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登勃洛克一家 第九章

佩尔曼内德太太急匆匆从布来特街上走过来。她的神情步履显得有些委靡颓唐,平日笼罩住她全身的那种骄矜神色,只有从她肩膀和头部还依稀能看出来一点。她在焦急、愁闷、极度匆忙中只能尽其所能地把残余的一点骄矜摆出来,正像一个吃了败仗的国王搜集些残兵败卒仓惶逃命一样……

哎呀,她的面容真是凄惨!她的圆圆的、微微撅起一点的上唇,平日本来是能增加她几分俏丽的,今天却抖动个不住;她的眼睛因为恐怖而瞪得很大,直勾勾地凝视着前方,仿佛也在急促地赶路……她的头发蓬乱地从风帽底下披散出来,脸色焦黄,正像每次害胃病时一样。

可不是,最近一段时候她的胃病闹得很厉害,在星期四团聚的日子一家人都看得出来她又在犯胃病。不论大家怎样设法躲避这块暗礁,谈话最后还是要搁浅在胡果·威恩申克案这块礁石上,佩尔曼内德太太本人就不由自主地把谈话引到这个方向去。每到这个时候她就非常激动地问,问天、问地、问一切人:莫里茨·哈根施特罗姆检察官夜间怎么居然还能睡安稳觉!她不明白,永远也不会明白……她越说情绪就越激动。“谢谢,我不吃。”她说,把所有的东西都从眼前推开。她耸着肩膀,扬着头,一个人孤零零地生闷气。这时除了啤酒以外,她什么东西也不吃,这还是她嫁到慕尼黑去那几年养成的习惯,只是一个劲地把巴伐利亚出的冷啤酒往空肚子里灌,可是她的胃神经却公开叛变,对她痛加报复。这餐饭临近尾声的时候她总要站起来,走到下面花园或者院子里,倚在伊达·永格曼或是李克新·塞维琳身上,猛地呕吐一阵。等她的胃把所有容纳的东西都排除出去以后,就开始痛苦地抽搐起来,而且一抽搐就是好几分钟。这时她虽然吐不出来什么东西,却还要干呕、痛苦很长一段时间。

这是1月里一个风雨交加的日子,时间大约在下午三点钟左右。当走到渔夫巷口的时候,佩尔曼内德太太拐了进去,匆匆走过一段下坡路,便进入她哥哥的院子。她慌慌张张地把门敲开,从过道里闯进哥哥的办公室里。她的目光掠过写字台一直射到窗户前边议员的老位子上,同时带着一种乞求的神情晃了晃头,托马斯·布登勃洛克不由得马上把手里的笔放下,迎着她走过来。

“什么事?”他问,皱起眉头来……

“我要打搅你一小会儿,托马斯……有点要紧事,一点也耽误不得……”

他替她打开那扇通向他私人办公室的蒙着毛毯的门,等他妹妹走进来以后,随手又把门关紧,然后带着疑问的脸色望着她。

“汤姆,”她的声音在发抖,一双手在皮手筒里绞来绞去,“你一定得帮我们暂时垫一下……这笔款子……这笔保证金,我求求你,你一定得替我们交……我们没有……我们上哪去找这二点五万马克现金去?……以后,你还可以全数拿回来……而且很快就会拿回来……你知道……就是那件事,简单地说,那件案子现在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要么是交出二点五万马克的保证金,要么是哈根施特罗姆立刻下拘票。威恩申克以名誉向你担保,他绝不离开这个地方……”

“真到了这个地步了吗?”议员说,摇了摇头。

“不是到了这地步,是硬被他们搞到这个地步的,这些坏蛋!……”佩尔曼内德太太气得浑身无力,长叹了一口气,一歪身倒在身边一张漆布椅上。“而且他们还要往下搞呢,汤姆,非要搞到头不可……”

“冬妮,”议员说,他在桃花心木写字台前边侧身坐下,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用手支着头……“说真心话,你还相信他是清白无辜的吗?”

她呜咽了几声,然后绝望地低声说:“唉,我也不相信,汤姆……我怎么还能相信呢?我这人一生碰到过这么多倒霉的事,我从一开始就不太相信,虽然我一直努力说服自己,让我自己相信。你知道,生活已经给了我这么多教训,让我再相信谁清白无罪真是一件非常难、非常难的事……咳,我从很早就怀疑他是不是真有良心,这种怀疑使我非常痛苦,还有伊瑞卡本人……她也怀疑他……她曾经流着眼泪把心里话告诉我……由于他在家里的行为而对他有了怀疑,自然这事我们谁也没往外说……他的举动越来越粗野……他老是让伊瑞卡做出快乐的神情,替他驱愁解闷,越来越厉害,伊瑞卡稍微一不高兴,他就摔家具。你可不知道,他每天深夜怎样把自己关起来弄他那些账单呢……谁在外面一敲门,就听见他跳起来,大声喊:‘是谁?是谁?’……”

她沉默了一会儿,又接着说下去,声音比以前大了些,“可是就算他犯了罪吧,就算他做了那些事吧!他也不是为装入自己的私囊,而是为了公司。再说……哎呀,上帝呀,在我们生活里总还有些事不能不考虑,汤姆!他既然和伊瑞卡结了婚,就得算咱们家的人……就得算咱们自己人……咱们总不能眼看着自己的人让人下到牢狱里去呀,我的老天!……”

他耸了耸肩膀。

“怎么,你耸肩膀,汤姆?难道你就情愿忍受着?这群恶棍这样欺侮人不算,你还任凭他们骑到脖子上来?不成,总要想点办法才成!不能让他们判刑!……市长不是一向把你当作他的一支臂膀吗?……上帝啊,难道议会不能立刻通过个赦免案吗?……我坦白跟你说……在我找你来以前,我本想找克瑞梅去,打算不管怎样求他插一手,求他管管这件事……他是警察局长……”

“唉,孩子,你这才是异想天开呢。”

“异想天开,汤姆?——伊瑞卡怎么办?小孩怎么办?”她说着把手拢起向上一举,做个恳求的姿势。接着她沉默了一会儿,重又把手臂垂下来;她的嘴撇开,下巴抽着,哆嗦起来,两颗大泪珠从她低垂的眼皮里滚出来。她又加了一句,声音非常低:“我又怎么办呢?”

“噢,冬妮,勇敢点!”她那种痛楚无望的样子打动了他,他不觉把椅子移到她前面,摸着她的头发,安慰她说,“事情还没有走到绝路。他还没有被判罪。一切都可能好转。我先把保证金替你交出来,我自然没有拒绝你的意思。此外还有布列斯劳尔,他是个很有神通的人……”

她流着眼泪摇了摇头。

“不会的,汤姆,事情不会有好结果的,我不相信会好转。他们一定会判他罪,把他关起来,那时候伊瑞卡、孩子和我的苦日子就要来了。她的陪嫁费已经都花完了,都用在置办嫁妆、家具和油画上了……如果再卖掉,连原价的四分之一也收不回来……薪水月月被我们用尽……威恩申克一个子儿也没存下。我们又得搬回母亲家来,如果母亲答应的话,等着他放出来……可是那个时候情形还要糟,我们能上哪儿去呢?……我们只好坐在石头上。”她呜呜咽咽地说。

“坐在石头上?”

“可不是,这是个典故……一个比喻……唉,不会好的。我遇到的坎坷太多了……我真不知道,我造了什么孽……可是这却使我对一切都失去了希望。过去我跟格仑利希和佩尔曼内德结婚的那些遭遇,现在又轮到伊瑞卡身上了……可是这一次你什么都能看到,就发生在你身边,你可以自己判断一下: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发生的,怎么会落在一个人头上,谁有办法逃脱?汤姆,我求你回答一句,有没有办法逃脱?”她又重复了一句,眼泪汪汪地向着他点了点头。“我做什么事,什么事就不顺利,最后都要以灾祸收场……上帝知道,我本来的存心是多么好!……我一直真诚地希望,在这一生中能有点成就,为家庭增一点光……现在这一次又算完了。这最后一次……结局依然是这样……”

她依在托马斯温柔地搂着她的一支胳臂上,哀哀地哭泣着,哭她一生的坎坷困顿,哭她最后的希望又归于破灭。一个星期以后胡果·威恩申克经理被判处了三年半的徒刑,而且立刻就锒铛入狱。在双方辩论的这一天,法庭旁听席上拥挤不堪,从柏林来的律师布列斯劳尔博士这一天作了一次非常出色的辩护,人们从来没听见过这样口若利簧的人。几个星期以后,经纪人塞吉斯门德·高什一谈起布列斯劳尔的善用讥讽,一谈起他的慷慨激昂和善于打动人心,还是赞不绝口。克利斯蒂安·布登勃洛克在听了这一天的辩护之后,在俱乐部里常常往桌子后边一站,面前摆着一沓报纸当作卷宗,惟妙惟肖地模仿起这位辩护律师来。另外他在家里还常常对人说,搞法律实在是一门非常好的职业,他真应该学法律……甚至连那本人就是一位鉴赏家的检察官哈根施特罗姆私下也对人说,他非常欣赏布列斯劳尔的演说。只是这位名律师的才干并没有起什么作用,他的那些本地的同行还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和和气气告诉他,他们是不容许他在这里任意颠倒是非的……

经理被拘捕以后不得不进行一次拍卖。拍卖过后,本城的人逐渐把胡果·威恩申克这个人忘在脑后了。可是在星期日全家团聚的这一天,布来特街的小姐一遇到机会总要表白一下:她们第一次见面就从这个人的眼神看出来,他不够规矩,禀性有许多缺陷,将来一定得不了善果。只是由于种种顾虑,当时她们才将这些判断闷在心里没有说出来,现在看来,这些顾虑真有些多余了。

【注释】

[1] 吉阿扣谟·梅耶比尔(Giacomo Meyerbeer,1791——1864):德国作曲家,作有《阿非利加的少女》等十余部歌剧。

[2] 法文:梦魇。

[3] 拉丁文:梦魇症。

[4] 佐阿夫式是法国侵驻阿尔及利亚的步兵所穿的一种非洲服装式样。

[5] 巴勒斯特利那(Giovanni Pierluigi da Palestrina,1525——1594):意大利教堂音乐作曲家。

[6] 格罗克(Karl Gerok,1815——1890):德国诗人和神学家。

[7] 赫贝尔(Johann Peter Hebel,1760——1826):德国作家。

[8] 克鲁马赫尔(Friedrich Adolph Krummacher,1767——1845):德国寓言诗作家。

[9] 指法国著名哲学家及数学家布雷斯·帕斯卡(Blaise Pascal,1623——1662)的《哲学沉思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