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与黑 第九章 乡村之夜

盖兰先生[38]笔下的狄多是一幅充满魅力的素描。

斯特隆贝克[39]

第二天再见到德·雷纳夫人时,他眼神古怪,定睛打量她,仿佛面前是不共戴天之敌。这种目光与前一天完全不同,使德·雷纳夫人大惑不解。因为她对于连很好,而于连却似乎不高兴。她只好也注视着他。

由于有戴维尔夫人在场,于连可以少讲话,多花些功夫去考虑脑子里的问题。整整一天,他只做一件事,就是埋头阅读那本有如天书秘笈般的作品,借以武装头脑,锤炼自己的思想。

他把孩子们的课时大大缩短,然后,当德·雷纳夫人再次出现,他立即想起必须维护自己的荣誉,下决心当天晚上无论如何非使夫人同意把手让他握住不可。

日影西斜,关键时刻即将来临,于连的心怦怦直跳。天黑了,他看得出,当晚夜色一定很浓,不禁大喜过望,心头巨石,砰然落地。满天的乌云,被热风吹得飘来飘去,似乎预示将有暴风雨降临。两位女伴一直散步到很晚。于连觉得,她们当夜的举动似乎都很特别。她们喜欢这种天气,因为对某些感情细腻的人来说,这样的天气仿佛能增加爱的欢乐。

大家终于坐了下来,于连旁边是德·雷纳夫人,戴维尔夫人则紧挨着她的女友。于连心中有事,无话可说。谈话出现了冷场。

于连心想,难道我第一次决斗便这样战战兢兢,魂不守舍?他对自己、对别人都没有信心,当然清楚本身的精神状态。

他忧心忡忡,觉得任何危险似乎都比现在好受些。不禁三番四次地希望德·雷纳夫人有事不得不返回屋里,离开花园。他拼命抑制自己,结果连声音都变了。很快地,德·雷纳夫人的嗓音也开始发颤,但于连却一点也没发现。在他心里,责任与胆怯正在作艰苦的斗争,自顾不暇,遑论他人。府里的挂钟已敲响九时三刻,他仍然不敢造次。他对自己的怯懦感到愤怒,心想:“等钟一敲十点,我便执行白天决定今晚必须实施的计划,否则我就上楼回到房间,一枪把自己了账。”

于连过于激动,简直六神无主,忧心如焚地等到了最后时刻。头上的挂钟终于敲响了十点。每一下要命的钟声似乎都敲到了他的心上。

最后一下尚在萦回,他便倏地抓住德·雷纳夫人的纤手。夫人忙不迭把手抽了回去。于连自己也不知怎的又把她的手抓住。尽管他很激动,但仍然惊讶地发现他拿着的那只手冷得像冰一样。他拼命使劲握着,夫人则使出最后的力气企图挣脱,但手最终还是被于连牢牢握住。

一股幸福的暖流顿时涌上于连的心头,他并非爱德·雷纳夫人,而是思想上可怕的折磨结束了。为了不让戴维尔夫人生疑,他觉得必须开口说话。他的声音清脆、洪亮,而德·雷纳夫人则相反,声音掩盖不住内心的无比激动,她的女伴以为她不舒服,便向她建议回到客厅去。于连感到不妙,心想:“如果德·雷纳夫人回到客厅,我岂不又恢复到白天那种可怕的境地?我握住这只手的时间太短,不能算已经取得了一次胜利。”

戴维尔夫人再次建议回客厅时,于连紧捏了一下任由他握着的那只手。

德·雷纳夫人已经站起来,结果只好重新坐下,有气无力地说:

“我的确有点不舒服,不过户外的空气对我有好处。”

这句话使于连满心欢喜,此时此刻,他的幸福简直到了顶点。他侃侃而谈,不加粉饰,两位女友洗耳恭听,把他看做世界上最可爱的男人。可是,他在这突如其来的高谈阔论之中,勇气仍略嫌不足。此时暴雨欲来,山风渐起,他十分担心戴维尔夫人受不了而一个人回到客厅去。这样他便要独自面对德·雷纳夫人。刚才的举动只不过是一时盲目的勇敢,可一而不可再,此刻觉得,即使是最简单的一句话也无力对德·雷纳夫人说了。夫人的责备不管如何轻微,他也会前功尽弃,刚刚获得的胜利也会尽付东流。

幸亏那天晚上,他夸张而动人的言谈颇得戴维尔夫人的赞赏,而平时夫人却经常觉得他笨嘴笨舌,像个孩子,没有多少情趣。至于德·雷纳夫人,她的手被于连握住,脑袋发木,只好听天由命。据当地传说,那棵高大的菩提树是当年大胆查理[40]亲手所栽,而对德·雷纳夫人来讲,在这棵树下度过的几个钟头实在是幸福的时刻。她满怀喜悦地细听轻风在菩提树茂密的枝叶间低吟,萧疏细雨一声声滴落在最下面的叶片上。于连没有发觉一个细节,否则他早就放心了。原来狂风吹倒了他们脚下的一个花瓶,德·雷纳夫人为了帮助表姊把花瓶扶起来,只好把手从于连那儿抽回去,但重新坐下后立即乖乖地将手递回给于连,仿佛两人之间已经达成了默契。

午夜的钟声已经敲过了很久,该离开花园了。大家只好分手。德·雷纳夫人坠入爱河,幸福之余,竟糊涂到几乎没有一点自责,反而喜极难眠。于连由于心里既胆怯又骄傲,矛盾斗争了一整天,弄得筋疲力尽,此刻却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五点,仆人把他唤醒。他几乎把德·雷纳夫人完全忘了,幸亏夫人不知道,否则一定十分难过。于连履行了责任,一个英雄的责任,感到非常得意,便把房门一锁,埋头阅读他心中偶像的英雄业绩,觉得另有一番滋味。

午饭的钟声敲响时,他由于阅读拿破仑大军的战报,早已把前一天所取得的成果忘了个一干二净。在下楼到客厅去的路上,他轻声自言自语道:“必须对这个女人说,我爱她。”

但他遇见的并非他所期待的含情脉脉的目光,而是德·雷纳先生那张板着的面孔。两个钟头前,德·雷纳先生刚从维里业回来,此刻他并不掩饰心中的不满,因为于连整整一个上午扔下孩子不管。当这个有权有势的人心里不高兴而且认为可以发脾气的时候,其脸之丑,简直无与伦比。

丈夫每一句尖酸刻薄的话都刺痛着德·雷纳夫人的心。至于于连,他还陶醉于一连好几个钟头在他眼前闪过的重大事件之中,注意力最初还不能拉回来恭听德·雷纳先生的训斥。后来才粗声粗气地回答了一句:

“我刚才不舒服。”

一个人即使远没有维里业市长那么小气,听了这种语调也会勃然大怒。他真想立刻解雇于连,给他点颜色看。但一想起自己的座右铭:凡事切戒操之过急,便又忍了下来。

当时他心里想:“这个小笨蛋在我家里已经闯出了点名堂,华勒诺会把他请过去,要不,他也可能娶艾莉莎,不管哪种情况,他都会打心眼里瞧不起我。”

这些考虑尽管明智,德·雷纳先生到底难解心头之恨,张嘴说出了一连串粗话,于连越听越生气。德·雷纳夫人也快要哭出来了。午饭刚一吃完,她便要求于连陪她去散步,并把身子亲切地靠着他。无论德·雷纳夫人说什么,于连都只低声地回答道:

“有钱人嘛就是这样!”

德·雷纳先生就在他们身旁走着,于连越看见他在场就越有气。忽然间,他发现德·雷纳夫人故意靠在他的胳臂上,这个动作使他感到恶心,便将她猛地一推,把胳臂抽了回来。

幸亏德·雷纳先生没有发现这一放肆的举动,而只有戴维尔夫人看在眼里。她的女友掉下了眼泪。这时候,德·雷纳先生正扔石头驱赶一个想抄近路而穿过果园一角的农家小姑娘。

“于连先生,求您了,消消气吧。您想想,我们每个人都有发脾气的时候。”戴维尔夫人赶紧说道。

于连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目光流露出高度的蔑视。

这目光使戴维尔夫人感到很惊讶,如果她能猜出其中真实的含意,非更加吃惊不可。她会看到里面隐隐闪现着进行最残酷报复的愿望。大概就是这种蒙受屈辱的时刻造就了一个个罗伯斯庇尔[41]吧。

“你的这位于连性情暴躁,真叫我害怕。”戴维尔夫人低声对她的女伴说道。

“他有理由生气,”德·雷纳夫人回答道,“在他的教导下,孩子们有了惊人的进步,现在他一个上午没和孩子们说话又有什么关系。必须承认,男人的心肠都够硬的。”

德·雷纳夫人生平第一次对丈夫产生了报复的欲望。于连心里对有钱人的极度仇恨眼看就要发作。幸亏德·雷纳先生把花匠喊来,并和他一起忙着用一捆捆荆棘去堵住穿越果园那条行人踩出来的小径。继续散步的那段时间,德·雷纳夫人不住地哄他,但他一言不发。德·雷纳先生刚一走远,两位女友便推说累了,要求一人挽着他的一条胳臂。

两个女人内心困惑,满脸通红,而且极为难堪,于连却面色苍白而倨傲,神情阴沉而坚定,与身旁两位女士形成奇怪的对比。他看不起这些女性和一切荏弱的感情。

“什么!”他心里想,“我连完成学业的每年五百法郎都没有!唉!否则就去他的吧。”

他全神贯注,考虑这些严酷的想法,对两位女友殷勤的规劝根本不想听,也听不进去,只觉得这些话毫无意义、幼稚、软绵绵的,总之,都是妇人之见。

德·雷纳夫人没话找话,好使他们之间不致出现冷场,说呀说的,偶然提到她丈夫从维里业来此的目的是因为和他的一个佃户谈成了一宗玉米叶的交易。(本地用玉米叶做床垫。)

“我丈夫不会回来了,”德·雷纳夫人又说道,“他要和花匠和仆人更换家里所有的床垫。今早他已经把二楼的床垫换过,现在该换三楼的了。”

于连闻言,脸色陡变,看着德·雷纳夫人,神情有点异样。很快地,他紧走两步,把德·雷纳夫人引到一旁。德·戴维尔夫人没有跟着他们。

“快救救我!”于连对德·雷纳夫人说道,“非您不能救我的命,因为您知道,那仆人恨我恨得要死。夫人,我必须向您承认,我有一幅肖像,我把它藏在我的床垫里。”

听到这句话,德·雷纳夫人的脸也吓白了。

“夫人,这时候只有您能进入我的房间,请您装作若无其事地到我床垫最靠近窗口的那个犄角里翻寻,您会找到一个光滑的黑色小硬纸盒。”

“盒里有幅肖像!”德·雷纳夫人说这句话时腿都软了。

她张皇的神色被于连看在眼里,便乘势说道:

“夫人,我还有一事相求,就是千万别看这幅肖像,这是我的秘密。”

“是个秘密。”德·雷纳夫人有气无力地重复了一句。

尽管德·雷纳夫人在炫耀财富、利欲熏心的有钱人中间长大,此时亦早已萌生仗义之念。严重受损的自尊心亦未能阻止她以赤子之诚天真地向于连提出必须明确的问题,以便能够顺利完成交给她的任务。

“就这样,”她边走开边说道,“一个小圆纸盒,黑色的,很光滑。”

“没错,夫人。”于连回答得很生硬,男人在出事时大抵如此。

德·雷纳夫人爬上三楼,脸如死灰,最糟的是,她觉得自己快不行了,但这样做是为了于连,想到这里劲又来了。

“我必须拿到这个盒子。”她边想边加快了脚步。

她听见她丈夫就在于连的房间里和仆人说话。幸运的是,他们转到了孩子们的卧室。她掀起褥子,把手伸进草垫,力量之猛,把指头都擦破了。但尽管她平时连这类轻微的痛楚也受不了,此刻却毫无感觉,因为几乎就在同时,她摸到了那个光滑的纸盒。她一把抓过来,转身便走。

她没被丈夫撞见,心头大石刚放下来,那盒子便使她感到一阵恶心,觉得浑身不舒服。

于连肯定有了意中人,而我手里拿的就是他所爱女人的肖像!

德·雷纳夫人妒火中烧,跌坐在前厅的一把椅子上。这时候,她的极度无知又派上了用场,惊愕减轻了她的痛苦。于连来了,一把抢过盒子,既不感谢,也不言语,径自奔进房间,点着火,立刻把盒子烧掉。他脸色苍白,气急败坏,因为把刚才经历的危险看得太严重了。

他摇摇头,自言自语道:“在一个对篡位者[42]怀有深仇大恨的人家里竟然发现藏有拿破仑的肖像,而发现的又是态度如此极端、脾气又如此暴躁的德·雷纳先生,最不谨慎的是,我还亲手在肖像后面的白纸板上题了几行字,这无疑证明了我对拿破仑佩服得五体投地!而且这些敬爱的话都标上了日期!前天还写过。

“我的名誉将一落千丈,毁于一旦!”于连边看着盒子燃烧边自言自语道,“而我的名誉就是我的全部财产,我只靠名誉活着……天哪!这哪是人过的日子呀!”

一个钟头以后,他累了,而且觉得自己也太可怜了,心不由得软了下来。他遇见德·雷纳夫人,便拿起她的手,比以往都更加真心实意地吻着。夫人高兴得脸都红了,但出于嫉妒,几乎立即便又推开了他。于连不久前被伤害的自尊心此刻又使他昏了头,把德·雷纳夫人只看做一个有钱的女人。他不屑地一甩手,扬长而去。他若有所思地在花园里漫步,不久唇上露出了一丝苦笑。

“我在这里悠闲自得地散步,仿佛时间能由我自己支配似的!我不去管孩子们,挨德·雷纳先生训斥岂不活该。”于是,他朝孩子们的房间跑去。

他很喜欢那个最小的孩子,此刻孩子对他的亲热稍稍减轻了他心头的剧痛。

“这一个还没有瞧不起我。”于连心里想。但很快地,他又把疼痛的减轻视为又一次软弱表现而暗自责备。“这些孩子和我亲热不过像抚摩昨天买的那只小猎狗一样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