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登勃洛克一家 第九章

主客们再一次重聚在风景厅里的时候,天相当晚了,已经是将近十一点钟光景。但是客人们差不多也是马上就告辞的。参议夫人让客人们吻过手以后,立刻回到楼上卧室里去看生病的克利斯蒂安。她把监督侍女收拾餐具的事交给永格曼小姐去做。安冬内特太太也回到中二楼卧室里去;客人们由参议送下楼,走过过道,一直陪着走到大门口。

一阵劲风卷着雨点斜打过来,克罗格老夫妇身上裹着厚皮大衣,急急忙忙钻进他们的一辆华丽的大马车。这辆马车早已在门前等候多时了。挂在门前铁柱上和悬在横过街心的粗铁链上的油灯发出昏黄的光芒,在风中不安地抖动着。这条街是一个斜坡,下面通到特拉夫河。街两旁这里那里有一所住宅的临街建筑向街心倾探出来,有的房子还带着临街罩棚和木凳。石板路面有的已经破损,潮湿的野草从裂罅里滋生出来。高处的圣玛利教堂已经隐蔽在暗影和雨点里边了。

“Merci,”[35]莱勃瑞西特·克罗格握着站在马车旁边的参议的一只手说,“Merci,让,今天过得太好了!”接着车门“啪”的一声关上了,马车轮转动起来。万德利希牧师和经纪人格瑞替安也道谢辞别。科本先生穿着一件披肩特别加厚的外衣,戴着一顶阔檐的灰色礼帽,胳臂上挎着他的肥胖的老婆,用他那粗哑的嗓子说:

“再见,布登勃洛克!进去吧,别着凉。感谢至极,我很久没有这么好好地吃一顿了!怎么样,我的这种四马克一瓶的酒还对你的脾胃吧,再见,再见……”

这一对夫妇和克罗格参议一家人向着特拉夫河走下去,议员朗哈尔斯、格拉包夫医生和让·雅克·霍甫斯台德走的是相反的方向。

布登勃洛克站在离大门几步远的地方,两只手深深插在浅颜色的裤子口袋里。他身上只穿着一件布料上衣,夜寒使他微微发抖。直到他听着客人步履声逐渐消逝在寂静潮湿、街灯昏暗的巷子尽头以后,才转过身。他抬起头,望了望这所灰色房屋的尖顶,目光在街门上边的格言上停了片刻,那是用老体字母雕刻的一句拉丁文:“Dominus providebit.”[36]他把头稍微低了低,走进门里去,谨慎地把那吱吱作响的沉重街门上了闩。接着又锁上大屋门,慢慢走过空阔的门道。一个侍女正托着茶盘从楼梯上走下来,可以听到玻璃杯在盘子里丁当作响。参议问她:“老主人在哪儿,特林娜?”

“在餐厅里,参议先生……”她的面孔变得和她的手臂一样红,因为她是从乡间来的,动不动就害羞。

他顺着楼梯走上去。当他走过幽暗的圆柱大厅时,一只手不觉又摸了一下装着信封的上衣口袋。他走进餐厅,在一个屋角里,烛台上的几支残烛还在燃烧,照着已经收拾干净的餐台。空气里还残留着一股沙洛登酱汁味。

屋子深处,约翰·布登勃洛克正舒适地背着手在窗前踱来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