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登勃洛克一家 第四章

当布登勃洛克参议和塞吉斯门德·高什回到会场上去的时候,大厅里的景象较之一刻钟以前显得愉快多了。主席台上的两盏大石蜡油灯已经点起来,在黄色的灯光下代表们或立或坐地聚在一起,不断地往闪亮的大银杯里斟啤酒,彼此碰杯,一面兴致勃勃地高谈阔论。苏尔克灵格太太,那个开酒馆的寡妇也在这里,她正在热心地招待她的这些被围困的客人,一面甜言蜜语地劝说大家应该喝点酒提提精神,因为看样子包围一时还解除不了。这样她利用这几个钟头骚乱的时间,把她那色淡而性烈的啤酒兜售了很多。这两位谈判代表走进来的时候,酒馆的侍役正挽着袖子满面笑容地又拖进来不少瓶啤酒。虽然天已经黑了好久,时间已经很晚,不能再进行修改宪法的讨论,然而却没有一个人提议散会,要求回家去。反正今天喝咖啡的时间已经过了……

参议和许多走过来祝贺他成功的人握过手以后,便立即向自己岳父那边走去。莱勃瑞西特·克罗格似乎是唯一一个情绪没有转佳的人。他冷淡地、心不在焉地高高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当他听到自己的马车马上就来的消息以后,不屑地回答说:“这些暴徒准许我回家了吗?”他的声音微微颤抖着,这与其说是由于他年事已高,倒不如说是由于激怒更恰当些。

他把皮外衣披在肩膀上,他的动作僵直,一点也显不出人们一向在他身上看到的那种优美和娴雅的风度。参议要求搀着他,他只随便道了声“Merci”,就把手插在女婿的胳臂下。

一辆华丽的马车,车夫座上悬着两盏大灯,已经停在门口了。门前边的路灯这时也已经点了起来,参议心里很高兴。他们上了马车,当马车辘辘地沿着街道驶过去的时候,莱勃瑞西特·克罗格始终一语不发地僵直地坐在参议的右边。他半闭着眼睛,膝头上盖着毯子,身体并没有靠向靠背。在他的银白色的上须下面,两条纵纹从下垂的嘴角一直通到下巴上。这场屈辱在他心头点燃的怒火正在销毁他,磨蚀他。他望着对面的空座位,眼神惨淡而寒冷。

街上比星期日下午还热闹。触目尽是节日气氛。人民被革命的这一幸运收场所陶醉,四处游逛,甚至有人引吭高歌。马车驶过去的地方,这里那里有一些青年人高声欢呼,并且把帽子抛到空中去。

“我真的觉得您太为这件事动肝火了,岳父,”参议说,“只要平心静气地想一下,看得出来这件事从头至尾不过是胡闹……不过是一出滑稽戏……”为了从老人那里得到一句答话或者反应,他开始以活泼的声调谈起一般的革命情况来,“如果这些无产者能认识到,他们现在这样做对自己的利益毫无裨益……咳,老天爷,到处都是这样!我今天下午跟经纪人高什谈了一会儿话,就是那个用诗人和剧作家的目光观察一切事物的怪人……您知道,岳父,革命在柏林是在美学家的茶桌上传播开的……以后人民把它抢过去,不顾死活地干起来……看他们闹得出什么结果来吧!”

“请费心把您那边的窗户放下。”克罗格老头说。

约翰·布登勃洛克迅速瞥了他一眼,赶忙把窗玻璃放下来。

“您觉得不很舒服吗,岳父?”他焦急地问道。

“很不舒服。”莱勃瑞西特·克罗格板着面孔回答。

“您需要吃点什么,休息一会。”参议说,为了做点什么,他把岳父膝头上的皮褥子拉严了一些。

突然,正当马车辘辘地驶过布格街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令人吃惊的事。当马车驶离那停立在朦胧暗影里的城墙约有十几步的时候,走过来一群嬉笑喧闹着的街头儿童,这时一块石头从开着的窗户外飞了进来。这是一块不足为害的小石块,还没有鸡蛋大。不知是哪一位克利山·施努特或者海纳·乌斯为了庆祝革命而把它投进来的。显然投石头的人并没有怀着什么恶意,也许根本不是对着马车扔的。石头毫无声息地飞进窗户来,没有声音地打到莱勃瑞西特·克罗格盖着厚皮褥子的胸脯上,又毫无声息地从皮褥子上滚下来,落到地上。

“混账!”参议气愤地说,“今天晚上这些人都疯了吗?……没有打伤您吧,岳父?”

老克罗格一语不发,令人担忧地一语不发。马车里光线太暗,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他直挺挺地坐在那里,比从前挺得更直更高,一点也没有挨着靠背。过了一会他迟缓地、冷冷地、费力地从内心深处说出一句话:“这群流氓。”

参议恐怕再使他受刺激,没有回答他的话。马车带着隆隆的声响从城门穿过去,三分钟以后,驶到一条宽阔的街上,眼前就是围着克罗格住宅的铁栏杆,栏杆尖一律镀着金。圆门后面是一条两旁种着栗树的大道,直通到阳台,门两旁明晃晃地点着两盏有着镀金顶灯罩的大灯。参议在灯光下看到他岳父的面孔时,不由得吃了一惊。那张脸是姜黄色的,肌肉松弛,皱纹累累。一直浮现在嘴角上的傲慢冷峻的表情已经变成一副歪曲痴呆、松软下垂的老迈的丑相了……马车停在阳台前边。

“扶我一下,”莱勃瑞西特·克罗格说,虽然这时先下车的参议已经把皮褥子掀到一边,把胳臂和肩膀伸过来预备给他扶着。参议搀着他在铺着沙子的路上慢慢走了几步,走到通向餐厅的白石台阶前面。老人在台阶下面腿忽然一软,头沉重地垂到胸脯上,以致他那垂下来的下颚和上颚相碰,喀哒响了一声。他的眼睛向上一翻就黯淡下去……

莱勃瑞西特·克罗格,这位时髦的骑士,已经回到他祖先那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