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登勃洛克一家 第六章

第二天早晨,冬妮在她那间整洁的、家具蒙着鲜艳印花布的小房间里醒过来,感到一阵快乐和激动。一个人一睁眼就望到一片新天地时往往会有这样感觉的。

她坐起来,用手臂环抱住膝头,扬着蓬乱的头,眯缝着眼睛望着从窗板缝里透进来的耀眼而狭窄的日光,脑子里懒洋洋地清理昨天的各种经历。

她几乎完全把格仑利希先生忘了。城市呀,风景厅里的那幕丑剧呀,家人和科灵牧师的劝戒呀,也同样都撇在脑后了。在这里,她每天早晨都会无忧无虑地醒过来……施瓦尔茨考甫这一家人真是热心肠。昨天晚上他们就预备了橙子酒款待客人,而且大家都为冬妮能住在这里高兴地碰杯。这顿晚餐吃得非常满意。老施瓦尔茨考甫说些海洋上的故事来娱客,他的儿子则讲述他在那里读书的哥廷根的情形……可是她一直还不知道他的名字。这有多么奇怪!她聚精会神地听着,可是整顿晚餐中没有人再叫过他的名字。她当然不能启口问,这是于礼不合的。她努力思索……老天啊,这个年轻人究竟叫什么啊?莫尔……莫尔德?再说,这个莫尔或者莫尔德她很喜欢。他笑得那么顽皮,那么天真!譬如他想要水喝,可是他不说水,却说几个字母再加一个数码,弄得老头儿直冒火,这时他就那么笑起来。不错,他说的是水的化学公式……然而只是一般的水,讲到特拉夫门德这里的水,那公式一定要复杂多了,因为人们随时会在水里找到一只水母……大官们自然可以有他们自己对甜水的想法……说到这里他又挨了父亲的申斥,因为他说“大官们”这个词语气不够尊敬。施瓦尔茨考甫太太一直打量着冬妮的表情,看她对这个年轻人有没有钦佩的表示——的确如此,他说话确实很有趣,又活泼又博学……他对她有点关心太过了,这位少主人。她抱怨说吃饭的时候头昏脑热,一定是血太多了……他怎么回答呢?他端详了她一会,说:不错,额角上的血管涨得很高,然而这并不一定是血多,相反地,倒也许是血液不够或者红血球少的毛病……她说不定有些贫血呢……

从一座木头雕刻的挂钟里跳出一只杜鹃来,清脆响亮地叫了几声。“七,八,九,”冬妮数道,“起来!”她一下子从床上跳下来,打开窗板。天空有几块浮云,可是太阳并没有被遮住,从罗喜登空地和那里的一座灯塔望过去,可以看到波光粼粼的大海。右边海被梅克伦堡弧状的海岸环抱着,可是正面它却无限地伸展出去,直到远处淡绿、碧蓝相间的条带和雾气蒙蒙的地平线融合在一起。“一会儿我要洗澡,”冬妮想,“可是我首先得好好吃一顿早点,不要让新陈代谢把我的身体弄亏损了……”她笑了笑,开始用迅速、轻快的动作洗脸、换衣服。

九点三十分敲过一小会,她走出自己的小房间。汤姆过夜的那间屋子门敞开着;他一清早就赶回城去了。甚至这里,在这间做卧室用的后楼,也闻得到一股咖啡味。这好像是这所小房子特有的气味,冬妮沿着一座用普通木板做栏杆的楼梯走下来,越往下走咖啡的香味也就越浓。她穿过楼下的一条走廊,神采焕发地走到阳台上去。走廊旁边就是总领港的起居间兼饭厅和办公室。这一天早晨冬妮穿的是一件白色斜纹布夏装。

咖啡桌上只有施瓦尔茨考甫太太和她的儿子两人,一部分餐具已经撤去了。施瓦尔茨考甫太太在她棕色衣服上罩着一件蓝格子的围裙。身旁摆着一只盛钥匙的篮子。

“非常对不起,”她站起来迎着冬妮说,“我们没有等您一起吃,布登勃洛克小姐!我们这些普通人家起得很早。要做的事情很多……施瓦尔茨考甫已经上班了……小姐不会不高兴吧?”

冬妮这方面也道了歉。“您千万别认为我老爱这么睡懒觉。我也挺不好意思,可是昨天晚上那果子酒……”

这家的少主人听到这里笑起来。他站在桌子后边,手里拿着他那只木头短烟袋,面前摆着一张报纸。

“哼,都是您不好,”冬妮说,“早安!……您接二连三地跟我碰杯……弄得现在我只好喝凉咖啡了。要不然我一定吃过早饭,洗过海水浴了……”

“不,对于一个年轻的女士,那太早了!七点钟水还相当冷,您要知道,才十一度,从热被窝里出来未免太冰人了。”

“您怎么知道我愿意洗温水,先生?”说着冬妮在桌子旁边坐下。“难为您还替我热着咖啡,施瓦尔茨考甫太太!……可是让我自己来倒吧……谢谢您!”

主妇瞧着她的客人吃下最初几口早餐。

“小姐第一夜睡得好吗?可不是,褥子里填的是海草……我们是普通人家……我希望您胃口好,痛痛快快过一个上午。小姐在海滨一定会遇到不少熟人……要是您觉得方便的话,我的儿子可以陪您去。请原谅,我不能再陪着您了,我一定得照料午饭去了。我们今天预备烤香肠……我们总得尽量款待款待我们的客人。”

“我今天专门吃蜂窝蜜,”当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的时候,冬妮开口道,“您看,我知道什么该吃,什么不该吃吧!”

小施瓦尔茨考甫站起来把烟斗放在阳台的围墙上。

“您尽管抽烟好了。我一点也不在乎。我在家里吃早饭的时候,屋子里总有父亲抽的雪茄味……您说说,”她忽然问道,“一个鸡蛋的营养价值和四分之一磅肉的一样,这是真的吗?”

他的脸又涨得通红。“您是在寻我的开心吗,布登勃洛克小姐?”他半笑半恼地反问说,“昨天晚上父亲把我好好训斥了一顿,说什么我充内行啦,炫耀自己啦……”

“我问这句话可一点儿也不想取笑您!”冬妮不由得愣了一会,连饭也停止吃了。“炫耀自己!怎么能这样说人家!……我还是很喜欢长点见识呢……真是的,我简直是只笨鹅,您会看到的!在塞色密·卫希布洛特那儿我老是归在最懒的学生堆里面。而且我认为您知道得很多……”她内心里在思忖,“炫耀自己?一个人和别人初次见面,总要显示自己的长处,说几句好听的话讨人喜欢——这没有什么奇怪的……”

“不错,从某一方面看,它们的价值相等,”冬妮的话使他很高兴,他就回答说,“讲到某些营养价值……”

就这样,冬妮吃着早饭,年轻的施瓦尔茨考甫就不断抽着烟斗,两人就滔滔不绝地说起闲话来。他们谈起塞色密·卫希布洛特,谈起冬妮在寄宿学校的一段生活和她的几位女友,谈到这时又回到阿姆斯特丹的盖尔达·阿尔诺德逊,谈到阿姆嘉德·封·席令,遇到天气晴朗的时候,站在海边上就可以望到她家的白房子……

过了一会,冬妮把早饭吃完了,擦嘴的时候,她指着报纸问:“上面有什么新闻吗?”

小施瓦尔茨考甫哈哈笑起来,带着嘲讽和惋惜的神情摇摇头:

“唉,没有什么……这上面能登什么呢?……您知道,这种镇上的小报真是贫乏透顶的东西。”

“噢?……可是爸爸妈妈老是离不开它。”

“是这样的!”他的脸又红了。“您看,我这不是也在读它吗?因为不读它就没有其他的可读了。可是只看到些什么某某大商人要举行银婚庆祝式了,这实在引不起人的兴趣……我说的是实话!您笑了……可是您有机会应当读读别的报纸,譬如说《哥尼斯堡哈同新闻》[5]啦……或者《莱茵报》[6]啦……您会发现些与众不同的东西!不管普鲁士国王说什么话……”

“他说什么了?”

“他说……不,这话我在女士面前不能说……”他的脸又红起来。“他对这些报刊说了些很不好听的话。”他的脸上浮起一层冷嘲的笑容,弄得冬妮有片刻很不得劲。“这种报刊跟政府,跟贵族,跟传教士和地主有点过不去。您懂吗?……他们很机灵,懂得怎样牵着新闻检查官的鼻子转……”

“是吗?您是什么意见,您也跟贵族不太过得去吗?”

“我吗?”他很困窘地反问说……冬妮站起身来。

“喏,这问题咱们以后再谈吧。我现在去海滨成不成啊?您看,天差不多整个儿变蓝了。今天不会下雨了。我非常想跳进海水里去。您肯陪着我到海边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