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登勃洛克一家 第七章

她戴上她的大草帽,撑开阳伞,因为这一天虽然有些许海风,天气却很热。小施瓦尔茨考甫戴着呢帽,手里拿着一本书,走在她身边,不时地从侧面打量她一眼。他们沿着海滨走着,穿过海滨公园。公园里的石子路和蔷薇花坛静静地曝晒在阳光下,一丝阴影也没有。在海滨旅馆、咖啡店和被一道长廊联起来的两座瑞士式房屋对面,音乐堂静静地掩映在枞树林里。这时大约是十一点三十分光景,避暑的旅客多半还滞留在海滨。

这两个人穿过安着游椅和秋千的儿童游戏场,紧傍着温水浴室走过去,不慌不忙地踱到罗喜登空地。太阳像一个火团似的烤着草地,青蝇在草地上嗡嗡地飞来飞去。从海水那边传来一阵阵轰隆声,又沉闷又单调。遥远的地方不时翻卷着白色浪花。

“您看的是什么书啊?”冬妮问道。

年轻人两手拿着书,很快从后往前翻了一遍。

“这种书不适合您读,布登勃洛克小姐!除了血管呀、内脏呀、疾病呀,没有别的……您看,这里正讲到肺水肿,就是德国人称作积水症的那种病。肺叶上存满了积水,这种病是由肺炎引起的,非常危险。严重的时候,病人不能呼吸,会活活憋死。这些事书本上都是无动于衷地只作一番客观的描写……”

“啊,真可怕!……可是要是一个人想做大夫的话……等以后格拉包夫医生退休了,我会想法让您当我们的家庭医生的,您看着吧!”

“哈!……您念的是什么呢,如果允许我问一下的话,布登勃洛克小姐?”

“您知道霍夫曼吗?”冬妮问道。

“原来您是在读关于那个乐队指挥和金罐的故事吗?不错,写得很生动……这种书对太太小姐更合适。现代的男子一定得念另外一种东西。”

“现在我一定得问您一件事,”又走了几步以后,冬妮下决心说,“那就是,您的名字到底怎么称呼?我一次也没听清楚……弄得我非常烦躁!我闷头猜了好久……”

“你猜了好久吗?”

“唉呀——您不要揭人家的短儿了!按道理讲我本不该问,可是我真是好奇得很……我知道我完全不需要知道您的名字。”

“这有什么,我的名字叫莫尔顿。”他说,脸红得比哪次都厉害。

“莫尔顿?很美!”

“噢,美吗?……”

“可不是……这总比叫新茨或者昆茨好听。很新奇,有点像外国名字……”

“您真是个浪漫主义者,布登勃洛克小姐,您念霍夫曼的作品念得太多了……事情简单得很:我的祖父一半是挪威人,姓莫尔顿。我的名字就是随他起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冬妮步步小心地在海边高高的芦苇丛里穿行着。一排圆锥形顶子的木亭出现在前面海滨上,水边上散放着一些柳条圈椅。一家家游客正在附近温暖的沙滩上晒太阳:太太们戴着蓝色太阳镜,拿着从图书馆借来的书;男人穿着浅颜色衣服,无聊地用手杖在沙滩上画着各种图形;皮肤晒得乌黑油亮的孩子戴着大草帽在沙地上打滚、堆沙子、挖水坑、作泥饽饽、钻水、光着腿在水浅的地方扑腾水、玩船……右边一座浴室的木头房子一直伸进海水里。

“我们径直到摩仑多尔夫家的浴亭去吧,”冬妮说,“我们得稍微拐一个弯。”

“好……可是您不是要找您那些朋友吗?……我可以坐在后边那些岩石上……”

“不错,我得去跟他们打个招呼。但是说老实话,我实在不想去。我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能寻个安静……”

“安静?要避开什么?”

“是的!避开……”

“您听我说,布登勃洛克小姐,我要问您一件事……可是这留待以后再谈吧,等我们有工夫的时候。现在请容许我跟您说再见。我坐在那边的石头上。”

“我把您介绍给他们好吗,施瓦尔茨考甫先生?”冬妮郑重其事地问道。

“不要,啊,不要……”莫尔顿急忙回答说,“谢谢您的美意。我不是属于这一类人的,您知道。我坐在那边石头上。”

当莫尔顿·施瓦尔茨考甫向右边转,朝着浴场旁边被波浪冲洗着的一处岩石堆走去时,冬妮也向聚在摩仑多尔夫家浴亭前的一群人走过去。这群人人数很多,包括摩仑多尔夫、哈根施特罗姆、吉斯登麦克和弗利采几家人。除了海滨浴场的业主汉堡的弗利采参议,以及以闲荡闻名的彼得·多尔曼以外,其余的都是女人和小孩儿。因为这一天并非假日,男人大半都在城里的办公室里。弗利采参议已经有一把年纪,一张清秀的面孔上胡须刮得干干净净,这时正在上边浴亭的台阶上用望远镜眺望一只出现在远方的帆船。彼得·多尔曼戴着一顶阔檐草帽,留着一撮水手式的圆胡子,正站着和太太们谈话。和他谈话的太太们有的坐在铺在沙滩上的毯子上,有的高坐在帆布椅上。摩仑多尔夫议员夫人娘家姓朗哈尔斯,她手里玩弄着一只长柄的望远镜,头上的灰发蓬松着。哈根施特罗姆夫人坐在玉尔新身边;玉尔新的身材虽然始终没有长高,可是已经学她母亲的样子戴上一副钻石耳环;吉斯登麦克夫人坐在自己的女儿和弗利采参议夫人旁边,后者是一个满脸皱纹的矮小女人,戴着一顶软帽,甚至在浴场里也没忘记尽地主之谊。她东奔西跑,累得面孔通红,精疲力竭,一心盘算着舞会呀、儿童集会呀、抽彩呀、帆船旅行呀等等……她雇来为她阅读的女伴坐在离她稍远的地方。孩子们正在水边玩。

吉斯登麦克父子公司是一家新兴的大酒商,最近几年来把C郾F郾科本公司比得黯然失色。吉斯登麦克的两个儿子——爱德华和施台凡——都已经在父亲创办的买卖里担负起职务。彼得·多尔曼虽然也算是个纨绔儿,却一丝也没有尤斯图斯·克罗格那种娴雅的仪态;他是另一种类型,一个憨直的纨绔子弟,他的特点就在于表现一种善意的粗鲁。他在社交界故意做得肆无忌惮,因为他知道女士们特别欣赏他那种喧嚣的口无遮拦的谈吐和豪放不羁的作风,认为他与众不同。有一次在布登勃洛克家的宴会上,一道菜迟迟不上来,客人们等得发闷,主妇也很局促不安,这时他用他那粗大的嗓门大吼了一声,让全桌人都听到:“我的肚子等得不耐烦了,参议夫人!”

这时候他也是正用他那震耳欲聋的大嗓门在讲一些颇有问题的笑话,他不时添上几句北德的方言当佐料……摩仑多尔夫议员夫人笑得直不起腰来,接二连三地喊:“老天呀,您不要再往下说了,参议先生!”

冬妮·布登勃洛克受到哈根施特罗姆一家冷淡的接待,却受到其他的人热烈欢迎。甚至弗利采参议也急急忙忙从浴亭的台阶上迎下来,因为他希望,至少明年布登勃洛克一家人能帮忙使浴场热闹起来。

“您的仆人,小姐。”多尔曼参议尽量把字音咬得准确,他知道布登勃洛克小姐不太喜欢他的作风。

“布登勃洛克小姐!”

“您到这儿来了?”

“多么好啊!”

“您什么时候到的?”

“看,打扮得多么迷人啊!”

“您住在哪儿?”

“住在施瓦尔茨考甫家?”

“住在总领港的家里?”

“真想得妙!”

“多么新奇的办法!”

“您住在城里吗?”海滨旅馆的经营人弗利采参议又重问了一句,他不想让人发觉自己多么懊丧……

“下一次舞会您也赏光参加好吗?”他的妻子问道……

“噢,您在特拉夫门德住不了几天吧?”另外一位太太替她回答了。

“您不觉得布登勃洛克一家总喜欢独来独往吗?亲爱的?”哈根施特罗姆太太轻轻地对摩仑多尔夫议员夫人说……

“您还没有下水吧?”有人问道,“年轻的姑娘们,今天有谁还没有下过水呢?小玛利、玉尔新、小路易丝三个人吗?安冬妮小姐,您的朋友们义不容辞要陪伴您的……”

几个年轻姑娘从一伙人里走出来,准备跟冬妮一起去洗浴,彼得·多尔曼少不得自告奋勇要陪着少女们走过海滩去。

“呀!你还记得当初咱们一起上学的情形吗?”冬妮问玉尔新·哈根施特罗姆说。

“记——记得!你有时候总爱玩一些恶作剧。”玉尔新赔着笑脸说。

他们从海滩上一条用木板拼凑的狭窄走道向浴场走去;当他们走过莫尔顿·施瓦尔茨考甫拿着一本书坐着的那堆岩石的时候,冬妮远远地匆匆向他点了几次头。不知是谁问道:“你和谁打招呼呀,冬妮?”

“噢,就是那位小施瓦尔茨考甫,”冬妮回答说,“他陪着我下来的……”

“总领港的儿子吗?”玉尔新·哈根施特罗姆问道,用她的一对漆黑的眼睛紧紧盯过去。莫尔顿在那一边也正带着些悒郁的神情打量着这一群衣着华丽的人。冬妮大声地说:“真可惜,像奥古斯特·摩仑多尔夫这些人也不在这儿……平常日子待在海滨一定怪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