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登勃洛克一家 第四章

5月里发生了一件事。这一年已经六十岁的高特霍尔德伯父——高特霍尔德·布登勃洛克参议在一个愁惨的夜晚,忽然害心脏痉挛症,痛苦地死在他的母姓施推威英的妻子怀抱里了。

这位可怜的约瑟芬太太的儿子,比起安冬内特太太生的他的几个更得宠的弟妹来,一辈子过的是失意的日子,但是他早已学会了安贫乐道。到了晚年,特别是在他侄子把尼德兰的参议爵衔让给他以后,他一天到晚只是从铁皮盒子里拣止咳糖吃,内心里的愤懑早已涣然消释了。如果说有人心里还挟着旧嫌,虽然不能明确地表示出来,却一直耿耿于怀的话,那不是别人,那是他家的几位妇女:不仅是他的那个好性子的、头脑简单的妻子,就是他的三个老闺女,看见了参议夫人、安冬妮或是托马斯,眼睛里也免不了要迸出嫉恨的火星。

每个星期四,在按照传统举办“儿童日”这一天,一到下午四点,人们就都聚会在孟街的大屋子里,准备在那里吃饭,然后一起度过这个晚上——有时候克罗格参议或者塞色密·卫希布洛特带着她的那个懵懂无知的姐姐也来参加——住在布来特街的布登勃洛克家的几个妇女特别喜欢把话题引到冬妮前一次的婚事上,引逗格仑利希太太说几句愤激的话,好彼此交换几眼犀利的目光……要不然她们就做一般的议论,说染头发是多么令人不齿的爱慕虚荣的表现,或者过分关心地打听参议夫人的侄儿亚寇伯·克罗格的近况。忠厚老实的可怜的克罗蒂尔德是唯一一个自觉比她们还卑下一等的人,但是就连克罗蒂尔德也免不了受她们讥笑。而且这讥笑同克罗蒂尔德从汤姆或者冬妮那里受到的又各有不同。这位寄人篱下的少女平常有时也受到汤姆或冬妮的嘲笑,但是他们的嘲笑是不伤人的,这位少女也早已习惯摆出个吃惊的笑脸接受。此外,这几位女人也拿克拉拉的严肃和迷信开玩笑。不久他们又发现克利斯蒂安和托马斯处得不怎么好。感谢上帝,他们根本用不着注意克利斯蒂安,因为他是个傻瓜,是个可笑的人。讲到托马斯本人,在这人身上简直无懈可击,而且这个人对待她们又是那么一副宽恕的、沉着的态度,仿佛在说:我了解你们,我可怜你们……所以她们对待他也只是敬畏中略带一些嫉恨。余下的只有小伊瑞卡一个人了。她虽然面颊通红,照顾得也很好,但是以她的年纪来说,却不能不令人担忧:她发育得不十分好。菲菲一看到她就摇头晃脑、嘴角滴着口涎说,这个孩子长得和那个骗子格仑利希简直一模一样。这句话她说了又说,总是挂在嘴边上。

现在她们正和自己的母亲一起围着父亲的灵床哀哀哭泣着,虽然她们觉得,甚至父亲的逝世多少也是孟街亲族的过错,但是她们仍然派人给那面送了信。

午夜里,孟街的门铃在过道里响起来了。这一天克利斯蒂安回来得很晚,身体又不太舒服,结果只有托马斯一个人顶着雨去了。

他来得正是时候,赶上看到这位老人临终前最后一阵痉挛。他抱着胳膊长久地在死人的屋子里站着,望着被子下面那个短小的躯体,望着那已经没有生气的面孔和白色的颊须,那张面孔上的线条看去还那么温和……

“你生活得并不很得意,高特霍尔德伯父,”他想,“你学会让步和适应世俗,学得太晚了……然而这是必要的……如果我跟你一样,我也早在几年前就和一个女店员结婚了……只是为了维持体统啊!……你所希望的是不是就是你过的这种日子呢?你曾经是执拗的,而且你过去一定相信,这种执拗含着某些理想成分,实际上在你的精神里却很少有振作的力量,很少幻想,也很少理想,而正是这种理想才能使一个人怀着较之秘密的爱情更甜蜜、更幸福、更令人心醉的狂喜去珍摄、维持、保护一项抽象的财富,那就是家庭古老的名声和公司的声誉,才能使你为发扬光大这种声誉而奋斗。虽然你曾经很勇敢,在恋爱和结婚方面,违抗了你父亲的严命,但是你并没有诗人的感情。你也没有野心,高特霍尔德伯父。自然啰,所谓古老的名声只不过是一个市民的名字,所谓维护它,也只不过是使粮食生意繁荣起来,使自己在一个小天地里受到别人尊敬爱戴、掌握权势罢了……你当初是不是这样想:我要和我所爱的姓施推威英的女人结婚,我不考虑现实的障碍,因为这些顾虑是琐屑的、世俗的。……唉,我们已经算是有教养、见识较广的人了,我们能够很清楚地认识到,我们名利心活动的范围,如果从外边、从上面看的话,确实是小得可怜的。然而世界上一切都是相对的,高特霍尔德伯父!你难道不知道,一个人哪怕在一座小城里也可以成为一个伟大的人物吗?难道不知道,一个人甚至在波罗的海边上一个小商镇里也能成为恺撒吗?自然啰,这就需要一点幻想,需要一点理想主义……而你却恰好缺少这个,不管你自己把自己看作是什么样的人。”

托马斯·布登勃洛克转过身去。他走到窗户前边,背着手,在那聪慧的脸上浮现着一丝笑容,望着对面哥特式市政大厦的正面,这座灯光暗淡的建筑物正笼罩在雨雾里。

托马斯在自己的父亲死后本来有权立即继承尼德兰皇室参议的职爵,这个头衔这次自然又转到他的头上,这使冬妮·格仑利希感到无比骄傲。那个绘着狮子、纹章和王冠的半圆形的盾牌重新又出现在孟街大门上,又钉在两个拉丁词“Dominus providebit”的下面。

这件事刚一办妥,年轻的参议就在这一年的6月里踏上旅途。他为生意的事要到阿姆斯特丹去。这次他要在外面耽搁多久,连他自己也说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