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约翰父母亲的结合作为当地人的谈论话题,多少年来始终没有失去它迷人的力量。既然这一对夫妻双方本性都有些怪异、神秘,这场婚事势必也就带有一些不同寻常的神秘性质。如何探听到点内幕消息,如何揭开不多的表面事实,研究一下这种关系的真相,看起来虽然是一件困难的工作,却很值得一做……不论在起居室或是寝室里,在俱乐部或是酒馆里,甚至在证券交易所里都有人在谈论盖尔达和托马斯·布登勃洛克,而且越是因为人们知道得少,谈论也就越多。
这两个人是怎么结合起来的,他们的相互关系又是怎样呢?人们不禁想起十八年前三十岁的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如何突然下定决心进行这件事的情形。“不是这个人就终身不娶。”这是他当时说的话。从盖尔达那方面讲,情形一定也大致相同,因为在她二十七岁以前,阿姆斯特丹所有的求婚者都被她拒绝了,只有这一个人的求婚她却欣然接受。一定是基于爱情的结合了,人们心里这么想。不管他们愿意不愿意,他们都不得不承认,盖尔达带来三十万陪嫁这件事,对于两人的结合所起的作用只能是次要的。然而若是讲到爱情,根据人们对爱情的了解,从一开始就很少能在这两人之间发现。相反地,最早的时候人们在他俩相互周旋中能看出来的只是殷勤客气,一种在夫妻间的不太正常的毕恭毕敬和殷勤客气。人们更难于理解的是,这种客气不是出于内在的疏远,而是产生于一种奇怪的相互默契,一种经常的相互关怀。岁月并没有使这种关系有丝毫改变。唯一的改变是两人外貌的差异越来越显著了,虽然他俩的年龄差别实际上是非常有限的……
看到这两个人,人们就会发现,男人衰老得极快,而且已经有些发胖了,而在他身边的却是一个年轻的妻子。人们发现,尽管托马斯·布登勃洛克极力装扮自己,他那种造作卖弄甚至达到令人发笑的地步,却掩饰不住他的憔悴衰老——是的,憔悴衰老是用来形容他的唯一正确词语;而盖尔达在这十几年中却几乎没有什么改变。她像从前一样和人落落寡合,生活在一种神经质的冷漠里,而且随身散发着这种冷气。她的赭红色的头发仍然保持着原来的颜色,肤色像过去一样美丽、洁白,体态像过去一样窈窕娴雅。在她的一对略微嫌小、生得比较近的棕色眼睛周围仍然罩着一层青影……这双眼睛不敢让人信任。她的目光很特别,那里面写着的是什么,人们是猜不到的。这个女人的本质这样冷漠、孤独、深沉、落落寡合,只有在音乐中才表现出一些生活的热情,这就不能不引起别人的种种猜疑。人们把他们那一点陈腐的观察人的知识拿出来,应用在布登勃洛克议员的妻子身上。“人静心深。”“话语少,心眼多。”既然他们想把这件事弄明白一点,想知道点什么、了解点什么,那么他们那点有限的想象力就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漂亮的盖尔达一定是在对她的老朽的丈夫怀有二心了。
他们留起心来,而且没有多久就一致认为盖尔达·布登勃洛克和封·特洛塔少尉先生的关系,把话说得婉转一点,超过了礼俗的界限。
列内·玛利亚·封·特洛塔原籍是莱茵河区的人,如今在驻扎本城的一个步兵营里当少尉。军服的红领子颜色调和地衬着一头乌黑的头发。他的头发斜分着,右边鼓起一个弯弯的高蓬,向后梳着,露出雪白的脑门。他的身材虽然看去高大、魁梧,但是整个仪表和言谈举止给人的印象都非常不像军人。他喜欢把一只手插在敞着的制服扣子里,或者用手臂支着坐在那里。他俯身行礼时一点也没有军人气概,甚至鞋后跟的碰响声别人也听不见。他对待披在自己健壮身躯上的军服随随便便,好像穿的是便服一样。甚至他那条斜着向嘴角耷拉下来的才蓄不久的短短的上须也既不能蓄尖,又不能捻曲,这就更减低了他的军人风度。他身上最惹人注目的要算是一对眼睛了,这对眼睛大而且黑,特别光亮,仿佛两个看不到底的亮晶晶的深洞,不论是看人或者看东西,这对眼睛总是热烈、严肃、闪闪发光……
毫无疑问,他之所以加入行伍是一件与本意相违的事,或者至少没有什么兴趣,因为他的身体虽然很强健,但是履行职务却并不干练,而且他也不为同事们所喜爱。他对这些人的兴趣爱好——这是一些新近凯旋的年轻军官的兴趣和爱好——表现得非常冷淡。在这些人中,他被看作是一个别扭、乖僻的怪人。他爱独自散步,既不骑马,也不狩猎,既不赌钱,也不和女人调情。他的全部精力都放在音乐上,因为他能演奏很多种乐器,随便哪次歌剧演出或者音乐会人们都看得到他那对晶莹的眼睛和他那毫无军人风度的吊儿郎当的看客姿态,但是俱乐部和赌场他却从来不愿光顾。
对于本地一些显赫人家,除非不得已他才勉强去应酬一下,一般的邀请他差不多一律谢绝。只有布登勃洛克一家他肯去拜访,而且拜访的次数太勤了一些。一般人都这么认为,议员本人也不例外。
没有人猜得透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心中有什么想法,也没有谁需要去猜测。但是正是这种在一切人面前隐瞒着自己的痛苦、恼恨和自己的软弱无力,才是一件困难得近于残酷的事!人们开始发现他的行为有些可笑了,但是如果人们了解他怎样胆战心惊地提防着别人的嘲笑,哪怕是了解到他这种心情的万分之一,人们也就会化讥讽为同情了!事实上,远在别人稍稍产生一丝嘲弄思想之前,他已经看到这种耻辱从远处向自己走来,早已有了敏锐的预感了。而且他那种不断被别人嘲笑的虚荣浮华,主要也是产生于这种惟恐受人讥嘲的担心。是他首先满怀疑惧地觉察到他自己和盖尔达越来越不相称,因为盖尔达的容颜一直不显衰老,仿佛岁月一点也奈何她不得。现在,自从封·特洛塔成为他家的座上客以来,他就更不能不使出所有残余的精力来和这种恐惧搏斗,努力掩盖它,因为一旦他的这种恐惧惊慌被别人发现,他的姓名就将成为众人的笑柄了。
用不着说,盖尔达·布登勃洛克和这位年轻的怪军官自然是在音乐的领域里亲近起来的。封·特洛塔先生会弹钢琴,会拉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会吹横笛,而且样样都玩得很出色。每当议员一看到封·特洛塔的仆人背着大提琴盒子从自己的私人办公室的绿色窗帘前走过,踅向内宅去,他往往就知道这位少年军官马上就要来拜访了。这时他就坐在书桌前面等着,一直等到看见他妻子的朋友本人走进房子里,听见从他头上客厅里传出波涛澎湃的钢琴声为止。那声音像歌唱,像哀诉,像神秘的欢呼,仿佛绞着双手伸向太空,在彷徨迷惘的兴奋之后,又复低落到较弱的呜咽声里,沉到深夜和寂静中。让那声音尽情地咆哮呼吁吧,呜咽饮泣吧,让它尽情地沸腾飞扬,纠结缠绕,给人以神秘的感觉吧!它爱怎样就怎样,只是这一切之后的寂然无声实在是太让人痛苦了!那寂静笼罩在楼上的客厅里那么长,长得无休无止,而且那么深,那么死气沉沉,简直让人毛骨悚然!楼板上没有一点脚步声,也没有椅子移动声,是那样邪恶、神秘、鸦雀无声的沉寂……一到这时候,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就坐在那里,就感到无限恐怖,常常会不由自主地呻吟出声来。
他怕的是什么呢?人们又看见封·特洛塔先生到他家来了。他好像通过他们的眼睛看到呈现在这些人面前的一幅图画:他自己,一个衰老、憔悴乖僻的家伙在楼下办公室窗旁坐着,而楼上他的漂亮的妻子却陪着自己的情人玩弄乐器,而且不止玩乐器……是的,在别人心目中事情就是这样。他知道这个,他也知道“情人”这一词是不太能说明封·特洛塔的身份的。啊,如果他能用这个字眼称呼他,如果他能把他了解成为一个轻浮无知的平凡少年,只不过把自己的一部分丝毫不比别人多的精力发泄在艺术上,用以勾引妇女的心,如果能这样,对他说来,倒无疑是一件幸福的事了。他用尽一切力量把封·特洛塔想象成这样一个人。为了应付这件事,他特别唤醒祖先们留在自己身上的那些天性:一个勤俭守本分的商人对于喜欢冒险、轻浮、没有事业心的军人阶层的猜疑和敬而远之的心理。不论在思想上或是在谈话中,他都带着鄙夷的语调把封·特洛塔叫作“少尉”,但是他知道得很清楚,这个头衔和这位年轻人的气质是格格不入的……
托马斯·布登勃洛克怕的是什么呢?没有什么……说不出来是什么。唉,如果他抵御的是一件可以触摸到的,是一件简单凶暴的东西该是多么好啊!他很嫉妒外面那些人,他们能够简单清楚地想象出一幅画面;而他却坐在这里,两手捧着头,痛苦不堪地倾听着。他知道得很清楚,“欺骗”、“通奸”都不是用来称呼楼上那种歌唱或者深沉无底的寂静的恰当字眼。
有的时候,他仰望窗外的灰色三角山墙,眺望过路的市民,或者他的目光落在悬在他面前的公司成立百年贺礼——他的几位祖先的画像——上,他就回忆起自己家族的历史。他对自己说,这已经是一切的终结了,只还差目前这样一件事,一切就都完了。只还差他本人成为众人嘲笑的对象;他的姓名,他的家庭生活成为街谈巷议的口实,再加上这件,一切就总其大成了……但是想到这里,他的心几乎感到舒了口气,因为比起他埋头苦思的那个耻辱的谜,比起他头顶上的神秘丑行来,这种思想毋宁说是简单明确的,健康的,既可以想象出,也可以说得出……
实在忍耐不下去了。他把椅子向后一推,离开了办公室,向楼上走去。他要上哪儿去呢?上客厅吗?随随便便地带着些轻蔑跟封·特洛塔先生打个招呼,邀请他用膳,准备着——像以前许多次一样——遭他拒绝吗?少尉躲着他,不跟他打任何交道,差不多每次正式邀请他都托词拒绝,只是喜欢跟女主人不拘形迹地个人往来,这一点正是议员所最不能容忍的……
等着吗?坐在什么地方,譬如说在吸烟室里等着,等这个人走了以后,到盖尔达面前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也让她明明白白地表示一下态度吗——不成的,他无法让盖尔达明白表示,他自己也不能把心事说出来。说什么呢?他们俩的结合本来就是建立在体谅、容忍、缄默的基础上的。用不着在她面前再扮演一个滑稽角色。争风吃醋也就等于承认外边的谣言正确,等于宣布家庭丑史,让外人都知道……他是在嫉妒吗?嫉妒谁?嫉妒什么?不,他一点也不嫉妒!这样强烈的感情会迫使一个人采取行动,也许那行动是错误的、疯狂的,但至少是有力量的,能够使他的精神畅快。而他现在的感觉却只是有一些惶惶不安,只是对整个这件事焦躁烦恼、惶惶不安……
他走到三楼更衣室去,用香水洗了洗前额,然后又下到第二层楼,决心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也要打破客厅里的这种沉寂。但是当他的手已经握住白漆门的乌金门把时,室内的音乐声突然又以排山倒海之势响了起来,他不禁向后一退。
他从仆人走的一道楼梯重新回到楼下来,穿过前厅和阴冷的穿堂走到花园,又转回身来,在前厅里端详了一会儿那头熊标本,在楼梯台上金鱼缸旁边站了一会儿。无论在什么地方,他也平静不下来。他倾听着、窥伺着,充满了羞耻苦闷,那件神秘而又无人不知的丑事引起的恐怖沉重地压在他心头,使他无所适从。
有一天,也是在这样一个时刻,他在三楼上倚着走廊栏杆,从楼梯井向下边望着。四周是一片寂静。忽然,小约翰从他的屋子走出来,顺着阳台的台阶走下来,穿过走廊,不知道为了什么事要去找伊达·永格曼。他手里拿着一本书,垂着眼皮,低声招呼了父亲一声,打算悄悄地顺着墙根溜过去,但是议员叫住了他。
“汉诺,你在做什么?”
“我在做功课,爸爸,我去找伊达,让她听听我的翻译……”
“今天学了什么?留了什么功课?”
汉诺的眼睫毛越垂越低,显然在集中精神努力使他的回答正确、迅速而又清楚。他先咽了口唾沫,然后回答说:“我们留下了一段耐波斯[2]的文章,要练习抄写一段账目,法文文法,北美洲的河流……作文改错……”
他顿住了,为自己在“作文改错”前没有说连接词“和”以及语调没有降下来而感到不痛快,因为他再想不起有什么可说的了。他的答话又结束得那么突然,仿佛还有什么没有说完的样子——“没有什么了。”他说,尽量使语气明确,眼睛却一直没有抬起来,但是他的父亲似乎并没有理会这些事。他把汉诺没有拿书的那只手握在自己手中抚弄着,露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显然他并没有把汉诺的话听进去。他好像没有感觉似的慢慢地捏弄着汉诺的柔嫩的手腕,一句话也不说。
忽然,汉诺听见父亲说了一句和原来的谈话毫无关系的话,声音非常轻,充满忧惧,用的几乎可以说是一种祈求的语调。他从来没有听到过父亲用这种声音说话。这句话是:“少尉已经在妈妈那儿待了两个钟头了……汉诺……”
听见这种声音,小汉诺抬起他那双棕色的眼睛,盯视着父亲的脸,他的眼睛从来没瞪得这么大,目光也从来没有这样清澈、这样充满爱意地看过父亲的脸。父亲的眼皮有些红肿,眉毛淡淡的,面颊苍白,有一些浮肿,两绺长长的上须毫无生气地贴在上面。天知道,父亲的心事他懂得多少。但是有一件事是肯定的,父子俩也都感觉得到。那就是:在这一秒钟里,当他俩的目光遇到一起时,他们之间的一切生疏、冷漠、拘束和误会都消失不见了。如果问题不在于力量、能干、蓬勃的朝气,而是恐惧和痛苦的时候,那么不论现在或是在任何时候,托马斯·布登勃洛克都可以完全信赖他的儿子。
他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极力不想注意这件事。在这种时候,他就比平常更严格地考察汉诺对于未来事业的实际准备,试验他的精神毅力,逼迫他对未来事业毫不含糊地表示兴趣;如果他的儿子有一点违逆或厌倦的表现,他就大发雷霆……因为托马斯·布登勃洛克今年虽然才四十八岁,却已经感到自己的生命不长,感到自己不久即将离开人世了。
他的健康情况一天不如一天。他一向就有食欲不振、失眠、头晕、恶寒等症,常常要请朗哈尔斯大夫来诊治。但是医生的叮嘱他却不肯遵行。几年来由于业务上的烦恼却又无事可做,精神受到很大的折磨,他已经没有坚强的意志了。他已经开始养成睡早觉的习惯,虽然每天晚上他都气恼地决定,第二天一定要早起,在喝茶以前要遵循医生的嘱咐散一会儿步。事实上这个决定他只实行了两三次……在其他事情上也无一不是这样。由于精神总是处于紧张状态,什么都得不到成功和满足,他的自尊心也已受到伤害,常常感到悲观失望。从年轻的时候起,他每天就大量地吸俄国烈性卷烟,现在他仍然不想摒弃这种麻醉自己头脑的享乐。他直截了当地对朗哈尔斯医生说:“您知道,大夫,禁止我吸烟是您的责任……您的一种轻松愉快的责任。如何遵守这条禁律,却是我的事!您可以监视着……不,对于我的健康问题我们要通力合作,可是这个任务却分配得不太公平,我这部分太重了一些!您不要笑……这不是说笑话……我觉得太孤单无力了……我要抽支烟。您抽吗?”他把自己的俄国卷烟递了过去。
他的精力衰退下去,在他心中变得越来越强的只是一个想法:这一切不会延续多久了,他不久即将离开人世了。他常常有一些奇怪的预感。有几次在饭桌上他忽然感觉到,仿佛他已经不是跟家人坐在一起,而是退到一个朦胧渺茫的远处,远远地向他们望过来……“我快要死了,”他对自己说,于是他又一次把汉诺叫到跟前,对他说,“孩子,我的死期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早。那时候你就得接替我的位置!我自己就是很年轻就踏上事业征途的……你要知道,你这种不关痛痒的态度使我难过万分!你现在打定主意了吗?……‘是的’,‘是的’——这不是答复,这不能算答复!我问的是,你是不是很有勇气,很感兴趣地打定了主意……莫非你还认为你有的是钱,什么事也不需要做吗?你什么都没有,我告诉你,你的财产少得可怜,你完全得依靠自己。如果你想活下去,还想活得好一点,就一定得工作,辛辛苦苦地工作,比我还要辛苦……”
然而使托马斯·布登勃洛克痛苦不堪的还不止这一件事,不止是对自己儿子和家族的前途感到忧虑。另外一个思想,一个新的思想也抓住了他,对他的已经疲惫不堪的脑子横加蹂躏……那就是,每当他想到自己生命的终结,而且这已不是什么遥远的理论上的事,不是一件可以淡然处之的必然现象,而是一件近在眼前的、伸手可触的事,必须立即做好准备,每当这个时候,他就开始埋头沉思起来。这时他就开始探讨自己的内心,研究他和死亡,和来世的关系……但结果是,在最初几次这样做的时候,他就发现,对于死亡这件事他的灵魂还没有完全准备成熟。
他父亲生前曾经把商人的极端讲求实际的思想、对以《圣经》为代表的基督教精神和虔诚的偏于形式的宗教信仰结合起来,而且结合得很好;他的母亲在晚年也接受了父亲的这种信仰。但是对他说来,这种宗教感始终是陌生的。相反地,在他一生中,无论对待任何事物,他采取的倒是他祖父那种世俗的怀疑精神。但另一方面又因为他是一个思想深远而机敏的人,渴望探求玄虚的世界,老约翰·布登勃洛克的肤浅的怡然自得并不能使他满足。于是他就只好从历史发展上去寻求永恒和不朽这类问题的解答。他的看法是:他的生命在祖先身上就体现过,将来则借着子孙后代继续活下去。这种想法不但符合他的宗族意识、家长感、对祖先的崇敬,而且对他的活动、他的野心、他的整个生存也是一种支持和鼓舞。但是如今他却发现,在迫在眉睫的死亡的逼视下,这种理念涣然消失了,连短暂的平静自如他也无法得到了。
虽然托马斯·布登勃洛克一生中有时候流露出一点对天主教的倾向,但归根结底他还是充满了一个真诚的新教徒的那种严肃、深沉、近于自责的苛刻责任感。在最终的这件大事面前他不可能从外部得到支持、和解、赦免、麻醉和安慰!他必须趁现在还不太迟,独自一个人,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艰难困苦地解开这个谜,心安理得地准备好,不然他就要在绝望中离开这个世界……他本来希望在自己儿子身上体现自己的生命,更为坚强地重新恢复青春。但是他的希望破灭了。他只能把心思离开他的独生子,匆忙惶遽地另寻真理。真理一定还存在于另外什么地方……
这是1874年的盛夏。朵朵银白色的浮云从精致匀整的花园上面一块蔚蓝的晴空上飘过。胡桃树上小鸟嘁嘁喳喳地叫着,仿佛对什么感到惊疑似的。喷泉围在一圈高大的淡紫色的鸢尾花中潺潺飞溅。院内的紫丁香的芬芳气息令人感到遗憾地同被一阵阵暖风从近处一座糖厂刮来的蜜糖味杂糅起来。最近这一个时期,议员常常在工作最忙的时候离开办公室,职员们都很为他这一举动感到惊奇。他走到花园里,或者背着手来回踱步,或者把小路上的沙砾耙耙平,把水池中的烂泥捞出去,把一丛玫瑰花绑扎起来……他的一条淡淡的眉毛向上挑起一点,脸上的神气显得很认真、很专心致志;然而他的思想这时却正在遥远的黑暗中跋涉在一条崎岖的道路上。
有时候他坐在小凉台的高处,坐在完全掩于葡萄叶下面的凉亭里,茫然望着花园另一端房屋的红色后墙。空气是温暖的,带着一股甜丝丝的味道。四周的枝叶静谧的窸窣声,仿佛在抚慰他,在催他入睡。由于孤单、沉寂、凝视着空虚而感到疲倦,他时不时地把眼睛闭上,但是马上又睁得大大的,急忙把平静驱走。“我必须好好想一想,”他几乎说出声来,“我必须趁现在还不太迟把一切安排好……”
有一天,正是在这里,在这座凉亭里,坐在黄藤的摇椅上,他聚精会神地看一本书,足足看了四个钟头。这本书到他手里是一件偶然的事。一天吃过第二餐早饭后,他嘴里衔着烟卷,在吸烟室书橱的一个暗角里,在一排排装帧精美的书籍后面发现了这本书。他想起来,这是他许多年前无意中在一个书商那里用很低的价钱买来的。这本书很厚,纸张薄而发黄,印刷很差,装帧也不讲究,是一部出名的研讨形而上学体系论著的第二部分……他把它带到花园里来,全神贯注地一页又一页地读下去……
他胸中洋溢着一种从来没有尝到过的巨大的感激和满足的心情。他看到一个具有超人智慧的头脑这样征服了生命,征服了这个强悍、残忍、嘲讽的生命,可以任意摆布它,处置它。他不禁感到无比满足……这是一个受苦受难者的满足。本来他困于生命的冷酷和残忍,一直在含羞忍辱、心神不宁地隐瞒着自己的痛苦,如今忽然从一个睿智的伟人手中得到了一张庄严的许可证,如今他忍受世界上一切的痛苦都是合法的了——这个世界本来是人们想象中的最美好的世界,而这个伟大的权威却以游戏的嘲讽证明它为最坏的世界。
他并不是什么都能读懂,很多原则、假说他都不很了然。他的脑筋不习惯这样的文章,对于作者的某些思维条理,他也不能跟上。但正是这种光亮与阴暗的对换,从茫然莫解、模糊的臆测而豁然开朗,使他屏住呼吸。过了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书本,连坐在椅子上的姿势也没有改变。
开始的时候,他跳过很多页,一个劲向后翻,急不可耐地寻求最主要最重要的东西,只读那些吸引自己注意力的章节。后来他却遇到很长的一章,他一字不漏地从头读到尾。他的嘴唇闭得紧紧的,皱着眉头,面容非常严肃,严肃得几乎到僵直的程度,四周的任何动静他都感觉不到了。这一章的题目是《论死兼论死与生命本质不灭之关系》[3]。
四点钟侍女到花园里来找他吃饭的时候,他还有几行没有读完。他点了点头,把剩下的几句念完。合上书,向四周看了看……他觉得他的全身无限地扩张起来,心中充满了沉重的酩酊欲醉的感觉;一种说不出的新鲜引人、富有希望的东西使他的意识变得昏沉沉的陶醉起来,他仿佛回味到初恋的希冀而又惆怅的滋味。他把书放在花园里一张桌子的抽屉里。他两手冰冷,抖动着。他感到一种奇怪的压力,一种使他惶恐不安的紧张罩在他灼热的头上,好像里面有什么东西要爆裂似的。他不能集中自己的思想。
这是怎么回事?当他走回屋里,上了楼梯,和家人一起坐在餐厅桌旁的时候,他一直在问自己:“我怎么了?我听到了什么?有谁对我说了什么,对我,对托马斯·布登勃洛克,本城的议员,布登勃洛克粮栈的老板……这是对我而发的吗?我受得住吗?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我只知道这对我这平凡的头脑太多了,太多了……”
整个这一天他都是在沉重、迷蒙、醉意醺然、昏昏欲睡的状态里度过的。到了晚上,他的双肩再也支持不住这颗沉重的头颅了。他很早就上了床,睡了三个钟头,睡得非常沉,他一生中从来没有睡过这样的觉。之后他猛然醒过来,带着一种幸福的感觉从梦中惊醒,仿佛一个心里怀着爱情嫩芽的人孤单地醒来一样。
他知道在这间宽大的寝室里只有他一个人,因为盖尔达现在睡在伊达·永格曼的屋子里。伊达·永格曼最近为了靠近小约翰,已经在阳台旁边的三间屋子里挑了一间搬进去。两扇高大窗户的帐幔遮得严严的,黑夜笼罩住他。在这一片沉寂轻柔地覆盖在他身上的郁闷中他仰面躺在床上,望着头顶上的黑暗。
这是怎么回事?忽然间,好像他跟前的黑幕撕裂了,好像黑夜的天鹅绒的厚幕裂开了一道缝,露出一道永恒光辉的无限深远的景象……“我要活下去!”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几乎是大声地说道。他觉得自己的胸口由于无声的呜咽而瑟瑟地颤动着。“这就意味着,我要活下去!‘它’要活下去……如果说这个‘它’不是我,这是一个错觉,是一个谬误,死亡会把它纠正过来的。一点不错,就是这么回事!……为什么呢?”这个问题一提出,夜幕又在他的眼前合拢了。他又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了解了。他把头更深地埋在枕头里,为刚才看到的这一点真理弄得眼花缭乱、疲惫不堪。
他静静地躺在那里,如饥似渴地等待着,感觉到自己要为这件事祈祷。愿它再来一次吧,再使他得到光亮。它果然来了。他躺在床上,合着手,一动也不动地望着……
死亡是什么?这个问题的答案不是用几个贫乏的、煞有介事的字说出来的;他感觉到它,在内心深处抓住了它。死亡是一种幸福,是非常深邃的幸福,只有在像现在这样上天特别赐予的时刻才能衡量得出来。那是在痛苦不堪的徘徊踟蹰后踏上归途,是严重错误的纠正,是从难以忍受的枷锁桎梏中得到解放——一桩惨祸已经被他挽回了。
是结束和解体吗?如果有人把这两个空虚的概念视为畏途,那他真是太可怜了!请问,结束的是什么,解体的又是什么呢?是他的身体……是他的个性,他的个体,是这个笨重、顽固不驯、过失百出、可恨又可厌的障碍物,解脱了这个障碍物,为的是成为另一个更完美的东西!
难道每个人不都是一个荒谬失误吗?难道他不是一出生就陷入痛苦的禁锢中的吗?监牢啊!监牢啊!到处是枷锁桎梏!人只能从他个体的狱窗中毫无希望地凝视着身外境界的高大的狱墙,直到有一天死亡降临,召唤他踏上归途,走向自由……
个体!……唉,人之为人,他的一切所有和所能,无一不是贫乏、灰色、欠缺、无聊的,但是人所不能,是的,他所不能有、不能为的,也正是他怀着贪恋的企盼注视着的,这种企盼因为害怕变作仇恨,所以变成了爱情。
我身上带着世界上一切能力和一切活动的胚胎、萌芽和可能性——如果我不是在这里,我该在哪里?如果我不是我,如果我这个体不把我跟外界隔离开,我的意识不把我和一切非我分离开,我又该是谁,该是什么,又怎能存在呢?这个有机体!奋发的意志的盲目、轻率、可怜的爆发!与其让意志在牢狱里、在为智慧的摇曳不定的小火苗不明不暗地照耀着的牢狱里憔悴困顿下去,那么让它自由地翱翔在不受时空拘束的长夜里不是更好吗?
我本来希望在我的儿子身上活下去吗?在一个比我更怯懦、更软弱、更动摇的人身上?这是多么幼稚、荒谬的想法啊!我要儿子做什么呢?我不需要儿子!……我死了以后,在什么地方?这是了如指掌,简单得无以复加的事!我要活在所有那些曾经说过,正在说和将要说“我”的人身上,特别是在那些更饱满、更有力、更愉快地说这个字的人身上……
在世界某处一个孩子正在长大。他得天独厚、禀赋过人,能发展自己的一切才具,他身材端正、不知愁苦,他纯洁、冷酷而又活泼,他的目光使幸福的人增加快乐而使不幸的人痛苦绝望——这就是我的儿子,这就是我。不久以后……不久以后……当死亡——把我从这可怜的幻景——仿佛我不是他,我也不是我似的幻景中解脱出来以后……
我什么时候恨过生活,这个纯洁、冷酷、无情的生活?这真是愚蠢、误会!我只恨过我自己,因为我经不住生活的考验。可是我爱你们……我爱你们所有这些人,你们这些幸福的人,不久我就不再为狭窄的禁锢与你们隔绝开了;不久我内心喜爱你们的东西,我对你们的爱情,就将自由了,就会到你们那里,到你们身上……到你们一切人身上!
他哭起来,把头埋在枕头里哭起来,颤抖着,全身轻飘飘地被一种幸福感推举着扶摇直上,这种既痛苦又甜蜜的幸福滋味是世界上任何东西也无法比拟的。这就是从昨天下午起一直使他又沉醉又迷惘的东西,这就是夜里在他心头跳动、像初生的爱情一样把他弄醒的那个东西。当他现在已经领会、已经认清它的时候——不是借助于字句上或者连贯的思想,而是他内心幸福的豁然开朗——他就已经自由了,已经解放了,摆脱了一切自然的和人为的桎梏枷锁。他自觉自愿地把自己关闭于其中的这个故乡城镇的城墙打开了,眼前显露出整个世界。这个世界他从小就已经看到一鳞半爪,本来死亡答应全部给他的。空间、时间,也就是历史的种种虚伪的认识形态,希求在后代身上延续自己的声名、历史的忧虑,对于某种历史性的最终的崩溃、解体的恐惧——这一切都不再纠缠着他的精神了,都不再妨碍他对于永恒的理解了。只有一个无限的现在,而他心中的那股力量,那股以这样凄凉的甜蜜和如饥似渴的爱情热恋着生命的力量——他本人只是这种力量的一个错误的表现——会永远找到进入这一“现在”的通路。
“我要活下去!”他在枕头里低声说,呜咽着……片刻以后他已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哭泣了。他的脑子静止了,知觉失去了,心中除了一片喑哑的黑暗又复一无所有了。“可是它还会再来的!”他安慰自己说,“我不是感受过了吗?”当他感到昏睡不可抗拒地围裹住自己的时候,他郑重其事地发誓说,他决不放过无可比拟的幸福,他要振奋起来,学习、阅读和研究,牢靠实在地掌握引起他这种精神状态的全部哲学。
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第二天早晨,由于昨天精神的奔放他怀着些许羞涩的感觉醒来时,他就已经感到这些美丽的打算是很难实现的了。
他很晚才起床,起身后立刻就去参加市民代表会的一次辩论。这座中等商业城市到处是三角山墙构成的弯曲的街巷;如今街巷中沸腾着的是公共事业。商业活动和市民生活又复占据了他全部心神。虽然他仍然念念不忘,想重新拿起那本美妙的读物,但是另一方面他已经开始怀疑,那一天夜晚的经历对他是否是牢靠持久的,当死亡来到他跟前时,是否经受得起考验。他的市民天性对这种假定表示反对。另外他的虚荣心也蠢动起来:他害怕扮演这样一个奇怪的滑稽角色。这些事情适合他的身份吗?和他,和托马斯·布登勃洛克议员,约翰·布登勃洛克公司的老板相称吗?
那本蕴藏着那么些宝物的奇书,他一直没有能再看一眼,更不要说购买这部伟大作品其余的卷数了。随着年岁的增长,他变得越来越神经质,越来越装腔作势,而他的日子也就这样消逝过去。他要处置、办理几百件日常生活中的琐事,他的脑子被这些微不足道的琐屑事务折磨着,他的意志越来越薄弱,不能再合理地、有效地分配自己的时间。在那天值得记忆的午后过去大约两个星期之后,他干脆把一切都放弃了。他吩咐侍女,把那本随便放在花园小桌抽屉里的书立刻拿回来,放到书柜里去。
就是这样,满心祈求地把双手伸向最高、最终真理的托马斯·布登勃洛克重又颓然倒下,回到从儿时人们就使他熟悉相信的观念和形象中来。他无论走到什么地方,心中总是努力追忆那唯一的、人格化的上帝,人类的父亲,他把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送到地球上来,为我们受苦、流血,他在最后受审判的日子将使所有匍匐在他脚下的正直的人从那时候起得到永生,作为他们在烦恼世界中所受种种苦难的补偿……所有这些不清晰的、有一些荒诞的故事不需要理解,只需要服服帖帖地相信,当最后那恐惧日子到来的时候,它们就会以确定不移的童稚的语言作为一个人的依靠……真是这样吗?
唉,就是在这里他的心灵仍然得不到平静。这个为了家族名誉,为了自己的妻子和儿子,为了自己的声名,为了自己的家庭而终日忧心忡忡的人,这个费尽心机把自己打扮得衣冠楚楚、神气俨然,实际上却身心交瘁的人,很多天来一直以下面这个问题折磨着自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死后灵魂立刻飞上天堂呢,还是在肉体复活之后幸福才开始?……在肉体复活以前灵魂待在什么地方?这些事情过去在学校里或者在教堂里有人讲给他听过吗?让人们这样混沌无知,也未免太说不过去了吧!他本来已经准备好,打算到普灵斯亥姆牧师那里去请教,但是在临行前一分钟,因为怕人家耻笑,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最后他把什么都放弃了,任凭上帝去安排一切。但是由于他对精神不灭这件大事安排的结果并不令人满意,他打定主意,至少要把尘世的事安排好,不使他牵肠挂肚。他决定把一件久已萦系心头的事付诸实现。
有一天,吃过午饭后,父亲和母亲在起居室喝着咖啡,小约翰听见父亲对母亲说,他今天等着一位姓什么的律师,准备跟他立遗嘱,他不能老是把这件事往后推了。这以后,汉诺在客厅里练了一个钟头的钢琴。当他想穿过走廊离开的时候,他遇见父亲跟一位穿黑长外衣的人一起从大楼梯上走来。
“汉诺!”议员冷冷地叫了他一声。小约翰立刻站住了,咽了口唾沫,很快地低声回答:“啊,爸爸……”
“我跟这位先生有件要紧的事要办,”他父亲接着说,“你能不能站在门前边,”他指了指吸烟室的门,“留神看着,不让任何人打搅我们。听见没有?不准任何一个人。”
“是的,爸爸。”小约翰说。在父亲和那个先生进去以后,门关上了,他就站在门外边。
他站在那里,一只手攥住胸口上的水手结,舌头舐弄着一颗他感到可疑的牙齿,一面听着从屋内传出来的严肃的嘁嘁喳喳的声音。他的头向一边歪着,淡黄色的鬈发垂到额角上来,在他的紧蹙着的眉头下,一双金棕色的、罩着一圈青影的大眼睛闪烁着,流露出厌烦而沉思的目光。从前有一次站在祖母灵床前,闻到花香和另一股既陌生又非常亲切的异香时,他的目光也正和今天的一样。
伊达·永格曼走过来,说:“小汉诺,孩子,你到哪儿去了?你在这儿磨蹭干什么?”
那个驼背小学徒从办公室走来,手里拿着一封电报,打听议员在什么地方。
每次有人来,小约翰都把绣着一只船锚的蓝色水手服的袖子在门前横着一挡,摇摇头,沉默一会儿,用低沉而有力的声音说:“谁也不许进去——爸爸立遗嘱呢。”