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登勃洛克一家 第八章

最近一个时期,每逢星期四一家人在那些绘制在壁毯上的面含恬静笑容的神像下聚餐的时候,增添了一个非常严肃的新话题。这个话题在布来特街三位小姐的脸上引起的只是一副冷淡而拘谨的表情,但是佩尔曼内德太太一谈起这件事却总是激动得不能自制,这无论从她面容或者举止上都看得出来。她把头向后一仰,两支胳臂不是向前伸就是高举起来,现出满腔的恼怒、愤慨,从心坎里感受到激愤不平。她从这一件具体的事情谈到一般的情形,谈到所有的坏人,除了因为胃病而引起的干咳偶尔把话语打断以外,她一直用喉音(每逢怒气上冲的时候,她的嗓音就变粗起来)像喇叭似的吐出一串惹她厌恶的名字:“眼泪汪汪的特利什克——”“格仑利希——”“佩尔曼内德——”……使人奇怪的是在这些名字后竟又添上了一个新的名字,她总是带着无法形容的轻蔑、厌恨喊出来。那就是“检察官——”

过了一会儿,当胡果·威恩申克经理走进大厅来(他因为事务繁忙,每次都要迟到),平摆着两只拳头,特别活泼地摇摆着他那裹在大礼服里的身躯,走上自己的位子,下嘴唇在窄窄的一条上须下耷拉着,现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这时谈话就沉默下来,饭桌马上被一种令人痛苦的沉默笼罩住,每次都需要议员出头来打破这个僵局。议员随随便便地,像谈一件买卖似的跟威恩申克经理打听那件事情现在怎么样。胡果·威恩申克回答说,事情很好,要多好有多好,顺利极了……接着他就高高兴兴地谈起别的事情来。他的情绪比往日任何时候都高,一双眼睛肆无忌惮地东张西望。虽然一次也没得到回答,他却不厌其烦地一而再、再而三地问盖尔达·布登勃洛克提琴拉得怎么样。他的话滔滔不绝,使人不愉快的只有一点,那就是他由于意兴飞扬很少斟酌自己的词句,因此常常讲出一些与这种场面不合的故事来。譬如说,他讲的一个故事是一个保姆因为害肠胃充气症而把人家托她看管的孩子的健康毁坏了。他模仿医生的口气,做出一副自认为滑稽的样子,喊道:“谁在这儿放屁?是谁在这儿放屁?”听了这个故事,他的妻子脸涨得通红,老参议夫人、托马斯和盖尔达像木雕泥塑似的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三位布登勃洛克小姐互相交换了能刺进对方肉里去的眼光,连李克新·塞维琳坐在桌子下端也现出一副受了侮辱的样子,最多只有克罗格老参议噗地笑了一声——可惜这些情形他从来注意不到,或者即使注意到,话也早已说出去了……

威恩申克经理究竟出了什么事呢?原来这位勤劳、严肃、体格健壮的人,这个虽然举止粗俗、不善交际,却恪尽职守、埋头工作的人竟然犯了重罪,而且据说不是一次,而是连续犯罪。不错,人家已经把他控告了,已经在法院起诉,告他多次进行不清楚的、触犯法律的商业活动。目前这件案子正在审理,结果如何还不得而知!他犯的罪行究竟是什么呢?事情是这样的:在不同的地区都发生过损失相当严重的火灾,和这些受灾户订有契约的保险公司本来应该赔出数目巨大的款项。但是据说威恩申克经理在从他的代理人那里很快地接到有关受灾的密报以后,就有意识地进行欺骗,把这些受灾户转保到其他保险公司,嫁祸于人。现在这个案件已经转到检察官手里,转到检察官莫里茨·哈根施特罗姆的手里……

“托马斯,”老参议夫人有一次利用单独和她儿子在一起的机会问他说,“你对我说说……我一点也不明白。咱们对这件事该采取什么态度?”

他回答说:“是的,亲爱的母亲……该怎么对你说呢?当然,最好是说一切全没问题,可惜我还不能这样认为。但是如果说威恩申克真像某些人想的那样,犯了那样严重的罪行,我也认为不可能。在新式商业活动里有一种东西人们叫作商业‘惯例’……援用惯例,就是玩弄一种不是完全无可指摘的手腕,和并不完全合乎成文的法律,在商业界以外的人看来已经可以算作是不诚实的举动,但是在商业界内部根据默契是可以被允许的。惯例和真正的诈骗之间的分界线非常难画……这且不去管它……如果威恩申克真的做了什么事,他干的事也绝不会比他的许多同行干的更恶劣,只不过是那些人漏了网而已。但是……我也不因为这一点就认为这件案子会有什么好结局。要是在一个大城市里,也许他会被宣判无罪,可是在咱们这里,什么事都由派系关系和个人好恶决定……这种情形他在寻找律师的时候是应该慎重地考虑的。咱们城里简直没有出色的律师,没有口才又好、阅历又多、会办疑难大案的高明人士。然而咱们这儿的律师老爷也有他们的特点:他们勾结成一伙,由于共同利益,由于沾亲带故,再不也许是彼此请吃几回饭,大家沆瀣一气,相互包庇。按照我的看法,威恩申克如果是个聪明人,就应该找一个本地的律师,可是他偏偏不。他认为必须——我说必须,就是说不管怎样他还是内心有鬼——得从柏林请一位辩护律师来,一位布列斯劳尔博士。这个人是个大无赖,巧舌如簧,有名的讼棍。据说他曾经帮助多少个诈骗人的破产者逃过了牢狱之灾。这次这个人看在丰厚谢仪的分上一定也会照过去一样大施诡计……可是这样做有没有用?我预料到,我们那些可敬的律师一定会把看家的本领使出来,打掉这个外地人的气焰,而且法官们凭了先入之见对于哈根施特罗姆博士的起诉一定也特别听得入耳……此外,还该谈谈见证人。见证人怎么样呢?我看,威恩申克自己公司里的职员不见得会特别热心替他卖力气。他那副粗暴的外表——这一点不但我们这些好心肠的人这么说,我想就是他自己也得承认——不会替他维持多少朋友……总起来说,妈妈,我觉得事情不怎么妙。如果出了不幸的事,对伊瑞卡来说自然是件憾事,可是我更感到痛心的是冬妮。她曾经说,哈根施特罗姆把这件案子拿到手里很得意,这句话说得有道理。这件事关系着我们所有的人,如果出了丑,我们大家都有份,因为威恩申克不管怎么说也是我们家的一员,跟我们同桌吃饭。讲到我自己,我是可以想办法脱身事外的。我知道我该怎样做。当着别人的面,我要把这件事当作一件完全与己无关的事,连审讯的时候我也不去旁听——虽然我倒很想去见识见识布列斯劳尔。此外,为了不使别人产生流言蜚语,说我想运用自己的势力,我还要装作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可是冬妮呢?我简直不愿意想,威恩申克如果被判了刑对她将是一件多么悲惨的事。她极力辩驳,说这是别人的恶意中伤,是出于嫉妒而施的阴谋,可是只要听听在她说这些话时流露出什么样的恐惧就够了……她怕的是在她遭受了这么多次不幸以后,最后这一次光荣的位置,替她女儿操持家务的美差也将烟消云散。唉,您就注意看吧,以后事实越叫她对威恩申克的清白发生怀疑,她越要替威恩申克叫屈……当然,他很可能是清白的,完全清白无罪的……我们一定得等着看,母亲。此外,我们对待他,对待冬妮和伊瑞卡也要考虑得特别周到一些。可是我总觉得有些不妙……”

这一年的圣诞节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一天天临近的。伊达替小约翰做了一个月份牌,在最后一张上画了一棵枞树,怀着激动心情的小约翰就靠着这个月份牌,一天又一天地算计着这个不同平常的日子到来。

节日就要到来的征兆越来越多了……从降临节的第一个星期起在祖母的餐厅墙壁上就挂起一张和真人一般大的彩绘圣诞老人像。又有一天早晨汉诺发现他的被子、毯子和衣服上都撒满了金末。几天以后的一个下午,父亲躺在起居室的卧椅上看报,汉诺在读格罗克[6]作的《棕叶集》里一首题作《恩朵尔的巫婆》的诗,正在这时候,圣诞老人到这里“打听这里的小孩”来了。“老人”虽然每年都照例出现一次,但是每次来都免不了给人一种意外之感。“老人”穿着一件毛朝外的长皮袍子,袍子上撒着金屑和雪花,戴着同样装饰起的一顶皮帽子,脸上涂着灰,在他的一大捧雪白的胡须上和常人所没有的浓密的眉毛上缀着灿烂的金银线。“老人”被请进来。他拖曳着两条腿走进来,像每年一样,用沙哑的嗓子宣布说,这个口袋——在他左肩上的——是为会读祈祷词的好孩子预备的。口袋里装的是苹果和金核桃。另外一边的藤条——在他右肩上的——是为坏孩子预备的……这就是圣诞老人。自然,这并不是那个道道地地的圣诞老人,说不定他只是理发师傅温采尔反穿着爸爸的皮衣服。但是既然圣诞老人并不是一件纯属子虚乌有的事,很可能这个人就是了。于是汉诺像往年一样,小小的心脏噗通噗通地跳着,背起祈祷词来。他一口气背完,只是因为紧张过度,在中间换了几口气而中断一两回。接着他就得到允许把手伸进那只给好孩子预备的口袋里抓了一把,可是这只口袋老人走的时候,总是忘记带走……

节日就这样开始了。在圣诞节前学校还必须填发一张分数单,这一年爸爸看分数单这件事也顺顺利利地过去了……大客厅已经神秘地关起来,饭桌上已经摆出杏仁泥做的糖人和咖啡色的蛋糕,城里面已经是一片节日景象了。下过雪,天气变得非常寒冷,在那澄澈的、砭人肌肤的空气里从街头传来意大利人手摇风琴的流畅的或者是忧郁的调子。这些意大利人穿着丝绒上衣,蓄着黑胡子,是到这里来赶节的。商店的橱窗里陈列出争奇斗艳的圣诞节礼品。围着市场中心的哥特式喷泉已经搭起圣诞节市场的五颜六色的游戏棚来。不论到什么地方去,都闻得见和陈列出售的枞树的清香交融在一起的节日气息。

最后,12月23日的夜晚终于来了。这天晚上,在渔夫巷家中的客厅里分送了礼物。参加这次赠礼的只有亲属中最亲近的几个人。这只是一个开始,一场序幕,一个开幕礼,因为隆重的圣诞夜照例是在老参议夫人那里庆祝。那时候全族人都要参加。所以在24日傍晚,所有参加星期四团聚的人都聚集到孟街的风景大厅里,而且除了这些人外又邀请了从威斯玛尔赶来的尤尔根·克罗格以及苔瑞斯·卫希布洛特和凯泰尔逊太太。

老太太这一天穿着灰黑条子的厚缎子衣服,红扑扑的面颊,兴奋的目光,全身散发着刺蕊草香水的柔香,一批又一批地迎接走进屋子来的客人。当她默默地和来客拥抱的时候,手臂上的金镯子就发出一阵轻轻敲击声。这一天晚上她虽然说话不多,却非常兴奋,全身微微地抖动着。“我的上帝,您有点发抖吧,母亲!”议员带着盖尔达和汉诺走进来的时候,这样对她说。“我想一切都会顺利度过的。”可是她吻了三个人以后,又轻轻地说,“愿耶稣基督保佑,愿我在天国里的让保佑!”

确实如此,故世的老参议当年建立起的一套庄严的庆祝规程现在也要毫厘不爽地执行;一定要使这一个夜晚的各项活动充满深沉的、肃静的、由衷的欢愉气氛。老参议夫人感到这是自己的责任,她一分钟也休息不下来,从这里走到那里,到处探看。圆柱大厅里圣玛利教堂唱诗班的孩子已经聚集起来;餐厅里,李克新·塞维琳正给圣诞树和礼物盘进行最后的装饰和安排。她从餐厅出来,走到游廊,这里站着几个老人,个个带着一副羞涩、困窘的样子,他们是等着接受馈赠的穷人。这以后她又走回风景厅来,屋子里有些嘈杂,人们在随便地谈着话,但是只需要老参议夫人无言地把目光向四周一扫,一切嘈杂和谈话的声音立刻安静下来。屋子里变得这样静,连远处一架手摇风琴的声音都听得到。那琴声从不知何处的一条白雪皑皑的街头传来,柔细而清晰,听去就和八音钟的声音一样。这时屋子里或坐或站一共将近二十个人,但是却比教堂还安静。正像议员小声在他舅父尤斯图斯耳边说的一样,屋中的气氛使人感到有点像举行葬礼。

此外,这种气氛也决不会为年轻人突然爆发出的笑语声所打破,这方面大家一点也不用担心。只要看一眼,就可以知道,所有聚在这里的人都达到喜怒哀乐的表露早已定型的年龄。这里有:托马斯·布登勃洛克议员,他的脸色苍白,相形之下,他面部的那种警觉有力的,甚至是幽默的表情都显得矫揉造作;他的妻子盖尔达,一动不动地靠在靠背椅上,她的美丽而苍白的脸向上仰望着,一双生得比较近、罩着一层青圈的眼睛奇异地泛着光辉,出神地凝视着枝形烛架的晶莹闪烁的玻璃柱;他的妹妹,佩尔曼内德太太;他的表兄弟,那个沉默寡言、衣着朴实的尤尔根·克罗格;他的三位堂姐妹,弗利德利克、亨利叶特和菲菲,在这三个人中,前两个人仿佛比过去变得更瘦、更高,后者却更矮更胖了,然而这三个人却有一个共同点,面部的表情永远不变,永远是一副冷峻尖刻的笑脸,她们对一切人、一切事都怀疑,都不以为然,仿佛在不停地问:“真的吗?我们可不信这个。”……最后,这里还有那可怜的、面色黑灰的克罗蒂尔德,她的全部思想也许都放在未来的一顿晚餐上了。所有这些人都已经年过四十,女主人、女主人的兄嫂以及瘦小枯干的苔瑞斯·卫希布洛特则早已六十出头,而高特霍尔德的未亡人,另一位布登勃洛克参议夫人和耳朵已经全聋的凯泰尔逊太太则已经是七十多岁的人了。

正当青春妙龄的只有伊瑞卡·威恩申克一个人。但是每当她那双酷肖格仑利希先生的淡蓝色眼睛向她丈夫那边瞟过去的时候——她丈夫的那头发剪得短短的、鬓角已经灰白的头,在画着田园景色的壁毯前边、沙发旁边不断地映入她的眼帘里——人们就可以看到,她的饱满的胸脯呼吸急促,但却没有声息地膨胀起来……商业惯例呀,账簿呀,证人呀,检察官呀,辩护律师呀,法官呀,这些混乱而可怕的思想一定在折磨着她。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屋子里哪个人又不为这种和节日气氛不相调和的思绪苦恼着呢?佩尔曼内德太太的女婿已经被人控告了,大家眼前就坐着这个触犯法律、破坏社会秩序、违反商业道德的人,说不定这个人还要丢更大的脸,要去坐牢。大家朦胧中都意识到这一点,这就使整个集会笼罩着一层奇异而可怕的阴影。布登勃洛克一家人庆祝圣诞夜,中间却坐着一个罪犯!佩尔曼内德太太仰靠在自己的靠背椅上,神色变得更为庄重、森严。布来特街的三位布登勃洛克小姐的笑容也比以前更增添了一分尖刻……

孩子们怎么样呢?那个一线单传的传宗接代的人呢?他是不是也感觉到这种不同平常的气氛有些森冷可怕呢?小伊利莎白的心情我们是无从知道的。这个小女孩穿着一件镶着大缎子边的小衣裳(人们一看就知道这是佩尔曼内德太太的格调),坐在保姆怀里,大拇指攥在拳头里,咂着舌头,两只略微有一点凸的眼睛愣愣地向前望着。有时候她尖声尖气地喊一声,保姆就立刻轻轻地把她摇一摇。另一个孩子——汉诺则安安静静地坐在他母亲脚下的一只矮凳上,像他母亲一样,也在仰望着枝形烛架的玻璃柱……

只有克利斯蒂安不在场!克利斯蒂安到哪去了?直到这时候大家才发现,屋子里还短少这个人。老参议夫人接二连三地把手从嘴角往鬓角上掠过去——这是她惯常爱做的一个手势——好像在把一绺散乱的头发整归原位,而且这动作一次比一次做得更慌乱……她急急忙忙吩咐了塞维琳小姐几句话,于是塞维琳从圣诗班的孩子们身边走过去,穿过圆柱大厅,穿过那些等待接受赠礼的穷人,走过游廊,在克利斯蒂安的房门上敲了敲。

克利斯蒂安马上就出来了。他拐着两条细瘦的罗圈腿(从害过风湿性关节炎后这双腿就有一点跛),一边用手擦着秃脑门,不慌不忙地走进风景大厅来。

“老天爷,”他喊着说,“我差点忘了!”

“你差点忘了……”他的母亲学他的话说,僵在那里……

“可不是,差点忘了今天是圣诞节了……我坐在屋里看书……看一本南美洲旅行的书……哎呀,圣诞节我可不知道过了多少次了……”他添加说。正当他想给大家长篇大套地说一段他在伦敦一家第五等的歌舞场过圣诞节的故事时,忽然屋中的肃穆气氛在他身上发生作用了,于是他皱着鼻子,踮着脚走到自己的座位上。

“欢乐吧,你郇山的女儿!”唱诗班的孩子唱起来了。前一刻钟,这些孩子还在外边乱笑乱闹,以至议员不得不在门前边站了一会儿,才把他们镇服住。如今他们却唱得这么美妙。响亮的童音在比较低沉的管风琴的伴奏下,清脆、欢腾地飘扬起来,带着所有人的心升腾,使三位老处女的笑容也变得温和多了。歌声使老年人想到自己,回忆起自己的过去,也使中年人暂时忘却了自己的烦恼。

汉诺本来一直抱着双膝,这时他把手放开。他的脸变得煞白,手里抚弄着矮凳边上的穗子,舌头舔着一颗牙,嘴半张着,脸上的表情宛如呆痴了似的。每隔一些时间,他才觉出来要深吸一口气。因为空气里荡漾着的是这样美妙的歌声,像银铃一样的赞美歌,他的心不觉在一阵几乎使他痛苦的幸福中紧缩在一起。圣诞夜啊……从现在还紧闭着的高大的白漆双扇门门缝里飘出一阵阵的枞树香,引起他对里面的东西产生出无限美妙的想象,但是每年一次他总是把它们当作拿不到手的、人世少有的瑰宝似的等待着,小小的心脏兴奋得噗通噗通地跳着……里面为他准备的是什么呢?没有错,一定是他一心盼望着的东西。除非这件东西根本不可能得到而大人也事先就劝他打消这个念头以外,他拿到手的总是他希望着的东西。是一座戏院!一座木偶戏院。这座戏院马上就要冲进他的眼帘,马上就要把他召唤到自己跟前去。在他给奶奶的一张他希望得到的礼物单中,这件玩具列在最前面,而且下面特别用粗线条标出来。自从看过一场《费德丽奥》以后,一座木偶戏院几乎是他梦寐以求的东西了。

不久以前,作为他到布瑞希特先生那里去治牙的奖赏,他第一次到市剧院去看了一场戏。他紧靠着母亲,坐在包厢里,屏神静息地全神贯注在《费德丽奥》的音乐和表演上。从这一次起他连睡梦中梦到的也都是歌剧的场面,对戏剧的深情笃爱,几乎弄得他废寝忘食。有时他在街上看见那些和他的克利斯蒂安叔叔一样的人,戏院的常年看客,像多尔曼参议呀,经纪人高什呀……他说不出有多么羡慕。像他们那样差不多每天晚上都可以在戏院消磨掉,这种幸福怎能消受得了呢?如果他每星期能有一次在开演以前望一眼剧场,听一听乐器调弦的声音,看一看那紧闭着的幕布,这该是多大的幸福啊!不论是煤气灯的煤气味也好,座位也好,音乐师也好,幕布也好……戏院里没有一件东西他不喜欢。

他的木偶剧场大不大?宽不宽?幕是什么样的?一拿到手马上要在那上面剪一个小洞,市剧院的幕上面不是也有一个窥视孔吗?奶奶或者塞维琳小姐——因为奶奶照管不了这么多的事——能不能找到上演《费德丽奥》用的所有的布景啊?明天早晨他就找个清静的地方躲起来,一个人演出一次……在幻想里他的角色好像已经唱起来了,因为在他脑子里音乐和剧院是紧紧联在一起的……

“尽情欢笑吧,耶路撒冷!”赞美诗已经唱到了尾声,按照赋格曲形式此起彼落的不同的声音唱到最后一个音节时平静而愉快地叠合为一。清脆的和弦沉静下来,深沉的宁静笼罩住圆柱大厅和风景厅。似乎是受到这种寂静的压抑,在座的人都把眼光垂下来,只有威恩申克经理和佩尔曼内德太太不在此列:前者的一对眼睛仍然是肆无忌惮地东张西望,后者不时发出一两声干咳,这种干咳是不能为任何东西压抑住的。老参议夫人慢慢地走到桌子前边,坐在沙发上一家人的中间(顺便说一下,这张沙发已经不像过去那样孤零零摆着,现在已经移到桌子前面了)。她把桌上的灯移近了一些,把那本金边已经褪色的其大无比的《圣经》拿过来,戴上眼镜,解开系住书的两只皮扣子,翻到一处标着记号的地方。于是在她面前摊开了一面粗厚、发黄、印着特号字体的书页。她又喝了一口糖水以后,就开始念起这章记载圣诞的文字来。

她故意把这些她非常熟悉的词句读得很慢,读得简单有力、深入人心。她的声音在屋中的肃穆虔诚的气氛衬托下,显得既清晰又动人。“给世人以福音!”她读道。她刚刚停住,从圆柱大厅那面就传来了《寂静夜,神圣夜》的三重唱,于是风景大厅的人也都随着唱起来。他们唱得很小心,因为这里大多数人都没有音乐修养,时不时会听到有谁把音唱低了,完全唱走了调子……然而这却并没有破坏这支歌的感人力量……佩尔曼内德太太一边唱嘴唇一边抖动,因为在所有这些人中只有她的过去充满辛酸,只有她想在这神圣节日的一刻短促的平静中回忆一下过去,而这支歌恰恰是最能使这种人产生既甜蜜又痛苦的感触……凯泰尔逊太太低声吟泣着,虽然她的耳朵几乎什么也听不见。

这支歌唱完以后,老参议夫人站起来,一手拉着她的孙子约翰,一手拉住重孙女伊利莎白,向屋外走去。年长的人都跟在她后边,年轻一些的人走在最后。经过圆柱大厅的时候,仆人们和等待领受馈赠的穷人也加入了这支队伍。这时大家齐声唱起《噢,枞树》这支歌来。克利斯蒂安叔叔走路时故意像个木偶人似的把腿甩得老高,又怪声怪气地把“噢,枞树”唱成“噢,松鼠”,引得孩子们哈哈大笑。就这样大家穿过完全敞开的高大的双扇折门,仿佛走进天国里去,人人眼花缭乱,面上浮着笑容。

整个大厅里飘散着烧焦了的枞树枝的香味,无数闪烁耀目的小火光把大厅照耀得如同白昼。绘制着白色诸神雕像的天蓝色壁毯更增加了这间屋子的光亮程度。在悬着紫色窗帷的两扇窗户中间摆着一株高大的枞树,树尖几乎碰着天花板。树上点缀着银线和一朵朵大白百合花,树梢上立着一个全身发光的天使,树底下有耶稣诞生的全副模型。这株枞树从上到下缀满小蜡烛,在屋中一片光海里仿佛是点点繁星。一张铺着白桌布的长案,一头靠着窗户,另一头差不多快要抵住房门。案上除了各种礼物以外,也摆着一串挂着糖果的小树,树枝上同样缀着许多小蜡烛。此外,墙上还悬着煤气灯,房屋四角摆着几只镀金烛架,也都点着粗大的蜡烛。一些长案上摆不下的大件礼物都并排摆在地上。两张小一点的桌子同样铺着白桌布,陈列着礼物和小枞树,摆在房门的两边:这是给下人和穷人准备的馈赠品。

这些灯光和这间面貌一新的老屋弄得大家有些眼花缭乱。他们首先唱着歌围着屋子走了一圈,看一看躺着蜡制的耶稣童身像的马槽,接着,在大家把屋中的东西看了个大概以后,就各自站在自己的位置上,静默下来。

汉诺迷迷糊糊地仿佛失了神一样。他一进门,一双如饥似渴的眼睛早已发现了那座戏台……戏台摆在桌上其他礼物中间,显得这么大,这么阔气,他在睡梦里也没敢想要这样漂亮的一个。可是他的位置换了,他站的地方正和去年的方向相反。这件事使得汉诺有些愕然,他甚至怀疑起来,这座美妙的戏台究竟是不是给他预备的。此外,戏台底下,地板上,还摆着另一件庞大的奇怪的东西,一件形状好像是五斗橱似的家具,这本来不在他希望得到的礼物单上……难道这是给他的礼物吗?

“这边来,孩子,看看这个,”老参议夫人说,掀开这件东西的盖子,“我知道,你很喜欢弹赞美诗……费尔先生会教你怎样弹……弹的时候老得踏踏板……有时候轻,有时候重……手不要抬起来,只要这样一点点地换着手指就成了……”

原来这是一架风琴,一架小巧漂亮的风琴。琴身漆作棕色,两边各有一个金属柄,踏板是花的,还附有一只精巧的转椅。汉诺按了一个和弦……立刻响起一声轻美的琴声,旁边的人不约而同地抬头向这边望过来。……汉诺抱住他的祖母。老太太也充满爱抚地把他抱了一下,然后把他放开。她还要去接受别人的感谢呢!

他向那座玩具戏院走去。风琴简直是一个令人目迷神眩的幻景,他现在还没有时间观赏它。当人们的胸际洋溢着过多的幸福时,他对于个别的事物简直无暇顾及,他需要把每件东西很快地浏览一遍以后,才能回过来对事物的整体加以考察……噢,这里是提台词人的小箱,一只贝壳形的小箱,这只小箱后面就是那华丽壮观的金红两色的幕布。幕布已升了起来,舞台上正演出《费德丽奥》的最后一幕。可怜的罪犯合着手掌,唐·庇夹罗气势汹汹地站在一边,穿着一件鼓膨膨的大袖口衣服。大臣全身穿着黑绒衣,步履匆忙地从后面赶来,为了把一切转化为欢乐的结局。这一切都跟市剧院演的一模一样,甚至还要美一些。在汉诺的耳朵旁边又响起来歌剧的终曲,欢乐大合唱的声音;他坐在风琴旁边,把他还记得的一段曲子弹了出来。但是他马上又站起来,去取那本他渴望已久的书,一本讲希腊神话的书。书是红颜色的,封面上印着一个金色的帕拉斯·雅典娜像。他从自己的盛着杏仁糖和姜汁饼的盘子里拣了几块糖吃,就开始玩弄起一些小东西来,什么文具呀,本子呀,等等。最后,他拿起一支钢笔来,这支钢笔杆上嵌着一只小玻璃泡,只要往眼睛上一放,就仿佛有谁施展魔法似的能看到一片瑞士田园风景,这时他把别的什么都忘在脑后了……

一会儿,塞维琳小姐和侍女到处走动,给大家送来了茶和饼干。汉诺一边用茶浸着饼干往嘴里放,一边抽空向四周望了望。人们有的站在长案前边,有的沿着长案走来走去,大家指点着礼物,互相品评,有说有笑。案上摆着各色各样的东西,瓷的、镍的、银的、金的、木头的、丝的、布的,无所不有。对称地嵌着杏仁和糖渍果皮的大姜汁蛋糕以及新出炉的、里面还松软的其大无比的杏仁泥面包,交叉着摆了一大长串。佩尔曼内德太太手制的和经她装饰过的几件礼品:一只手提包、一个花盆垫、一个脚垫,都镶着大缎子飘带。

时不时地有人走到小约翰的跟前,一边用胳臂搂住他的脖子,一边带着一副过分的、含有几分嘲弄的惊叹神情瞧一瞧他的礼物,这种神情在大人们欣赏孩子们的宝贝时常常会流露出来。只有克利斯蒂安叔叔不懂得这种装腔作势,当他戴着一枚钻石戒指(这是他从他母亲那里得来的礼物)悠悠荡荡地走到侄儿身边,看见这座傀儡戏院的时候,他的喜悦和他侄儿的简直没有什么两样。

“哎呀,太有趣了!”他说,让幕布起落了几次,又退后一步,打量着舞台上的一幕戏。他的眼睛惶惑不安地在屋子里张望了一会儿,突然说:“这是你要的吗?——啊,原来是你自己要的。为什么要这个?你怎么会想起来这么个主意?你到戏院里去过了吗?……看过《费德丽奥》?不错,这出戏演得很好……你也要学一学,是不是?也要自己演一演?……喜欢到这种程度吗?……听我说,孩子,让我劝你一句话,对这种事你可千万不要太入迷……看戏之类的事……没有好处,你的叔叔不会骗你的。我一向也是对这种事太感兴趣,因此至今一事无成。我的一生走了不少歧路,你要知道……”

他教训他的侄儿这一番话的时候,态度非常认真、恳切,可是汉诺只是带着好奇的神情呆呆地望着他。接着,他又默默地把这座舞台仔细观察了一番。突然,他的一张大骨骼、瘦腮帮的脸泛出光彩,他把舞台上的一个小木偶向前一移,就用嘶哑、颤抖的声音唱起那段题名《啊,多么可怕的犯罪》的唱词来。接着他把风琴前的小椅子推在戏台前面,坐在上面,表演起这出歌剧来。他一面唱一面做手势、身段,一会儿模仿乐队指挥,一会儿又扮演剧中的角色。家里的人渐渐聚拢在他身后边。虽然也有人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但是大多数人都笑嘻嘻地欣赏着他的表演。汉诺更是心花怒放地直勾勾地望着自己叔叔。可是演了一会儿以后,克利斯蒂安突然停了下来。他的脸上罩上一层不安的阴影。他用一只手摸了摸头顶,又从左半身摸下来,接着就皱起鼻子,愁眉苦脸地把身子向大家转过来。

“唉,你们看,又来了,”他说,“惩罚又来了。每次我刚寻点开心,它马上就治我一下。这简直不是病,你们知道,这是活活折磨人……叫你急不得恼不得,因为这边的神经都太短了。”

可是家里人并不太把他的这番诉苦当一回事,正像他们也并不太看重他的表演一样。大家都漠不关心地散开了,几乎没有一个人答理他。克利斯蒂安又独自在戏台前边默默地坐了半天,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这座舞台,露出一副满腔心事的样子。最后他站了起来。

“好啦,孩子,好好玩吧,”他抚摸着汉诺的头发说,“可是不要玩得太多了……不要玩得把正经事忘了,听见了吗?我自己就做错了不少事……我要到俱乐部去走一趟!”他转身对大人们说,“他们今天也要庆祝圣诞节。一会儿见。”他迈着一对罗圈腿从圆柱大厅走出去。

这一天大家由于午饭吃得比平日早,所以吃起饼干、喝起茶来胃口都很好。但是饼干还没吃完,马上又传递过来几只大玻璃盆,盆里面盛着一种黄颜色的稀糊,中间还有许多小颗粒。原来这是给大家当点心吃的一种用鸡蛋、碎杏仁和玫瑰香精调混做出的杏仁酪,味道香甜适口。但是这东西也有个缺点,只要多吃了一小羹匙,就会引起严重的胃病;虽然如此,大家谁也没有克制自己,甚至老参议夫人要求大家为晚饭“留点肚子”也不起什么作用。至于克罗蒂尔德,更是大显神通。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脸上带着感谢的神情一勺接着一勺地吃杏仁酪,简直把它当作了荞麦粥。除了杏仁酪之外,为了给大家提神,还有用玻璃杯盛着的带酒味的果冻,可以就着英国式的葡萄干蛋糕吃。渐渐地人们都带着自己的盘子走到风景大厅里去,围着桌子东一簇西一簇地坐下来。

客厅里只剩下汉诺一个人,他这是第一年有资格留在孟街吃晚饭。小伊利莎白·威恩申克已经被送回家了。女仆们和那些等着赈济的人也都分到了礼物,离开这里。伊达·永格曼正在圆柱大厅里跟李克新·塞维琳聊天,虽然伊达平常总把自己当作女教师,在后者面前永远保持着一条不能逾越的界限。大枞树上的灯火已经烧完了、熄灭了,马槽这时笼罩在黑影里,可是长案上小枞树上的蜡烛,零零落落地还有燃着的。这里那里一根树枝被蜡烛点着,毕毕剥剥地燃一阵,使屋子里香味更增浓了一些。一股微风吹动树枝,使系在树上的金银箔摇摇晃晃,发出一阵清脆的淅淅沥沥的声音。现在屋子里又恢复了以前的寂静,可以听到从远处街头穿过寒夜传过来的手摇风琴的微弱声音。

汉诺完全沉醉在这圣诞夜的香气和声响里。他一边用手托着头念那本神话书,一边机械地吃着杏仁糖、杏仁酪和葡萄干蛋糕,因为吃这些零食也是圣诞节的一个组成部分。由于胃部撑得太满而引起的一种胀闷和这一晚上的甜美的兴奋在他身上交织起来,形成一种既忧郁又幸福的感觉。他正在读宙斯为了取得诸神的领导权而经历的战斗,有时候他也听一会儿隔壁的谈话,那里人们正在不厌其详地谈论着克罗蒂尔德的将来。

这一天晚上在所有人里面,克罗蒂尔德是最幸福的一个人了,大家向她祝贺也好,对她揶揄也好,她一概用微笑来回答,她的一张灰暗的脸居然也扫净了平日的愁苦相,而且因为高兴和激动连话也说不完全了。原来克罗蒂尔德已经被“圣约翰修道院”收纳了。为这件事议员在管理委员会里暗中进行了一些活动,虽然也有些先生风言风语地说这是裙带之私。大家都在谈论这所值得称赞的慈善机构,说它和梅克伦堡、多贝尔廷和利勃尼兹几个地方的女修道院一样,专门抚恤本地一些孤老无依而又系出名门的老处女。贫苦的克罗蒂尔德今后总算有了一笔牢靠的养老金,虽然数目不多,然而以后每年还要增加,而且以后当她年老升到最高一级的时候,还可以在修道院里得到一间安静而舒适的屋子……

小约翰在大人那边待了一会儿,不久就又回到大厅来。这时大厅里已不像刚才那样灯火通明,也不像开始那样辉煌灿烂,反而使人产生一种窘迫拘束之感。这时大厅里现出另一种魅人的力量。这是一种完全新奇的乐趣,仿佛是在演出以后漫步在朦胧黯淡的舞台上探看一下幕后的秘密:走到近处看一看大枞树上的金蕊百合花,把圣婴诞生模型上的小人和小动物拿到手里玩弄一会儿,研究一下照亮伯利恒马厩上透明的小星星的蜡烛,掀开长案上的几乎垂到地上的桌布,看一看桌子底下的一堆堆纸盒子和包装纸。

风景大厅里的谈话这时也越来越索然寡味了。直到现在为止,大家为了怕破坏节日的气氛对那件极不愉快的事——威恩申克经理的诉讼案——始终避而不谈(虽然这件事没有一分钟离开过大家的脑子),然而,仿佛是无法逃避似的,大家的话题慢慢地又转到这件事上来。胡果·威恩申克本人大发议论,故意做出非常活泼(甚至有些粗野)的神情和姿势。他向大家报告传讯证人的一些细节——只是因为过节这件事才暂时搁置起来——责骂会长菲兰德博士形迹昭著的偏心,把检察长哈根施特罗姆博士的嘲讽口吻大加讪笑、抨击了一通,因为哈根施特罗姆每次跟他或者跟他的辩护人说话时总是用这种嘲讽的口吻。他又告诉大家,布列斯劳尔已经非常巧妙地驳倒了几点对他不利的论据,而且向他保证,这件案子暂时决不会判决——议员这里那里提出个问题,只不过是出于礼貌。佩尔曼内德太太耸着肩膀坐在沙发上,不断地嘟哝着一些咒骂莫里茨·哈根施特罗姆的话。其余的人却都一声不响。他们十分沉默,弄得威恩申克经理也慢慢地闭住嘴。当时间在那边大厅小汉诺身边像在天堂一样飞快地过去的同时,这边风景大厅却笼罩在沉闷、抑郁、令人惊惧不安的寂静里。直到八点半,克利斯蒂安从俱乐部单身汉庆祝圣诞节的晚会上回来的时候,这种寂静仍然没有被打破。

克利斯蒂安嘴上衔着一段早已熄灭的半截烟,枯瘦的面颊泛着红色。他从大厅里走进来,一进风景厅就向大家喊:“孩子们,大厅布置得太美了!威恩申克,我们今天真应该把布列斯劳尔邀了来,这种场面他一定没有经历过。”

老参议夫人斜着眼睛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但是换来的却只是克利斯蒂安的一个惊诧的脸色。他不明白老参议夫人的用意,但仍然是那么满不在乎的样子——九点钟的时候,大家开始吃晚饭。

这一年同过去每年一样,晚餐仍然开在圆柱大厅里。老参议夫人诚心诚意地按照老规矩做过餐前祷告:

降临到我们这里做客吧,我主耶稣,请把您给我们的面包赐个福。

接着,像过去每年过圣诞夜一样,她勉励了大家几句话,大意是提醒大家不要忘记那些不能像布登勃洛克家这样幸福欢度佳节的人……她的话讲完了以后,大家就开始心安理得地纷纷入座,准备享受这顿丰盛的晚餐。晚餐是以奶油鲤鱼和莱茵的陈葡萄酒开始的。

议员捡起几片鱼鳞放在钱包里,他相信这样在明年一年中他的钱会越花越多,可是克利斯蒂安却扫兴地说,这个法子并不顶事。克罗格参议更是用不着这个法子,因为他根本不用怕出什么风险,他剩下的那点钱早就不值得为之操心了。这位老先生尽量远远地避着自己妻子坐着,几年来他差不多一句话也不跟她说,因为老太太一直没有停止暗中寄钱去接济他们那个被剥夺了继承权的儿子亚寇伯。亚寇伯这几年始终在外面到处游荡,至于他究竟在哪儿,在伦敦,在巴黎,还是在美洲,只有他母亲一人说得清。上第二道菜的时候,大家谈到那些出门在外的人,当克罗格老先生看见那位软心肠的母亲擦眼泪的时候,不觉脸色阴沉地皱起眉头来。大家谈到那些在法兰克福和汉堡的人,也谈到里加的蒂布修斯牧师,并没有说他什么坏话。议员还暗中跟他妹妹冬妮为格仑利希和佩尔曼内德两位先生的健康干了一杯——这两个人从某种意义上讲到底也曾经是他们家中的成员啊!

用栗子、葡萄干和苹果填塞的火鸡得到大家普遍赞扬。他们又开始和往年的做一番比较,结果一致认为,这么多年以来只有今年的火鸡最大。随着火鸡一同上来的还有炸土豆、两种青菜、两种煮水果。这些东西都是用大圆盆盛着,而且从数量丰富这一点看,仿佛这些食品都不是尾食或者小餐,而是一道道能吃饱一家人的大菜。最后,大家又有机会喝到珍藏多年的摩仑多尔夫公司的陈葡萄酒。

小约翰坐在爸爸和妈妈两人中间正费力地把一块带馅的鸡脯往嘴里填。他没有蒂尔达姑姑那样大胃口,觉得自己有些疲倦,有些不舒服。他感到骄傲的只有一点,那就是他居然也和大人同桌吃饭了。他面前也铺着一块折叠得非常艺术的餐巾,餐巾上也摆着一块撒着罂粟粉的精美的小奶油面包,面前也摆着三只酒杯,不像过去那样只能从那只金高脚杯——这是克罗格舅爷做教父时送他的礼物——里喝酒……只是过了一会儿,当尤斯图斯舅爷开始把一种像油似的黄色希腊酒斟到大家最小的酒杯里,红、白、棕三色的冰点心也端上来的时候,他的胃口又来了。虽然他的牙几乎疼得使他受不了,他还是吃了一块红色的,又吃了半块白色的,最后还尝了几口巧克力馅的棕色的,咬了几口方烙饼,喝了点甜酒。这时克利斯蒂安叔叔的谈锋已经上来,他也停止了吃喝,开始倾听大人的谈话。

克利斯蒂安谈的是俱乐部庆祝圣诞节的情形,据说,那里玩得很痛快。“我的老天爷!”他谈话的声调是他谈琼尼·桑德施托姆的故事时用的调子,“这些家伙喝瑞典混合酒就跟灌白开水一样!”

“嗯。”老参议夫人哼了一句,垂下眼皮来。

可是他不管这一套。他的眼睛开始骨碌碌地乱转,脑子里的各种思想、回忆也蜂拥而来,这些事情仿佛影子似的一个又一个从他瘦削的脸上掠过去。

“你们中间有谁知道,”他问道,“喝多了瑞典酒是什么滋味吗?我不是说喝醉了,我说的是第二天才感觉出来的那种酒后余醺的滋味……那感觉又奇怪又不舒服……一点不错,又奇怪又不舒服。”

“好理由,真值得你大为描述一番。”议员说。

“够了,克利斯蒂安,我们对这件事一点也不感觉有趣。”老参议夫人说。

可是他好像没听见老参议夫人说的话。每到这个时候,别人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间,那触动他的思想仿佛已经成熟了,可以用词语表达出来了。

“你走到哪儿,站到哪儿也觉得不舒服,”他开口说,皱着鼻子把脸转向他的哥哥,“头痛,恶心……当然啰,这种情形不单喝多了酒有。可是另外你还有一种‘黏腻’的感觉”——说到这里克利斯蒂安带着嫌恶的表情来回搓起手来——“你感觉全身黏腻,仿佛没有洗干净。你把手洗了还是不顶事。你觉得手心黏湿、龌龊,手指甲好像沾上什么油腻东西……你洗过澡,也不管用,全身好像都皱巴巴的不干净。浑身到处都让你起急、难受,让你觉着恶心……你也知道这种感觉,是不是,托马斯?”

“嗯,嗯!”议员答应着,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可是克利斯蒂安的这种不识分寸在一般人中实在少有,而且随着年岁增长越来越突出。他丝毫也感觉不到他的谈话全桌的人都听不入耳,而且在今天晚上这种场合非常不合适。他仍然不厌其详地继续描绘喝多了瑞典混合酒以后的反应,直到他认为已经把话都说尽了才渐渐闭住嘴。

在大家开始吃奶油和乳酪以前,老参议夫人又向大家讲了几句话。即使不是每件事情都照我们愚昧、肤浅的看法那样发展,她说,最后我们所能得到的幸福还是非常多,足以使我们的心灵充满对主的感谢。只是从这些年我们家祸福交替这一点来看,就知道主一天也没有把他的手从我们这里拿开,主始终在按着自己的深沉、智慧的意旨指引我们一家人的命运,我们决不应该对主的心意妄加臆测。现在我们应该满怀希望地一致为我们全家的幸福干杯,为我们全家的将来干杯,为将来,就是说在座的老人和比较年老的人早已在地下安息的时候……我们也要为孩子们干杯,老实说,今天实在是他们的节日……

因为威恩申克经理的小女儿已经回去了,在大人彼此碰杯的当儿,小约翰只好一个人围着桌子走了一圈,跟所有的人,上至祖母下至塞维琳,一一地碰过杯。当他走到自己父亲跟前的时候,议员一边用自己的酒杯挨近了这个孩子的酒杯,一边温柔地把他的下巴托起来,为了要看一看他的眼睛……但是他并没有看见孩子的目光;汉诺的金黄色长睫毛低低地垂着,一直垂到他眼睛底下的淡青色眼圈上。

苔瑞斯·卫希布洛特用两手抱住汉诺的头,在两边面颊上一边啧地吻了一下,接着又为他祝福说(她的语调那么恳切,上帝如果听见,一定不忍拒绝她的):“祝你幸福,乖孩子!”

一个钟头以后,汉诺已经躺在他的床上了。他的床这时已经搬到靠着三楼游廊的一间前堂里,屋子左边挨着议员的更衣室。为了不使胃部受挤压,他仰面躺着。这一天晚上他往胃里装了这么多东西,胃一定还没有把这些东西安排好位置。他兴奋地看着伊达向他床边走来。伊达已经在自己屋里换上睡衣,手里端着一杯水,一边走一边在空中摇晃。他很快地把这杯苏打水喝下去,扮了个鬼脸,又躺在床上。

“我非得都吐掉才行,伊达。”

“别瞎说,汉诺。你只要好好地仰面躺着就成了……你现在该知道,谁刚才三番五次地对你摇头摆手,不让你多往肚子里吃来着?不听大人话的又是哪个孩子……”

“说不定我一会儿就好……伊达,什么时候把那些东西给我?”

“明天一清早,孩子。”

“让他们把那些东西拿进来!我马上就要!”

“好了,好了,汉诺,你还是应该先睡个小觉。”她吻了他一下,熄了灯,然后走出去。

屋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静静地躺在床上,听任苏打水在他胃里发挥作用(那是一种多么熨帖的感觉),而在他紧闭着的眼睛里,又出现了大厅的灯火辉煌的景象。他看见他的木偶舞台,看见他的风琴、他的神话书,他听见远处唱诗班的孩子又唱起《尽情欢乐吧,耶路撒冷》那首歌来。一切都辉煌灿烂。他的头有一点发热,嗡嗡地响着,他的心受到翻腾的胃的排挤、牵累,跳得很厉害,缓慢而不规则。在这种不适、兴奋、郁闷、疲倦和幸福几种感觉交织的情况下,他躺在床上久久也不能入睡。

明天该是第三个圣诞夜了,大家要到苔瑞斯·卫希布洛特家里去庆祝,接受赠礼。他一想到这件事就跟看滑稽剧那样高兴。苔瑞斯·卫希布洛特从去年起已经完全放弃了办寄宿学校的事,所以米伦布林克那座小房子现在只有她和凯泰尔逊太太两人住,她住楼下,凯泰尔逊太太住楼上。她那残弱的小身体给她带来的病痛与日俱增,她知道自己的末日已经不远,但是她的善良的天性和笃信宗教的顺从精神却使她坦然接受了这一切。几年以来每次过圣诞节,她总认为这是自己一生中的最后一次,因此,每年在她那间热得过分的小屋子里过节时,她总是把自己最后一点力量都使出来,尽量使这个节日过得光彩。因为她没有力量买许多东西,所以每年总是从自己的一点家私里拿出一部分不需用的东西作为赠礼。凡是那些她没有也能凑合过去的东西她都摆在圣诞树底下:什么小玩意呀,镇纸呀,插针的小枕头呀,玻璃花瓶呀……此外还有从她全部藏书中挑拣出来的书,各种各样的形式和装帧的老书,什么《一个自我观察者的秘密日记》呀,赫贝尔[7]的《阿雷曼尼诗歌集》呀,克鲁马赫尔[8]的寓言呀……汉诺已经从她那儿得到过一本袖珍版的《布雷斯·巴斯加沉思录》[9],这本书小得不用放大镜就不能念。

“必舍夫酒”多得喝也喝不完,此外塞色密家的姜汁饼也是非常香甜适口的。可是由于卫希布洛特小姐每年庆祝她最后一次圣诞节总是这样心无二用,又加上她两手抖个不停,所以没有一次晚上不发生点意外的事,出点不幸,闹一件小乱子,一方面把客人逗得哄堂大笑,一方面又更提高了女主人的无言的热情。不是碰倒了一壶“必舍夫酒”,把什么东西都沾上红色的甜汁儿,就是大家正走过去拿礼物时,点缀起来的圣诞树忽然从木头座上倒下来……汉诺快要蒙眬入睡时又想起去年闹的乱子,那是正到快要分礼物的时候。苔瑞斯·卫希布洛特刚刚读过《圣经》,她念得那么用力,把所有词的母音都念错了地方,接着她离开客人向房门那边退去,准备向客人们说几句话。她那驼着背的瘦小身躯站在门槛上,双手交叠在平平的胸脯前。她的软帽上的绿缎子飘带垂到窄小的肩膀上,在她头上面,门框上边,悬着一张用松树枝装饰起来的透明的字标,用小蜡烛照出几个词来:“光荣归于俯临一切的上帝!”于是塞色密谈起上帝的仁慈来。她也提到,这是她的最后一个圣诞节。最后她表示愿意用一个使徒的话来使大家快乐,说到这里她从头到脚都哆嗦起来,因为这句话太使她动情了。“欢乐吧!”她说,把头向旁边一歪,接着就用力摇晃起来,“我再说一次:‘欢乐吧!’”正在这个时候,她头上的字标忽然燃烧起来,松枝噼噼啪啪,火苗呜呜作响,卫希布洛特小姐尖叫了一声,一下子跳开去,躲过那兜头掉下来的火团,谁也没有想到她居然能跳得这么利落……

汉诺一想起这位老小姐跳的样子,就感到十分滑稽,把头埋在枕头里,神经质地哧哧地笑了好几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