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登勃洛克一家 第六章

西威尔特·蒂布修斯生得身材瘦小,大头颅,蓄着稀疏的金黄色的长络腮胡子,从中一分两半,为了方便的缘故他常常把他的长胡须稍向两边肩膀后一披。他的溜圆的头盖骨上盖着无数羊毛般的小鬈发。他的耳朵很大,引人注目,耳朵边向里卷着,上端非常尖,活像狐狸耳朵。他的鼻子像一个小扁纽扣似的贴在脸上,颧骨凸出,灰色的眼睛平时总是眯缝着,混混沌沌地看人,在某些时刻却能出奇地扩展开,越睁越大,眼球仿佛眼看着就要掉出来似的……

这就是生在里加[5]的蒂布修斯牧师。他在德国中部布了几年道,现在在回乡的路上经过这里,他在故乡已经谋得一个传道的位子。他带着一位曾在孟街尝过小牛头煮的代甲鱼汤和葱汁火腿的同僚给他开的介绍信,到这里拜谒参议夫人。参议夫人挽留他在这里做几天客,结果他就在楼下走廊边的一间专门接待客人的宽大房间里住下了。

他在这里逗留的日子超过了原来的规定。已经过了八天了,他还有这一处那一处名胜要参观,什么圣玛利教堂的死的舞蹈和使徒钟呀,市政大厦呀,船员之家呀,或者是钟楼上带活动眼睛的太阳呀,等等。过了十天了,他三番五次地提到动身的事,然而只要别人稍微一挽留,便又住下来。

比起姚纳坦先生和眼泪汪汪的特利什克来,他是一个更好的人。他一点也不留心安冬妮太太额上的鬈发,也没有给她写过信。然而对于克拉拉,冬妮的那位端庄的小妹妹,这位先生却非常注意。在克拉拉面前,在她讲话或者走近的时候,他的眼睛就出奇地扩展开,越睁越大,眼球仿佛随时都会掉出来……而且他差不多整天都厮守在她身边,跟她谈宗教的事呀,谈家常呀,要不就念东西给她听……他的声音又尖又高,带着他家乡波罗的海边上的可笑的颤巍巍的口音。

他来的第一天就说:“请允许我大胆说一句,参议太太,您的女儿克拉拉真是上帝赐给您的一件无价之宝啊。这个孩子太好了!”

“您说得对。”参议夫人回答说。然而他接二连三地重复这句话,这就使得她不得不把自己的清澈的蓝眼睛扫过去,仔细把他观察一番,而且也逗引他比较详细地介绍一下他自己的身世、经济情况和前途的发展。原来他出身于一个商人家庭,母亲已经去世,他是独生子。他的父亲因为年老已经告退,靠着一笔丰厚的资产过活,这笔财产将来有一天是要传到蒂布修斯牧师手里的。此外他目前的职业也保证他有一笔为数不小的收入。

讲到克拉拉·布登勃洛克,这一年她已经十九岁了。黑黑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棕色的眼睛严肃又带着一些梦幻的色彩,鼻梁微微勾着,嘴巴总是闭得紧紧的,高高的个子,生得很是窈窕。总起来说,她已经成长为一个神情严峻、有着自己独特风韵的美丽少女了。在家里,她跟那个可怜的、同她一样虔诚的克罗蒂尔德最要好;克罗蒂尔德最近死了父亲,她一心想不久能“安顿下来”,就是说,带着父亲留给她的一点钱财和家具,在公寓里安一份家……自然了,从克罗蒂尔德的那种驯顺忍耐和为了吃饭而不得不卑躬屈膝的神情来讲,克拉拉和她没有一点共同之处。相反地,克拉拉在和仆役说话时,甚至在和她的哥哥姐姐以及她母亲谈话时,语调天生地非常威严。她的声音低沉,似乎只会降低以表示决定,不会抬高表示征询,永远带着发号施令的性质。有时候她的声调听来那么生硬、不耐烦、傲慢——这种情形是常常有的,譬如说,在她害头痛病的日子里。

早在参议逝世给家中罩上一层悲哀气氛以前,她在交际场合中,不管是在家里或是在地位相同的朋友家里,就总摆出一副凛然难犯的傲慢派头……参议夫人望着她,心里也很明白,尽管陪嫁费很多,治家也很能干,替她找个对象是很难的。在她四周那些不信上帝、嗜酒如命、寻欢作乐的商人中没有人愿意应命,只有传教士或许愿意站在这位性格严肃、笃信上帝的小姐身旁。因为参议夫人心里早就打了这样的主意,所以蒂布修斯牧师的轻微暗示便受到她热情而有节制的欢迎。

而这件事果然像预期的那样毫厘不差地发展下去。在7月里一个温暖晴朗的下午,一家人出外远足。参议夫人、安冬妮、克利斯蒂安、克拉拉、克罗蒂尔德、伊瑞卡·格仑利希和永格曼小姐——在这一群人中间夹着一个蒂布修斯牧师——浩浩荡荡地出了城门,预备到远处乡间一家小旅馆,在露天里坐在木头桌子旁边吃草莓、喝牛奶或者杨梅冻,吃过晚餐以后再到一座大果园里去玩。这座果园种着各色各样的浓荫匝地的果树、醋栗、刺莓矮林,也有芦笋和马铃薯菜田,迤逦一片,一直伸展到河畔。

西威尔特·蒂布修斯和克拉拉·布登勃洛克有意落在众人后面。蒂布修斯站在克拉拉身边身材比她矮了许多,他把阔檐草帽从他的大脑袋上摘下来,胡须分开甩在肩膀后面,眼睛睁得很大,时不时地用一块手帕擦拭脑门上的汗珠,一面柔声细语地跟她做了一番很长的谈话。在谈话进行中两个人都站住了,克拉拉用严肃而平静的声音答应了一声“好的”。

回来以后,参议夫人有一些疲倦、燥热,独自一人坐在风景厅里,蒂布修斯牧师这时走进来,在她身旁坐下。屋子外面正笼罩着星期日午后的令人沉思的宁静。夏天落日的光辉射进来,照在他身上。他开始跟参议夫人又低声谈了很长的一阵话。他把话谈完了以后,参议夫人说:“好了,我亲爱的牧师先生……您的求婚很中我做母亲的心意,而且我可以向您保证,在您这一方面,也选中了一个好姑娘。谁想得到,您这次进我家做了几天客竟得到这样大的福分呢!……今天我还不能做最后决定,这件事我应该先写信告诉我的儿子,告诉参议。您也知道,他现在正在外国。您明天就要回里加去,到您的工作岗位上。我默祝您一路平安,我们也打算不久到海边去住几个星期……您很快就会接到我的回信,愿上帝保佑,让我们再平安地会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