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登勃洛克一家 第七章

举座欢欣,大家的喜乐情绪已经达到了最高峰。这使得科本先生感到非要把背心上的纽扣解开一两颗不可;然而这是与礼仪不合的,就是上了年纪的老先生也不敢这样放肆。莱勃瑞西特·克罗格仍然跟宴会开始时一样,腰板笔挺地坐在位子上;万德利希牧师像过去一样脸色苍白,彬彬有礼;老布登勃洛克虽然略微把身体向椅背后面靠了些,然而却一丝不苟地遵循着宴会的礼节;只有尤斯图斯·克罗格显然有一些醉意了。

可是格拉包夫医生哪里去了?参议夫人悄悄站起身来离开餐桌,因为她发觉下边永格曼小姐、格拉包夫医生和克利斯蒂安的位子都空了,同时从圆柱大厅那边隐隐约约地传来压抑的呻吟声。侍女这时正上过奶油、干酪和水果,参议夫人跟随在她身后很快地离开了餐厅。一点也不错,在那边黑灯影里,在一圈围着中间柱子摆放的软椅上,小克利斯蒂安正半躺半坐地趴在上面,低声地令人心碎地呻吟着。

“哎呀,上帝!”同大夫一起站在克利斯蒂安身边的伊达说,“这个可怜的孩子病势很不轻呢,太太!”

“我很难过,妈妈,我真难过啊,该死的!”克利斯蒂安呜呜咽咽地说,一双深陷的圆眼睛在那不相称的长鼻子上面不安地转动着。因为难过得要命,他不觉顺口骂了一句“该死”。可是参议夫人说:“谁要是说这个词儿,上帝就惩罚他,让他加倍痛苦。”

格拉包夫医生摸了摸他的脉,一副和气的面孔似乎变得更长、更温和了。

“只不过消化不太好……不要紧——参议太太!”他安慰孩子的母亲说,接着就用慢吞吞的、医生所惯有的那种装腔作势的腔调说,“最好让他上床躺着……给他服一点小儿散,能喝一杯甘菊茶发一发汗更好……当然了,别胡乱吃东西,参议太太,千万不要乱吃。可以吃一点鸽子肉,一小块法国面包……”

“我不吃鸽子!”克利斯蒂安拼命喊叫。“我什么都不吃了!我难过,该死的,真难过呀!”好像说这个坏字眼能减轻一些他的痛苦似的,他发疯似的喊着这个词儿。

格拉包夫医生宽恕地、差不多可以说是忧郁地笑了笑。啊,他不久就能吃饭的,这个年轻人,他会像其余的人一样活下去。他会像他的祖先上辈一样,像他的亲戚朋友一样坐在公司的办公室里打发日子,一天吃四顿最丰富可口的饭菜。唉,托上帝保佑,他,弗利德利希·格拉包夫,可不想破坏这些日子过得富裕舒适的商人的家庭生活习惯!他只是等人召唤来,安排一两天的饮食单——一点鸽子肉,一片法国面包……不错——还要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再三安慰说,这是小病,算不了什么。他虽然还很年轻,却已经给那么多可敬的市民诊过脉,这些人,当吞下他们最后一条熏火腿、最后一只填火鸡以后,要么是在他们办公室的靠背椅上猝然与世长辞,要么就是经过短暂的病痛,在他们那宽大的老式床上长眠不醒。他们的病叫中风,也叫瘫痪,总而言之,他们出其不意地一下子便溘然长逝……不错,不错,而他呢,弗利德利希·格拉包夫呢,每次碰到这种算不了什么的小病,却能预先告诉他们那严重的后果。甚至有些时候,当他们吃完饭在走向办公室的路上,只是稍微感到有些头晕,根本没有请格拉包夫医生来,即使在这种时候,他也能告诉他们那一后果……唉,上帝保佑吧!他,弗利德利希·格拉包夫本人是不讨厌填火鸡的。今天那浇酱汁用鸡蛋和面包屑浇裹着的火腿味道确实不坏,而那道普来登布丁——又是杏仁糕,又是草莓,又是奶油,虽说那时大家已经吃得胸满肚胀……“不能乱吃,参议夫人。一点鸽子肉,一小块法国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