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登勃洛克一家 第三章

自从这位兄弟回家以后,“约翰·布登勃洛克公司”老板的察看的目光常常在他身上长久徘徊。最初几天他观察自己兄弟的时候,总是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竭力不使别人注意。几天以后,在他的平静的声色不动的脸上虽然看不出有什么结论,他的好奇心却似乎已经满足了,主意似乎已经打定了。和家里人在一起的时候,他用淡漠的语气和他谈一些无足轻重的事情,遇到克利斯蒂安表演什么的时候,他也和别人一样显得很开心……

过了大约七八天,他对他说:“这么一说,我们要在一起共事了,年轻人?……据我所知,你已经同意了妈妈的主张,是不是?……喏,你已经知道,马尔库斯也入了股份,按照他投资的数目,如今他也算是一位股东了。我想,作为我的兄弟,你可以把他从前的位置,经理的位置接过来……做公司代表,这是对外讲……至于你具体的工作,我还不知道你在商业方面的知识如今达到什么程度。我猜想,直到现在你恐怕游荡得多了一点,对不对?……不管怎么样,做英文文牍对你总算最合适了……可是我还要求你一件事,亲爱的。你既然是东家的兄弟,比起一般职工来地位自然要优越得多……但是我想我用不着嘱咐你,你最好是以平等的地位恪尽职守来慑服别人,千万不要滥用自己的特权,让行动有失检点。这就是说,你也应该遵守上下班的时间和公司的制度,你觉得怎么样?……”

接着他又谈到薪金的事,提出了一个数目,克利斯蒂安没有怎么思索就接受了。克利斯蒂安的脸色显得有些窘迫,精神不太集中,显然他一心盼望迅速把这桩事了结,他并不太关心自己的利益得失。

第二天托马斯把他领到办公室去,这样克利斯蒂安就开始为这家老公司服务了……

参议死后,公司的业务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一直踏踏实实地开展下去。但是不久人们就注意到,自从托马斯·布登勃洛克把缰绳揽到手中以后,公司便出现了一种活泼、进取的精神,时不时地采取一些大胆行动。老主人在世时,所谓公司的信誉只不过是一个空洞的概念、一个理论、一个装饰品,如今却有意识地在尽量加以利用……交易所里的先生们常常彼此点头说:“布登勃洛克家一定要赚大钱了。”他们认为托马斯把正直的弗利德利希·威廉·马尔库斯先生像个铅球似的坠在脚底下是非常有道理的。马尔库斯先生的影响在公司的业务上是一股保守势力。他用两根手指慢条斯理地抚摩着上须,把各种文具和永远摆在自己桌上的一杯水安放得有条不紊,对于任何一件事总是带着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上下左右地打量个够。此外他还有一个习惯,在上班的时间内总要五六次跑出院子,走进洗衣室里把头放在水龙头下面冲洗以振作精神。

“这两个人真是相辅相成。”几家大公司的老板彼此谈论说。也许胡诺斯参议就这样对吉斯登麦克参议说,而在水手和仓库工人中间,在一些小户人家里便也照样学舌,因为这位年轻的布登勃洛克能否把买卖干起来,全城人都很关心……甚至铸钟街的史笃特先生也对他那位和上流社会有来往的老婆说:“这两个人在一起可以取长补短,你信我的话没错!”

讲到在业务上拿权的人,那自然还是这位年轻的股东。只要从他善于应付雇员、船长、仓库里的工头、车夫以及码头工人这件事来看,便足以证实这一点。他能够极其自然地用他们的语言说话,同时又和他们保持着一个无从逾越的距离……但是假如马尔库斯先生用土话对某一个憨直的工人说:“你摸清楚我的意思了没有?”大家听了就觉得那么不自然,坐在他的办公桌对面的那位股东就忍不住大笑起来,这么一来全办公室就会哄堂大笑。

托马斯·布登勃洛克一心想保持并发扬这家老公司多年建立起的声誉,他喜欢在每一场为取得这一胜利的日常战斗里亲自出马,因为他很清楚,许多笔好生意都是靠着他胸有成竹的文雅举止,靠着他讨人喜欢的殷勤态度,靠着他圆通的手腕才做成功的。

“一个商人不应该老坐在办公室里!”他对“吉斯登麦克父子公司”的施台凡·吉斯登麦克说。施台凡是他昔日的同学,一向把他奉若神明。他说的每一句话施台凡都牢记在心里,以便以后再把它当作自己的意见传播给别人。“做生意也需要个性,我的浅见如此。我不相信,巨大的成功能从办公室里得到……至少这种成功引不起我的兴趣。只靠坐在办公桌前打算盘是不会得到成功的……我总想亲眼观察事务的发展,亲自动口、亲自动手指挥……用我的意志、我的才能、我的幸福……不论你叫它什么都好,用我的这些东西直接影响它,控制它。可惜商业界这种事必躬亲的风气已经逐渐不时兴了。时代前进了,可是我觉得它把好东西遗落到后面了……交通越来越发达了,市价行情越来越容易探听到……投机冒险的范围缩小了,随之利润也减少了……是的,老一代人不是这种情形。拿我的祖父说吧……他以普鲁士军队粮食商的身份乘一辆四匹马的马车到德国南方去,这位老先生戴着白粉蓬蓬的假发,穿着短筒的舞鞋,到处施展自己的魔力,卖弄技能,赚的钱不计其数,吉斯登麦克——唉,我真怕越往后商人的生活越枯燥无味了呢……”

他常常这样发牢骚,因此他最喜欢的莫过于亲自做成的生意了。譬如说他在同家里人散步的时候,偶然走进一家磨坊,和那个受宠若惊的磨坊主闲聊,聊得很对劲,轻而易举就谈妥了一笔好买卖。……这种本领他的另一位股东朋友是学不来的。

……讲到克利斯蒂安,他在开始一段日子里似乎真的很热心、很愉快地把全副精力投入事业里。一点不错,仿佛在商业活动里他感到特别舒畅、感到其乐融融。接连很多天,他似乎连吃饭也很有胃口。他吸着短烟斗,肩膀在他的那件英国式的常礼服里摆得端端正正,表现出一派舒适愉快的样子。每天早晨他和托马斯前后脚到下边的办公室去,在马尔库斯先生旁边,斜对着他哥哥的一个转椅上坐下来——他和公司的两位股东一样也有一张转椅。他首先翻看一遍报纸,舒舒服服地把清早的一支纸烟吸完。接着便从办公桌下面的柜橱里拿出一瓶白兰地酒来,伸一个懒腰,活动一下筋骨,口里“哪”的叫了一声,让舌头在牙齿中间转一下,接着便开始兴致勃勃地做起事来。他的英文文牍写得非常熟练、有力。正如同他说英文一样,他写英文也同样流畅,毫不费力地一挥而就。

在家里人中间,他仍然免不了像往常那样把自己的心绪说给别人听。

“商人真是一个美丽的、使人充满幸福之感的职业!”他说,“规矩、朴实、勤俭、愉快……我生来就适宜做商人!作为家庭中的一员,你们知道……简单地说,我的日子从来没有过得像现在这样舒服。早晨朝气蓬勃地走进办公室,看看报纸,抽一支烟,想想这个,想想那个,喝一口白兰地,再做一点点工作。于是吃午饭的时间到了,跟家里人一起吃过饭,休息一会儿,然后再上班去……有时要写些东西,摆在你面前的是最好的、洁白平滑的公司信笺,一枝好钢笔……尺子,裁纸刀,印章,一切都是上等货色,有条不紊……人们就用这些器具按部就班地办起事来,一件接着一件,直到最后把一切都办妥当了。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回家吃晚饭的时候,一个人从心眼里感到满足……四肢都感到满足……两只手也感到满足……”

“老天,克利斯蒂安!”冬妮喊道,“你又说一些可笑的话了!两只手也感到满足……”

“可不是!一点也不假!你不相信吗!我的意思是……”他开始热心地解释起来,竭力想把自己的意思说明白,“你可以把拳头攥起来,你知道……你不能攥得很紧,因为你刚工作完,浑身都疲倦无力。可是你的手心不是潮湿的,它不会使你气闷发躁……它非常舒适,非常熨帖。你的心里不由得就产生一种快乐知足的感觉……你可以一动不动地坐下去,一点也不心烦……”

大家都默不作声。过了一会托马斯竭力掩藏着自己的反感,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我觉得,工作并不是为了……”但是他没有说下去,他没有引证克利斯蒂安的话。“至少我工作是为了另外的目标。”他补充说。

可是克利斯蒂安并没有把他这句话听进去,他的眼光游移不定,他又在沉思另外一件事。果然没有过多久,他就说起瓦尔帕瑞索的一件故事来,一件谋杀案,这是他亲眼看见的。“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家伙把刀子拔出来——”这类故事克利斯蒂装了满满一肚子,每次他说这类故事的时候,格仑利希太太总是听得津津有味,而参议夫人、克拉拉和克罗蒂尔德则吓得毛骨悚然,永格曼小姐和伊瑞卡也是张着嘴、屏气凝神地倾听着,只有托马斯不知为什么缘故一点也不感到兴趣。他总是说几句冷淡的讥嘲的话,不论他的语气还是他的表情都使人一望而知,他认为克利斯蒂安是在夸大其词、自我吹嘘……事实上并不是这么回事,只不过克利斯蒂安把故事说得有声有色罢了。托马斯是不喜欢听他弟弟吹嘘曾经到远方游历过,比自己的见闻更广呢?还是他对于这类玩弄刀枪的故事,对这类混乱和统治着异乡的暴力的颂歌感到厌恶呢?不管怎么样吧,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克利斯蒂安一点也不注意自己哥哥的这种冷淡态度;他全副精神都投到故事叙述上,根本顾不到注意故事在别人身上所起的效果,不论是正面的还是反面的。他一把故事说完,就若有所思、心不在焉地东张西望。

如果说,日子长了,布登勃洛克两兄弟的关系处得并不好,克利斯蒂安却一点也没有想到对他的哥哥流露什么怨恨情绪,或者甚至心怀不满;他不想表示什么意见,下什么断语,或者说一句贬损的话。他一声不吭地承认着他哥哥的优越地位,承认他比自己更严肃,更有能力,更有才干,承认他应该享受更大的尊严。他认为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事,丝毫不容怀疑。然而也正是这种无限的、无可奈何的、无条件的顺从激怒了托马斯,因为克利斯蒂安无论遇到任何事都是不动心机地听凭托马斯做主,以致他给人的印象,反而像一点也不看重托马斯的优越、才能、严肃和他的尊严地位似的。

他似乎一点也没有觉察到,这位公司的主人虽然口里不说,心里却越来越不喜欢他了……而克利斯蒂安的工作热情自从第一个星期过去以后,特别是在第二个星期以后显著地降低,也更使托马斯感到自己有理由憎恨他。讲到克利斯蒂安工作热情减退这件事,首先就表现在他工作前的准备事项逐渐拖长上:看报啊,早餐后吸一枝纸烟啊,喝一杯啤酒啊,这些事开始的时候本来被看作是工作前的一种雅致的艺术,一点富于趣味的享受,可是后来这些事情所占的时间却越来越长,终于延长到一整个上午。接着又很自然地发展到克利斯蒂安开始不受上班时间的约束了,每天早晨他衔着纸烟,姗姗来迟,中午他到俱乐部吃午饭,回来得很晚,甚至根本不回来了……

这个俱乐部的会员主要是一些单身商人。在二楼的一所餐饮店里设有一些舒适的单间房屋,人们可以在这里吃饭,无拘无束地谈天,这些谈话常常并不是完全无伤大雅的,因为这里还设有赌盘赌具。会员中也有一些像克罗格参议和彼得·多尔曼这样虽然已经娶妻育子但是行为比较佻荡的人。警察局长克瑞梅在这里被称为“喷水唧筒队长”。这是吉塞克博士、消防队长的儿子安德利阿斯·吉塞克给他起的绰号。吉塞克是克利斯蒂安的老同学,现在已经在城里开业做律师了。虽然他被公认为一个放荡的花花公子,克利斯蒂安却一见面就和他恢复了旧日的友情。

克利斯蒂安,或者像大家更喜欢叫的那样——克利山,早在过去就和这些人多少有些认识,有的更是他的老朋友,因为这里大多数人都是已经故世的马齐路斯·施藤格的学生。因此,克利斯蒂安一到这里就受到这些人热烈欢迎。尽管不论是商人,还是医生、律师,没有谁认为他的才智有什么出众之处,但是他那使大家消遣解闷的本领却得到众人普遍承认。而且他在这里的表演确实也做得最出色,故事也说得最动人。他在钢琴前边模仿音乐家,他模仿英国和大西洋彼岸的演员和歌剧演员,他用最无伤大雅、妙趣横生的话语叙述他在不同的地方闹的一些爱情故事——因为谁也不怀疑,克利斯蒂安·布登勃洛克是一个花花公子——他报告他在海船上、火车上,在圣·保利,在怀特柴佩尔,在原始森林里经历过的一些冒险……滔滔不绝地说着,说得有声有色,非常引人入胜。他的声音拖得比较长,有一些凄婉的意味,他像是英国幽默家那样又诙谐又天真。他讲了一个故事,说一条狗怎样被装到箱子里从瓦尔帕瑞索寄到旧金山去,而且这是一条癞狗。天知道,他讲这个故事有什么用意,然而这个故事一经他的嘴说出来便显得非常滑稽。当四周的人没有一个不笑得前仰后合的时候,他却坐在那里,脸上罩着一层难以解释的又惶惑又严肃的神情,一条细瘦的罗圈腿搭在另一条腿上面,深陷的小圆眼睛若有所思地游移四顾……他的这种表情,连同他那高翘的弯鼻子、细瘦的长脖颈以及稀疏的金红色的头发给人一种印象,仿佛大家笑的不是别的,而是他本人,他自己成为众人的笑柄……然而他却没有这样想。

在家里,他特别喜欢说的是他在瓦尔帕瑞索的办公室,那里的酷热的气候和一个名叫琼尼·桑德施托姆的年轻的伦敦人,一个游手好闲的非常有趣的家伙。关于这个人,他说:“该死的,我就从来没有看见他做过事。”虽然如此,这个人却仍然是一个非常能干的商人。他说:“天气这么热!喏,老板走进办公室来了……我们八个人像苍蝇似的横七竖八地躺着抽纸烟,这样至少可以驱逐蚊子。见他的鬼!‘好啊,’老板说,‘你们不干活吗,诸位先生?!’……‘No,Sir,’[2]琼尼·桑德施托姆说,‘您这不是看见了嘛,Sir。’说着我们一齐把烟往他脸上喷。见他的鬼!”

“为什么你一个劲说‘见他的鬼’啊?”托马斯恼怒地问。然而他恼怒的并不是这个。实际上他认为克利斯蒂安所以这样津津有味地说这个人的故事,是因为可以借题发挥,公开地对工作表示讥讽和轻蔑。

一到这时候母亲就故意把话题引到别处去。

“世界上有很多丑事,”布登勃洛克参议夫人暗自思忖道,“连亲兄弟也会互相嫉恨、鄙视;虽然听起来非常可怕,实际上却的确有这种事。最好是不谈这个,装糊涂,不要太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