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登勃洛克一家 第三章

布登勃洛克参议匆匆忙忙穿过自己这座深邃的大房子。当他走到外面面包房巷的时候,听见身后响起脚步声。他看见那是经纪人高什,裹在一件长大的袍子里,宛如一位画中人物。高什也正穿行在这条窄巷里,急忙往会场奔去。看见参议,他用一只瘦长的手把耶稣教徒的帽子往上一掀,用另外一只手做了个表示恭顺的漂亮姿势,一面压低嗓子嗄嗄地说:“参议先生……我给你行礼了。”

这位经纪人塞吉斯门德·高什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单身汉,虽然行动有些乖僻,却是世界上最老实最善良的人。他酷爱文学,脑子里常常有些奇思怪想,他的一张刮得干干净净的脸上最惹人注目的是一只鹰钩鼻子,尖尖的向前兜出来的下巴,轮廓鲜明的面型和一张嘴角下垂的大嘴。他总是紧紧闭着两片薄薄的嘴唇,故意摆出一副神秘、险恶的神气。他渴望把自己扮作一个又粗野、又美丽的恶魔型的险恶角色,一种介乎梅菲斯托菲利斯和拿破仑之间的阴险邪恶、既有趣又可怕的人物,而且事实上他的确扮得不坏……他的斑白的头发忧郁地低拂在前额上。他把自己没有天生驼背视为一件憾事。总之,他是这座老商业城中的一位怪异而又可亲的人。他是他们商人中的一员,因为他经营着一爿规模虽然不大,然而却稳固、令人起敬的小代理商店,如果从市民性这一点着眼,这爿店确实当之无愧。可是另外一方面在他的那间窄小幽暗的柜房里却放着一只大书柜,摆满了各种语言的诗集。而且人们谣传说,他从二十岁起就埋头致力于罗贝·德·维加[2]的全部戏剧的翻译工作……在一次业余演出席勒的《唐·卡洛斯》的剧中,他扮演了多明戈这个角色。这件事可以说是他生命中的顶峰。他的嘴从来没有吐出过平凡的字眼,即使是在生意经谈话中不得不用那些普通商业用语时,他总是紧咬牙关,做个怪相,似乎在说:“你这个坏蛋,我要咒骂你那躺在墓地里的祖宗!”在许多方面他都是已故世的让·雅克·霍甫斯台德的继承人和门生,只是他秉性更为忧郁善感,没有上一世纪老约翰·布登勃洛克那位朋友的那种笑谑诙谐的风度。有一次他想投机,花了六点五泰勒买了两三张股票,这笔钱他在交易所一下子都蚀进去了。这时候他的演剧热情一发不可收拾。他一屁股坐在一张凳子上,扮出一副在滑铁卢打了个大败仗的脸相,用一只拳头抵住前额,怨天尤人地瞪着眼睛,嘴里一迭连声地咒骂:“该死,该死!”如果说他靠为人买卖地产而弄到手的一笔笔稳当而微薄的盈利已经使他从心底厌烦,那么这次蚀本,这次上天为他这个狡诈之徒发出的悲剧性的打击对他不啻是一次享受,一道好运,他久久对这件事仍然回味不已。只要别人一问:“高什先生,我听说,你遭到一件不幸的事!我真替你难过……”他总要回答:“哎呀,我的亲爱的朋友!Uomo non educato dal dolore riman sempre bambino![3]”说不定没有人能懂他这句话。也许是引自罗贝·德·维加的著作吧?有一点是肯定的,这位塞吉斯门德·高什确实是一位学问渊博的值得另眼相看的人物。

“我们生活的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啊!”他一边伛着腰、倚着拐杖在布登勃洛克参议身边走着,一边跟他搭讪说,“这是暴风雨般的动荡时代啊!”

“您说得对,”参议回答说,“时代动荡不定。每个人对今天这次会议都怀着紧张兴奋的心情。选举制的等级原则……”

“不,您听我说!”高什先生接着说下去,“我在街上待了一整天,我注意观察了这些庶民。那里面有不少蛮威武的小伙子,神采奕奕,眼睛闪着仇恨的光芒……”

约翰·布登勃洛克笑起来。“您这人真直爽,我的朋友。您好像觉得他们干得挺不错,是吗?不,您听我说:这一切都是儿戏!这些人要干什么?一群没有教养的青年人抓住这个机会想闹闹乱子罢了……”

“自然了!只是我们也不能否认……肉店伙计贝克麦耶用石头扔本狄恩先生的窗玻璃的时候我是在场的……他简直像一头勇猛的小豹子!”最后一个词高什先生是特别咬紧了牙齿迸出来的。接着他又说下去:“哎,我们不能否认,这件事也有它崇高的一面!您知道,至少这是一件新鲜事,一件不平常的事,暴力,粗野,一阵狂风骤雨……唉,人民是无知的,我知道这一点!可是我的心,我的这颗心是和他们在一起的……”他们已经走到那座用黄油漆粉刷的质朴的建筑物前边了。市民代表会的会址就在这座建筑物的底层。

这座大厅本是属于一个名叫苏尔克灵格的寡妇开的啤酒馆和舞厅的,但是有些时候却由市民代表会的先生们使用。一道窄窄的镶着石板路的走廊,右边是散发着啤酒和饭菜气味的饭馆,人们穿过右边一扇绿色板门,便走进一座大厅。这扇板门又窄又低,没有锁也没有把手,谁也想不到门后边是这样宽敞的一间大屋子。大厅里空旷、阴冷,仿佛是一座谷仓。粉刷成白色的天花板上突露着房梁,四壁也粉刷得雪白。三个相当高大的窗框漆成绿色,没有窗帘。窗户对面一排排的席位像在一座圆形剧场一样层层升起来。最下面是为发言人、记录和列席的议会议员们准备的桌子。桌子上铺着绿色台布,上面摆着一座大钟、档案和文具。门对面的墙上钉着许多衣架,挂满了外衣和帽子。

参议和他的同伴从小门里一走进大厅,迎面就传来一阵嘈杂的话语声。他们显然是来得最晚的两个。屋子里已经挤满了市民代表,这些人有的把手插在裤袋里,有的背在身后,有的在空中挥舞,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正在争辩不休。代表团的一百二十名代表中出席的至少有一百名。一部分乡区代表由于当前的形势不得不留在家里。

离门口最近的地方站着几个地位比较低微的人,两三个无足轻重的小店主,一个中学教师,孤儿院院长敏德曼先生和那位很有人缘的理发师温采尔先生。温采尔先生是一个精力充沛的小个子,蓄着漆黑的大胡子,一张聪明的面孔,红通通的两只手。他今天早晨还给参议刮过胡子,然而在这里却和参议平起平坐了。他只给上流社会人物刮脸,差不多只给摩仑多尔夫、朗哈尔斯、布登勃洛克和鄂威尔狄克几家干活。由于他熟谙本城的事务,为人圆通机警,虽然出身低微,却很知道自重,所以也被选为市民代表。

“参议先生知道最新的消息吗?”他目光严肃地迎头向他这位主顾热心地招呼说。

“什么最新的消息,我亲爱的温采尔?”

“今天早晨还没有人知道呢。请允许我告诉您,参议先生,这是新消息。那些人不到议会前边去,也不到市场去了!他们要到这儿来威胁市民代表会!这是吕伯萨姆编辑采访得来的……”

“哎,这不可能!”参议说。他从站在最外边这一群人中间挤过去,向大厅中间走去。他看见他的岳父,参议朗哈尔斯博士和杰姆斯·摩仑多尔夫正在那里站着。“真有这回事吗,诸位先生!”他一面和他们握手一面问道。

事实上,会场上没有一处不在谈论这件事,吵吵嚷嚷的人群正向这边走来,已经可以听到声音了……

“这群流氓!”莱勃瑞西特·克罗格语含轻蔑冷冷地说。他是坐着马车来的,他那过去具有骑士风度的高昂挺拔的身躯在八十岁高龄的重荷下已经伛偻起来。可是今天他笔挺地站在那里,眼睛半闭着,嘴角傲慢不屑地垂着,嘴角上面的白色上须尖尖地向上翘起来。两排宝石纽扣在他的黑色天鹅绒背心上闪烁发亮……

离这一伙人不远的地方站着亨利希·哈根施特罗姆,一个矮小肥胖的人,浅红色的胡须已经开始花白,红格子的背心和外面敞开的外衣上挂着一条沉重的表链。他和他的另一位股东施特伦克先生站在一起,根本没有向参议打招呼。

再远一些站着布商本狄恩,一个看上去相当富有的人。他正在给围在自己四周的一大群人仔仔细细地讲自己窗玻璃被砸的事……“一块砖头,大半块砖头,诸位先生!哗啦一声打了进来,掉在一卷绿颜色的方格布上……这群痞子……哼,现在就看政府怎么样处理了……”

铸钟街的史笃特先生在一个角落里滔滔不绝地讲着什么。他在羊毛衬衣上面罩着一件黑袍子,正参加一场辩论,只听见他义愤填膺地反复唠叨:“闻所未闻的卑鄙丑行!”——他把“卑鄙”念成“卑皮”。

约翰·布登勃洛克四周转了一遭,这里和他的老朋友C郾F郾科本打打招呼,那里又和科本的竞争对手吉斯登麦克参议打打招呼。他和格拉包夫医生握过手,又和消防队长吉塞克、建筑师乌格特、主席朗哈尔斯博士(参议朗哈尔斯的兄弟)以及一些商人、教员、律师等人随便交谈了几句。

会议还没有开始,但是大家已经热烈无比地辩论起来。所有的人都诅咒那个无聊的文人,那个编辑,那个吕伯萨姆,大家都知道这些人是他教唆来的……他到底打的是什么算盘呢?大家聚到这里为的是决定选举人民代表是按照等级原则,还是采取普遍平等的选举制度。议会已经建议采用后者。但是人民要的是什么呢?他们只不过是要掐住这些大人先生的脖子,如此而已。真见鬼,这些先生的处境没有比今天更尴尬的啦!大家把议会委员会包围起来,想了解委员会的意见。把布登勃洛克参议也包围起来,因为人们想,布登勃洛克一定知道市长鄂威尔狄克对于这件事的态度。自从去年议员鄂威尔狄克,尤斯图斯·克罗格参议的一位内兄,被选为议会主席以后,布登勃洛克家和市长也有了亲戚关系,因此,在人们眼中他的威望也随之提高了……

突然间门外响起了一阵聒耳的喧哗声……革命已经闹到会议厅的窗户底下了!室内本来正在闹闹嚷嚷地交换意见,这时也立刻沉寂下来。大家惊慌失措地把手摊在肚皮上,有的面面相觑,有的向窗外张望,窗外边拳头在空中挥动,响起一片震耳欲聋的狂乱嚣张的叫喊声。但是出人意外地,过了一会儿仿佛那些暴动的人被自己的行为吓住了,外面也变得跟大厅里一样寂静。就在这笼罩住一切的寂静中,在莱勃瑞西特·克罗格坐着的最下面一排议席附近,有人清清楚楚地说了一句话。那声音冷静、缓慢、沉重有力地打破了四周的寂静——“这些流氓!”

从一处角落里,一个瓮声瓮气的嗓子气呼呼地喊道:“闻所未闻的卑鄙丑行!”

接着布商本狄恩的急促而颤抖的声音像在说一件什么秘密似的嘁嘁喳喳地响起来:“诸位先生……诸位先生……你们听我说……我知道这座房子……天花板上面有一扇暗门……我小时候在那里面打过猫……可以从那扇门爬到隔壁的房顶,安全地走出去……”

“可耻的怯懦!”经纪人高什从牙缝里咝咝地说。他叉着胳臂靠着主席台站着,垂着头,目光狰狞可畏地向窗外凝视着。

“怯懦,先生?这怎么能叫怯懦呢?老天有眼……这些人真在扔石头啊!我可领教过了……”

这时候外面的叫嚣声又重新响起来,然而已经不再是开始那种暴风雨式的狂喊高呼了。那声音只是平静地、持续不断地响下去,听去仿佛是一片迟缓的、几乎可以说是心满意足的哼唱,中间夹杂着一两声口哨和个别的叫嚣,像什么“原则”呀,“市民权”呀等等。代表们屏声静气地倾听着。

“诸位代表,”过了一会儿,主席朗哈尔斯博士压低了嗓音对在场的人说,“我希望大家同意我宣布开会……”

主席的话说得极为婉转,然而代表们却没有一个人给予丝毫支持。

“开会有什么用。”一个人直爽而坚定地说,他的语气好像不容别人反对。这是一个名叫法尔的农民型的人,他来自李采奥尔乡区,是小施瑞斯塔根村的代表。谁也记不起来他曾经在会议上说过话。可是在当前这种场合连最纯朴的人的意见也有了分量了……法尔先生一点不怯场地凭着他天生的政治见解道出了全体代表的意见。

“愿上帝保佑我们!”本狄恩先生惴惴不安地说,“坐在上面那些位子上,从外边街上可以望得到。这些人要扔石头啊!哎呀,老天有眼,我是领教过了……”

“这个混账门做得这么窄!”酒商科本绝望地喊道,“要是我们想出去,准得挤成一团,准得挤成一团!”

“闻所未闻的卑鄙丑行。”史笃特先生瓮声瓮气地说。

“诸位代表!”主席又一次向大家呼吁说,“请大家允许我说一下……我一定得在三天内把今天的会议记录整理好交给现任市长……再说全城的人都在等着这次结果刊印公布呢。今天究竟要不要开会,我希望大家至少表决一下……”

但是除了少数几个代表对主席表示支持以外,没有一个人准备进入会议程序的讨论。看来投票表决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不应该再去刺激外面的群众。谁也不知道,他们要的是什么。不应该通过什么决议——不论是哪个方向的——去惹恼他们。只有等着,平心静气地等着。圣玛利教堂的大钟敲了四点三十分。

他们彼此证实,这时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耐心等待。大家对于外面的喧嚣声已逐渐习惯了,那声音时起时伏,一时停歇,一时又重新沸腾起来。人们已安静下来,要求把身子摆得更舒服些,于是有的坐在下层的座位上,有的坐在椅子上……这些公民生性勤奋,他们的活动本能禁不住又跃跃欲试起来……于是这里那里都谈起买卖来,有的地方甚至谈妥了几项。经纪人开始凑近几个大商人身边……这些被围困住的先生像是被一阵暴风雨截留住的人一样谈起别的事情来,但是每隔一会就摆出严肃的面孔来倾听一下雷声。五点钟了,五点三十分了,暮色沉沉地降下来。时不时有人叹息着说,自己的妻子正等着他喝咖啡呢,听了这话本狄恩先生禁不住又提起那扇暗门的事。但是大多数人的想法跟史笃特先生一样,史笃特先生无可奈何地摇着头说:“这扇门不是给我这样胖的人预备的。”

约翰·布登勃洛克想着自己妻子的嘱托,一直守在岳父身边。他对岳父说:“希望你不要把这件小风波太放在心上。”说着他脸上露出一些担忧的神情。

在莱勃瑞西特·克罗格的白色假发覆掩下的前额上突起两条青筋,显然他的心情非常焦躁。老人的一只纤细的手抚弄着背心上的发蛋白石光的扣子,另一只戴着钻戒的手放在膝头上瑟瑟地发抖。

“荒谬绝伦,布登勃洛克!”他的声音带着无限疲倦,“我只是厌烦得要死,没有什么别的。”然而他马上就流露出真实感情,因为他突然咬牙切齿地说:“Parbleu![4]一定得用铅弹、火药对付这些卑鄙肮脏的家伙,好让他们懂得什么叫尊敬……这群暴徒!……这群流氓!……”

参议含糊其词地劝解着:“可不是……可不是……您说得对,这真是一出不成体统的滑稽戏……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一定得学会不动声色。天已经晚了。这些人马上就会走的……”

“我的马车在哪儿?……马上给我准备马车!”莱勃瑞西特·克罗格怒不可遏地吩咐说。他的一腔怒火突然暴发出来,全身在颤抖着。“我告诉他五点钟来!……我的马车在哪儿?……会不开了……我在这儿做什么?……我可不想受人耍弄!……我要我的马车!有人在欺侮我的马车夫吗?您去看看,布登勃洛克!”

“亲爱的岳父,看在上帝的分上,请您平静一点吧!您太激动了……这对您的身体是不合适的!自然啰……我这就去看看您的马车。我自己对这种局面也厌烦极了。我要跟那些人说说,让他们回家去……”

虽然莱勃瑞西特·克罗格表示不同意,虽然他忽然用冷静而轻蔑的语气命令说:“站住,留在这里!您不要自己降低身份,布登勃洛克!”然而参议仍然用迅速的步伐走过大厅去。

当他走到小绿门旁边的时候,塞吉斯门德·高什追上了他,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抓住他的胳臂,低声地问他,那声音听去令人毛骨悚然:“上哪去,参议先生?……”

这位经纪人的面孔足有一千条深深的皱纹,他的脸上带着一副毅然置生死于度外的神情,尖翘的下巴几乎掀到鼻子尖上,灰色的头发阴沉沉地盖到太阳穴和前额上。他把头紧紧缩在肩膀里,这次他真的装成一个残疾人的样子了。他嘶哑地喊道:“您瞧,我决心跟这些人谈一谈。”

参议说:“不,您还是让我去吧,高什……也许那些人里面我认识的人更多……”

“也许是这样吧!”经纪人声音喑哑地说,“比起我来,您是一位更伟大的人。”这时他把嗓音提高了,继续说,“可是我要陪着您,我要站在您身边,布登勃洛克参议!让这些反叛的奴隶把他们的怒火泄到我身上吧……”

“唉,这一天,这一晚上!”当他向外走的时候,自言自语地说……显然他从来没有感到像现在这样幸福过。“喏,参议先生!这些人就在这儿!”

两个人穿过了走廊,走到大门前边。通向人行道有三级窄窄的台阶,他们就站在上面两级上。大街呈现出一副生疏的面貌。街上一片死寂,四周房屋的窗户都开着,室内点着灯,人影幢幢,那是一些好奇的人正在俯瞰聚集在市民代表大厅前的一片黑糊糊的暴乱群众。在数目上滋事的人不比大厅里聚会的人多,他们不外乎是码头和堆栈的年轻工人,脚夫,国民学校的学生,商船上的水手和住在城里僻街陋巷、蓬门湫舍的一些人。这里面也有三四个妇女,这些人一定也像布登勃洛克家的女厨子一样希望从这次事件里得到某些好处。有几个闹事的人因为站累了,就在马路石边上坐下,吃起面包来,双脚放在路旁沟渠里。

眼看就要六点钟了,虽然暮色已经很深,街头铁链上悬着的油灯却仍然没有点起来。这一次前所未有的对正常秩序的公开破坏,使布登勃洛克参议从心底感到气愤,而他开始说话时声调带着几分傲慢和恼怒也正是这件事实的结果:“你们这些人,你们干的是什么样的蠢事!”

吃晚点的人一下子从人行道上跳了起来。站在后边的人,站在马路另外一边的人也都踮起脚尖。几个替参议工作的码头工人摘下帽子来。大家都注意倾听着,有的人触了触旁边人的腰,压低了嗓音说:“这是布登勃洛克参议!布登勃洛克参议要发表演说呢!别出声,克利山,不然他发起火来可凶着呢!……这是经纪人高什……看!他简直像个猴子!……他是不是脑子有点毛病?”

“寇尔·斯摩尔特!”参议重新开始说,他的一双细小深陷的眼睛盯住一个二十三岁的罗圈腿的堆栈工人,这个人手里拿着帽子,一嘴的面包,正站在台阶前边。“你说说,寇尔·斯摩尔特!是时候了!你们在这儿足足闹哄了一下午了……”

“是的,参议先生……”寇尔·斯摩尔特咀嚼着面包说,“是这么一回事情……说实在的……我们正在闹革命。”

“这真是胡闹,斯摩尔特!”

“是,参议先生,您是这么说,可是我们觉得这件事……我们不满意这个世道……我们要求另外一种制度,过去的旧东西不中用了……”

“听我说,斯摩尔特和你们这些人!谁要是有脑筋,谁就回家去,别再搞什么革命,扰乱社会秩序……”

“神圣的秩序!”高什先生从牙缝中迸出这个词儿来。

“我再说一遍,不要扰乱社会秩序!”布登勃洛克参议斩钉截铁地说,“连街灯都没有人点了……你们闹革命闹得也太不像话了!”

然而寇尔·斯摩尔特却只把嘴里的一口面包咽了下去。

他站在一大群人的最前边,叉着两条腿,他要抗辩……

“是的,参议先生,您是这样说!可是我们要反对这种选举制度啊……”

“老天爷,你这蠢货!”参议喊起来,气得忘记说方言了……“你说的都是最莫名其妙的话……”“是的,参议先生,”寇尔·斯摩尔特有一些胆怯地说,“现在这样子虽然也不错。但是革命还是一定得搞。到处都在闹革命,不管是柏林也好,巴黎也好……”

“斯摩尔特,你们要的到底是什么呢!你说说看!”

“是的,参议先生,我说:我们要一个共和国……”

“你们这些傻瓜……你们已经有共和国了。”

“是的,参议先生……那么我们就再要一个。”

站在四周的人,有几个懂得这件事的,粗声粗气地大笑起来。虽然听清楚寇尔·斯摩尔特的话的人并不多,这种愉快的情绪还是传播开来,直到最后这些共和政体的信徒全都意气风发地嘻嘻哈哈笑了起来。好些市民代表手里拿着啤酒杯从大厅的窗户后面露出好奇的面孔……唯一对事情这样急转直下而失望痛心的是塞吉斯门德·高什。

“好,你们这些人,”布登勃洛克参议最后说,“我看,现在最好的是,你们往家里走吧。”

寇尔·斯摩尔特被自己无意引起的这个收场弄得愕然不知所措,这时回答说:“是的,参议先生,就这么办吧。事情慢慢地就会平静下去的。我很高兴,您没有怪罪我,再见,参议先生!”

人群开始散去,个个心情非常愉快。

“斯摩尔特,你等一会儿!”参议喊道,“你看见克罗格家的马车没有,城堡外边的那辆四轮马车?”

“看见了,参议先生!那辆马车来了,它在那边的广场上等着呢……”

“好,那么你快点跑去,斯摩尔特,告诉姚汉让他马上把车赶来。他的主人要回家。”

“好吧,参议先生!……”寇尔·斯摩尔特把帽子往头上一扔,把皮帽檐低低地拉到眼皮上,迈着大步摇摇晃晃地顺着大街跑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