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登勃洛克一家 第六章

凯塞梅耶先生已经把大衣和帽子都脱掉,像一个熟客似的没有让人通报就走进屋子来,在门旁边站住。他的外表和冬妮给她母亲的一封信里所描述的毫厘不差。他的躯干比较短壮,既不太胖也不太瘦,身上穿的是一件黑色的、已经磨得有些起亮的上衣,同一颜色的裤子,又紧又短。白背心上挂着一条细长的表链,上面横七竖八搭着两三条系夹鼻眼镜的绳带。剪得齐齐整整的白鬓须同他那红通通的脸膛形成鲜明对照,除了下巴和嘴唇还露在外面以外,几乎把整个面颊都遮盖住。他的嘴小而灵活,样子使人发笑,整个下牙床只剩下两颗牙。当他把两只手插在直筒子似的裤袋里,带着一副紊乱、沉思、心不在焉的神情站在那里的时候,一对圆锥形的黄牙就紧紧抵住上嘴唇。虽然当时屋内一丝风儿也没有,头上的毛茸茸的斑白的软发却仍然轻轻地拂动着。

他终于把手从裤袋里拿出来,欠了欠身,让下嘴唇耷拉下来,费了好大力气从胸前乱成一团的绳索中解开一条系眼镜的带子。接着他一下子把眼镜夹在鼻子上,做了一副最使人发噱的怪相,端详着这一对夫妻,口里念念叨叨地说:“啊哈。”

因为他过分喜欢用这个口头语,所以这里必须说明,他可以用最不同、最独特的样子表达它。比方说,他可以把头一仰,把鼻子一皱,张大嘴,摇摆着手,拖长了鼻音,像个中国小铜锣儿似的把这个声音哼出来……他也可以不带这么丰富的含义,只是简单随便、柔声细气地把这个字说出来,而其结果也许更令人发噱,因为他的“啊”字总是含混不清,带着浓重的鼻音。今天的“啊哈”是一个短促而快乐的“啊哈”,伴随着这个声音他把头急遽地一摆,似乎心情非常快乐……然而我们却也不能信以为真,因为事实是,银行家凯塞梅耶的外表越快乐,他的心情越凶险。如果他跳跳蹦蹦,“啊哈”之声不绝于口,夹鼻眼镜戴上又摘下,胳膊摇来摆去,嘴里说个不停,做出一千种滑稽可笑的样子,那么我们可以断定,恶毒的念头一定正在啮咬着他的内心……格仑利希先生眨着眼睛,带着毫不掩饰的不信任望着他。

“您今天这么早?”他问。

“不错,不错……”凯塞梅耶先生回答,把他的一只皱瘪的、通红的小手在空中摇了摇,似乎是在说:别着急,这就有让你吃惊的事了!……“我有事情跟你谈!马上就得跟你谈,我的亲爱的!”他说话的样子非常可笑,每个字都要在嘴里转弄一周,然后用他那没有牙齿、一鼓一瘪的小嘴非常费力地吐出来。“r”在他口里滚转,听上去就好像他的上颚涂了肥油似的。格仑利希先生眨巴着眼睛,愈发露出不信任的神色。

“您过来,凯塞梅耶先生,”冬妮说,“坐下吧。您来得真好……请您注意听听,当个仲裁人。我刚和格仑利希抬了半天杠……请您说一说:三岁的小孩是不是应该请一位保姆了?您说说!……”

然而凯塞梅耶先生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她。他坐下来,一边把他的小嘴尽量张得很大,皱着鼻梁,一边用一根食指揉弄着新剪的胡子,发出一种令人不耐烦的沙沙声。他透过自己的那副夹鼻眼镜,带着无从描述的快乐神色打量着漂亮的早餐桌、银面包箧和红酒瓶上的商标。

“是这么一回事,”冬妮接着说,“格仑利希说,我让他倾家荡产!”

听到这里,凯塞梅耶先生瞟了她一眼,然后又望了望格仑利希先生……接着就纵声大笑起来!“您叫他倾家荡产?……”他喊道,“您……您让他倾家荡产吗?……噢,上帝!哎呀,上帝!竟有这种事!……真是笑话!……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接着他发出一连串不同声调的“啊哈”来。

格仑利希先生显然有一些坐立不安,他径自在椅子上挪动身体。一会儿用他那长长的食指捋一捋脖颈,一会儿用手很快地梳理一下自己金黄色的鬓须……

“凯塞梅耶!”他说,“您庄重一点。您是不是神经失常了?不要再笑了!您要喝酒吗?要不要抽一枝雪茄?您到底笑的是什么?”

“我笑的是什么……好,您给我一杯酒,给我一枝雪茄……您问我笑的是什么?您是觉得,您的夫人在败您的家吗?”

“她太追求浮华了。”格仑利希先生恼怒地说。

这一点冬妮并不想争论。她平静地向后仰靠着,双手揣在怀里,手摆在睡衣的天鹅绒带子上,上嘴唇带着些刁钻的神情撅着。她说:“不错……我是这样。这件事很清楚。这是我从妈妈那儿学来的。克罗格家的人一贯喜欢奢华。”

她本想以同样平静的语调宣布,她性格的确轻佻、急躁、喜欢寻衅。她的强烈的家族本性几乎不允许她接受自由意志和性格自我发展的说法,相反地,它使她以一种几乎可以说是宿命的冷静接受自己的性格……她不想区别它,也不想有所改正。她不知不觉地形成一种观念,认为无论是什么癖性,好的也罢,歹的也罢,都是与生俱来、世代相传的,因此也都是可尊敬的,人们必须对它表示崇敬。

格仑利希先生已经吃完早饭,两枝雪茄的香气和炉火的暖气交织在一起。

“您还有兴趣吗,凯塞梅耶?”主人问道,“您再吸一枝吧。我再给您斟一杯葡萄酒……您是说要跟我谈谈?很紧急吗?发生了什么大事?……也许您觉得这里太热了吧?……一会儿咱们一起坐车进城去……吸烟室比这里凉爽一点儿……”可是这一切努力都只赢得凯塞梅耶先生把手在空中一摆,好像他要说:您说这些话一点也不顶事,亲爱的!

最后大家站起身来,冬妮留在餐室里照管着侍女收拾餐具,格仑利希先生领着他这位业务上的友人穿过小书房。他心事重重地用手指捻弄着左边的胡须尖,低着头在前面走,凯塞梅耶先生跟在后面,摆动着胳臂走进了吸烟室。

十分钟过去了。冬妮在客厅里耽搁了一会,用一把花花绿绿的毛掸子亲手拂拭了一下小写字台的光泽闪闪的胡桃木桌面和另一只桌子的曲腿,然后她慢慢从餐厅走回起居室。她的步伐十分安详、端庄。布登勃洛克小姐做了格仑利希太太以后显然一点也没有减少过去的骄矜。她永远把身躯挺得笔直,下颚微微向后收敛,居高临下地俯视一切。她的一只手拿着一只精巧的油漆过的钥匙箧,另一只手轻巧地插在深红色睡衣侧面的口袋里,故意让睡衣上松软的大褶皱在身上左右摆动。然而从她嘴角上天真纯洁的神情却可以看出来,她的这一切端庄矜持只不过是她那无限童稚无邪的游戏的一种表现而已。

她在小书房里来回走了两趟,用一把小铜壶把大叶植物的黑土浇湿。她非常喜爱她的棕榈,因为这些棕榈树长得枝茂叶盛,更使屋子里平添了许多华贵气象。她小心谨慎地抚摩了一下粗茎上滋生出的一枝新芽,又轻轻地摩挲了一会那些庞大绮丽的叶面,用剪刀从这里那里剪去一两个枯黄的尖儿……突然她注意倾听起来。吸烟室里的谈话几分钟以后已经变得非常热烈,这时声音忽然提得这么高,以致在小书房里每个字都能清清楚楚地听到,虽然当时门关得很紧,窗帘也很厚。

“您还是不要喊吧!看在老天爷分上,您别发这么大的火,”听得出这是格仑利希先生的喊声,他那柔细的嗓子生来就不是为嘶喊用的,听去仿佛是在尖叫。“您再抽一支雪茄吧!”他补上了一句,竭力使声音温和。

“好,非常感谢,请您给我一枝。”那位银行家说,接着出现了片刻沉默,凯塞梅耶先生一定正在点烟。一会儿听见他说:“简短地说,您究竟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吧?不是这样就是那样。”

“凯塞梅耶,请您再把期限放宽一点吧!”

“啊哈?哼……不成,亲爱的,绝对不成,别提这话了……”

“为什么不呢?您为什么忽然这样心血来潮了?看在老天爷分上,请您讲一讲情理吧!您已经等了这么久了……”

“一天也不能多等了,亲爱的!就是八天吧,多一小时也不成了……但是如果我们求那个人……帮一把……”

“不要提名字,凯塞梅耶!”

“不提名字……好。如果我们能求求您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岳……”

“不要深说了……老天爷,您别做蠢事,好不好?”

“好,就不深说吧!要是我们能求求提到的那家公司扶助一下,求求那家您的信誉与之息息相关的公司,您觉得怎么样呢?亲爱的,这次不来梅破产他们损失了多少?五万?七万?十万?难道比十万还多?这次事件他们也受了连累,受了很大的连累,这一点连屋顶上的小麻雀也瞒不了……这是人们心里的问题。昨天……好,就不提名字!昨天……这家提到的公司还根深蒂固,还保护着您不受挤兑,虽然他们并不是有意地这样做……今天它自己却资金枯竭,因此,格仑利希先生的资金就更是枯竭而又枯竭……我说清楚了吧?您难道没有觉察出来吗?您不是第一个感觉出这次动荡来的吗?人们怎样对待您?用什么眼色看您?博克和古德斯蒂克尔还是那么殷勤客气、那么充满信任吗?信贷银行的情形又怎样呢?”

“请您把期限放宽一些吧!”

“啊哈!您是在睁着眼睛说胡话吗?我知道,他们昨天就打了您一闷棍。着着实实打了一闷棍,很有刺激作用……您看见了!……您不要难为情。您愿意瞒着我,说他们跟从前一样镇静可靠也好,这是您的兴趣……喏——哼,亲爱的!您给参议写信吧。我等一个星期。”

“分期付款,凯塞梅耶!”

“分期付款,见您的鬼!除非一个人能肯定对方有支付能力,他才会同意分期偿还!难道我需要试验一下您的支付能力?您的支付能力我可是比手掌看得还清楚。啊哈……分期付款,真是滑稽至极……”

“请您把声音压低一点,凯塞梅耶!您不要老是这么怪声怪气地大笑吧!我的处境很严峻……是的,我承认,很严峻,可是我手头还有几笔买卖……一切还可能好转。您听我说,我再说一句,您把期限放宽一些,我给您两分利息……”

“不在这里,不在这里……太笑话了,亲爱的!喏——咳,我是主张货买及时的!您答应给我八厘利息,我展了一次期。你答应一分二、一分六,我又都展了一次期。您现在可以答应给我四分,可是我却不敢再展期了,一点也不敢再打展期的念头了,亲爱的!自从卫斯特法尔兄弟在不来梅摔了个嘴啃地以后,每个人都想跟那个公司暂时解脱关系,先把自己的脚跟站稳……刚才已经交代过,我是主张货买及时的。只要约翰·布登勃洛克一天稳固可靠,我就收留你的签字一天……同时我还可以把你拖欠的利息归到本金里面,可以提高利率!可是一个人把一件东西留在手里必须有一个条件,必须肯定这件东西能够增值,或者至少稳固……如果这件东西开始贬值,那么他就把它出手……坦白地说吧,我要我的本金。”

“凯塞梅耶,您脸皮真厚!”

“啊——啊哈,脸皮厚,真是滑稽!……您究竟要怎么办!说什么您也要求一求您的岳父!信贷银行正处在惊涛骇浪里,再说您自己又不是一点毛病也没有……”

“不,凯塞梅耶……我向您赌咒,您静静地听我说!……好,我什么也不隐瞒,我开诚布公地跟您说,我的处境确实很严峻。您和信贷银行不是唯一的两处……好几处要求我把票据兑现……好像大家都约好了似的……”

“这没有什么奇怪。在这种情况下……这是一场大清洗……”

“不,凯塞梅耶,您听我说!……您好不好再抽一枝雪茄……”

“我手里这枝还没抽完一半呢!别用您的雪茄跟我纠缠了!您还是还债吧……”

“凯塞梅耶,您现在别让我跌倒……您是我的朋友,您常在我桌上吃饭……”

“您也许没在我家吃过吧,亲爱的?”

“不错,不错……可是您现在别拒绝我这笔贷款吧,凯塞梅耶……”

“贷款?您还要贷款吗?您神经没有错乱吧?您还要借一笔新的?……”

“不错,凯塞梅耶,我向您发誓……很小的一笔……微不足道!……我只是要支付几笔零星欠款,几笔分期清偿的账,也有几笔到期的账,这样我就能建立起信誉,争取时间……您只要支持我,准保您做一笔大买卖!我刚才已经说了,我手头还有几笔生意……一切都会向好里转变……您知道,我是个很活跃,也很机警的人……”

“不错,我知道您是个傻瓜,是个笨蛋,我亲爱的!您可不可以对我讲讲,您在目前的情况下还想用您的机警搞什么?……也许在这广阔的世界上还有一家银行肯把一枚银币放在您的桌上?或者还有一位老岳父?……哎,没有啦……您的兴旺时期已经过去了!您不会再有这种机会了!鄙人不胜敬佩!喏——咳,对您表示心悦诚服……”

“见鬼,您说话轻一点不好吗?”

“您是个傻瓜!又活跃,又机警……不错,但是吃亏的永远是您自己。您不懂什么叫规矩老实,可是您从来没有从这里得过什么好处。您和人家耍手腕,诈弄到手一大笔资本,结果却落得付我一分六而不是一分二的利息。您把您的名誉看得一钱不值,却一丝便宜也占不着。您的良心不如屠户家养的狗,可是归根结蒂您还是个倒霉鬼,是个傻瓜,是个蠢笨的穷光蛋。这种人世上并不少见,真是滑稽至极!……为什么您老是提心吊胆,不肯把您这些事向那个人公开,向他求救呢?是因为您觉得良心有愧吗?是因为四年前您做了些手脚,那件事有一些不可告人的地方吗?您是不是怕某件事……”

“好,凯塞梅耶,我写信。但是如果他拒绝了呢?如果他见死不救呢?……”

“噢……啊哈!那么咱们就让它小小地破一次产,演一出小小的破产的喜剧,我的亲爱的!我并不心痛,一点也不心痛!从我个人来讲,您东拼西凑给我弄来的那些利钱,差不多已抵补上我的损失了……反正等以后在你的破产财团里我也会猛着先鞭的!亲爱的,您留神瞧吧,我吃不了亏的。我了解您这里的情况,可尊敬的先生!我的衣袋里早已提前装好财产清单……啊哈!我会好好照看,不让一只银面包箧和一件睡衣漏掉的……”

“凯塞梅耶,您常在我桌上吃饭……”

“请您别拿桌子椅子搅和我了!……过一个礼拜我来听回信。我现在要进城去,稍许运动对我非常有好处。再见,我的亲爱的!祝您过一个愉快的早晨……”

凯塞梅耶好像正动身往外走;是的,他已经走了。听得见他那奇特拖拉的脚步在走廊上嚓嚓地响;想象得出来,他怎么在空中摇摆着胳膊……

等格仑利希先生走进小书房的时候,冬妮站在那里,手里拿着铜喷壶,直勾勾地望着他的眼睛。

“你站着做什么……你看什么……”他说,露了露牙。两只胳臂在空中欲动又止地摆了摆,上身左右摆动着。他的赤红脸膛从来不会完全苍白。这次也是一样,只是出现了红白相间的斑点,仿佛是个害猩红热的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