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登勃洛克一家 第五章

一年又两个月以后,1850年1月的一个雪雾交加的早晨,格仑利希夫妻俩坐在餐厅里,身旁是他的三岁的小女儿。这间屋子的墙壁镶着浅黄色木板,他们坐的椅子是用每把二十五马克的价钱买来的。

因为蒙着雾气,两扇窗子的玻璃一片迷蒙,只能模模糊糊地望到窗外几株光秃秃的树和灌木的影子。墙角里一只用瓷砖砌的不高的壁炉里火光熊熊,把屋子填满芳香的融融暖意。从壁炉旁边的一扇开着的门,遥遥可以望见小书房里花草的绿叶;对面一边,通过半掩的绿色纱布的窗帘可以看到用一色棕缎布置的客厅和一扇高大的玻璃门。门框四边堵着棉花卷,门外一座小露台隐蔽在灰蒙蒙的浓郁雾气里。除了这两个通道以外,屋子里还有一扇通向走廊的门。

圆桌上的雪白的锦缎上面铺着一块绣花的绿桌布,桌布上摆着透明的金边瓷器,好像贝母似的泛着乳白的光。一只茶炉吱吱地烧着。在一只精工雕刻的银质面包箧里摆着奶油面包片和小圆面包。这只面包箧的口很浅,形状像一只微卷的锯齿边大叶子。一只钟形的玻璃罩下面堆着带网纹的小黄油球,另一只下面放着各种各样的干酪,黄的、白的、带大理石纹的、绿色的。自然了,男主人面前少不了还放着一瓶红酒,因为格仑利希先生早餐总要吃些热菜。

格仑利希先生的鬓须是新烫过的,每天清晨时刻他的脸色显得特别红润。他背朝着客厅坐着,已经穿戴整齐,上身是黑色外衣,下面是大方格的浅色裤子。他正按照英国习惯拿着一块嫩煎排骨饕餮大嚼。他的妻子虽然认为这很可以表示他们高贵,但也觉得非常厌腻;她无论怎样努力,也不能下决心把她一向吃惯的面包鸡蛋换成这份排骨。

冬妮穿的是睡衣:她特别喜欢穿睡衣。在她眼里,什么也不如漂亮的便服更高贵娴雅,因为出嫁以前父母不许她放纵这种感情,因此她现在结了婚就加倍沉湎在这里面。她有三套这样柔软宽松的衣服,剪裁这几套衣服比剪裁一套舞会礼服更能显示一个人的趣味、慧心和机巧。今天她穿的是一件深红色的睡衣,颜色和护墙板上面壁毯的色调非常协调。这件大花的衣服料子柔软如绵,上面到处绣着同样颜色的细碎的小玻璃珠,宛如雨珠喷溅,一圈又一圈的红色天鹅绒带子密密麻麻地从领子一直缠到底边。

她的浓密的金灰色头发上同样也系着一条红色天鹅绒带子,前面的鬈发一直覆到前额上。虽然身体已经发育到最成熟的阶段,这一点她自己也知道,她的略微撅起一点的上唇却依然保留着儿时那种天真活泼的神情。她的灰蓝色的眼睛,眼皮有一些发红——刚才她用冷水擦过。一双手纯粹是布登勃洛克家的手,虽然略嫌短小,却白嫩纤细,细嫩的手腕裹在柔软的袖口里。她正在用这双手舞弄刀叉,拿杯子,但她今天的动作不知为什么有些慌乱。

她的小女儿伊瑞卡坐在身旁一把高椅子上。这个小姑娘穿的是一件臃肿可笑的浅蓝色厚毛线衫。她长得肥肥胖胖的,淡黄的短发拳曲着。她用两只手抱住一只大茶缸,脸整个埋进去,大口大口地喝着牛奶,不时发出一声表示满意的叹气声。

格仑利希太太摇了摇铃,他们的侍女婷卡从走廊上走进来,把孩子从高椅上抱出去,准备把她抱到楼上游戏室去。

“你可以带她在外面散半个钟头步,”冬妮说,“可是不要比半个钟头更长,要穿上那件厚一点的夹克,听见了吗?……外面在起雾。”——屋子里只剩下她和她的丈夫。

“你不要惹人家笑话你了,”沉默了一会她开口说,显然她在继续一场中断的谈话……“你有什么反对的理由?你倒是说一说你的理由啊!……我不能老是看管孩子……”

“你不喜欢孩子,安冬妮。”

“喜欢孩子……喜欢孩子……我没有时间!家务事把我整个占住了!早晨一醒,我脑子想到有二十件事要做,上床的时候,我想到还有四十件没做……”

“咱们不是有两个女用人吗?像你这样年纪轻轻的……”

“两个女用人,不错。婷卡要洗衣服,要收拾打扫,要伺候人。女厨子也忙得手脚不得闲。你一清早就要吃排骨……你好好想想,格仑利希!反正伊瑞卡早晚也得请一位保姆,一位家庭女教师……”

“以我们的经济能力讲,不便这么小就替她单独雇个保姆。”

“我们的经济能力!……天老爷,你太让人觉得可笑了!难道我们是叫花子?难道最必要的东西我们也非要节省掉不可?据我所知,我光是陪嫁就带过来八万马克……”

“哼,你那八万马克!”

“当然啰!……你是不把这笔钱放在眼里的……你没有把它当一回事,因为你和我结合是出于爱情……就算是这样吧。可是你现在还爱不爱我了?就是我提出正正当当的要求,你也跟我为难。不给孩子雇保姆……跟每天的饭食似的一时也缺不了的马车,你连提也不提一声了……如果我们的经济能力不许可置一辆马车,不许可我们像样地进城会客,为什么你非要让咱们住在乡下不可呢?为什么老不高兴我进城呢?……你最高兴的是,让咱们一辈子埋在这里,让我一个生人面孔也看不到。你老是那么不通人情!”

格仑利希先生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把玻璃罩子揭开去拿干酪。他一句话也不回答。

“你还爱不爱我了?”冬妮重复地说,“你这样一声不吭太没有礼貌了,这倒让我想起从前的一件事,想起在我们家风景厅里……那时候你装出另外一副模样!……从我们结婚第一天起你就只是晚上陪我坐一坐,而且也只是为了看看报纸。最初你对我提出的要求至少还稍微考虑考虑。可是这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心里已经没有我了!”

“你呢?你在使我倾家荡产。”

“我?……我使你倾家荡产……”

“不错。你的懒惰、好挥霍和追求享受正在使我倾家荡产……”

“噢,你不要把我受的好教养也当作错处来责备吧!我在娘家的时候连一根手指头也不用抬。现在我必须辛辛苦苦地学会管理家务,可是我也有权利要求你不要拒绝我最简单的需求。父亲是个有钱的人,他做梦也想不到我会缺少用人使唤的……”

“那么你就等着咱们也分到这笔财产的时候再雇第三个女仆吧。”

“你是盼望我父亲死吗?!……我说的是我们也是有产业的人,我不是空手到你家来的……”

虽然格仑利希先生正在咀嚼东西,也不得不笑了一下,困窘、痛苦、沉默地笑了笑。这使冬妮很困惑。

“格仑利希,”她的声音变得平静了下来,“为什么你又笑,又说什么经济力量……是不是我对咱们财产的想法不对?你是不是生意做亏了?你是不是……”

正在这时候,响起了敲门声,有人急急地敲了两下廊子上的门,接着凯塞梅耶先生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