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登勃洛克一家 第二章

“你怎么啦,贝西?”参议说,这时他正坐到桌子前边端起别人给他盛的一盘汤。“你不舒服吗?你哪里不舒服?你的脸色很难看。”

摆在宽阔的饭厅中的圆桌变得很小了。除了两位老人以外,每天桌子上只有永格曼小姐,十岁的小克拉拉和那瘦削、谦卑、不声不响地闷头吃饭的克罗蒂尔德。参议向四周看了看……每个人的面孔都拖得长长的,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发生了什么事呢?他自己也正忧心忡忡,焦灼非常,交易所被施莱斯威——霍尔斯台因这起纷乱的事件[1]弄得动荡不安……而现在却又有一件令人惴惴不安的事悬在头顶上。过了一会儿,等安东到外面去端菜以后,参议才听说家里发生了什么事。特林娜,女厨子特林娜,本来一向是一个忠厚老实的女孩子,这次却突然间公开造反了。最近一个时期她结交了一家肉店的伙计,两人建立了精神联盟,这件事使参议夫人非常恼火。而这个永远带着血腥气味的家伙一定已经影响了女厨子的政治见解,使她的思想发生了极其恶劣的变化。参议夫人只是因为她把调味汁做坏责备了两句,她就把两只赤裸着的胳臂往腰上一叉,说出下面的话来:“您等着瞧吧,参议太太,用不了多少时候,世界就会变样子的!那时候我要一身绫罗绸缎地坐在沙发上,让您来伺候我了……”自然,她马上就被辞退了。

参议摇了摇头。最近一段日子他自己也感受到各种各样令人忧虑的现象。当然了,那些年纪比较大的搬运夫和堆栈工人仍然非常恭顺,脑子里什么邪念也没有;可是在年轻的工人中间,从这个人那个人的表现中却已清楚地看到,一种叛逆的新精神已经盘踞在他们头脑中了……春季里,街头上闹了一次乱子,虽然当时一部适合新时代要求的新宪法已经起草好了。这部宪法受到莱勃瑞西特·克罗格和另外几个保守的老绅士的反对,但不久以后还是由议院批准生效了。这以后选出了人民代表,召集了市民代表会。但是局势仍然没有平静下来。到处一片混乱。每个人都要修改宪法和选举法,市民彼此争吵不休。“要按等级制的原则选举!”一部分人说。约翰·布登勃洛克也是持这种主张的人。“要普遍的选举权!”另外一些人说。亨利希·哈根施特罗姆是提出这种口号的一个人。又有第三部分人说:“按等级制普选!”说不定提这个口号的人自己也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此外,各种各样的思想都有,比如有人喊什么取消市民和居民的界限啦,扩大市民权的范围、使非基督教徒也有机会成为市民啦……非常混乱。布登勃洛克家的特林娜脑子里钻进坐沙发穿绫罗绸缎的思想是不足为奇的!唉,以后还要糟呢。从一般情势来看,事情要向非常危险的方面转折呢。

这是1848年10月上旬的一天,碧蓝的天空上悠悠地飘着几片浮云,被阳光照成银白色。太阳的威力这时候到底已经很弱了,在风景厅的壁炉里,木柴在那高大闪亮的栏杆后面已经噼噼啪啪地燃起来了。

生着深黄色头发、眼神有些冷峻的小克拉拉正坐在窗前缝纫桌边缝一件什么东西。克罗蒂尔德坐在参议夫人身旁一张沙发上,手里做的也是一样的活计。虽然克罗蒂尔德·布登勃洛克才二十一岁,比她那位出嫁了的堂妹大不了许多,一张狭长的面孔却已开始出现深深的皱纹了。她那生下来就灰暗无光的头发决称不起是金黄色;她把头发梳得光溜溜的,更使得她的面貌毕肖一个老处女了。然而她倒也心满意足,不想改变自己的处境。也许她需要的就是赶快苍老,赶快跳出牵肠挂肚的烦恼圈子而已。因为她没有分文财产,她知道在这广阔的世界上是不会有人娶她的。她委屈地看到自己的未来:只有靠她那有财势的叔父从救济名门出身的贫女的慈善机关里为她弄出一笔钱,让自己住在一间小房子里吃利息了此余生了。

参议夫人这时正在读两封信。冬妮的是报告小伊瑞卡平安健壮的信;克利斯蒂安则热心报告他在伦敦的生活和活动,而对于他在李查德逊先生那里的职务只是三言两语就交代过去……参议夫人年纪虽然才将近四旬半,却遇到每一个金发白皮肤女人同样的命运,早衰得很厉害。虽然用尽一切化妆品,她那和微微泛红的头发颜色非常相配的细嫩皮肤近年来却已枯皱起来,而且若不是从巴黎弄来一张染色的药方(真要感谢老天爷),她的头发也会开始毫不留情地灰白起来。幸亏这张处方才暂时把她头发的颜色保住。参议夫人打定主意不使自己成为一个白发蓬蓬的老人。一旦这种染发药失灵,那她就要戴上一副和她年轻时一样颜色的假发……在她那梳得仍然非常讲究的头发顶上缀着一条白绦子边的丝带,这只是老年人惯常要戴女帽的一个开端,是戴那种女帽的一个暗示。她身上穿的丝袍子肥大宽松,钟形的袖口滚着柔软的纱边。像往常一样,她的手腕上戴着一副金手镯,不时发出轻脆的敲击声——这时候是下午三点钟。

忽然间从街上传来叫嚣呼喊声,仿佛人们正在狂呼乱叫,吹口哨,脚步杂沓,喧哗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大……

“妈妈,这是什么呀?”克拉拉看着窗外的一个小窥视镜问道,“他们怎么啦?他们为什么这么高兴?”

“天哪!”参议夫人喊道,把信一扔,慌慌张张地跳起来跪到窗户前边。“果然是……噢,我的老天爷,真在闹革命了……这就是那些人……”

事实是,这座城已经有一整天笼罩在惶恐不安中了。早晨布来特街本狄恩布店的玻璃窗被人扔石头打得粉碎,只有上帝知道,本狄恩先生的玻璃窗跟崇高的政治有什么关系。

“安东!”参议夫人声音颤抖着向饭厅喊,安东正在那里摆弄银器……“安东,你下来!关上街门!把所有门窗都关上!来人了……”

“好吧,参议夫人!”安东说,“我出去没有什么危险吧?我是个给主人干活的……要是他们看见我的号衣……”

“这些坏坯子。”克罗蒂尔德拉长了声音凄凄惨惨地说,一直没有停歇手里的活计。正在这个时候参议穿过圆柱大厅走进玻璃门来。他胳臂上搭着大衣,手里拿着帽子。

“你要出去吗,让?”参议的妻子惊惶地问道。

“是的,亲爱的,我一定要去开代表会……”

“可是那些人,让,革命已经……”

“唉,你真是的,贝西,没有那么严重……我们是在上帝的手掌里。他们已经走过咱们的房子了。我从后门出去……”

“让,如果你爱我的话……你要去冒生命的危险吗?要把我们孤零零地丢在家吗?唉,我害怕,我真是害怕。”

“亲爱的,我求求你,你不要这么过于惊慌吧!这些人只不过要在议会前边或者市场空地上发一阵疯罢了……也许国家再损失几块玻璃,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你要到哪儿去,让?”

“去开代表会……我现在去就已经晚了,买卖的事把我耽搁住了。今天要不去,可是一件丢脸的事。你想你的父亲会不去吗?他虽然年纪那么大了……”

“好吧,那么愿上帝保佑你,你就去吧……可是要小心,我求求你,千万大意不得!照看着我父亲一点儿!要是他遇见什么事……”

“你放心吧,亲爱的……”

“你什么时候回来?”参议的妻子从后面向他喊。

“啊,四五点钟吧……要看情况。要讨论的事很重要,我说不准时刻……”

“唉,我害怕,我真是害怕!”参议的妻子反复地说,一面心神不定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四处张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