可是就算了吧。

两个人客客气气地把条件讲好,参议站起来的时候心满意足地把裤袋里的钥匙串摇得丁当作响。因为他讲妥的八万马克才正是布登勃洛克家姑娘的传统陪嫁费。

谈妥以后,格仑利希先生告辞回汉堡去了。冬妮并没有感觉她的新处境有什么不同。不论她在摩仑多尔夫家、朗哈尔斯家、吉斯登麦克家或者自己家跳舞也好,在城外空地和拉特夫草地上滑冰也好,接受年轻人的殷勤献媚也好,谁也不干涉她……一个月中她有一次参加人家订婚典礼的机会,那是摩仑多尔夫家为他们的长子和玉尔新·哈根施特罗姆举办的订婚仪式。“汤姆!”她说,“我不想去。我讨厌这种事。”然而她还是去了,而且她这一天过得很快活。

此外,自从她在家庭大事簿里添上那几笔字以后,她得到允许,或者和参议夫人一起或者独自一人到城里任何一家商店去购买大批东西,为自己置办一份非常华贵的妆奁。两个缝衣女工整天坐在早餐室窗户旁边忙着缝衣服,绣姓名冠首字母。这两个女工每天要就着绿奶酪吃一大堆黑面包……

“伦特佛尔把麻布送来了吗,妈妈?”

“还没有,孩子,可是这儿送来了两打茶巾。”

“好极了——他答应在今天下午以前要送到的。天哪,这些褥单还得缝边呢!”

“比特利希小姐问枕头套的花边放在哪儿,伊达。”

“在过道右边装麻布的柜子里,冬妮,我的孩子。”

“利娜——!”

“你自己跑一趟算了,宝贝儿……”

“老天爷,要是我结婚只是为了上下跑楼梯的话……”

“结婚礼服的料子你想好了没有,冬妮?”

“Moiréantique,[8]妈妈……没有Moiréantique我就不结婚。”

10月、11月就在这种纷忙中过去了。圣诞节前两天,格仑利希先生来了,为了能在布登勃洛克一家人中间度过这个神圣的节日。另外老克罗格夫妇邀请他去过节他也没推辞。他对于自己的未婚夫人表现出一派温柔体贴,正如别人期待的那样。没有多余的装腔作势!没有在大庭广众下的纠缠厮磨!也没有不合时宜的柔情蜜意!当着父母面,在前额上轻轻地谨慎地一吻就算在婚约上盖了印……有时候冬妮未免有些诧异,觉得他现在的快乐和当初受到拒绝时所表现的那种痛不欲生的神情不太相称。他只是以一个占有者的愉快神色打量着她……自然啰,有时候碰上他独自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也会被嬉笑戏谑的情绪攫住,尝试着把她拖到自己的膝头上,用自己的鬓须靠近她的脸,用快乐得发抖的声音问她:“我把你捉住了吧!我还是把你弄过来了吧?……”每逢这样的时候,冬妮就回答:“真是的,您忘了自己的身份了!”说着就很灵巧地挣脱了身子。

圣诞节刚一过,格仑利希先生就回到汉堡去了;那里繁忙的业务迫切需要他亲自去照应。布登勃洛克一家人虽然没有明言,也默然同意他的看法,认为冬妮在订婚前对他熟悉了解的时间已经足够了。

住房的问题是通过书信往来安排好的。冬妮非常向往大城市的生活,她表示希望在汉堡市区内定居,再说格仑利希先生的办公处也在市内,而且就在医院大街上。但是新郎却靠了男子汉的那种说一不二的固执劲儿取得了处理这个问题的全权。他在郊区爱姆斯比脱附近购置了一座别墅……一个远离市区而且富于浪漫色彩的住所,如果新婚夫妇想找一处世外桃源,这里真是再合适不过——“procul negotiis”[9]——啊,他的拉丁文还没有这么快就完全忘光!

12月就这样过去了。1846年一开春婚礼就举行了。婚礼前一天晚上举办了一场非常风光的宴会,半城的人差不多都到了。冬妮的女友们(其中也有阿姆嘉德·封·席令,她是乘着一辆塔楼一般高的马车到城里来的)跟汤姆和克利斯蒂安的朋友们(这里面有消防队长的儿子,studiosus juris,[10]安德利亚斯·吉塞克,也有“吉斯登麦克父子公司”的施台凡和爱德华)在餐厅和走廊里跳舞,这两处的地板上都撒了滑石粉……摔罐子[11],自然首先是彼得·多尔曼参议的事,凡是被他弄到手的陶器罐子都叫他在大过道的石板地上摔得粉碎。

铸钟街的史笃特太太这次又有了个机会挤进上流社会来。在结婚这一天她也跑来和永格曼小姐以及女裁缝一起帮助冬妮化妆。上帝可以作证,她从来没有看见过更美丽的新娘。人虽然很肥胖,她却毫不在乎地跪在地上,一面赞赏不已地抬着眼睛往上看,一面往白色的moiréantique上系桃金娘小树枝……冬妮是在早餐室里化的妆。格仑利希先生穿着燕尾服和缎子背心在门外等着。他那绯红的面孔摆出一副又严肃又端庄的神色,左鼻翼旁边的肉疣上扑着一点粉,金黄色的鬓须也特别精心地烫得鬈鬈的。

这时本家亲族都已聚集在楼上圆柱大厅里,婚礼就要在其中举行。每个人都穿着盛装华服。那边坐着克罗格老夫妇,两人虽然都已经到了风烛残年,却仍然和往常一样是最出风头的人物。那边是克罗格参议和他的两个儿子:尤尔根和亚寇伯。亚寇伯和另一家亲戚杜商家都是特地从汉堡赶来的。那边是高特霍尔德·布登勃洛克和他的那位娘家姓施推威英的妻子。他俩的女儿弗利德利克、亨利叶特和菲菲也都在身边,看样子三个人哪个都嫁不出去了……住在梅克伦堡的远支本家是由克罗蒂尔德的父亲,伯尔恩哈德·布登勃洛克先生代表参加的。他从“负义”农庄来,睁着两只大眼睛要见识见识这位阔亲戚的豪华的宅第。法兰克福的亲戚只送来了礼物,因为路程太远了……然而另一方面倒也来了两位唯一不属于亲族的客人,家庭医生格拉包夫和冬妮的半师半友卫希布洛特小姐。塞色密·卫希布洛特在她偏侧的鬈发上罩上一顶崭新的绿色软帽,穿的仍是一件黑衣服。“祝你幸福,好孩子!”当冬妮傍在格仑利希先生身旁走进大厅的时候,她对冬妮说,又挺起腰来啧的一声吻了一下新娘的脑门——家里人对新娘子感到很满意;冬妮虽然因为兴奋紧张脸色有些发白,看上去却美丽大方,而且她的兴致也很高。

大厅里满用鲜花布置起来,右边竖起一座礼台。婚礼是由圣玛利教堂的科灵牧师主持的,他免不了借这个机会又大谈了一番戒酒的好处。一切都是按照老规矩老习惯进行的。冬妮自然温顺地说出那个“是”字,而格仑利希先生则首先“咳——穀”一下,清了清喉咙。典礼进行之后大家都享用了一顿又丰盛又精美的酒宴。

当客人们在楼上——科灵牧师在正中——大嚼的时候,参议夫妇陪着一对准备起程的小夫妇已走到外面雾气迷蒙、雪花飘舞的冷空气里。一辆大马车正停在大门口,箱子行囊都已捆好。

冬妮一再向大家表示她不久一定回家看看,又请父母也一定要尽快去汉堡看她。说完了这些话以后,她就兴致勃勃地上了马车,让母亲小心地把暖和的皮毯子给她围起来。她的丈夫这时也坐上来了。

“还有……格仑利希,”参议说,“新花边在上边的手提包里放着。您在到汉堡以前拿下一点来放在大衣里边,好不好?这种过境税——能躲过去总还是躲过去的好。再见!再见,再说一次,亲爱的冬妮!上帝祝福你!”

“你们在阿林斯堡能不能找到一处舒服的落脚地方?”参议夫人问道。

“已经订下了,亲爱的妈妈,房间都订好了!”格仑利希先生回答说。

安东、利娜、特林娜、索菲都和“格仑利希太太”告了别……

正预备关车门的时候,冬妮忽然一阵心血来潮。虽然行动起来很不方便,她还是从裹在身上的皮毯子里挣扎出来,不顾格仑利希先生喃喃地抱怨,从他的膝盖上斜爬过去,热情地抱住她的父亲。

“再见了,爸爸……我的好爸爸!”接着悄声在他的耳根说,“您对我满意吗?”

参议无言地紧紧搂住她一刻,接着把她向后推开了点,感情激动地摇着她的两只手……

现在一切要做的事都做了。马车门砰的一声关上,马车夫抽了一下鞭子,驾车的马拉动车子,车厢上的窗玻璃开始哐啷啷地震动起来。参议夫人一直让她的麻布手帕在风中飘摆着,直到马车辘辘地沿街驶下去,消失在雪花迷蒙的雾气里。

参议沉思地站在他妻子的身旁。她正用一个优美的姿势把肩上的皮披肩围得更紧一些。

“她走了,贝西。”

“是的,让,第一个离开咱们家的人——你想,她跟着他会幸福吗?”

“啊,贝西,她自己很满意。这是我们在世界上能寻找到的最牢靠的幸福。”

他们回到客人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