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登勃洛克一家 第八章

餐厅里主人和宾客正纷纷离开席面。

“招待不周,诸位先生,诸位太太!那边屋子里给爱抽烟的预备有雪茄,给大家预备有咖啡。太太们要肯赏光的话,可以再来一杯甜酒……后边弹子房里有台球,谁愿意打都可以去;让,你领着大家到弹子房去吧……科本太太,可不可以给我这种光荣?[27]”

大家吃得心满意足,一边兴高采烈地谈论这顿丰盛的酒宴,一边从折叠门向风景厅走去。只有参议留在后面,他在召集那些想玩台球的先生们。

“您不想玩一局吗,岳父?”

不,莱勃瑞西特·克罗格要和太太们多周旋周旋,可是尤斯图斯很可以去玩一局……此外,议员朗哈尔斯、科本、格瑞替安和格拉包夫医生也都留下来同参议在一起。让·雅克·霍甫斯台德说他过一会儿就来。“我等一会儿就来,约翰·布登勃洛克要吹笛子,我一定得听一听……Au revoir,messieurs[28]……”

这六位先生走过圆柱大厅的时候,从风景厅里已经传出来最初的几声笛音,用风琴伴奏的是参议太太。吹的是一首优美的短调,清脆的笛声在宽阔的屋宇里回荡着。参议一直注意倾听着,直到他听不见那声音为止。如果他能留在风景厅,坐在一张安乐椅上,沉湎在充满优美音乐的柔情幻梦里,该多么好啊!可是他必须尽主人之谊……

“拿几杯咖啡、几支雪茄到弹子房来。”他对一个正从前厅走过的侍女说道。

“不错,利娜,拿咖啡去,听见没有?咖啡!”科本先生从胀满的胸膛里挤出声音来重复了一遍,一边想用手去拧那女孩子的红红的手臂。他说咖啡的“咖”字时,是从嗓子底下挤出来的,仿佛他已经在品尝着咖啡似的。

“我敢说,科本太太一定从玻璃窗里看见了。”克罗格参议说。

朗哈尔斯议员问道:“你住在那上面吗,布登勃洛克?”右边有一座楼梯通到三楼,那里是参议一家人的卧室,可是前厅的左边也有一排屋子。主客们抽着烟从安着白漆雕木栏杆的宽大楼梯上走下来。参议在楼梯中间一个平台上站了一会儿。

“这里中二楼还有三间屋子,”他解释说,“一间吃早点的屋子,一间是我父母亲的卧室,另外一间对着花园,没有派什么用场;屋子旁边有一条窄窄的走廊……咱们往前走吧——这儿,请看,这条过道可以走运货马车,马车可以从前门一直通到后面烤面包的房子。”

下面的一条宽大的、起回声的过道路面是用大块方形石板铺的。大门这一端和另外一端都各有几间类似账房的小屋子,而直到现在仍旧往外冒沙洛登酱汁酸味的厨房与通向地下室的门却在楼梯的左边。楼梯右边,一排形状笨拙却粉刷得焕然一新的木头房子从墙上凸出来,平悬在离地相当高的半空里——这是侍女的下房。她们出来进去只能从走车的过道,借助一架笔直的凌空悬着的梯子上下。梯子旁边放着几架庞大无比的旧式木柜和一只雕花箱子。

再穿过一扇高大的玻璃门,走下几层平坦的可以行车的台阶,就到院子里去了。左边是一间不太大的洗衣房。从这里人们可以望得到那布置得井井有条的小花园,虽然在眼下这一时节花园因为秋雨连绵显得一片潮湿灰暗。为了抵御霜冻,花墙上已经遮上草席。其余的景象就被亭门,被一间凉亭的罗可可式的正面遮住了。主客一帮人都从院子里向左转去,沿着两堵墙中间的一条路走过第二道院子,直奔最后一进房子。

在这里他们顺着光滑的台阶走到下面一间圆屋顶、地面夯实的地下室里去。这间屋子是做储藏室用的,屋子里还悬着一条往上系粮食口袋用的绳子。他们不往下走,却从右边一架整齐的楼梯上了二楼。参议打开一扇白色的门,把客人引进弹子房去。

屋子很宽敞,靠着墙稀稀落落地摆着几把硬背椅子,看着有点空旷、阴沉。科本先生一进屋就筋疲力尽地“噗通”一下坐在一把硬背椅上。

“让我先旁观一局!”他喊道,一边从外衣上掸去蒙蒙的细雨珠。“天晓得,在你们房子里走一周简直像作一次长途旅行,布登勃洛克!”

这里也同风景厅一样,在黄铜栅栏后面燃着熊熊炉火。从三个窄长的大窗户里可以望到外边被雨水冲刷得潮湿光洁的红色屋顶,再望过去是一座座灰沉沉的庭院和三角形的屋脊……

“咱们玩一局Karambolage[29]好不好,议员先生?”参议一边问,一边从架子上取下球杆来。接着他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把两个台子上的兜囊关上。“谁愿意跟我们打?格瑞替安?医生?All right.[30]那么格瑞替安跟尤斯图斯就到那个台子上去吧……科本,你一定得参加。”

这个酒商从椅子上站起来,含着一口烟没有吐,愣愣地听着屋子外面一阵疾风呼啸着吹过来,斜卷着雨点打着窗玻璃,噼噼啪啪一阵乱响,紧接着那风势好像带着尖锐的啸声顺着烟囱钻进屋子里似的。

“作孽!”他骂了一句,随口把嘴里的烟喷出来。“您看‘屋伦威尔号’进得了港吗?布登勃洛克。真没遇见过这种坏天气……”

一点不错,从特拉夫港口来的消息都很糟糕;克罗格参议同意这一点,这时他正往自己球杆的皮头上涂粉。据说沿着海岸到处都是狂风巨浪,天气简直坏得和1824年差不多。就是那一年圣彼得堡发了大水……喏,咖啡来了。

大家斟上咖啡,啜了一两口,就开始打起台球来。话题转到关税同盟[31]上……噢,布登勃洛克一谈起关税同盟不由得眉飞色舞!

“多么伟大的创举,诸位先生!”他喊起来。他刚打完了一杆,听到另一个台子上在谈这个话题,马上把身子转过来。“我们应该抓住最早的机会赶快加入……”

科本先生却很不以为然,反对这样做,他甚至气咻咻地连呼吸也变粗了。

“那我们还谈什么独立?谈什么独立?”他像受了委屈似的气势汹汹地倚着台球杆问道,“都撇开不管了吗?咱们还是先看看汉堡同意不同意加入普鲁士人搞的这个鬼名堂吧!为什么咱们要急急忙忙上这个圈套啊,布登勃洛克?上帝保佑吧,咱们跟关税同盟有什么关系,我可真想弄清楚!咱们现在不是一切都很顺利吗?……”

“是的,你跟你那些红酒很顺利,科本!此外,也许还有俄国的土产,这一点我不想争辩。可是此外再也没有什么货物进口了!至于出口,自然啰,我们总算还运往荷兰跟英国一丁点谷物……唉,不是这样的,可惜并不是一切都很顺利的。从前咱们这里有的是别的买卖可做呢……但是如果加入了关税同盟,梅克伦堡和施莱斯威——霍尔斯台因就会重新向咱们打开大门……那时候商业将要繁荣到什么程度,就很难估计了……”

“你听我说,布登勃洛克,”格瑞替安插嘴说,他这时正俯在台球桌上用他那瘦骨嶙峋的手握着台球杆子比来比去,“这个什么关税同盟……我对这个完全不了解。可是要说我们的制度嘛,那真是又简单又切实可行,你说是不是?就拿用宣誓具结办理海关手续这个制度说吧……”

“一个很好的老制度。”参议承认这一点。

“怎么能这样说,参议先生——您认为的好处在哪里呢?”议员朗哈尔斯有一些气恼地说,“我并不是一个商人……可是说老实话——哼,我觉得这种市民宣誓已经慢慢成为瞎胡闹了。它已经沦为形式了,谁都不把它当成一回事……吃亏的是政府。人们流传着一些令人难以置信的丑事。我深信,从政府这方面看,加入关税同盟……”

“那就要发生冲突——”科本先生怒气冲冲地用球杆敲着地板。他把“冲突”这个词又读错了,这时他完全没有心思顾到他的发音了。“发生冲突,我这话一点错儿也没有。可是您说的话,参议先生,请恕我直言,却有点不知所云。”接着他就激昂地谈起仲裁委员会,谈到国家福利,谈到市民宣誓和自由联邦……

感谢上帝,幸亏这时让·雅克·霍甫斯台德来了!霍甫斯台德和万德利希牧师手挽着手走进屋子里来,来自另外一个无忧无虑的时代的两位天真愉快的老头儿。

“喏,诸位老朋友,”霍甫斯台德开口说,“我说点儿东西给你们听:一个笑话,挺滑稽,法国式的几句小诗……你们注意听啦!”

面对着玩台球的人,他舒舒服服地坐在一把椅子上。这些人都暂时停止了球戏,有的倚着球杆,有的靠着球案,注视着霍甫斯台德。只见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把他那戴着图章戒指的细长食指按在尖鼻子上,用一种快活的、朗读史诗的腔调念道:

有一天,萨克斯元帅[32]和骄傲的庞帕多[33],出外去兜风啊——乘着一辆金澄澄的马车,甫瑞龙[34]见了大声喊——看这一对配得多妙!一个是国王的宝剑——另一个是他的剑鞘!

科本还愣了一会神,但转眼间就把冲突和国家福利忘在脑后,和别人一起大声哄笑起来,笑声响彻了整个大厅。只有万德利希牧师一个人走到一扇窗户前边,但是从他耸动的肩膀判断,他一定是在那里独自哧哧地窃笑呢。

他们在后边这间台球室里继续耽搁了好一会,因为霍甫斯台德还预备了很多类似刚才说的这种小笑话。科本先生到底把背心的全部纽扣都解开了。他的情绪很高,因为他觉得在这里比在餐桌旁舒服多了。他每打一杆球就用德国北部的方言说一两句诙谐话,每隔一会就兴高采烈地念叨着说:

有一天,萨克斯元帅……

这首小诗一经他那粗哑的大嗓子读出来便显得有些不伦不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