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登勃洛克一家 第十五章

托马斯·布登勃洛克沿着孟街一直走到“五幢房”。他故意绕开上面的布来特街,这样就可以不用一次又一次地向熟人脱帽打招呼了。他把两手插在自己温暖的灰黑色皮领大衣的大口袋里,走在结冻的、透明发亮的积雪上,仿佛在凝神思索着什么事。积雪在他的靴子底下吱吱作响。他要到哪儿去没有人知道……天空是蓝色的,清澈而寒冷;空气新鲜、砭人肌骨,有一股清新的味儿。这一天晴朗无风,寒气凛人,已经冷到零下五度;这是典型的2月天气。

托马斯从“五幢房”走下去,穿过“面包房巷”,再从一条狭窄的横街走过去,就到了“渔夫巷”。这条和孟街平行的街,陡直地通到下面的特拉夫河。托马斯向下走了几步路以后就停在一幢小房子前面。这是一家非常小的鲜花店,一扇窄门和一个小得可怜的橱窗,窗户里面的一块绿玻璃板上并排摆着几盆球茎植物。

他走进去,门上边的一只铅铁铃立刻像个看家小狗似的响起来。屋里一个披着土耳其披肩的有一把年纪的矮胖妇人正在柜台前边和年轻的女店员说话,她要在几盆花中间选择一盆。她又用手摸,又用鼻子嗅,挑来拣去,嘴里也喋喋不休,弄得自己不得不直用手帕擦嘴。托马斯很客气地向她行了个礼就走到一旁去……她是朗哈尔斯家的一个穷亲戚,一个好脾气、爱多嘴的老处女。她出身于一个有资格列入本城第一流社会的家庭中,虽然她自己却不属于这一社会。没有人请她参加豪华的宴会和舞会,只有人请她喝喝咖啡。在本城中,除了少数几个人外,大家一致称呼她“洛特新姑姑”。她用胳臂挟着用绉纸裹好的一盆花向门外走去,托马斯又一次向她行过礼以后,才高声对卖花的女孩子说:“请你给我……几朵玫瑰花……好,随便吧……就要法国的吧……”

当洛特新姑姑把身后的门关上,消逝以后,他才轻声地说:“好了,放到一边吧,安娜……你好啊,小安娜!是的,今天我到这儿来心情很沉重。”

安娜穿着一件朴素的黑色女衣,外面罩着白围裙。她美丽得出奇,像一只小羚羊一样娇嫩。她的脸型有一些像马来人:颧骨略高,黑色眼睛狭长,泛着柔和的光彩,皮肤呈淡黄色,这在欧洲人中是非常稀有的。她的手也是同样颜色,非常娇小,这双手生在一个女店员身上,简直过于美丽了。

她走到小房子右面的柜台后边去,人们从橱窗外面望不到这里。托马斯也跟着她走到柜台这边来,他把身子探过去,吻着她的嘴唇和眼睛。

“你都快冻僵了,你这可怜的人!”她说。

“今天是零下五度,”汤姆说,“我什么也没有理会,来的时候一路上只顾发愁了。”

他坐在柜台上,握住她的手,继续说:“啊,你听见我的话了吗,安娜?……今天我们一定得理智一点。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

“哎呀,上帝……”她凄凄惨惨地说,又害怕又心焦地把围裙提到眼睛上。

“早晚有这样一天的,安娜……好了!不要哭了!我们要理智一点,不是吗——有什么办法呢?反正会过去的。”

“什么时候……”安娜呜咽着问道。

“后天。”

“啊,上帝……为什么后天就走呢?再过一个星期……我求求你!……哪怕五天呢!……”

“这不成,亲爱的小安娜。一切都决定下来,都安排好了……他们在阿姆斯特丹等着我……我一天也不能多待了,虽然我自己也非常想这样做!”

“这个地方离得多么远啊……”

“阿姆斯特丹吗?哪里话,一点也不远!再说我们总能互相想念着对方,不是吗?而且我还要写信!你听着,我一到那儿,立刻就写信来……”

“你还记得吗?……”她说,“一年半以前,在射击大会上?……”

他兴奋地打断她的话……

“上帝,是的,一年半以前!……我还以为你是意大利人呢……我买了一朵石竹花插在纽扣孔里……那朵花到现在我还存着呢……我要把它带到阿姆斯特丹去……那天草地上多么热,尘土多么大!……”

“可不是,你从附近小棚子里给我买来一杯柠檬水……我还记得,就像今天的事一样!到处是猪油饼和人的气味……”

“可是那还是很美的!我们是不是一看对方的眼睛立刻就知道我们是怎么回事了?”

“你那天还想跟我坐旋转木马……可是没有坐成;我还得卖花!不然女主人就要骂了……”

“是的,没有坐成,我看得很清楚。”

她轻轻地说:“这是唯一一件我没有答应你的事。”

他重新又吻她,吻她的嘴唇和眼睛。

“再见吧,我的亲爱的小安娜!……是的,我必须要跟你告别了!”

“啊,你明天还要来一次,是不是?”

“当然,也在这个时候。而且后天早晨我也要来,如果我分得开身的话……可是现在我要跟你说一件事,安娜……我去的地方相当远,是的,不管怎么说,阿姆斯特丹要算个远地方……而你呢,却要留在这里。但是你不要自轻自贱,你听见了吗?……因为直到今天你从来没有轻贱过自己,我可以这样跟你说。”

她用一只空手掀起裙角来,掩着脸呜咽着。

“可是你呢!……你呢?……”

“事情怎样发展,只有上帝知道,安娜!人不会永远年轻的……你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子,你从来没有提过结婚这类的事……”

“不,不!……我怎能要求你这样的事……”

“一个人不能事事都随自己的意,你知道……如果我活下去,我就要继承公司,就要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对象……是的,在快要分别的时候我跟你说坦白话……而你呢……事情就是要这样发展的……我祝你一切幸福如意,我亲爱的小安娜!但是你千万不要自轻自贱,你听见了吗?……因为直到今天你从来没有轻贱过自己,我可以这样对你说!……”

屋子里很暖和。小铺子里弥漫着泥土和鲜花的潮湿气味。窗外面冬日的太阳已经开始西坠了。一抹像涂在瓷器上的淡淡的晚霞温和纯净地点缀着特拉夫河彼岸的天空。人们把下巴埋在大衣的高竖起来的衣领后面,从橱窗外面匆匆走过。至于在这家小鲜花店内一角相互话别的一对,却没有一个人看到。

【注释】

[1] 法文:合规矩。

[2] 拉丁文:“到什么时候,卡蒂林纳”,这是西塞罗反对卡蒂林纳的第一篇演说词中的一句话。

[3] 英国小说家司各特(Walter Scott,1771——1832)于1814年匿名发表历史小说《威弗利》,深受读者欢迎,便以“威弗利作者”的名字连续写了多部历史小说,直到1827年才公开自己的真实姓名。

[4] 英文:绅士。

[5] 《哥尼斯堡哈同新闻》是当时代表自由资产阶级观点的一份报纸。

[6] 《莱茵报》于1842年1月创刊,卡尔·马克思即为该报撰稿,当年10月任该报编辑,宣传革命思想,使之成为普鲁士一家主要报纸。1843年3月《莱茵报》为当局查封。

[7] 施瓦尔茨考甫原来说的是发音不准的几个法文字——àla bonne heure,被他读成allabon?hr,用作见面的寒暄语。

[8] 法文:一种丝料子,可译为云纹缎。

[9] 拉丁文:远离尘嚣。

[10] 拉丁文:法学系大学生。

[11] 照德国习俗,在婚礼举行前夕,要摔碎一些陶罐,迷信认为碎片能带给新人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