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与黑 第十章 人穷志大

感情伪装再好,

须知总会泄露;

好比满天乌云,

预兆必有风雨。[43]

《唐璜》第一章七十三节

德·雷纳先生走遍了古堡的所有房间,和扛着草垫的仆人又回到了孩子们的卧室。他的突然返回对于连来说,不啻火上浇油。

他冲上前去,脸色比平时更苍白,更阴沉了。德·雷纳先生停住脚步,眼睛看着仆人。

“先生,”于连对他说道,“您认为,您的孩子如果跟另一位家庭教师,学业会和我教他们一样好吗?假如您的回答是否定的,”于连不让德·雷纳先生有机会说话,继续说道,“那您怎能责备我对他们疏于管教呢?”

德·雷纳先生惊魂稍定,便从这个乡下小子反常的腔调得出结论,于连准是另有高就而打算走了。此时,于连越说越有气。

“没有您我也能活,先生。”他又加了一句。

“看见您如此激动,我深表遗憾。”德·雷纳先生的回答有点结结巴巴。其时,仆人们离他们只有十步,正忙着整理床铺。

“先生,我需要的不是这个,”于连怒不可遏地又说道,“想想您对我说的话多污辱人,而且还当着女人的面!”

德·雷纳先生对于连的要求心知肚明,脑子里正进行着痛苦的斗争。但于连气疯了,竟大声嚷道:

“先生,离开您的家,我知道该往哪儿去。”

听到这句话,德·雷纳先生仿佛已经看见于连要到华勒诺家去。

“好吧,先生,”终于,他叹了口气,对于连说道。他当时的神情就好像不得已,只好叫外科医生来给自己动一次痛苦的手术似的。“我同意您的要求。从后天也就是下个月的一号起,我每月给您五十法郎。”

于连听了一愣,真想大声笑出来,满腔怒火顿时烟消云散。

“我对这个畜牲蔑视得还不够,”他心里想,“不过,一个如此卑鄙的人肯这样道歉也就算到头了。”

孩子们目瞪口呆地听完了这场口角,立刻跑到花园告诉他们的母亲说,于连先生很生气,但马上每个月便会得到五十法郎。

于连按习惯跟着他们,走时连正眼也不看一看德·雷纳先生,让他气鼓鼓地呆在那里。

市长心想,“这样一来,华勒诺先生又让我花了一百六十八法郎。我非在孤儿物品供应的问题上给他来两句硬的不可。”

不一会,于连又来找德·雷纳先生。

“我心里有点事,想找谢朗先生谈谈。请您恩准几个小时的假。”

“噢!我亲爱的于连!”德·雷纳先生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一整天都可以。如果您愿意,明天再加一天也无妨,我的好朋友。您就骑花匠的马到维里业去吧。”

德·雷纳先生心想:“他一定是去答复华勒诺。他还没给我回话。不过,得让这个年轻人的脑袋冷静下来再说。”

于连说走就走。取道大森林,因为这样可以从维尔基直达维里业。他并不忙着去找谢朗先生,不想违心地再演一场虚伪的戏。他需要清理一下思想,研究研究使他内心激动的种种感情。

等进了树林,大家都看不见他的时候,他便自言自语道:“我打赢了仗,真的,这场仗打赢了。”

这句话足以说明,他目前占了上风,心里也就踏实了一点。

“现在我一个月有五十法郎的薪水。德·雷纳先生心里一定很害怕。但他怕什么呢?”

沿着一条几乎看不出来的羊肠小径,不久便登上巨大的悬崖。

此人诸事顺遂,有权有势,一个小时以前,于连竟冲他发了一通脾气。实在该琢磨一下,到底他害怕什么。于连想着想着,心境终于完全平静了下来。他在树林里走着。有一阵子,真被林中的美景迷住了。从前不知什么时候,山那边滚下了许多巨大的岩石,光秃秃的,落在树林中央。现在,一些山毛榉树长得已是高与石齐。树阴之下,凉爽宜人,而离树不到几步远的地方,则太阳直射,暑热如蒸,使人难以驻足。

于连在岩石的阴影下喘了口气,然后继续往上走。沿着一条几乎看不出来的羊肠小径,不久便登上巨大的悬崖。四顾无人,自信已离凡俗,不禁莞尔而笑。所处的这种位置同时也给他描绘出自己渴望达到的精神境界。高山纯净的空气使他心旷神怡。在他心目中,维里业市长总代表着地球上一切蛮横无理的有钱人,但也觉得,尽管他行为粗暴,内心的仇恨虽然来势汹汹,却并非出自个人恩怨。如果他一个星期看不见德·雷纳先生,他便会将此人连同其古堡、狗、孩子和全家统统忘记。“我也不知怎么搞的,竟迫使他作出了最大的牺牲。好家伙!每年多拿五十多个金币。刚才又渡过了难关,履险如夷。一天之内,连获两次胜利。第二次胜利是白捡的,但也需要猜出个究竟。不过,等明天再去绞脑汁吧。”

于连站在巨大的岩石上,注视着八月骄阳似火的天空。悬崖下田野里,蝉鸣戛戛,而蝉声一止,周围顿时万籁俱寂。脚下,方圆八十里尽收眼底。从他头顶上巨石丛中飞起的一只老鹰静静地盘旋,不时可见。于连的眼睛机械地随着这只猛禽安详而有力的动作,不禁怦然心动。他羡慕这种力量,这种遗世独立的境界。

这就是拿破仑的命运。有朝一日,他的命运会不会也一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