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登勃洛克一家 第五章

佩尔曼内德先生搬进孟街来的第二天,他在托马斯·布登勃洛克的新宅和他们夫妇一同吃饭。第三天是星期四,他认识了尤斯图斯·克罗格和他的妻子,认识了布来特街布登勃洛克家的太太和三位小姐,他们认为他滑稽得厉害——他们把厉害说成“列害”——认识了塞色密·卫希布洛特,塞色密对他的态度相当严峻,也认识了可怜的克罗蒂尔德和小伊瑞卡,他把一包糖果递到伊瑞卡手里……

他的情绪老是那么好。虽然每隔一会儿就重重地叹一口气,然而他的叹气却只是出自过度舒适,并不说明其他问题。他抽烟斗,用他一口奇怪的乡音说话,表现了惊人的持久静坐能力。每次饭后,他就用最舒服的姿势在自己的位子上一坐,抽烟、喝茶、谈天。虽然他给这个老家庭增添了一种完全新奇的陌生情调,虽然他本人仿佛给这所宅子带来一种不协调的东西,他却不曾搅扰这里任何根深蒂固的老习惯。他一次不漏地参加早晚祈祷,求得主人的允许旁听了一次老参议夫人办的主日学校,甚至有一次“耶路撒冷晚会”他也在大厅里露了一回面,为了让人把他介绍给那些太太。自然,当丽亚·盖尔哈特一开始朗诵,他便仓皇失措地逃开了。

不久全城就都知道有这样一个人了。一些上流人家都在好奇地谈论布登勃洛克家这位从巴伐利亚来的客人。然而他和别的家庭以及交易所还都没有关系;由于当时季节的缘故,大部分人都准备到海滨去避暑,所以参议并没有把佩尔曼内德先生介绍到社交界去。讲到参议本人,他却很热心地跟客人周旋。虽然他在商务和市政上事情很多,却总是挤出时间带着客人到城里各处游览,参观所有的中古时代的古迹,什么教堂呀,城门呀,喷泉呀,市场呀,市议会呀,船员之家呀,等等。他想尽各种方法招待客人,把他介绍给交易所里自己的挚友……当他的母亲老参议夫人偶尔感谢他这种自我牺牲精神的时候,他只是冷冷地说:“唉,母亲,做这点事又算得了什么……”

老参议夫人并没有回答他这句话。她甚至连笑也没有笑,眼皮也没有抬。她只是把自己一双清澈的眼睛向斜侧里望去,又转换了一个话题……

她对佩尔曼内德先生保持着始终如一的又诚恳又亲切的态度,而她的女儿却一点也不是这样。这位经营忽布的商人已经在这里过了两个“儿童日”了——虽然在他到这里的第三天或是第四天就有意无意地表示跟本地酿酒厂的交涉已经办妥,一个多星期却又渐渐过去了。在两次这样的星期四聚会上,每逢佩尔曼内德先生说话,或者做一个什么动作的时候,格仑利希太太常常要用慌乱羞怯的眼光望一眼家里人,望一眼尤斯图斯舅舅,望一眼她的几位叔伯姐妹或者是托马斯。这时她的脸涨得通红,常常好几分钟僵直地、一语不发地坐在那里,甚至离开屋子……

三楼上格仑利希太太卧室里的两扇窗户全都开着,绿色窗帘在6月夜晚的熏风中轻轻飘摆。在带帐幔的大床旁边的一张小几上摆着一只玻璃缸,里面盛着半缸水,水上面浮着一层油,油里点着许多小灯芯,使这间大屋子笼罩在静谧、柔和的光辉里,朦朦胧胧地照出屋子里罩着灰布套的直腿扶手椅。格仑利希太太正躺在床上。她的美丽的头埋在一只镶着宽绦子边的柔软枕头里,双臂交叠在鸭绒被上。然而她的眼睛却因为想的事情太多而无法闭上。一只长躯体的大飞蛾无声地急遽不停地围着灯火抖动翅膀,她的目光随着这只飞蛾缓缓转动……床边的墙上,在两块中古时代城市风光的铜版画中间,用镜框镶着一条《圣经》上的格言:“让主指引你的道路。”但是当一个人在午夜里睁着眼睛躺着,想要决定自己的终身大事,却不知道何去何从,又无从问计于人的时候,这句格言又能给人什么安慰呢?

室内静悄悄的,只有壁钟滴滴答答的声音,和偶尔从隔壁屋子(这间屋子和冬妮的卧室中间只隔着一层帐幔)传来永格曼小姐咳嗽的声音。那边灯还点得雪亮。那个忠实的普鲁士女人这时还笔直地坐在活动桌面的小桌前,在挂灯下面给小伊瑞卡补袜子。此外,人们还可以听到小伊瑞卡的深沉、恬静的呼吸声。这时因为塞色密·卫希布洛特学校放暑假,这孩子也就回来住在孟街家里。

格仑利希太太叹了一口气,把上半身欠起一些来,用手托住头。

“伊达?”她压着喉咙招呼道,“你还没有睡,还在补衣服吗?”

“啊,啊,小冬妮,我的孩子,”伊达的声音从隔壁传过来,“睡觉吧,你明天还要早起,你要睡眠不足的。”

“好吧,伊达……你明天早晨六点钟叫醒我好吗?”

“六点三十分就够早的了,我的孩子。马车八点钟才来。你把觉睡足了,明天准又漂亮,又有精神……”

“唉,我还一点没有合眼睛呢!”

“哎呀,小冬妮,这可不对。你准备明天在施瓦尔道显出委靡不振的样子吗?喝七口水,向右边侧着躺着,数一千下……”

“唉,伊达,请你过来一下!我睡不着,我告诉你,我老是想心事,想得头都痛了……你来摸摸,我想我也许发烧了,胃病也犯了;要不也许是贫血的缘故,我太阳穴上的血管都涨了起来,突突地跳,涨得很痛。当然,血管涨是涨,头上的血还是不够……”

听见一阵椅子的挪动声,接着伊达·永格曼的骨骼强大、精神充沛的身躯,穿着一件简单、旧式样的棕色衣服,出现在帐幔中间。

“哎呀,小冬妮,发烧了吗?让我摸摸,我的孩子……咱们用冷手巾敷敷吧……”

说着,她迈着像男人似的坚定的大步走到柜橱前边,取出一条手帕,在水盆里浸了一下,又回到床前边,小心翼翼地贴在冬妮的前额上,接着用双手把它抚平了。

“谢谢,伊达,真舒服……唉,你在这儿坐一会儿,我的好伊达,这儿,床边上。你看,我老是在想明天的事……我怎么办呢?脑袋都想晕了。”

伊达在她身边坐下来,又把针和撑在袜子架上的袜子拿在手中。她的光滑的、灰色的头顶低垂着,一双从不知疲倦的明亮的棕色眼睛紧盯着针迹,开口说:“你想,他会提出来吗,明天?”

“一定的,伊达!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他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克拉拉是什么情形?也是在这样一次郊游里……你知道,我自然也可以躲过去。我可以老跟别人在一起,不让他接近我……可是那样事情就算完了!他后天就走了,他已经说过,如果明天没有什么结果,他也不会再待下去了……无论如何,这件事明天要有个决定……可是如果他提出来,我怎样说呢,伊达?你从来没有结过婚,所以你根本不了解生活。可是你是一个诚实的女人,你今年已经四十二岁了,你有自己的理解力。你能不能替我出个主意?我需要别人给我出主意……”

伊达·永格曼把手里的袜子放在怀里。

“可不是,冬妮,这件事我也想了很多很多。可是我发现,不能给你出什么主意,我的孩子。他不跟你或者你母亲提出这件事,是不会离开这里的。如果你不愿意这件事,你也早已经把他打发走了……”

“你说得对,伊达;可是我不能一直这样做,反正早晚是这么回事!但是另一方面我自己又老在想:我还能退回来,还不算迟!我就这样躺在这里,自己折磨着自己……”

“你喜欢他吗,小冬妮,你说老实话!”

“是的,伊达,如果否认这一点,那我就是说谎话。他长得并不漂亮,可是在生活里这一点倒无关紧要。他是个善良的人,不会做坏事,这一点你可以相信我。我一想到格仑利希……哎呀,老天爷!格仑利希老是说自己精明强干,可是他却极其狡猾地掩盖住自己奸诈的本性……佩尔曼内德可不是这样的人,你看得出来的。我只能说,他为人过于随便,过于贪图安逸。当然,这也是缺点,因为照这种样子下去他决不会发财致富,他有点倾向于一切任其自然,马马虎虎。像他们那地方的人说的那样……他们那里的人都是这样子,我要说的就是这个,伊达,问题也就在这里。在慕尼黑,他混在自己一群人中间,混在跟他一样说话、一样行事的人中间,我就很喜欢他,觉得他很洒脱,很诚恳,也很亲切。而且我也发现这是双方面的。他可能把我看成是一位阔妇人,比我实际的情况还要阔,这也有关系,你知道,母亲是不能给我很多钱的……可是我相信这一点对于他并没有很大影响。他并不想要一笔数目非常大的钱……够了……我要说什么来着,伊达?”

“在慕尼黑,不错。可是在这儿呢,小冬妮?”

“在这儿呀,伊达!你知道我要说的是什么。在这儿他完全脱离了他的本乡本土,这里一切都是另一副样子,这里的人更严肃,名利心更重,怎么说呢,更矜持……在这儿我常常禁不住替他害臊,不错,我一点不向你隐瞒,伊达,我是个老实人,我替他害羞,虽然这也许是我的短处!你知道……他在谈话的时候,有很多次该说第四格‘我’的时候,他脱口就说第三格。他们那里的人就是这样,伊达,甚至最有教养的人,碰上心情好的时候也这样说,谁也不觉得刺耳,谁也不觉得奇怪。可是在咱们这里,母亲就斜着眼睛看他,汤姆就皱起眉毛来,尤斯图斯舅舅浑身一颤,而且像克罗格家人那样差点噗嗤一声笑出来,菲菲·布登勃洛克或者是弗利德利克或者亨利叶特就要向她们的母亲丢个眼色。每逢这个时候我就臊得了不得,恨不得跑出屋子去,这时候我就想,我决不可能跟他结婚……”

“这是哪里的话,小冬妮!你将来是跟他住在慕尼黑啊!”

“你说得对,伊达。可是订婚礼呢?订婚礼要在这儿举行的。请你想想,如果我因为他的举止粗俗,而必须在全家面前,在吉斯登麦克和摩仑多尔夫这些人面前永远羞得抬不起头来的话……唉,格仑利希比他要文雅得多,可是他的心却是黑的,正像施藤格先生常常说的那样……伊达,我的头晕得很,请你给我换条手巾。”

“反正迟早是这么一回事,”她叹了口气接过手巾来,又重复了一句,“现在也好,将来也好,最主要的是,我需要再结一次婚,不能再以一个离过婚的女人的身份在这里混日子了……唉,伊达,这些天我老是回想过去的事,回想格仑利希初次到这里来,回想他跟我演的那幕戏——一幕丑剧,伊达——我又想到特拉夫门德,想到施瓦尔茨考甫一家人……”她说得很慢,眼光带着梦幻的神情在伊瑞卡的袜子的补缀地方停了一刻,“想到订婚、爱姆斯比脱和我们的家——那真称得上富丽堂皇,伊达,当我想到我的那些睡衣……跟佩尔曼内德一起,我不会再有那些东西了。你知道,生活教会我们越来越懂得谦虚。我又想到克拉森医生,想到这个孩子,想到那个银行家凯塞梅耶……最后,那出收场戏——那真是可怕,你简直无从想象,当一个人一生中有过这样可怕的经历时……可是佩尔曼内德是不会干出那种肮脏的把戏来的,这一点他倒是叫人信得过。讲到做买卖,我们也可以相信他,我确实相信他跟诺普在尼德包尔酿酒厂很能赚点钱。如果我做了他的妻子,你会看见的,伊达,我一定设法让他的事业心更重些,使他的成就更大一些,多努一点力,为我和我们所有的人增光。他一旦和布登勃洛克家族结了亲,他就承担了这样的责任!”

她把手交叠在脑袋下面,仰望着屋顶。

“不错,自从我答应格仑利希的求婚,已经整整过了十年了……十年了!现在我又走到这一步,又要答应另一个人的求婚了。你知道,伊达,生活是非常严肃的一件事!……不同的只是那时候这是一桩大事,家里的人没有一个不折磨我、逼迫我答应那件事,而今天却谁都很平静,认为我答应这场亲事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你必须知道,伊达,这次我和阿罗伊斯订婚——我现在已经叫这人阿罗伊斯,是因为反正迟早是这么一回事——一点也没有值得高兴、值得庆贺的地方。它和我的幸福毫无关系。我这第二次结婚只是为了老老实实地默默消除我第一次婚事的错误罢了。为了不玷污家庭的名声,这是我的义务。母亲这样想,汤姆也这样想……”

“你说到哪里去了,小冬妮!如果你不喜欢他,如果他不能使你幸福……”

“伊达,我已经认识了生活,我不再是笨鹅,什么我都看得一清二楚。母亲……母亲倒是不会坚持这件事的,凡是遇到不可靠的事,她总是说一声‘算了’就避过去。可是汤姆,汤姆却希望把这件事办成。汤姆是怎么样的人,你当我还不知道!你知道汤姆是什么想法?他的想法是:只要不是绝对配不上,随便哪个人都可以。因为这次重要的不在于办一门出色的亲事,只要能再结一次婚,把上一次的不幸弥补过来就成了。他的想法就是这样。佩尔曼内德一到这里,汤姆早已暗地里去打听有关他的生意上的情况了,这是千真万确的事。等到打听的结果还令人满意,这件事在他那里便成了定局……汤姆是个政治家,他知道他要做的是什么。是谁把克利斯蒂安赶出去的?……这个字眼也许太厉害了,可是事实确是这样啊,伊达。为什么他要这样做?因为克利斯蒂安叫公司和家庭出了丑。在他的眼里,我也是同样的情形,伊达。倒不是因为我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只是因为我住在家里,我作为一个离了婚的女人在娘家闲住着。他希望这件事能告一段落,他这种想法是有他的道理的,我对他的爱戴倒并不因为这件事而有所减少,而且我希望他对我也是这样。说实话,这几年来我也一直想重新走进生活里去,因为——也许我不应该说这种话,我在母亲这里住着确实也感到烦闷,我刚刚三十岁出头,我觉得自己还年轻。人同人是不一样的,伊达,你三十岁的时候头发已经灰了,这是因为你们一家人血缘的关系,你的那个死于噎食症的普拉尔叔叔……”

这一夜她还发表了不少诸如此类的议论,时不时插上一句“反正迟早是这么回事”。最后她安安静静地酣睡了五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